重症病房里的生与死
2017-04-27周芳
忘记了姓氏的爸爸
第一天看不到脸的那一床患者名叫马庆生。马庆生身上仍插着十根引流管。我仍旧不敢看他的脸,这碎得不成样子的人是不是已经冷冰冰的了?我戴上手套,双手小心地放在他的背上,然后,用力按下去。一阵温热传到我的手心。是体温?我又按了按,体温,确定就是体温。一个摔得稀巴烂的人的体温。
我迅速脱掉橡胶手套,反复洗手。洗完后,趁护士们不注意,我直接将手紧紧地贴在马庆生的手上、胳膊上。
按规定,我们的双手不能直接接触病人,既是为了避免我们手上的细菌传给病人,也是为了避免病人的病菌传染给我们。但这个时候,我顾不上这些,我只想感受马庆生的体温。小玉老师说:“下不为例啊,你这个傻子,如果没有体温,那还在这个科室抢救什么?”
“杨医生,十床室颤!”小玉叫起来。十床心肌梗塞的病人,刚刚做完晨间护理,心电监护就发现室颤心律了。“快,除颤!”杨医生一声令下,小玉已经把除颤仪推到了床边。把除颤仪调到250焦耳,充电,涂导电糊,固定电极,放电!再来一次!十床的室颤心律终于转为窦性心律。
“屈医生,十一床呼吸不行了!”这边杨医生还没忙完,又传来护士小天紧急的呼叫。十一床是昨天晚上刚转来的骨科术后老年患者,术前就心肺功能不大好。“快叫主任!”屈医生应声赶紧跑来,此时小天三步并作两步快速把气管插管箱拿到十一床床边。眼看着十一床呼吸就快没了,心电监护仪上显示出血氧饱和度迅速下降。快!快!!主任从办公室赶到十一床床边只用了大约三十秒时间。护士长、小天已经把气道开放,吸痰、准备工作都做好了,小天拿出气管、插管、导管润滑好快速递给主任,紧急中根本来不及拿喉镜,盲插!病人呼吸已弱如游丝,通过气道还是可以感觉一股气流出来,主任只用了几秒就快速把气管插管插入气道!戴听诊器,听了一下呼吸音,固定,护士长已经接好呼吸机。“不好,心电监护心率减慢了!”刚刚固定好气管插管,又发现病人心跳不好,“胸外按压!”随即传来屈医生的声音,“静推肾上腺素1㎎、阿托品0.5㎎!”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终于,呼吸机传来有节奏的呼吸声,心电监护仪上显示的血氧饱和度和心率也处于良好状态,大家松了一口气。
大家的松弛并没有维持太久,大约一小时后,电话铃响起来,急诊科打来的。快,准备接病人。护士长一声令下,小玉和其他两个护士赶紧准备好单元床。
一位大四女学生食物中毒,在寝室被人发现时,已人事不省。120送到急诊科,又迅速送往我们科室。
打开气道。
插进气管导管。
接呼吸机。
接监护仪。
静脉输液。
短短几分钟,女孩的生命通道得以建立。这是后期急救的前提。我盯住监护仪:血压70/50mmHg,心跳150次/分,氧饱和70%,呼吸50次/分。这个面色苍白、浑身青紫的女孩子濒临死亡!
学校提供不出有毒物质的样本,又没有在场者,哪种药物才能对症?余主任、杨医生和屈医生小声地分析着病情,不断地判断,下处方。药物很快被注进女孩体内。
监护仪上的数字仍不见正常,余主任的眉头锁得更紧了。
新的处方还在下达。女孩子的生命体征非常不稳定。
我和杨医生赶到科室门口,让家属签病危通知书。
我,我姓,我,我姓……一个男人声音发颤,语无伦次。他蓬头垢面,脚穿一双黄球鞋,鞋边沾满了还没来得及擦去的黄泥巴。
你是不是张芹的爸爸,姓张?
哦,是,是,我是她爸爸,她爸爸。
“患者病情危重,随时会因呼吸、循环衰竭而死亡。”通知书的每个字都像一把火,灼得他浑身疼。男人拿着笔,手不停地抖。他没有力气握紧签字笔。就像在张芹面前一样,他说话无力。半年前,女儿的班主任给他打过电话,说张芹可能患有抑郁症,有时整夜不睡,在校园游荡,现在又面临毕业,让他多关注一下女儿的思想。他过一两个星期就给张芹打个电话,但张芹说不了两句就掛电话,根本不和他交流。他只知道一亩早稻收多少斤谷,一亩晚稻收多少斤谷。这对于张芹是没有意义的数字。在张芹面前,他说话没有一点分量。
男人用力写着,过了近一分钟,才写下一个笔迹零乱的“张”。
血压呼吸都非常不好,情况很不理想。我们正在尽力抢救,但你们家长也要有心理准备,人可能随时不行。
可恶的杨医生,你就不能不说“随时不行”吗?我不满地看了一眼杨医生。他也意识到我的不满,返回病房的路上,他说,难道你以为我喜欢说不行了?现在病情确实很危险,如果我给他一个希望,最后没有一个好结果,那怎么办?不要感情用事,周老师。
我无语。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离张芹父亲签下病危近三个小时了,医生们仍围在十二床旁边小声分析着,对比着,但周围的空气起了变化,在压抑中有了一丝亮光。做完了其他床护理的护士们全围过来,兴奋地等待着。
满屋子的安静。
女孩子的颈部出现了一块淡红色,像一点水彩一样,淡红色慢慢扩展,嘴唇、腮部,整张脸有了血色。第二瓶药输进去,她一直紧闭的眼帘动了一下,瞳孔对着强光本能地收缩了一下,慢慢地,慢慢地,她睁开了眼睛。
科室里响起一阵欢呼声。我心头一热,三步两步奔出监护室,奔到楼底下。我坐在花坛边,仰着头。正午的阳光像上帝的眼睛,好好地看着我。
拿走它吧,拿走它,我与这条腿绝交
我敢看马庆生的整张脸和整个人了。
右眼瞎了。左腿断了。鼻子断了。
在车祸现场,右眼眼珠当场溅出。被甩出去的半截左腿,离他的身子有五米多远。这两天医生对鼻梁作了修补,隆起来,有了两个鼻孔,看上去像个鼻子的样子了。
原谅我,这样冷静地描述一个受伤严重的人。与活着相比,这失去的右眼左腿算什么呢。至少,他还有一只左眼,虽然变了形,大抵还能看得见两米以内的事物。他还有一条右腿。马庆生缠紧绷带的那条右腿架在高高的铁架上。
马庆生的隔壁四床,一个半截人,膝盖下面全是空的,搅拌车把它们搅碎了。真是的,为什么要把他们两个人放在邻居位置呢。我堵在馬庆生面前,不让他看。
你睡一会,啊,睡一会。
唔。唔。马庆生唔了两声,扭过头去不看四床。
一会儿,他的头又扭过来,忍不住去看四床。
你睡一会,啊,睡一会。
泪水从变形的左眼眶流下。
马庆生终于哭了。
这就是我盼望的泪水吗?
