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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伯乐》对启蒙的反思

2017-04-27罗锡英

名作欣赏 2017年11期
关键词:萧红文艺鲁迅

⊙罗锡英

[玉林师范学院, 广西 玉林 537000]

《马伯乐》对启蒙的反思

⊙罗锡英

[玉林师范学院, 广西 玉林 537000]

萧红的《马伯乐》塑造了一个受过现代教育的不成熟的男性马伯乐,作者对这位所谓的“现代青年”极尽揶揄讽刺,揭示了新的历史时期和不同场域的国民性病态。同时萧红还在小说中反思了中国的启蒙问题,那就是即使在救亡图存的时期启蒙也是必需的。

《马伯乐》 现代 启蒙 抗战文艺

萧红的《马伯乐》塑造了一个受过现代教育的成年男性马伯乐,把他放到抗日战争的背景下,赋予他暧昧的身份和不成熟的性格,再赋予他对家国含糊的态度。作者对所谓的“现代青年”马伯乐极尽揶揄讽刺,成功地展示了不同于阿Q时代的新的国民病态。然而作者的深意不仅仅是揭示国民性,同时还是对启蒙精神和启蒙事业的反思。在20世纪30年代到40年代,救亡是当时的社会主旋律,然而萧红在《马伯乐》中很严峻地反思了启蒙,也许在当时很多人会觉得她不合时宜,但在今日看来,萧红很有识见地意识到即使在救亡图存的关键时刻,启蒙仍然是必需的,是不能放弃的。小说还有意无意地和鲁迅的某些文本构成互文性,既是对鲁迅先生的怀念和敬意,也是在强调鲁迅的伟大和不可替代,这也许表明了萧红要把鲁迅事业接过来的诚恳态度。

一、暧昧的马伯乐

萧红在小说中塑造了一个在各个方面都极为暧昧的马伯乐作为小说的主人公,无论是身份、性格,还是对家国的态度都很含糊和暧昧。

关于马伯乐的身份,诸多研究者将其落实为知识分子,可将马伯乐归为知识分子一类并不妥当,他确实受过一定的现代教育,但他没有知识分子所应有的担当、批判精神和理性精神,算不得真正的知识分子。艾晓明先生非常独到地将其定义为“游民”,说他是“一个市民阶层的人物,一个好像亦文亦商,又不文不商的无业游民”。说马伯乐“亦文亦商”,又“不文不商”都很准确,但从严格意义上说,他又算不得真正的游民。虽然他几度出逃,但他始终有家庭做后盾,没有真正地流离失所;虽然他一直把“他妈的中国人”挂在嘴边,可在思想行为上并没有太多的疏离和反叛意识,当然他也没有太多的向心意识,他为了证明自己是“预言帝”,巴不得日本人早点打过来。

马伯乐自诩是一个现代青年。“青年人久住在这样的家里是要坏的,是要腐烂的,会要满身生起青苔来的,会和梅雨天似的把一个活泼的、现代青年满身生起绒毛来,就和那些海底的植物一般,洗海水浴的时候,脚踏在那些海草上边,那种滑滑的黏腻的感觉,是多么使人不舒服!慢慢青年在这个家庭里,会变成那个样子,会和海底的植物一样。总之,这个家庭是待不得的,是要昏庸老朽的。”在20世纪上半叶,活泼的现代青年应该是受到西方启蒙精神熏陶的以救国救民为理想的、希望有一番作为并且付诸实施的青年。但综观马伯乐的种种表现,他算不得活泼的现代青年。马伯乐凡事只想着“逃”,没有担当、没有作为,在黑暗中他心中尚且没有光亮,何来的光芒去引导别人从黑暗中走出来,更不用说他的自私、庸俗。萧红一遍一遍地描写马伯乐在上海出租屋的生活,是有深意的,对作家笔下的空间的阐释必须附带上一定的想象力和情感价值。“被想象力所把握的空间不再是那个在测量工作和几何学思维支配下的冷漠无情的空间。”马伯乐居住的房子是黑暗的、狭小的、凌乱的,这不过是悲哀、消极、阴暗、自私的情感空间的外化,对当时苦难的中国,他思想里从来没有出现过希望的亮光,想写小说也不过是为着挣钱。

