荼蘼开尽，词心不死

“我知道/茶树已经醒来/等待如雀翻飞的纤手/把一旗一枪衔来/等待春水敲春茶/一刹那/盈满明亮芬芳……”关于茶，我曾写过这样几句诗。雨水、惊蛰、春分、清明，几个节气次第而来，清心的茶香也携着渐浓的春意，洇染出一段好时光。

于是想起宋时“活水分茶”的雅事来，想起以茶醒酒的女词人李清照，想起她历经世事沧桑回望旧时光的不胜凄凉，想起她在困顿中依然被香熏染、被茶安抚、被酒浇溉的美丽心灵。

李清照用一首《转调满庭芳·芳草池塘》珍存自己“旧时诗酒旧时茶”的生活记忆。词牌“满庭芳”总让人会联想到春天，联想到阶前芳草、庭中芳树这样清新可人的景象，但“满庭芳”之名据说源自唐人诗句“满庭芳草易黄昏”，而且这个词牌秦观最擅长，所写词作多有伤怀之语。李清照曾作两首《满庭芳》，皆写春日风物，只是作词时她人生的春天早已远去，心境凄苦的她，拈来此词牌一诉衷情，词中自有苦涩滋味。这首《转调满庭芳》是她54岁所写。彼时，她身经家国巨变，国破家亡、颠沛流离、丈夫离世的种种苦楚與悲恸，使得词中再难见洒落不羁的性情、绸缪婉转的闺中情致。

那也应是一个微雨过后的春日黄昏。黄昏总是寂寞的，寂寞的人倚窗而望，小小庭院就是她此刻拥有的全世界。院里池塘盈满一春渐渐涨平的水，池边幽草无语对斜阳，有着淡淡凉意的草香在空气中浮动。“池塘生春草”本来令人心生喜悦，草近池塘，受了水的滋养，春风一到，草就绿得鲜嫩润泽，绿里全是欣欣生意；而此时已是暮春，草色深浓，美依然美，却免不了有些暗淡。我想李清照对芳草是怜爱的，爱怜芳草的人，原本不肯苟且随俗，自有一份矜持。庭中树木经几场春雨，便“绿肥红瘦”， 树已成荫，满院生凉。一点余晖轻抹在水面，泛起淡淡的金红，但这一点点暖意如何敌得过满院清寒？丝丝缕缕的寒凉，从水面、从草里、从树间生出，透过薄薄纱窗，侵袭着倚窗人。这首词开头十四字，用“长镜头”呈现清冷寂寥的院落，“镜头”中的画面美得凄凉，一如词人心境。

时间在静寂中流失，一弯新月已上树梢，月色是冷冷的白，散发莹润的辉光，这样的月，古人以“玉钩”状其形、色、态。月儿阴晴圆缺，似乎从不遂人愿，曾经，李清照在寂寞闺中期待“雁字回时，月满西楼”（《一剪梅》），而今圆月与她的生活绝缘。如钩的新月不会给落寞的人丝毫安慰，只会勾起无限怅恨。世事无常，这青天玉钩却不曾改变，它是相思者的微蹙眉，它是落魄者的新泪迹，它是无家者的旧伤痕。微月下，门扉紧闭，门上金锁固执地保持沉默。旧友在大动荡里风流云散，往日的欢声笑语、浅斟低唱也随风而逝，美好的时日已成旧梦，心门也落上锁，樽前席上全是寂寞。

怎能不寂寞？李清照与赵明诚原是神仙眷侣，“赌书泼茶”之事历历如昨，本以为能与爱侣携手终老，如今身边人却不在了；往昔在汴京，高朋满座，欢宴畅饮，而今唯余只影，漂泊异乡，故国已似海角天涯。一切都是仓促的，破坏连着破坏，即使拼尽个人之力，哪能留得住美好岁月？就想如何能留住无边春色、满目的姹紫嫣红？荼蘼花也落尽了，白色的花瓣铺了一地琼瑶，很快又被浊泥污损，正如词人不复洁白而且破碎不堪的心。前人说“开到荼蘼花事了”，荼蘼凋谢，春天你就落幕，恰似她的青春年华早已逝去。但她还心存一点希望，希望清明才开的梨花依然洁白灿烂，给她些微慰藉。