进入重症监护室后,我曾经非常疑惑,那些清醒病人为什么不哭不流眼泪?平时,我们一点点疼痛一点点不适,都会眼泪直流。他们的泪腺也垮掉了?他们眼里怎么空洞洞的?
一只蜉蝣在大海里,你能看见它挣扎痛哭吗?小玉说,在巨大的灾难面前,蜉蝣已经不是它自己,被浪头挟裹放逐,拍打在哪个滩头算哪个滩头。
三天前,从死亡线上逃回来的马庆生就是这样一只蜉蝣。空空的左眼里,什么也没装。是别人的右眼瞎了,是别人的左腿断了,与他毫无关系。
一天前,马庆生开始愤怒。“失去”这个概念植入他的头皮。他愤怒地摆着头,咬牙切齿地恨。
你点个头吧。你点啦。马庆生的爱人趴在床边求他。
你晓不晓得,每天都有好多亲戚朋友来看你,你醒了,大家都高兴得不得了。
马庆生的手狠狠地撞着床沿。
那个健身馆,你说开,我们就继续开,你说不开,我们就不开。都听你的。马庆生的爱人温顺地笑。她摸他的额头,摸他的脸,摸到眼睛那,她的手触电一样,很快滑过去,滑下来,她一遍一遍摸他的手。
砰砰砰。马庆生的手还在撞。
你听话呀,你这么不听话,我怎么放心,你点个头啊。
马庆生摇头。
庆生,没事的啊。大不了,我们安两个假肢。你到哪儿去,我都陪着你。
马庆生不撞手了,他死死地拉住了她的手指头。
你听话,我的话听进去了,你就点个头,我出去放心。
马庆生不点头。
他怎么甘心点头!医生已经下了医嘱:右肢,截除。手术电锯不会知道那条被它锯掉的腿,在主人生命中的意义。车祸现场丢掉的腿,现在就要丢掉的腿,与这位全市国标大赛冠军没有关系了。一起车祸将所有的一切都翻过去了。
马庆生的爱人第三次进来。
你点头啊。
他不点头。他撞他的手。她抓他的手。抓不住。一下一下,马庆生的左手准确地撞在床沿上。一只愤怒的被囚于铁笼的狮子。
他嘶哑地吼着,拿走吧,拿走,我与这条腿绝交。
潘爹爹的三个问题
药液不滴了。
潘爹爹的女儿惊恐地看着我。我惊恐地看着药瓶。我又向上举了举药瓶,还是不滴。
为什么不滴了?潘爹爹走了?但潘爹爹的鼾声并没停。
可能是手上的药管折弯了,快看一下。120急救司机小陈提示我们。潘爹爹的女儿赶紧检查潘爹爹的手腕,果然是药管折了。
鼾声还在加剧,像有台巨大的鼓风机在不断鼓动。
你快点叫他,快点,说点他最想听的话。
爸,你坚持一下,马上就回家,老二老三都回来了。他们都等着你,爸,你坚持一下,坚持一下。潘爹爹的女儿说了几句后,又哭起来。
莫哭,你快说,快说。我向她大吼。我也是吼我自己。我无非是个披了一身白大褂的义工,我什么也不能做。
爸,你坚持啊,潘亮也在回来路上,潘亮啊,你最喜欢的大孙子,他还带个女朋友回来,你要给红包的。爸,潘亮也回来了。
潘老头,潘老头,你醒过来,我们去打麻将。坐在司机旁边的东北老汉也大声叫唤着。东北老汉住在孝感三十多年了,和潘爹爹一个住前村一个住后村,是几十年的老朋友。今天早上和往常一样,他带了一碗热干面过来看潘爹爹。这潘爹爹一辈子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东北老汉每次来看他,都变着花样给他带点吃的,潘爹爹就将自己种的菜送给他,昨天送了几个大萝卜和几棵白菜。
早上八点半,我到急诊科去拿一份材料,只见120的医生和护士匆匆忙忙往急救车上跑。刚才接到电话,潘家大湾有位老人突然倒地昏迷不醒。急救车转来的病人有一大部分会转到我们重症监护室,我想了解送进重症监护室之前的一些情况,就随他们上了车。
8点40分,120鸣着笛往潘家大湾赶,我的心揪得紧紧的,心里一个劲地默念着,快,快,快。护士再一次检查氧气瓶、急救箱,作好应战准备。一进村口,就见几个人焦急地等着,一个骑摩托车的在前面带路,他说,快点,快点。在村子里拐了两个弯后,8点55分,到了潘爹爹家门口。车还没停稳,吴医生就跳了下来。
刚跑到堂屋,就听到打雷一样的鼾声。吴医生冲进房里,只见潘爹爹靠在床边呼呼大睡。
赶紧查看瞳孔,两边不对称,左边瞳孔6(瞳孔大小形态及其反应的改变,除见于眼科本身的疾病如虹膜炎等外,尚可反应全身性疾病,尤其是对神经科、脑外科和内科疾病的诊断、鉴别和护理治疗等方面也很有价值。正常瞳孔,呈圆形,对光反应灵敏,其正常成人瞳孔直径2至4mm,两眼对称。如果双侧性瞳孔扩大和反应完全消失,表示病情危急。)右边瞳孔5,已经散大,失去光反射。吴医生趴在潘爹爹胸口听了一会后,摇了摇头。
怎么可能?我爸还在打鼾。潘爹爹的大儿子说。
像这种脑中风的,只要打鼾,情况就不好,鼾声越大,情况越不好。
那,那怎么办?
老人恐怕不行了,也许等不到医院就……
那还要不要往医院里送?
这,这你们决定吧。吴医生没办法表态。乡下讲究人在外面死后不能进门。如果老人在路上走了,遗体就不能停在自己家里,只能停在外面办丧事。这样不太吉利,每个子女都不愿意这样。吴医生现在能做的,就是赶紧给老人建立起静脉通道,做好随时送往医院的准备。
送,送,医生总会想办法救。村子里有人说。
你没听到,说不定拖不到医院就……潘爹爹的大儿媳犹豫不決。
那总不能等着他死。
九叔,你看呢?潘爹爹的大儿子抹一把泪,问道。
被称作九叔的是一个五六十岁的男人,是这个家族主事的人。他犹豫了一会,说人还有一口气,那就送,快点。
9点零7分,车子飞快向医院赶。快到急诊科门口,司机小陈使劲按了按喇叭,通知快点出来接病人。
心电监护接上,血压到了231/118mmHg,心率也紊乱了,忽高忽低。医生开了检查单,又赶紧推着往CT室跑。做完后,又赶紧往神经内科跑。
医生从袋子里掏出CT片,卡在阅片台上。医生说,他应该出血几天了啊,整个脑子里全是一片瘀血,中轴线已经移位了,广泛性出血。
潘爹爹的大儿子茫然地看着医生。他听不懂“移位”“中轴线”这些名词。他说,我爸出血几天了?
