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 客
2017-04-26熊湘鄂
熊湘鄂
本期推介
接 客
熊湘鄂
一
我们确实尽力了。
我知道。
靠死工资过日子的家庭,吃酒都吃不过来。
我知道。
这些年我们对妈怎么样,大哥你心里应该有一本青红册,有闲话让人说没有?
……
在“陵水湖畔”这个长陵县最高档的住宅小区,县政协副主席巫前贵家复式楼客厅,红酸枝沙发上坐着三个人:正中坐着巫前贵的老婆苏小荞,大哥巫前富和弟弟巫前程则分别坐在两侧的单人椅上。苏小荞边说话,边不时将紫檀茶具上的紫砂壶提起来,给兄弟俩面前的水杯续水。
九月的傍晚,白天的燥热尚有余温。苏小荞体寒怕冷,因此中央空调温度开得不低,她肩膀上甚至还搭着一块柳叶式织锦红披肩,而巫前富和巫前程两人的额头却沁出一些细密的汗珠。
塑料水杯烫得让人下不了嘴,苏小荞也只是象征性地举了举茶壶。不过,她手腕上的月白色腕表倒很是惹眼,如她目前的生活状态:这分明是百花丛中一束白牡丹,代表着富贵与安逸。就是这么一个生活在花团锦簇中的人,今天她要表达的意思是,她的家庭出现严重经济危机,捉襟见肘,说出来你信吗?
巫前富连忙点头,他相信。
苏小荞不过是县财政局的普通科员,但有着与生俱来的优越感,这源于她有一个局长父亲和一个政协副主席丈夫,别人操心油盐柴米,她每天为穿什么衣服搭配什么包包发愁。
这样的人命不好,谁命好?
命好的人又开口说话了:萌萌大学毕业准备去澳州读研,学费成了大问题。
萌萌是她和巫前贵的独生女。
怎么办?苏小荞试图将愁容挂在脸上,无奈精致的五官却不配合她的想法,问话的语气便流露出一丝轻描淡写来。
要去,要去,为萌萌的前途呢!巫前富吹了吹已不再冒热气的塑料水杯,连连说道。
苏小荞并不理会巫前富的附和,用小拇指尖拭了拭嘴角的口红,问巫前程,你觉得呢?
巫前贵原本是要在家亲自和两个兄弟谈这个话题的,无奈马有财在电话里说的几句话,让他不得不去“吃酒”,这事就只能让自己的老婆出面了。
长陵人习惯把家里办红白喜事叫作“接客”,参加别人的“接客”称为“吃酒”。按苏小荞话说,巫前贵是去吃县红枫纸业老总马有财的“秋果子”酒。马有财今年五十多岁了,结婚离婚和他征地办厂一样频繁,这不,才与他的女秘书结婚,就结出了秋果子。
什么秘书,就是二奶,生了幺儿子!苏小荞眉梢往上一挑,不屑地说。她这种身份的女人,从来对秋果子有着天然警惕和敌意,尽管从别人家后院长出来。
巫前贵原本不准备参加马有财的接客,但马总马有财说话有方法,他说,红枫纸业是您亲自招商招到长陵的,我人地两生,您都不捧我的场,我今后在长陵还有落脚的地方?