词的上阕，李清照所写不过是局促的庭院之景，但隐意颇深。她在春日寂寥中情思翻涌，不能自已，失去丈夫之痛、漂泊天涯之伤、年华尽逝之悲，蕴蓄在这暮春的黄昏夜色里。只是，即使痛苦啃噬着她的心灵，她也不肯哀泣号哭，自有一种端雅持重的风度。

心灵浸在苦水里的时候，人总是渴望一点甜，追忆汴京的繁华旧梦，便是李清照寻到的那一点“甜”。“胜赏”，那是最好的时光，那是最优雅的散发着郁香的生活。李清照回望过往，那些鲜活的生活图景便从记忆的深处走来——“熏香分茶”“车水马龙”“煮酒赋诗”。

味道总是最固执地盘桓在记忆里，李清照灵魂一定嗅到了熏香、茶香和酒香。“香”是她旧时生活中不可或缺的，词作中也屡屡出现熏香，独守闺中的李清照，曾在氤氲的香气中遣诉幽怀，相思情怀也有“沉水”“瑞脑”香的味道。这首词中的熏染衣袖的“生香”当为名贵且香气馥郁的麝香。纤手从素衣袖口伸出来，沉幽浓郁的香味弥散于室内，满室生春。“生香熏袖”言语简净，却不由得人生出绮丽的想象。“分茶”则更雅一些，心静神闲方可为之——陆游诗句“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即是佐证。炉上火焰正旺，火苗像在舞蹈，瓶中水慢慢沸腾，沸水注入放有茶末的茶盏中，茶盏中变幻出各种画面。“分茶”并不是一般品茗，这种水与茶相遇创造出“水丹青”追求的是恬淡的心境与闲雅的趣味。有了熏香与茶香，日常生活也从容而美丽。

那时的东京汴梁又是何等光景：太平日久，人烟阜盛，当真是花柳繁盛地，富贵温柔乡。“举目则青楼画阁，绣户珠帘”，凭高极目望去，高头骏马矫健如龙，轻车往来不绝，恰如流水，街衢上春风十里，看不尽的繁华。孟元老在《东京梦华录序》中云：“雕车竞驰于天街，宝马争驰于御路，金翠耀目，罗绮飘香。”此话绝非虚言。而李清照也曾活在那个真实的梦里。

那时一切的时光都是美好的，哪怕风狂雨骤，也不必害怕。风雨阻人，也免去迎来送往的繁琐礼节，免去了俗人的叨扰。“现世安稳，岁月静好”，煮一壶酒以慰风雨之夕，二人对酌，从微醺渐至酒酣，风雨的寒意驱除了，酒力催发灵感，才思飞动，随性而为，丽辞华章现于纸上，诗酒生活该是多么惬意痛快！那时的种种情怀，哪怕是相思幽怨，隔了几十年光阴回想，也有珠玑的辉光。昨日不能重来，东京已成烟云，物非人亦非，哪里还能寻得过去生活的影子？想，又不敢；忘，又不愿。易安也老了，韶华尽逝，灵魂瘦损，不堪承载回忆，却偏偏又想起。

老去的易安还有不死的词心！李清照的生命原是一树繁华，而此时，荼蘼开尽，满目凄凉，过了“知天命”之年的李清照饱受创痛，命运将尘世的一切幸福——家国、故园、爱情、青春都从她手里夺走，只留下她独味生命苦痛。“眼因多流泪水而愈益清明，心因饱经忧患而愈益温厚”，她对生活的热爱还在，对一切美好事物的热爱还在，她高贵的灵魂和卓绝的才情还在，作词不再为逞才扬己，而是呈示生命的“苦”与的“香”。

李清照晚年的生命情态似茶，这首《转调满庭芳》也如茶，有苦有香，经了生活烈火的炮制，愈发醇厚。春天里饮此一杯茶，胁下生出双翼，神思飞往易安心魂所系的汴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