起码出血三天了,他没说过头昏?
这,我不知道,平时谁会问这呀。潘爹爹的大儿子低下头。一个庄稼汉,没有体检这个说法,儿女们也没有询问身体状况的习惯。
平时我们给他买吃的穿的,没过问他舒不舒服。潘爹爹的大媳妇说。
二百多的血压,平时肯定有头昏头疼。
我们,我们……大儿子接不上话,抬起手擦了擦眼睛。
潘医生看了他一眼,说,不怪你们,老人不舒服,他们都会忍着。
那我爸到底救不救得活?
只能维持,说不定维持一两个小时,说不定维持一两天。
维持?
人肯定要走,就看走得早还是走得晚。
一群人不做声了。过了一会,分成两拨,一拨围在潘爹爹床头边,一拨在医院过道里商量。继第一个问题要不要进医院后,第二个问题来了,要不要住院维持。
潘爹爹的大儿子打家里老二的电话,老二在城里做早点生意,基本上没怎么在村里住。一连打了五六个电话都没人接。老大的儿子也分别给三个叔叔打电话。潘爹爹另外三个儿子都在外地做事,老四,也就是潘亮的爸爸,在深圳做比较大的服装生意。老四曾把潘爹爹接到深圳去住了一个多月,潘爹爹就再也不肯去了。他说,关在楼房里像坐牢一样,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还住那么高,三十几层高,不踏实。回到潘家湾,他也不愿意和大儿子住在一起,就在大儿子隔壁搭了间小房子,自己单独过。平时,女儿回来帮助清理房子洗洗被子。
老人五个儿子一个女儿,等他们意见统一,不知到猴年马月,老人的氧饱合降到了八十三,医生急了,催他们早点做决定。
电话还在打。
9点35分,潘爹爹的女儿从外面跌跌撞撞跑过来,一把抓着潘爹爹的手,放声大哭。哭了会,回头问她哥,爸早饭吃了没有。哥说,我怎么晓得?爸到底吃饭了没有?她又问。东北大汉说,应该没有,早上你爸去河边洗萝卜菜,菜没洗完,感到头昏,起身往家里走,没走几步,就倒在地上。
他没有吃饭?
没有。
哎,爸,爸,你到现在饭都没有吃。潘爹爹的女儿哭声更大。她的哭就是在讨伐她的哥,如果他们的爸现在死了,就是个饿死鬼。这才是最惨的事。你哭什么哭,我天天守着他呀?当哥的冲着她嚷,也趴在床上痛哭起来。这时,一男一女跑来了。是老二和老二媳妇。你死到哪里去,电话也不接。大儿子眼泪一抹,冲着老二开吼。老二自知理亏,红着眼,赶紧向大嫂问情况。
肯定要治,要治。老二脱口而出。
医生说治也只能管一两天。
那看着他死?
这又不是我说的,你问医生。大嫂恼了,吼了他一句。
两兄弟又去办公室找刚才说只能维持的医生。医生把片子给他们反复看了,说,有些病我们是没办法的,你们家快点作决定。两兄弟折回病房,一个站在床头,一个站在床尾,听着爸的鼾声如雷,哀哀地哭。
你爸今年83了吧?九叔问。
两儿子面面面相觑,答不上来。潘爹爹的女儿想了想,说,年过了就84。
73,84,阎王不催自己去。是到他应该走的时候了,在家里走吧,在家里走。九叔一边说一边轻轻捏着潘爹爹的手。
但第三个问题紧接着出来了:潘爹爹往哪家拖?
大儿子让媳妇马上回家,赶紧把前面的房子清理一下,准备办后事。大媳妇像没听见似的,还在打老三老四的电话。老大家的房子分前后两间,前面一间平时没住人。老大的意思是让潘爹爹在前面房子里断气,遗体就停在那。老大又催了一次,大媳妇说,这一时半刻的,慌手慌脚的,房子哪里清得干净?
老二说,哥,就拖到我那里,平时你照顾得多,爸走的时候,就在我那儿走。
二媳妇说,我们在城里,不能天天跑回来给爸上香。
老二吼了她一句,你不跑,我跑。
老大说,算了,算了,往我家拖。
老大媳妇还想说什么,一看老大阴着脸,赶紧坐侄子的车先回去了。
10点零5分,120车再次往潘家湾赶。我又坐在潘爹爹身边,坐在潘爹爹身边的,还有死神。
王富财的天空
王富财老人就是前三天晚上破口大骂我们,要给家里打电话的老头子。清醒过来后,他一点都不记得骂过我们。我们开他的玩笑,老爷子,你身在病房,心在家里,把一家人指挥得团团转。他红着脸说,人一病,就像个疯子。他现在完全清醒过来,一心记挂着时间。
姑娘,你帮我看看,到了几点钟?
四床王富财又把我招到他床边,第三次询问时间。他体内好像有个生物钟似的,基本上每隔一个小时左右,他就会问时间。
你说呢?我逗他。
他茫然地摇摇头。
快十二点了。
哦,还有六个小时。
到一点钟了,我又去报告。哎,还没天亮。他叹了口气。
做完三点钟的夜间查床,我实在扛不住了。从晚上七点钟接班到现在,每两个小时内,我们都要查床,包括查体温、测瞳孔、換药、调磅。从一床查到十二床,起码要五十分钟,再加上填写护理记录单。一轮下来,歇不到十分钟,下一轮又开始。一轮一轮下来,我的腿像棉花糖。
护士长说,值班时都要长一双鹰的眼睛,时刻警惕,时刻关注。监护仪上每个数字变化都预示新情况发生。外科病人的引流管摆放得怎么样?产科病人的宫底、产露怎么样?
