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间已过少年时
2017-04-26席添甜
席添甜
我一直以为人是慢慢变老的,其实不是,人是一瞬间变老的。
——村上春树
我们都在怀念过去,失去后才懂得珍惜。世人皆言生死轮回本常事,何必念念不忘难释怀。可转瞬已是沧海桑田,谁又看到了你眸中两潭化不开的晶莹冰水,只因伤怀于叶落归根的一面惊鸿,只因浮光短暂,参悟不透生命的波澜壮阔。
这个世上最残酷的事,莫过于上一秒你深笃会久伴的人,下一秒便与他失散在人海,甚至陰阳两地。命运的翻云覆雨之手猝不及防地扇来一记耳光,不言不语,只有脸颊上炙人的滚烫,嘲笑你零落的孤单。
听闻十七岁是漫漫雨季,熬过了一路的泥泞坎坷后方可拨云见日,守得三寸阳光。而今,这样的预言终究是实现了——距离十七岁还有十七天的时候,我挚爱的英雄去了天国。
连声再见都没留下。
像很多人一样,我从小就唤外公外婆为爷爷奶奶。大抵是自呱呱坠地时便陪伴左右的缘故,我一直觉得他们比爷爷奶奶更为亲近牵念。两位爷爷,皆是心静寡言之人,如今都已不在世间。生前,他们的身体同样硬朗,精神同样矍铄,可是走的时候,却也是同样地迅疾猛烈。
爷爷在我初一那年的盛夏无声离去,外公在我高一这年的盛夏安然长眠。因为出生在夏天,我曾一度喜慕这个季节,可如今却只剩太多失望与厌弃,也常常想,为什么自己会生于这样一个离多聚少的六月?我没能见到他们最后一面,我只知道,今后唤出口的每一声“爷爷”,都不会再有人笑着答应了。
外公,我亲爱的大英雄,你舍得我这般难过吗?
回忆真的很嚣张。外公离去后的太多个凉夜,我大抵都是在哭累后,伴着冰冷的泪水沉沉入睡。我才发现,他是我今生最尊敬挚爱的男人,没有之一。
尽管来日方长,再不相遇,尽管这些皆已是空话。
外公用一辈子的光阴细细诠释了何为坚守。不囿于清贫,不恋于浮华,他将自己站成了一棵树,牢牢吸在魂牵梦萦的这方净土上,无论严冬酷暑,从不忘把树下小小的身影深深庇护。
他是我的英雄,一辈子深情,只因兜兜转转,途经命里的晨昏朝暮,穷极一生,做不完这场梦。
外公是一位民办教师,他大概是我见过的最温柔的男人。
广袤坦阔的黄土地在烦闷炎热的夏日里被烘焙成烤焦的面包切片,三四十年前的乡野村落最是漂浮着这样灼燥的气息。放学后,外公每日急急忙忙地离开,只为了尽早帮着还在田里劳动的外婆把一捆捆的玉米秆运回家里。
外公有四个兄弟姐妹,因为是长子的缘故,家里的所有重担便都落在他和外婆身上。那时候,他们可以算是村里最贫穷的几户人家之一,母亲和舅舅们总是吃不到什么别人家里的“好东西”,可母亲说,外公外婆从来都没让他们挨过饿,为了供他们上学,更是付出了太多的心血。那时,眼看着兄弟们纷纷考上大学,去了远方,母亲却还蹲守高三,做着从理科转到文科的过渡。村里好多人都劝外公外婆,条件这么苦,就别再供母亲上学了,女孩子赶紧嫁了人,还能为家里换点儿钱。母亲说,在她自己都感到近乎绝望时,外公外婆只说了句:“你好好念书,其他事都别想。”就那样,在哭过一晚后,母亲找来文科书本,整整一个假期埋头苦读,不曾出过家门一步。
工作初期,外公一个月的工资是五块钱。这个数目当成如今一次早餐费用,很多人大概都会嗤之以鼻吧。尽管那时的物价不高,但我还是很难想象每个月五块钱换来的生活水平。
也许在所有人看来,外公外婆只是在做着一件徒劳无功的事情,但第二年,母亲就考上了当时小有名气的一所大学。每个人都惊叹外公外婆培养出了四个大学生,可只有他们知道,欣慰的笑容背后有多少难言的辛酸与苦涩。
几十年后的今天,每当母亲提起这些往事时,总会热泪盈眶。我知道,母亲的记忆里仍是外公外婆在烈日下挥汗如雨的辛勤身影和自己在煤油灯下挑灯夜读的执着模样。独属于他们的荣光从未逝去,只是被岁月的风尘带去另一个角落,熠熠生辉。也很惭愧,自己的付出远远不及父辈们的千分之一。
有关外公的记忆,仿佛是生来就有的一般。
从出生到入学,似乎只有他和外婆出席了我整个童年的那七载春秋。记得刚入学,每当有人问及家乡是何处时,我总会毫不犹豫地说出从小长大的那方净土。那时,父亲会不厌其烦地纠正:“这不是故乡,是你舅舅家。”有什么关系呢?我常常在似是而非地点了点头后继续告诉别人,那就是我的故乡。即使到现在,我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因为故乡,本就是一个承载着年少欢喜与哀愁的圣地,不管今后离去多远,每每思之,都会有诸多感怀涌入脑海,甚至甜蜜到心酸。没有儿时记忆的地方,又怎能叫故乡?
