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楝不哭
2017-04-27郭光明
郭光明
苦楝树,一般家庭是不种的。尽管它的叶葱葱郁郁、花浅紫淡红,一开便是俩月,但一到冬天就失魂落魄,直到春天才会略有起色,因此常常被人避之,少有人待见。但在我的老家,庭院里却栽着一棵。
老家的庭院,在胡同深处。胡同自不必多说,几家四合院背靠背,留下的那条狭窄的通道便是胡同。在农村,胡同里的几家人大都同族,或者同姓,即便不同族也不同姓,但上溯几代也是至親,因而胡同大都很浅。但我家的胡同却很长、很窄,像是被别人家的四合院挤扁了似的,直溜溜地,就像母亲“直筒大布袋”的性格,站在胡同口,用不着费眼劳神,就能看到我家苦楝树探出的大半个身子。
入了冬,该给母亲安炉子、装烟囱了,我没有提前告诉她回去的打算,挤了个周天,径直回到老家。一拐进胡同,便远远看到,晒着太阳的苦楝虬枝上梨黄色的苦楝果,像一串串葡萄一样,一嘟噜一嘟噜地挂满枝头。这是每年的冬天,胡同里的一大景象,也是唯一的景象。而且,这个景象的始作俑者就是母亲。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早已不是古话。但是,母亲刚满二十岁,正值“新桃换旧符”之时,我的外祖父一句“孩子,去吧,那人的家里没有地”,便将母亲匆匆嫁出,而当母亲掀起猩红的盖头,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她:破旧不堪的院子,懒懒散散地矗立着三间破旧的土房子,而墙体的土坯早已失去了黏性,稍一用力,就会扑簌簌地掉下鱼鳞片似的土屑。
但是,母亲认了,她说这就是命。是啊,在那个烈火燃烧的岁月,不要说母亲这一柔弱女子,就是像外祖父那样一辈子耕读齐家的人,也被火红的年代锻造的说方就方,说圆就圆。不认命,能行吗?外祖母如是这样对母亲说。
房子破一些,家具简陋一些,母亲都能忍受,因为她嫁给我父亲时,压根就没指望守寡多年的祖母能给父亲盖间像样的房子,置办一件像样的家具。但是,母亲不能忍受土炕上的跳蚤和用土碱洗头发。土碱是祖母把盐碱地里的地表土倒进砂锅,经过一番煎熬、晾晒,凝结出的灰白色晶体,它把母亲的一头秀发“烧”成了一团乱麻,干枯的就像一把晒透了的柴草,而跳蚤更让她彻夜难眠。于是,母亲跑回娘家,移来了这棵苦楝树。外祖父说,树成活了,捋把叶子放在石臼里,用研磨出的汁儿洗头发,头发会很鲜亮;用来驱虫,蚊虫是不敢近身的。
苦楝树是苦涩的。从根到叶,从花到果,甚至连树皮都是苦涩的,就像母亲以后的日子,游离于杨树、柳树、洋槐树之外,冷却在火红年代的灰烬里。虽然日子一天天摆在那里,但每天都像是一道坎,她需要集中浑身的气力跨过。否则,就会被日子绊倒。极度的恐惧、紧张和劳累,使得母亲在我少时的眼睛里,失了颜色,也没了颜色,变得木然,干巴巴的,像烤过的馒头干,既黑又黄,没有一点水色。而村北那片盐碱地里长出的碱蓬菜,东一瓢、西一碗的,粗粗拉拉,像极了母亲所穿的衣服。
幸好,苦楝树就是苦楝树,只要土壤湿润,就能奋力生长,不需要舒适的环境,就像我们姊妹四个,只需母亲的乳汁和汗水就能长高、长大。苦楝树长高了,鸟儿在上面筑了巢。清晨,鸟儿站在树枝上,唱着动听的歌,十分悦耳,但母亲不会唱歌,尽管母亲的嗓音十分悦耳,但她却没有鸟儿的闲情,因为昨晚没吃饱的羊在咩咩地叫,饿极了的猪在哼哼,而老槐树上的那口生铁大钟,也在叮叮当当地响个不停……苦楝树长高了,我们也长大了。长大了的我们,却像一只只小鸟儿,从苦楝树下“飞”走,在别处筑“巢”。每逢过年过节,一大家子聚在母亲盖起的三间瓦房里,却被当成了客人。母亲说,你们连盘子、碗在哪放着都不知道,添什么乱?因为人多,母亲养的那只猫也爱热闹,但不知谁不小心踩痛它,惹得它阵阵发威,喵喵直叫,正在厨房炒菜的母亲听到声音,扔下炒勺,奔过来,抱起那只猫,满脸是怒气,满眼是疼怜。
父亲刚过五十,就卸下一生的辛劳、愁苦和重担,去了另一个世界,等待再次的轮回,留下孑然一身的母亲。随着母亲年龄的增长,我和我哥都想把她接到城里,但她总是不依。有时,我们说急了她,她便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指,一会儿攥起拳来,就像她的手心里攥着什么宝贝;一会儿又把手指伸开,反反复复,就是不说话,似乎有好多话,都在她的拳头里,变成了一个谜,我们无从猜中。
小院还是那座小院,却不再散乱。苦楝树下,母亲正用“串心炉”烧水。炉前,几根苦楝树枝,随便横躺,有拇指粗、一尺左右长。看得出,那是刻意锯断的。“串心炉”架在两块立起的砖头上,炉膛中的火苗,拥抱着干透了的苦楝树枝,噼噼啪啪地响着,听得出,火苗是快乐的,燃烧的苦楝树枝是快乐的,母亲也是快乐的,火苗把坐在马扎上的母亲映照的,满脸都是鲜活的、明丽的红色。
火苗噌噌地,从烟囱口蹿出。母亲弯腰、抬头、举手,安静地随手拿起炉旁的一张瓦片,轻轻压住蹿出的火苗,还和以前一样沉稳,只是那张瓦片,被燃烧的苦楝树枝熏得漆黑,有些像涂黑画红的那些年,被人涂成黑色似的。黑色,是母亲最讨厌,也是最反感的颜色。她说:一个黑字,差点压弯了她的腰。是的,黑色无光,本已压抑。而在那个特殊的年代,一个黑字,又是何等了得?