小玉填完手中的护理单后,对我说,你睡一会,我去看看一床。
我本想逞强和小玉一块去,可我拖不动我的棉花糖,我的上眼皮用十根大头针也顶不起来。我疲惫地靠在椅子上。迷糊中,听到窸窸窣窣地响,只见七床的一只手好像在晃动。
我定了定神,向七床望去。果真,七床的头扭向我们的工作台,他轻轻地敲着床沿。
我徒然惊醒过来,赶紧小跑过去,抓住他的手:你醒啦。
小玉也跑过来,欣喜地说道,你真是命大呀。
七床的眼皮微微眨了眨,眼神茫然。你不要怕啊,你住在医院,我们陪着你。小玉安慰他。像这样刚苏醒过来的病人,第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身处哪里,会非常无助,我们得多安慰他们。
七床路过建筑工地,不幸被砖砸中,造成开放性重型颅内脑外伤、额骨骨折、前颅底及面颊多发骨折、左侧视神经损伤、创伤性休克。在科室里住了八天,上一轮查床,他还在昏迷中。
七床的苏醒给我注入了强心针,我的瞌睡一下子没有了。我快走到四床身边。王富财老人睁大两眼,定定地望着我。不等他开口,我便报时:北京时间,现在三点五十八分。他笑了,用手指了指七床那边,小声问道,姑娘,他是不是醒了?
醒了。
醒了呀!好啊,好,好。他一连声说了三个好。终于有一个清醒的人和他作伴了。他的左边一床糖尿病晚期,昏迷中;二床脑出血,昏迷中;他的右边五床车祸,多发性损伤,昏迷中;右边六床胃癌晚期,昏迷中。现在,七床争口气,醒来了。四床也被打了强心针一样,他说姑娘,你让我看一下窗外。
还没有天亮呢。
看一下,让我看一下。
我拉开窗帘,将他的床往窗边移了移。寂静的窗外,只有几株广玉兰的树叶在夜风中微微摆动。再往上看,淡青色的天空,干净明澈。老人久久地望着。
睡吧,马上就要天亮的。
我睡不了,姑娘,麻烦你过一会就告诉我时间啊。
你怕呀?
心里堵得很,想快点出去。
四点钟一轮的查房又开始了。小玉站在一床床头,眉头紧锁。
一床患糖尿病二十多年,前五个月自行停了胰岛素。现在,他的所有生命体征都有问题。血压60/45mmHg上下,氧饱和75%上下,心率110次/分左右。我问小玉,能不能通过去甲肾上腺激素让血压保持在正常领域内?小玉说,去甲肾上腺激素只能维持血压现状,不可能从根本上解决血压问题。
为什么?
循环系统坏了。
没有药对付循环系统?
你以为什么病都有对症药?小玉反问。我黯然不语。
有科学家说,人类对月球的了解远胜过对自身的了解。我们的盲区不是月球,正是自身。“认识你自己”不仅仅是哲学的范畴。人体是一个跟宇宙一样复杂的巨大系统,有着无数的暗箱有待我们去打开。面对疾病,我们无法准确预测昏迷病人几时醒来,无法预测神经功能可以恢复到什么程度,无法预测我们的治疗方法对病人到底产生了多大的影响;我们不知道每个人都有什么样的代偿能力,不知道张三与李四有多大的不同……
他会走的。小玉说。
走啊。我跟了一句,忽然间心灰意冷。我们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巡查的,测体温的,看瞳孔的,难道就是一个要走的人?
我们能做的就是让他走得平静,走得有尊严。小玉说得那样平和,她低着头,仔细检查着一床的输液泵。
我感到浑身冰冷。在我和小玉和这群病人之间,一定还有一个人。一定的。他就踯躅在每张床前。
我们从没邀请他,他以他的方式走过来,他无声无息。他是安静的,不慌不乱的。他只取走他想要的东西。他冰冷而颀长的手指,持一把镰刀,在我们头顶掠过。房间里什么声息都没有,只有他,他在挑选,他是唯一的主宰。“咔”,声音辽阔而苍凉,镰刀落下。监护仪上所有的数字归于零。他带走了。
这一刻,他那颀长冰凉的手,摸到了谁?
这一刻,我特别想看看王富财老人看过的天空。
天空依然明澈,空空的,可是“天空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
我是你的王美丽
很早很早以前,王美丽是我们重症监护室病人的家属。后来,她们转到了神经外科。一住十个月。现在,整个医院都知道有朵奇葩,名叫王美丽。
我到神经外科去了三次,王美丽都不在病房里。
很难找到她。她忙。
给某个护士梳流行美的发型。
在隔壁病房里讲她和高兴的恋爱史。
告诉其他家属如何制作芹菜汁、南瓜汁喂到鼻饲管里。
总之,作为神经外科病人家属里的一名“老人”,王美丽很忙,她要做的事太多了。从病房东头溜到西头,从开水间溜到护士值班室,讲段子拉家常,一路笑声一路歌。有人耻笑她没心没肺,自家男人一睡不醒,她还像个乐天派。有人反驳,她要是天天愁,那不愁死了?大概,王美丽是不愿意愁死的。她一如既往地忙着乐着。
今天,我再去找这传说中的奇葩。王美丽不在病房,房里只有二十八床高兴,他已经睡了十个月。
我立在床边,仔细打量这张脸。剪着寸板头,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过了一会,高兴张大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打完哈欠,嘴角上扬,又笑了笑。很惬意。
高兴,高兴。王美丽大呼小叫地从外面跑进来。
喏,医生来看我们高兴啦,坐,坐。王美丽冲我笑。我忙不迭地说好好,第一次遇见这样热情洋溢的家属,我还真没适应过来。
高兴,我将你的摩托车给卖了哟,980块钱,你说划不划算,用了三年,划算吧?
高兴,曦曦昨天数学考试打了90分,你说她棒不棒?