马伯乐是个成年男性,娶了妻子,有了三个孩子,上有老下有小,但他的行为、性格丝毫没有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气概,而是动不动就哭,简直就像个身体庞大的婴儿。马伯乐对家国的态度也是含糊不清的。马伯乐说他那样的家待不得,可是他终究没有离开家庭去独自闯荡的能力,他的所谓的“逃”也在家庭庇护下;他批判他父亲昏庸腐朽,但他骨子里的自私、庸俗、媚外,又无一不表明他和家庭的紧密联系。马伯乐批判父亲崇洋媚外,可他在遇到外国人时不自觉地又表现出一种自卑,他的口头禅“他妈的中国人”并不见出“怒其不争,哀其不幸”的悲悯情怀。

总之,马伯乐的种种暧昧和含糊表明了他不是一个理性成熟的人。

二、对启蒙的反思

萧红以一个暧昧含糊的马伯乐作为主人公,背景是抗日战争时期,其深意不仅仅是揶揄和讽刺,其中更有她对启蒙精神的反思和对鲁迅先生的怀念和呼应。康德说:“启蒙运动就是人类脱离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不成熟状态。不成熟的状态就是不经别人的引导,就对运用自己的理智无能为力。”马伯乐这位不成熟的男性显然还需要继续接受启蒙。

马伯乐自诩是现代青年,但从马伯乐的种种表现来看,现代性在中国的艰难进程可见一斑。启蒙就是用光明和理性反对黑暗、愚昧、僵化的旧世界。歌德有一句名言:“打开窗户,让更多的光进来!”这颇能概括欧洲启蒙运动的特质。欧洲中世纪后,经过文艺复兴、宗教改革,终于有了一扇可以和外部广阔世界联系的窗户。而中国的情况和欧洲不一样,鲁迅先生把中国比作封闭的铁屋子,而且连窗户都没有,根本无法让光进来照亮一切黑暗,所以注定中国的启蒙之路和欧洲不一样。我们的理想方式只能是在铁屋子里先醒过来的人,用他们清醒的理性之光、心智之光,照亮别人,唤醒更多的人,然后一起破坏铁屋子,这个过程注定是漫长的,或许这更契合“启蒙”在汉语里的本来词义,那就是传授基础知识和入门知识。马伯乐虽然受过一定的教育,但我们从他身上看到启蒙之光并没有彻底照亮他,他更不是一个自带光芒能照亮别人的人。

小说有几处地方可以看出萧红对鲁迅先生的怀念和对鲁迅精神的呼应。马伯乐从青岛到上海,都宣传日本人就要打来了,但没人呼应他,都觉得他神经质,因此,当他看到上海南京路依然繁华太平的景象时就生气得很。

现在马伯乐所苦的只有他的思想不能流传,只是他的主义没有人相信。这实在是最大的痛苦,人类的愚昧何时能止。每每马伯乐向人宣传日本人就要打来的时来了,没有人接受的时候,他就像救世主似的,自动地激发出一种悲悯的情怀。

细心的读者似乎能从这里看到萧红与鲁迅文本的互动。鲁迅在《呐喊自序》中说:

我感到未尝经验的无聊,是自此以后的事。我当初是不知其所然的;后来想,凡有一人的主张,得了赞和,是促其前进的,得了反对,是促其奋斗的,独有叫喊于生人中,而生人并无反应,既非赞同,也无反对,如置身毫无边际的荒原,无可措手的了,这是怎样的悲哀呵,我于是以我所感者为寂寞。