年幼时居住的院落总是被外公外婆打扫得格外干净,犹记得院中小园里被他们种满各种各样的植株,每逢花开时节便会连成姹紫嫣红的一片。而我最青睐的是一种名为“荷包牡丹”的小花,也称“兔儿牡丹”,其花朵酷似一枚枚鼓起的荷包,叶脉又形如牡丹的根茎,故得此名。大概是因为属兔的缘故,我更喜欢叫它后者的名字。相比其他植株繁硕的花朵,它显得格外玲珑可人,一根细茎上生出数条弧状枝干,坠满粉红的小花。花是浪漫的心形,两片花蕊在心尖处又回旋勾起,露出摇曳在风中的玉坠般的花丝。一丛丛,一簇簇,在争奇斗艳的百花园中毫不逊色,反而有一种超然于物外的灵动优雅。
小园的四周围着一群蓊郁葱茏的树木,依稀记得有桃树、杏树、梨树、樱桃树、李子树、槐树和桦树。枝繁叶茂的时候,只远远望上一眼,也会觉得无比心安。外公在两株粗壮的枝干中间系了一个秋千,年少的欢愉与热忱便都随着摇摇晃晃的点滴时光悠然远去:
一二三朝着远方看/嫩嫩的枝丫天蓝蓝/满山的樱桃红灿灿/故乡的泉水流进你心坎
想念我的童年时光,简单纯真的那些年。
当草叶尖上晶莹的泪滴把熹微的晨光折射成一道道彩虹时,外公早已带着脸上写满一千个不乐意的我出了家门。然而不久,连天的哈欠声就会被阵阵浓郁清新的泥土气息一扫而光。不知为什么,我一直很喜欢雨后田间的独属于泥土的好闻味道,甚至一度有想去尝一口的冲动。
莺歌婉转,晨光初绽,天空是刚刚洗濯后的瓦蓝模样,一岱远山在低回绵软的云朵里藏匿着娇羞的容颜,前方小径曲折幽静,两旁长长的纤纤细草伸展着腰肢,绿色蔓延开来,在山坡上铺就成大片大片的地毯,几只洁白的羊点缀其间,俯身垂耳,悠然吃草。
外公牵着我,有时沿途指点这是什么花,那是什么鸟,有时只是默默望着挣脱了他的手掌,在田间奔走捉蝴蝶的我,目光温柔。外公说,将来有一天,自己会回到这片土地,哪里都不去。
也许,童话里不都是骗人的,至少这些与我而言的盛世美景,毕竟是真切地存在过。只是此间年少,彼时的我从未思量,终有一天自己会与它们渐行渐远,终有一天,外公也会忽然老去,像祖祖辈辈的麦田里的守望者一样,将深情寄予脚下的这片土地。
到了上学的年纪,父母把我接回家中。记得当日,我哭闹着不肯走,只是一个劲儿地拼命抱着外婆不松手,结果仍是被强拉硬拽地拖了回去。最后一幕是外婆眼角闪烁的泪以及外公紧锁的眉头。那的确就像《大堰河》里所讲的一样,明明是回家,却总觉得自己像位客人。
我不是一个喜欢怀旧的人,却在十余年后的今天,念及过往时格外心慌,仿佛手心里还存有外公的余温,仿佛抬头就能看见他眉眼含笑,仿佛只要我想,就能转身回到那几年,不问归期。
那几年,家乡的天空里总是悠扬着百转千回的戏曲之声。
别人总说,舅舅家的骨子里都流淌着与生俱来的艺术血液。外公在供比他小十几岁的舅公去了外地的秦剧团工作后,自己留了下来。外公外婆是出了名的好脾气,待人接物温和柔善。特别是外公的板胡,拉得极为流畅动听,以往镇上唱大戏时,他总要被第一个请去为歌者伴奏,邻居们提起这些时,纷纷赞不绝口。