王美丽抓住高兴的两只手,用力鼓掌。
来,来,为我们的曦曦鼓掌,棒,棒,棒。
“棒棒棒”之后,王美丽给窗台上的一盆肉球、一盆仙人掌浇了点水。高兴的病房到处都是家居的痕迹。仙人掌旁边摆着一台榨汁机,三个大杯子。每个杯子上贴有标签,牛奶杯,果汁杯,稀饭杯。壁柜上层放着鸡蛋、面条。中间一层放着吹风机、镜子、两朵头花。下层放着王美丽的日霜、晚霜、粉底液、BB霜。我粗略看了下,有七个瓶罐,和我家里梳妆台上的物件有得一拼。
你成天待在科室,把自己弄这么漂亮给谁看啦?我指着那堆化妆品笑话她。
给高兴看啦,要是他哪天醒了,看见我一副丑样子,他就不要我了。是不是?高兴,来,咱们洗个脸,给这美女看看,咱帅不帅?王美丽在高兴脸上洗洗揉揉起来,洗面奶洗,调理水拍,晚霜擦。
看看我们家高兴,是不是帅呆了。王美丽嘟起嘴巴,向高兴抛了个媚眼,我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
果真是高兴永远美丽在线。
高兴原名高振邦。王美丽原名王四红。
王四红和高振邦的日子曾经热火朝天,庸俗又幸福。
初中毕业的高振邦十年前摆小肉案,十年后开连锁店,是整个北城区最大的肉老板,供应大小酒店猪肉用量。高振邦的华丽转身,完成了婚前对王四红的许诺:我要把你供起来,穿金戴银,什么事都不做。王四红和高振邦的婚姻曾遭到两个村里人的反对。王四红村里人不理解,一朵村花干嘛插在一个杀猪的头上。高振邦村里人眼红,你个杀猪的,搞这么好看的媳妇,看你守不守得住?十年过去了,杀猪的高振邦成了一棵摇钱树,负责生产钱,王四红负责树下捡钱,吃喝玩乐。王四红和高振邦每日作息安排如下:六点钟,高振邦烧好开水,替王四红母女煮好稀饭,然后去店面做生意。王四红七点起床,送高曦上学,买菜,择菜。十一点半,高振邦做完生意接高曦放学回家。高振邦主厨,王四红打下手。一点钟,高振邦送高曦上学,王四红进麻将馆。四点半,高振邦接高曦放学,然后做饭。五点半,王四红回家吃饭。七点钟,高振邦给王四红揉肩捶背。打麻将打得王四红肩疼背疼。“背好疼哦。”王四红一发嗲,高振邦就上前揉,捏,按,推。风池穴,肩髎穴,肩井穴。高振邦按摩得有板有眼。
那日子,过得神仙一样啊。王美丽忆起十个月前的生活,一脸陶醉。老天爷是个什么东西,就是个小心眼,他就是羡慕嫉妒恨。嫉妒我王四红的好日子,那好哇,我把高振邦这些年对我的好都还给高振邦,他满意了吧。我就是要高兴给他看。
高振邦从重症监护室转到神经外科后,所有的醒脑药醒脑措施都用尽了,仍旧不醒。他的呵欠、微笑都是无意识的。王四红得到的建议,总是两个字:等待。有时医生们说简洁的,等。
高振邦睡到第九十一天了。那天,高振邦的邻床又换了一个新来者。床边围了一群探视者。王美丽赶紧拉上帘子,与他们隔开。帘子却被拉开了一角,是两个年轻人,一男一女。
呀,这就是植物人!
植物人哦,咦,他是不是不能动?
动了,动了,你看你看,他在打呵欠。
真的在打呵欠哟,好有意思,他能打呵欠。哎呀,他怎么睁眼睛了,他能看见人?
他能看个鬼,这叫,对,这叫睁眼昏迷。
他是死的,还是活的?
不死不活。半死人。一个傻子了,什么都不晓得。
两个男女发现了新大陆,嘀嘀咕咕的。他们就当王美丽不存在一样。“滚,滚。”王美丽扑上去,向外推那个男青年,他正挤眉弄眼地模仿高振邦打呵欠。
“高振邦,高振邦。”王美丽抡起拳头狠狠捶高振邦。捶他的胳膊,捶他的腿,这一身死肉,不晓得嚎叫,不晓得躲闪,活着干嘛呀?
王美丽开始设想各种死法。跳楼,死相惨烈;喝农药,怕买到假药。百草枯这种农药最毒,人喝一口,都会百分之百死亡,但难得买到。最好是割腕。为此,她以照顾高振邦为由,请教护士手腕动脉和静脉的区别。割腕时,最好躺在一个大浴缸里,水的流动,防止血凝固。不要几分钟血就流完了,死得干脆利落。
所有关于王美丽死法的前提是,高振邦也得死,王美丽带着他一起死。她不能留高振邦这个半死人,活在世上遭人耻笑。
接连一个星期,王四红想的就是如何死。九十八天里,高曦由她大伯带着来医院。她上手工课做了五朵纸花,特意跑来送给爸爸。
爸爸,我做的月季花,好不好看啦?你快看嘛。高曦撅着嘴巴,回头喊王四红,妈妈,爸爸是个大懒虫,他还不醒。妈妈,打这个大懒虫。高曦抓起王美丽的手轻轻拍打着高振邦的手。一边拍一边唱,坏爸爸,懒爸爸,坏爸爸,懒爸爸。王美丽的眼泪迅速漫上来——高振邦的手热乎乎的。这有温度的手啊。只要高振邦有一天体温,高曦就能喊爸爸。坏爸爸也好,懒爸爸也好,他都是爸爸,活着的爸爸。
王四红安心了。她对着高振邦的耳朵大叫:从今天起,你,高振邦,是我的高兴;我,王四红,是你的王美丽。
今天,王美丽离开高兴的时间最長,共计三个半小时。从高兴住进科室到今天整整十个月,王美丽除了早上送女儿高曦上学一个小时,晚上陪高曦两个小时,其他时间基本上全泡在科室里。高振邦的大哥和二哥以三百块钱一天的价格请了一个护工,但是王美丽不放心。她说,我给高兴做按摩,肯定与护工不一样,他不认识护工的手,我这手,哪个关节他不清楚?我的手一碰他,他就会知道是我王美丽。
今天她必须出门。与肇事方的官司打到了攻坚阶段。前期官司主要由高振邦的两个哥哥与对方交涉。肇事方是个小型面粉加工厂的老板。最开始,老板态度主动积极,一次性打了二十万到医院账上。他说尽管用,把人治好是大事。老板不会想到,二十万进了医院,眨个眼就玩失踪,没影了。人还得治,王美丽打电话催费,催了四次催到两万块。再催再交,挤牙膏一样。到目前为止,已用了五十万,其中肇事方三十五万,王美丽十五万。
每天高兴最保守的医疗费就得一千二左右,还不知哪天醒,醒了后又是一个什么样子,这都是个问题。钱,是当务之急。是让对方一次性赔付,还是分期付,付多少?几轮谈判下来,对方就是拖着不付。叫苦,手头紧。高振邦的大哥从别的渠道打听到,肇事者现有流动资金不多,如果支付了王四红这边,那么他到银行贷款,银行评估他的资产不够,就不会提供贷款。高振邦的大哥抓住这一点,抢先与银行交涉,这样的企业,如果你们贷款,那我们就上告。银行不想惹这个麻烦,拒绝了肇事方的贷款申请。交涉至今,今天晚上达成意向,一次性付断,共计110万。包括高曦的抚养费,王美丽的精神损失费,高兴父母的赡养费,高兴十年的护理费和医药费。对方先付50万现金,剩下的用两套房子抵。
九点钟,王美丽一脸疲惫返回科室。和我打过招呼后,向她们家高兴汇报谈判结果。
高兴,你放心,钱用完了,我就卖房子。卖一套再卖一套。
二十六床的家属过来窜门。她们家老公八个月前做了开颅手术,恢复得很好,现在来医院补头骨。她听说官司有进展,也替王美丽高兴。她问道,你要把这些钱都用在高兴身上?
他用命换来的钱不用在他身上,用在谁身上?王美丽惊异地反问。
你呢,你家高曦呢?