萧红文本和鲁迅文本的交织,让我们更深切地感受到鲁迅曾经的寂寞和悲哀,反过来又更深切地感受到萧红对马伯乐的反讽和揶揄。作为一个先知先觉者,鲁迅的呐喊自然是有价值和意义的,但当时又有多少人能够体会和理解呢?他的寂寞当时又有多少人能够感同身受呢?萧红是能够体察和感受的。萧红笔下的马伯乐宣传日本人就要打来但没人相信时,他就像救世主似的,自动地激发出一种悲悯的情怀。这明显是一种戏谑和揶揄,马伯乐关心的不是日本人真的来了中国人的命运会怎么样,他的重点是要别人相信他的预言如何准确,以至于后来日本人真的打来了,马伯乐一家接着一家奔走相告,兴奋极了,还非常安适和舒服地睡了一觉。而真的开战后,他却一点兴趣都没有了,好像对他来说一切都过去了。显而易见,他所谓的悲悯情怀都像是游戏。而鲁迅真的心怀天下,心中真的充满悲悯情怀,而始终又是谦卑的,从来不敢自诩是什么救世主,当他的呐喊没有得到呼应的时候,他不是生气,而是感到寂寞。

萧红笔下的马伯乐还有过和鲁迅一样的梦想,那就是文章救国。马伯乐在上海开书店宴请各方宾客时,曾向宾客和读者们交代过他的梦想,但是关于他为了挣稿费才写小说这一层,是一字未提的。

“真是我们民族非得用我们的笔去唤醒不可了,这是谁的责任……这是我们人人的责任。”马伯乐大凡在高兴的时候,对着他的宾客没有不说这话的。

于是人人都承认马伯乐是将来最有希望的一人。

这段文字又可见出与鲁迅《呐喊自序》中的另一段文字的互动。

“我想,你可以做点文章……”

……

是的,我虽然自有我的确信,然而说到希望,却是不能抹杀的,因为希望是在于将来,决不能以我之必无的证明,来折服了他之所谓可有,于是我终于答应他也做文章了,这便是最初的一篇《狂人日记》。从此以后,便一发而不可收,每写些小说模样的文章,以敷衍朋友们的嘱托,积久就有了十余篇。

萧红在小说中与鲁迅文本的互动很隐晦,不是细心的读者难以发现。马伯乐大张旗鼓地宣扬他的梦想:用文章救国,要用笔唤醒我们的民族,然而他想写小说的真正目的不过是想挣点稿费。为着生活,要挣点稿费也无可厚非,虽然马伯乐说唤醒我们的民族是人人的责任,其实他的心智和思想一直在昏睡中。马伯乐自信自得地接受众人对他的吹捧:“马伯乐是将来最有希望的一人。”可萧红的言外之意是像马伯乐这样的人是没有希望的,如果中国都是像马伯乐这样的人,中国就没有希望了,其讽刺意味可见深刻。

除了对马伯乐的讽刺之外,我们还能看到萧红对鲁迅的敬意、怀念,以及鲁迅的不可替代。鲁迅开始对文章救国的作用是将信将疑的,然而他真的开始写了,而且真的起作用了,但他始终是谦虚的、诚恳的。鲁迅对当时中国的体察是深刻的,他以铁屋子比作沉闷的中国,一如18世纪启蒙思想家竭力反对的坚固的蒙昧力量。黑暗的铁屋子迫切需要自由的空气,熟睡的人们迫切需要光明和清醒的理性,这些都契合18世纪启蒙运动的精神内核。鲁迅对民族国家具有深刻的洞察能力,鲁迅是不可替代的。