闲暇之余,好些镇上的老人都会慕名而来,家里便分外热闹。老爷爷们拉起二胡、板胡,弹起扬琴、古琴,敲起小锣小鼓,老婆婆们三三两两一组,咿咿呀呀唱起秦腔。我虽听不懂他们在唱什么,却也觉得这样的氛围欢快自由,和小伙伴们都看得饶有兴致。周末时,母亲和舅舅们回来后也会加入其中。母亲天生一副好嗓子,在外公的指导下唱得像模像样,舅舅们则是在一旁吹竖笛,拉二胡。那时,即使对秦腔一无所知,我也会在看到一家人欣然喜乐的神情后,心里涌上莫名的感动和欢喜,尤其是被众人围在中间,气闲神定且技巧娴熟的外公,更是给了我太多震撼与敬意,历久弥新。
那时节,阳光融融的午后,外公只身坐在屋檐下拉琴,弦音悠扬。他双眼微闭,神色平静,左手调弦,右手握弓,收放自如。记得一曲《小桃红》是我唯一耳熟能详的小调,毫不夸张地讲,它被外公演绎得如行如流水,堪比天籁。
夏蝉听了,乖乖闭上嘴巴,不再聒噪,秋叶听了,挣脱枝丫的束缚,优雅共舞,年幼的我听了,便抢过板胡,跃跃欲试,结果那堪比电锯般的魔音总能叫正在小憩的猫咪花容失色。
或许是深受家人的熏陶,几经耳濡目染后,我也渐渐对戏曲有了模糊的感觉,也时常跟在母亲身后,咿咿呀呀地唱着不成调的秦腔。外公曾为我制作过一个简易的二胡,不讲究指法用弦,只能拉出简单的几个音节,纵然如此,我也觉得格外欢喜。后来学习了几年钢琴,待到做好准备,欲让外公教我如何拉板胡时,他却不在人世了。
就是那个几乎每天都能看到的人,忽然怎么都找不到了?这场捉迷藏的游戏还未开始,便宣告我已完败。
外公临走前,舅舅们不在,母亲不在,我也不在。只有外婆,这个从十七岁与他相濡以沫至七十岁的女人送走了他最后一程。
记得那天中午放学后不见父母的身影,奶奶支支吾吾地说他们单位有事,就没回家。我忽略了奶奶脸颊上的泪痕,忽略了弟弟发红的眼眶,兴致勃勃地忙着自己的事情。下午准备上学时,我又多嘴问了句父母在忙什么,奶奶语塞了许久,突然就哭了起来:“你外公他……他走了……”我呆呆地看着她,手中的杯子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原来,人最难过的时候真的没有眼泪。仿佛一切只是梦,一场睡醒后便什么事都没有的梦。
就好像等我天亮睁眼时,他仍然会微笑着坐在床前。
外公的灵堂设在空旷的田地里,他终究是回到了这里。那晚,我枕在厚厚的草垛上,夜风从耳畔呼啸而过,似在低声呜咽着什么,撩人心弦。深蓝的天幕厚重地铺开,真的有星河静静流淌,那是我在小城十年里从未见过的愿景,美得那樣不真实。儿时最爱的歌谣划破天际,依稀在风中低低吟唱:
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虫儿飞/虫儿飞/你在思念谁
我在思念谁?