我,我有脚有手的,可以赚钱,高曦长大了,也会自己赚钱。
呃,反正,反正我觉得你要为自己考虑,你还这么年轻。
是呀,我年轻,可以赚钱。
你,你可以给自己留点后路,你说呢,周医生?中年妇女望向我,寻求支援。他这个样子,难。中年妇女又摇摇头。
你家的醒过来了,他的智力也不可能恢复,真的就是一个傻子,那怎么办?中年妇女仍是发问。
不怎么办,不就是养了个傻儿子吗?有人养一辈子,我倒拣了一个大便宜,最多养大半辈子。
高兴,你这个样子,我要是撒手不管,等我哪一天死了,我怎么有脸去见你哟?王美丽伏下身去给高兴做手部护理。一边做一边唱儿歌《我们一家人》:
大拇指是爸爸,爸爸是司机,开汽车,嘀嘀嘀;
爸爸旁边是妈妈,妈妈洗衣服,刷刷刷;
个子最高是哥哥,哥哥打篮球,砰砰砰;
哥哥旁边是姐姐,姐姐在跳舞,嚓嚓嚓;
个子最小就是我,我在敲小鼓,咚咚咚。
王美丽满脸笑容,高兴得很。
为什么不高兴?王美丽说,我从老天爷那里多拣了十个月。十个月前,要是他脚一蹬,人走了,我和曦曦就成了孤儿寡母。
用绳子把自己系在树桩上
进重症监护室的第一天,我就见到张得贵老人。当时,王医生正趴在他耳边叫张得贵,眨一下眼睛,张得贵,我们握个手,握个手。王医生加大了声音,他仍是没有反应。因为他服了农药。曾经慷慨大度的造物主夺去了他的所有功能。
要知道,造物主自有它的慷慨,并且表现得淋漓尽致,无以复加。比如说眨眼,这个动作多么平凡。一点飞尘,一闪光亮,甚至吹一阵烟,就会引发眼部肌肉的立刻反应。我们的眼睑大约每两秒就要开闭一次,以便使眼睛保持润滑。现在,造物主如此吝啬,雷都劈不开张得贵的眼睑。
说到农药,起因是他的尿。而尿之前,张得贵号称“铁人张”。
铁骨铮铮,硬邦邦,大力气做事,大力气在整个村子里活得风生水起。他是村里的第一个万元户。他的大儿子张海风,在小镇上开了个超市,生意兴隆。他的小儿子张海宏,承包了几台挖土机。他们家三栋三层楼房,一溜摆开,建在村子最高地势上,像个村标。这一切都仰仗他勤扒苦做的家风。六十五岁时,他还倒腾着要去买一台收割机。两个儿子任凭他骂,就是不松口。老子是个废人了?要吃你们的闲饭。哪个说老子不能做事了?骂到兴头上,一茶杯照着大门砸去,玻璃片溅起来,划开大儿子的左边脸,缝了八针,这件事才消停下来。望着血淋淋的脸,他可能心虚了一阵,但脾气更加暴躁了。动不动就和老伴吵架,提起锅碗瓢盆要单过。
然而,尿来了。
最开始,只是力量的缺失。胳膊没有力气举起,腿没有力气迈步。从村头走到村尾,拄根拐棍,还得半个多小时。前两年,这段路他五分钟就跑到了。
疾病和衰弱,像一个赶了很多路的老者,姗姗来迟,在他七十岁那年,终于抵达他业已败坏的身体。他骨瘦如柴,目光空洞而绝望,间或大口地喘着气,咳嗽起来就没个完让人揪心——那是一种十分干燥的咳嗽,好像是一块龟裂的大地发出的呼号。村里人都知道这无休止的咳嗽是一种病。哮喘病。他也乐于喘着气告诉他们,这要命的咳,一口气喘不上来,就憋死过去了。死了好,死了好。说完后,他急急忙忙往家里赶。
快,快,快,尿来了,尿来了。
夹紧双胯,趔趄着,他往前冲,再不冲就尿裤子了。
尿啊尿。他靠在厕所墙边,绝望地看着尿线,那么细,那么弱,一泡尿滴了一百年,滴得他脚背全是尿。不等他缓过气,尿意又火急火燎扑上来,又滴一百年。一晚上也不能睡个安稳觉。最开始一晚上要起来尿两三次,后来,尿五六次。他干脆蹲在厕所里,使足劲,要把这泡该死的尿打倒。不,这不应该是尿的错,一定是尿受了谁的指使。是谁呢?“铁人张”想打败他,却看不到对手到底在哪里。对手歹毒,教唆一泡尿来羞辱他:铁老头,你铁什么鐵,一泡尿都尿不好。
尿不好的尿带来全身的疼。小腹疼,腰疼,睾丸疼,大腿根部疼,肛门周围疼,它们一律疼着。“铁人张”被疼盯上了。他害怕他的身体了。白天不敢出门,夜晚不敢睡觉。
他更不敢让人知道,一泡尿打倒了他。
两个儿子生意上的事再忙,一个月总要回来看他一两次,带些平喘止咳的药。他咳得满脸通红。他说没事,就有点喘。另外一个病,他绝口不提。他嘱咐老伴,坚决不能让儿子们晓得了。但不由他不说。10月22日,他在痰盂边站了上十分钟,尿就是滴不出来。整个下腹部胀痛难忍,疼得他满床打滚。老伴慌了神,一个电话叫回大儿子,送往医院。确诊为尿潴留。他的秘密彻底暴露。他在儿子面前再怎么强势,也只不过是个连尿都尿不出的男人。医生护士男男女女一大群围着他的阴囊他的膀胱转。清洗、消毒、插管。
“铁人张”成为一个插着管子提着尿袋子的人。尿羞辱他,他却要供它如祖宗,时刻怕冒犯了它。每走一步路,都得小心翼翼拎着尿袋子。有一次,走路稍快了些,尿袋没提好,管子从尿道口脱落了,又去插了一次。即使管子不脱,过些日子也得换根新的。
村里其他老汉上门来拉家常。这一拉,才发现他的秘密是大家共同的秘密。老汉们尿得都不畅快。刚硬了一辈子的男人,晚年了却没有力气尿好一泡尿。望着他的尿袋,老汉们心有戚戚,七嘴八舌讲开了。有的说这病好治,有的说不好治,绝大多数观点是不好治。他们举了隔壁村一个老汉的例子。花了十几万,还是得提着尿袋过日子。大家唏嘘一阵,各自散去,只有村子东头的张万福还靠在椅子上,紧紧捂着腹部,额头上渗着冷汗。张万福和他同龄,也遭了殃,得了肝癌,浑身疼。没治了,拖一天是一天。这些日子,他满村子找人打麻将,以忘掉身上的疼痛,可是没有人愿意跟他打牌,没人愿意去赢一个注定要死的人的钱。
两个老汉各有各的疼,疼交织在一起,变得强悍无比:人老了,就成为一个等待着随时被拉到行刑场的战俘,准备接受呼之欲出的命运。而命运,无非一个字,死。
张万福死得下落不明。他出走了。
出走那天,村里人看见过他,精神出奇的好,不疼不流冷汗,主动和人打招呼,笑呵呵地说出门转转。他还穿着一身挺括的新衣服,土黄色七匹狼夹克,灰色七匹狼裤子,黑色木林森鞋子。大姑娘给他买的七十岁生日礼物,一直舍不得穿,那天全派上了用场。后来村里人回忆他的好精神,说是回光返照。他出走三天后,村里人就定义“他走了”。村里不乏这样的先例,一些老人被病痛被衰老折磨够了,就离家出走,直到生死不明。其实,也明了,无非是没有一个明确的坟墓罢了。
张万福两个在外打工的儿子承受了村里人的唾骂。死无尸首,孤魂野鬼。这是儿女们的最大不孝。但唾骂并不会持续很久,日子还要向前过。村里人已经习惯一个老人以出走的方式在世上彻底消失。
张万福老汉消失后第八天,“铁人张”步张万福的后尘,喝了老鼠药。送到医院时全身青紫,牙齿、鼻腔里都在出血,生命体征极不稳定。医生立即下医嘱,行气管插管,呼吸机辅助呼吸,洗胃。胃内不断有浑浊的胃液被引出来,反复洗了大约两个小时,引出来的才是清水。
然而,这只是抢救生命的第一步。问题的严重性在“铁人张”服下的老鼠药里含有氟乙酰胺。氟乙酰胺会让中毒患者的凝血功能受到较大影响,严重者会出现消化道出血等症状,继而出现多器官功能障碍甚至多器官功能衰竭,患者的抢救存活几率非常低,更何况眼前病人是位七十岁的老人。
怎么办?