萧红曾说:“鲁迅没完成的事业,我们是接受下来了。”从《马伯乐》这部小说看,萧红继承了鲁迅的启蒙事业,她利用马伯乐这个角色告诉我们,启蒙在中国收效不显著,启蒙是一件长远的事情,启蒙得坚持下去。鲁迅笔下的角色,如阿Q、祥林嫂、华老栓等,来自闭塞的乡村,没有受过现代教育,而马伯乐居住或行走过的城市有青岛、上海、南京、武汉等大城市,他虽然算不得纯粹的文化人,但终究是受到过现代教育的熏陶,他的情形略比阿Q们好一些,起码在很多时候他爆出“他妈的中国人”时是对现状的不满。启蒙事业是艰巨的!正是因为有这样深刻的认识,萧红在“文章下乡、文章入伍”的呐喊声中坚持自己改造国民性的立场。萧红对文艺有着清醒的认识:“作家不是属于某个阶级的,作家是属于人类的。现在或是过去,作家们写作的出发点是对着人类的愚昧。”马伯乐身上表现出浓厚的小市民习性,他的劣根性并不是特殊存在,而是有着一定的普遍性。萧红在新的历史时期新的场域对国民病态的揭示非常具有现实意义和历史价值。然而这部小说在当时并不算是抗日文艺的代表作,它没有那个时代很多抗日作品所具有的政治信息。这和萧红对抗日文艺的理解有关,当时一些作家认为没有到前线去,就没办法体验到战争生活,写不出跟抗战有关的作品,但萧红认为在抗战的背景下,普通人体验到的生活也是战争生活中的一部分。她在《七月》组织的一次文艺座谈会上发表了自己的看法:“我看我们并没有和生活隔离。譬如躲警报,这也是战时生活,不过我们抓不到罢了。”正是有了这样的想法,使她的作品超越时间的价值。

萧红在《马伯乐》中也回应了某些抗战文艺的叙事模式。马伯乐想投机取巧写抗日小说,他的构思是这样的:“总之他把外国人都给改成中国人之后,又加上自己最中心之主题‘打日本’。现代这年头,你不写‘打日本’,能有销路吗?”马伯乐构思的小说主题可谓完全符合抗战文艺的宗旨,可它不是作家体验的生活,更不是作家熟悉的生活,这样的小说有价值和意义吗?况且马伯乐最关心的是小说的销路。对这样的抗日小说,萧红是嗤之以鼻的。萧红虽然没有在战时以笔直接为前方的战士呐喊助威,没有歌颂英雄,因为她接触不到那样的生活,而战时逃难是萧红亲身经历过的生活,以她的识见和敏感来揭露国民性,这才是她所擅长的,这使得《马伯乐》与抗战文艺若即若离。

《马伯乐》是萧红创作的一次重要转折,马伯乐是新的历史时期新的场域国民病态的代表人物。在揶揄讽刺之余,萧红对启蒙的反思和有意继续开展启蒙事业的决心是值得让人钦佩的。难得的是,萧红还巧妙地在小说中与鲁迅的文本以及当时的某些抗战文艺的叙事模式进行互动,深切地表达了对鲁迅的怀念,含蓄地表达了自己的文艺主张。

① 艾晓明:《女性的洞察——论萧红的〈马伯乐〉》,《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7年第4期,第63页。

② 葛浩文:《萧红传》,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05页。

③⑥⑧⑫ 萧红:《萧红全集(小说卷Ⅲ)》,北京燕山出版社2014年版,第117页,第176页,第147页,第126页。

④ [法]加斯东·巴什拉:《空间的诗学》,张逸婧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年版,第23页。

⑤ 康德:《历史理性批判文集》,何兆斌译,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第22页。

⑦⑨ 鲁迅:《呐喊·彷徨》,冯雪峰编著,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2—3页,第4页。

⑩ 《现时文艺活动与〈七月〉——座谈会纪录》,1938年第3卷第1—6期,第81—82页,原载《七月》1938年第3期。

⑪ 《抗战以后的文艺活动动态和展望——座谈会纪录》,1938年第2卷第7—12期,第195页,原载《七月》1938年第7期。

作 者:罗锡英,玉林师范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中西比较文学。

编 辑:赵红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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