一枚干枯的苦楝树叶,带着一丝微黄,剥离了干枯的树枝,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曲线,飘然地落在母亲的帽子上。那帽子是毛线的,深蓝色的,是母亲用棒针编织的。微黄色的枯叶与深蓝色的帽子,形成鲜明的对比,就像母亲走过的日子。她似乎觉察到了帽子上的枯叶,缓缓地抬起手来,轻轻取下,听到身后的动静,扭头向门,见我走进,眼角里笑了笑,问了句“今儿咋回来了?”便不言其他,就像以前那样,把我从头到脚“巡视”一遍。我知道,母亲见到我第一眼,就决定了她的笑与不笑:我高兴,母亲舒心;我黯然,母亲定会恍然。
堂屋的八仙桌上,白瓷茶碗还是洗得干干净净,安静地摆放在那里,只是茶碗上的茶渍,颜色有浓有淡,有深有浅,像极了门前的苦楝树。茶壶也是白瓷的,但被浸满茶渍的“棉墩子”包裹着,一摸,还有些烫手。我待母亲坐下来,把着茶壶把儿,欠着身子,给她倒了一杯茶,她有些慌忙,伸出手来似是阻挡,又像是客气,说:俺还中用,自己来就行。我不知从何时起,母亲对我、对我哥开始变得客气,只是感觉这些年,母亲越来越客气,全然不像我们小时候,火爆的脾气,就像苦楝树上的蝉,说吼就吼。我庆幸自己被母亲吼的次数不多,但挨过母亲不少的打。至于为什么挨打,到现在也想不起犯了什么错。
一杯热茶还没喝几口,母亲怯怯地说她还有事,便提起沙发上的一个鼓囊囊的手提袋,像个做错事的孩子,逃一般地匆匆走出家门,未待我问她是否吃过早饭。因为,我是没吃早饭的。我去了厨房,见菜板上有剁好的葱花、焙好的花椒,搪瓷盆里还有一块和好的面团。这是做葱油饼必需的食材,而葱油饼是我的最爱。我想,这是母亲知道的。但至于母亲是否知道我今天回来,还是一个谜。
我的手放慢了节奏,动作变得磨磨蹭蹭,就像父亲生前赶的破牛车。等安好炉子,装好烟囱,已快晌午,但母亲还没回来,不知她去了哪里。站在胡同口,大街空空荡荡的,少有人来,更少有人往,寂静的像是万人空巷,只是远处的锣鼓敲的正响。我不知道那声音从哪传来,又传向哪去,只知道初冬的阳光照在脸上,热乎乎的。邻家二哥开着机动三轮从村外驶来,远远地停在我跟前,几句寒暄以后告诉我,母亲正领着一群老头老太太,在村里的老年活动中心表演节目!这,大大出乎了我的意料。
因为在我的记忆中,母亲是不会表演的。应该说,母亲的大部时间全都贡献给了农业社。农业社是曾经风靡一时的基本经济形式,最为突出的标志是集体劳作——集体出工,集体收工。日出而作或日落而息时,就像学生上课和放学一样有序。当老槐树上的那口生铁大钟叮叮当当地敲响之后,别人可以磨磨蹭蹭地从自家屋里走出,但母亲不行;当别人揣奸把猾地假装解手,三三两两地一去就是半天,但母亲不行;当生产队长吹响收工的哨子,别人早已扛起镢头溜回家时,母亲还是不行。
母亲在村里是孤寂的。她在那些苗正根红的人的眼中,就像苦楝树的果,身上有毒。若是不小心遇到,他们也会像鸟儿不落苦楝树一样,慌忙避开——生怕中了母亲的毒。
的确,苦楝树的果有毒。母亲告诉我说苦楝果能杀虫、止痒,而且环保;她说小孩子吃了能防治蛔虫。小时候,初冬的苦楝果,像现在一样,一嘟噜一嘟噜的,十分诱人。而我经不起苦楝果的诱惑,曾经爬到树上,摘下一颗。当我迫不及待地把它塞进嘴里,牙齿才剛刚咬破一丁点的皮儿,瞬间的苦涩,便从嘴唇弥漫至心底,但也因为那次的贸然,使我喜欢上了这个苦涩的味道。而且,这味道,一直在我身上萦回环绕,挥之不去。
远处的锣鼓声渐渐平息,我知道母亲快回家了。于是,打开煤气灶,一边熬着稀饭,一边坐在“串心炉”旁等待。又是一枚枯黄色的苦楝树叶,不舍地挣脱一串串梨黄色的苦楝果,在空中划出一条优美的曲线,轻轻地飘下。此时,母亲回来了,还是提着那个鼓囊囊的手提袋。我见母亲的脸,虽然带着疲惫和苍老,白发也增多了许多,但却显得安逸、静谧。而当母亲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从那个鼓囊囊的手提袋里,取出一枚金光闪闪的奖杯时,一丛笑意从她饱经风霜的前额到祥和淡定的眼睛,再到打满褶皱的嘴角,依次铺开,而母亲的笑意,近悦远来,让我无法琢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