新的医嘱很快下达。立刻采用血液灌流技术。这种技术能将患者的血液引出体外,通过血液灌流器将里面的毒素吸附掉,净化后的血液再返到患者体内。家属听完余主任的详细介绍后,马上签了知情同意书。
股静脉置管,预冲灌流器,二十分钟后,血泵开始转起来。三名护士轮流守在老人身边,密切关注血泵的运行情况。经过两个小时的血液灌流,检测指标有所好转。主任和医生决定在八小时后,再进行第二次血液灌流。
两次灌流结束后,老人的生命体征稳定下来,能做出一些指令性的反应,会眨眼,会睁眼,会握手,也能做出简单的应答。整个科室信心百倍,只要再坚持下去,老人的痊愈必将改写氟乙酰胺中中毒的抢救存活几率。可是,老人的二儿子寻我们的不是。
最开始,张海宏好言好语缠着护士长,要求将老人转到普通病房。护士长给他解释病人目前状态还没有乐观到能马上转出。他又找余主任。余主任说,最好再观察两天,我们还不太放心。他一听这话,就火了,还观察什么,我爸恢复得差不多了。是不是差不多了,我们比你要清楚呀。余主任耐心给他解释。留在你们科室好收钱,是吧,我们没钱,有也不花这冤枉钱。出了事,谁负责?余主任也急了,反问他。不用你们管,我的爸我负责,反正我们不花这冤枉钱。
话说到这个份上,余主任再坚持下去,似乎就有赚黑心钱的嫌疑了。只得让他转到神经内科。
到了第二天上午,余主任坚持不住了。他说,要不,我们上去看看?自从昨天下午张老汉转到内科后,我们大家都悬着一颗心,时刻留意内科打来的电话。已经过去了二十个小时了,电话一直没响。老人到底怎么样了?
我和余主任刚进内科楼层,就听见五号病房里有人狂呼乱喊。妖怪,不要抢我的小麦。啊,妖怪,放手,放手。我杀。杀,杀。刀,刀。二狗子,二狍子。种小麦,种小麦。妖怪抢小麦。两个实习护士手足无措地站在病房门口。余主任一个箭步冲进去,只见张得贵老人几乎被五花大绑在病床上,他瞪着眼睛,像一头愤怒的狮子拼命挣扎着,嘴里发出恐怖的叫声。
内科王医生说昨天转来后不到五小时,老人又开始神志不清,胡言乱语。昨天晚上,他竟然从床上跳起来,一把抓住给他换药水的护士,叫嚷着要杀了妖怪。他的二儿子去拉他,也被他打了一巴掌。三个男医生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他按到床上。
这样不行,快点转。余主任说。
你问他们。王医生扭头看着老人的两个儿子。
张海风一脸赔笑,可怜兮兮地說,医生,你看,你看,这个样子了。张海宏的脸白一阵红一阵,他左手扭着自己的右手,就是不说话。老人的老伴认出了余主任,她抓着余主任的袖子,我老头疯了,疯了,医生你救救他呀。
我们……我们昨天那样,他呀……他不好去见你们。张海风满是怨气地瞪了一眼张海宏。
余主任笑了笑说,快点转下去吧。
张老汉再次转进重症监护室,经过治疗,胡言乱语,行动暴躁等方面有所缓解,但神志仍然不清。问他的名字,他二狗三水娃地乱说一通。二狗是张万福老人的小名,三水娃则是张老汉过世二十多年的父亲的小名。爸,你认不认识我,我是海风,你大儿子张海风。杨老汉抓住张海风的袖子,张嘴傻呵呵地笑。笑了半天,大声叫起来,爸爸,爸爸,呵,爸爸。他管大儿子叫爸爸。妈,妈。他又抓着大儿媳叫妈。
张老汉的家人急,我们也急,我们救活他的肉体,他的灵魂却失踪了。
张老汉住进来第五天,他的两个儿子在科室门口大吵了一顿。因为张海宏没有遵守约定:与第一次住进重症室一样,一人交三万块钱。这次,张海风的三万块钱早就交了,张海宏没交。他说这样的无底洞填下去,哪一天才是尽头?张海风说钱不用爸身上,你用在哪里?
我大儿子在广州买房子,我要不要给他付个首付?我姑娘年底结婚,我要不要给她十万八万做陪嫁?我小儿子毕业后找工作要不要花钱?我一个任务都没完成,到时候要几多钱,你晓不晓得?