距依偎在外公身旁数星星的日子已隔十年之久,那些泛黄的陈旧容颜,都已恍若隔世。
三个表弟妹尚且年幼,或许死亡于他们而言,不过是隔岸观火,事不关己。在玩够了田间草地的昆虫后,四岁的表弟便去拉住小舅:“爸爸,爷爷去哪儿了,爷爷去哪儿了?”一直忙进忙出的小舅愣了许久,猛地跪在地上,像个孩子般号啕大哭起来。我突然意识到,我们十二个人——外公的四个兄弟姐妹,四个儿女,四个子孙无一不是在他的温情注视下走到今天。可我们,又给了他些什么?
外公真的是睡沉了,否则,他怎么会对我们的悲伤视而不见?
我转身,黑白色彩定格的外公正在浅浅地笑,笑得让人慌乱,让人心酸。
前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那些须发花白的老者步履蹒跚,走来时都已泣不成声。邻家奶奶紧紧握着外婆的手,说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像外公那样好的人了,我心头猛地一紧,疼痛不动声色地弥漫开来。
回家的前一晚,月光如水,南风几欲偷渡。外婆与几位奶奶们相围,坐在空寂的庭院里,不言不语,只是静默地望着被老树枝丫割裂的几点稀疏月影。眸中曾包藏无尽星辰闪烁,却一一在这漫漫的风尘里聚成了簇簇落落,忽明忽暗的灯火。
这些被雕琢得倍显陈旧的容颜,久经时光淘洗,依旧在千帆过尽的寡淡中泛着动人的颜色,刺痛了孩童不谙尘事的眼。
把流浪抹上额头,将忧伤刻在眼角,大抵漫漫人生路终究是要这般作结,空余几声叹息。
只一瞬恍惚,记忆便穿梭千年。这些暮年老人如同岁月的信使,将祖祖辈辈温情的血脉延续相传,卷得一世风尘后,在落幕的沧桑变迁里默然离场。宿命如此,短暂却心甘。
门前老树长新芽/院里枯木又开花/半生存了好多话/藏进了满头白发
月光影影绰绰,兔儿牡丹闪烁着珍珠般的晶莹露水。
外公葬在了南山。
有一段时间,街头巷尾都在传唱《南山南》。起初只觉得它同一众民谣小调没什么不同,都是抱着吉他的歌手游走四方,讲述着惹人心酸的故事。可很久以后,再次听到马頔低沉温情的声音时,莫名地,眼泪与委屈狠狠迸发。
南山南/北海北/南山有谷堆/北海有墓碑
我只听到了自己的故事。
我和外婆坐上北上的列车时,正好有一对年迈的老人相互搀扶着下来,一边缓缓移着步子,一边叮嘱对方小心。我突然记起曾看过的一句话:我羡慕的不是风华正茂的情侣,而是可以一起相伴到老的夫妇。待他们远去,身侧的外婆早已泪流满面。我伸出手,像儿时每每哭闹外婆哄我般,轻轻拍着她的肩,转瞬却也哽咽到不能自已。外婆真的老了,那些皱纹,那些白发,仿佛都在一夜间悄然滋生出来。
车子缓缓启动,我看着故乡变得越来越远,越来越小。它慢慢地,慢慢地成了一个点,而后很快消失不见了。
我只是觉得,离开了童年的安乐窝,回忆的天堂,去往一个个未知的明天。我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了。
我已不再是小孩子。
回到学校后,日子一如既往地过下去。
校园的南方有座山,同学们总是抱怨寺庙里的喇叭太聒噪。某日晚自习时,又有声响从南处传来,在一众嫌弃聲里,我突然就湿了眼睛。《小桃红》的旋律流淌在寂寂的夜里,有谁问津?
次日,走在绿荫小道上,班里向来寡言的一个女孩子突然追上来:“你还记得小学时学过的那篇课文吗?”我疑惑地望着她。“苏珊对汤姆说:‘我只是去了另一个世界歌唱。请你相信,他肯定在另一个世界里,默默为你祝福。”
我一愣,看着同班姑娘认真的面孔,未张口便被水汽氤氲了眼睛,手心像被泪水烧灼似的滚烫。
抬头,南山依旧蓊郁葱茏。我好像望到一个熟悉的轮廓,身着青衫,眼波温柔,在人间无尽的苍茫烟雨里,悠悠地拉着板胡。
外公,我很想念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