你只有儿子姑娘,没有老子。
哪个没有,上次我不是出了三万。
你还有脸说上次,上次要不是你吵着转科,爸说不定就好了。
你是什么意思,你是说我要害死爸。
我什么意思,你自己清楚。
你再说一遍。
你只有儿子姑娘。
说这话没意思,你儿子的房子买了,姑娘嫁了,你没负担,轻轻松松做孝子。我有十分钱,我得平均着花。我在网上查了很多这样的病例,爸的这个氟乙酰胺中毒一时半会好不了,可以转到普通病房去,我这里还有八千块钱,我现在就去交,但如果还住重症室,那我管不了。
张海宏说完这通话,气冲冲下楼。后两天的探视他没有来,不仅他没来,张老汉的大媳妇也没来。大媳妇站到了大儿子的对立面。她不能接受每天砸进去几千块钱换一个管她叫妈的老头。
五天后,张家老大垂头丧气地在转科知情书上签了字。这一次,是他提出转科。
轉进神经内科的张得贵老人,能吃能喝能拉,就是不睡,日夜都不睡。你不把他五花大绑,他就从病床上冲起来,青筋暴起,逮住一个人就打就骂。骂完了,又大哭大叫,见到任何一个人,抱着不放,管人家叫爸叫妈。
张海风扛不住了。眼前这个爸,还是他的爸?十五万块钱换回一个傻子?护士长给他鼓劲:坚持呀,一定坚持。先前有一位氟乙酰胺中毒的老婆婆,经过血液灌流后,坚持内科治疗二个月后,神志恢复正常。那个婆婆八十三岁,你爸爸还只有七十二岁。要坚持住!
一个月后,张海风再次打来电话。护士长,我爸醒了,他晓得我叫张海风,也晓得他的名字,他什么事都说得清清楚楚了。护士长啊,我爸呀,我爸。张海风在电话里大哭起来。
真值呀。护士长回忆起那天的电话,还一脸的兴奋。
我来打个电话,和张海风约个时间,我们去看看他爸。护士长兴冲冲地说。
电话打了。护士长神情灰暗,半天不说话。末了,她说,怎么就像个小说呢?
确实像小说。
老人走了,彻彻底底走了。这一次,他来了个双保险,先喝掉了一瓶农药,然后,跳河。
下班后,我和护士长乘车赶到张海风家里。对着老人的遗像,我们默哀,无语。消失的老人让我们的任何一句话都轻飘飘的。我们是被他抛弃的医者,他不需要我们了。
给老人奉上的供香袅袅地飘着,张海风追忆着父亲最后的二十七天。
回家后,村里人三三两两地来看望他,也开他的玩笑:
铁老头,你真铁呀,老鼠药都毒不倒你。
铁老头,你家老鼠药是个水货吧,这次,我给你弄来两包真的,要不要喝?
我没有哇,我不小心喝到了。铁老汉红着脸辩解。喝药寻短见不成功,这件事太丢脸了。
铁老头,你这个老家伙犯傻呀,干嘛去喝老鼠药,把你的两个儿子折腾够了,花了那些钱。
我是不小心喝的,我哪晓得它是老鼠药。张老汉小声嘀咕。“把你的两个儿子折腾够了”让他心里很不舒服,他追问张海风到底花了多少钱。要不要把这些日子经历的一切告诉父亲呢?张海风犹豫了一下,决定原原本本告诉他。
张海风说,爸,您这条命可是花了十几万,我们守了一两个月才守住的,您可不能再犯糊涂做傻事了。
张老汉拄着拐杖到街上邮局去,问能不能收到从美国寄来的汇款。工作人员看见这个面黄肌瘦的老汉要收美元,以为他是个疯子,不理他。张老汉猛地把拐杖往地上一磕敲,叫道,我有个妹妹在美国,她要给我寄美元。
张老汉确实有个堂妹住在旧金山,每年给他打电话,问要不要给他寄钱。他都说不要。今年,他决定要了。要多少呢?要两万美元。这个数字是他请读大学的孙子帮他算出来的。两万美元正好填补两个儿子的空缺。他竟然让他们花了这么多钱!张老汉恼恨地自己打自己的头,十几万块钱如同十几万把刀在割他的肉。
死里逃生后,尿并没有放过他,还得提着尿袋过日子。张海风安慰他,等过段时间,他体能恢复一些,具备身体条件了,就去做手术。
这段时间却是这样难熬——他完全控制不了他的尿。12月28日,他的一个侄女从外地回来看望他。他躺在床上说了一会话,脸色刷的一下白了。头左右摆动,想坐起来,又不敢起来,接着,一股尿骚味在空中弥撒开。他第五次尿床了。
张老汉往墙上撞头。废人啦,废人。
他开始拒绝亲戚邻居的看望,尽量不出门,出了门,也走偏僻地方。
1月7日,他脱裤子时,不小心扯掉了尿管。再次去医院插管。这一次插管非常困难,插了三次才插进去。你让我死,让我死,活着丢人现眼。张老汉提着尿袋,老泪纵横,浑身打摆子一样抖。
张海风不敢大意,叮嘱他母亲日日夜夜盯紧父亲。他上哪,她就上哪。
1月15日,张海宏的小儿子从广东带女朋友回老家。老伴说,准备好红包哦,我们要去啊。张老汉说,好,我先去理个头发。老伴陪着他理完发,往张海宏家里走去。走了一半,张老汉说,头发理了,衣服没换,亲戚看到我邋里邋遢,多不好啊,我不能给儿子丢脸。那我陪你去。不用,你等我,我换了衣服就来。这一次,老伴没跟着他。她很放心。老头子肯理发,讲究了,这是个好兆头。孙子的女朋友到家里来了,老人可得表示一下。老伴拿出红包,又数了数。村子的侄媳妇翠枝看见了,打趣道,是不是准备了一万块的红包,万里挑一呀。她乐呵呵说,一万没有,一千,够不够哇?
钱数清楚了,张老汉还没来,十分钟过去了,十五分钟过去了。老伴心里发慌。
她踮起脚望,望不到老头子,却望来了隔壁的张炳发。他急急忙忙跑过来,大叫,糟了哦,你家老头没了。
那瓶农药是什么时候弄到手的?我问张海风。
大概是去邮局问美元时,在街上买的。他犟啊,一辈子好强,他要寻死,谁都拦不住。
我默默地听着,脑子里还存留有他叫我妈妈的样子。他抓住我的手,一边叫一边呵呵地笑,傻笑,笑声扑到我脸上,热烘烘的,暖融融的。
护士长,你们知道我爸死前还做了一件什么事吗?
我们木然地望着这个失去父亲的儿子,实在想不出张老汉还能做出什么。
他还用了一根麻绳。
绳子?难道他先上过吊,试图吊死自己?
跳河之前,他把麻绳的一头系在腰上,另一头系在树桩上,这样,河水冲不走他,便于我把他捞起来。
你后悔吗?花了这么大钱这么多精力,他还走这条路。
不,至少他清醒了二十多天,他了解我们为他做的一切,知道我们孝顺他。说到这里,张海风站起来,抹着眼泪,突然对着我们深深地鞠了一躬。
夜里两点钟,护士长发来一条短信:生之哀切。
周芳,作家,现居湖北孝感市。主要著作有散文集《执手何须倾城》《沽酒与何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