话说到这份上,巫前贵就不好拒绝了。
考虑县领导带头吃酒影响不好,马有财便把接客地点放在与长陵只一江之隔的邻省乐岩市,本市纪委监察部门摄像机的镜头再长,却总是伸不过江的。
长陵人喜欢接客和吃酒,据说是一种地域文化。长陵属分(蓄)洪区,随时可能被大水淹没,因此人们潜意识里认为,吃光喝光不浪费。当然,这只是酒桌上的笑话,当不得真。不过,近年来人情风确实越刮越猛,接客的由头早已不限于红白喜事,参军、考大学、上研究生、开业庆典、逢整数生日、楼房封顶……摆出个针尖大的理由,都是要接客的,甚至说盖个鸡窝接两桌客,在长陵还真不是笑话。去吃酒,送红包叫“上人情”,礼金则叫“人情钱”,数额可不能少,两三百块点头交情,五百块正常往来,八百上千说明关系密切,真正好朋友出手都是两三千,五千甚至上万也大有人在。
最近,针对传销似的接客吃酒,长陵县纪委下发了关于规范公职人员参加非亲属接客吃酒的通知,电视广播都在广泛宣传,为来年元旦后全面禁止一切非亲属的接客吃酒打基础。通知要求,正式文件出台也就是年底前,全县公职人员不得参加非亲属的接客,但结婚、父母八十大寿和双亲去世这三种情况不作硬性规定。这便有了缓冲地带和灰色区域。
叫花子都有三个穷朋友,何况县四大家领导之一的巫前贵呢!而巫前程虽官不高位不显,但也整天赶场式吃酒,这不,他也才从发小大鼻子婚宴的酒桌上下来。
在长陵,接客绝大多数是为了收人情钱,但大鼻子除收人情钱,他还要聚人气。人气靠什么聚,靠有头有脸的客人捧场。在大鼻子的交际圈子,副局长巫前程就算有头有脸了,因此他必须到场。
吃酒变成任务,巫前程想躲也躲不脱。
捧场的过程,无外乎在酒店进进出出打照面。巫前程在大鼻子陪同下握了一圈熟悉不熟悉官员和商人们的手,说了和听了无数个久仰幸会之后,才走进属于发小圈子的那个包间。
一进门,巫前程看到大鼻子的同居女友也就是今天的新娘肖潇子独自坐在一旁玩手机,很是不解,今天结婚你怎么也不穿个新娘装?
我结婚?我怎么不知道?肖潇子抬起头,莫名其妙地反问。
看到肖潇子一脸无辜的样子,包间里的人都会意地笑了。
大鼻子今天结婚,新娘不是你?
好,就算我结婚吧!
大鼻子虽非公职人员,但对县里关于接客吃酒的政策却清楚不过,要想接好这场客,要想聚人气,结婚无疑是最堂皇的理由。
党鞭高悬,虽落不到我头上,但只要能接到官家老爷,我就牺牲自己多结几次婚也无妨!大鼻子调侃道。
你敢?!肖潇子眉头一紧,故作嗔怒。
……
东拉西扯了一阵,巫前程起身告辞。当然,关系再好,但人情钱少不了。在大鼻子人情账簿上,巫前程留了自己女儿巫天天的名字。前不久县里有个国企老总就因为在人情薄上潇洒地签下自己大名,被县纪委按图索骥直接摘掉了帽子,教训深刻啊!
咱……咱……咱妈……苏小荞提到婆婆雀二姐,像鸬鹚一样吞吞吐吐。她以前一直称呼雀二姐“诶”,后来称呼萌萌奶奶,叫“妈”多少有些不习惯。
你是说萌萌奶奶吧?怎么?巫前程替她解开了脖子上的那根草绳。
对,萌萌奶奶,你们也知道,萌萌奶奶肺上的毛病,苏小荞瞬间恢复语速,吐词流畅,从茶几上纸巾盒里抽出一张纸巾,把自己的嘴角擦了擦,继续说,怕是难得治好了。
嗯,我问过医生,妈的病从医学上说只有半年生存期,最长不过一年。巫前程明白了,二嫂今天的话题与母亲的病有关。
我们确实尽力了,一个靠工资过日子的家庭,哪有太多的钱!苏小荞重复刚才的话,并朝巫前富眨了眨眼睛。
这些年,巫前贵给大哥找门面,托人给大嫂的父亲办低保,偷偷给侄子巫小盘交学费,别看苏小荞一天到晚做美容,但面膜遮不住她的双眼,你巫前富心里会没有数?
呵呵!巫前富知趣地朝这个弟妹咧咧嘴。呵呵!
前程,萌萌奶奶每个月两三千块的医药费,该你分担了!巫前富哪怕只是两声干笑,也瞬间给了苏小荞向巫前程摊牌的底气。
萌萌出国留学,现在急需用钱,要很多很多钱!既然话说开了,又有压倒性的群众基础,苏小荞恢复了一贯的自信。
前程,你要体谅二嫂……和二哥……巫前富结结巴巴地为苏小荞说话。前程,大哥我没用,妈的药费怕还是指望你呢,谁叫我养了一个呕气宝呢!
巫前富口中的呕气宝,是他的儿子巫小盘。今天一大早,碰到城东“老柳树”酒店的王老板来菜市场买鱼,告诉他小盘带着一帮人在他店里吃喝,欠了有两千多块的帐,让他方便时给结了。
只要提起儿子,巫前富多数时候鼓腮帮咬牙齿。
早些年,雀二姐跟着大儿子巫前富在农村生活,前些年二儿子巫前贵当了县民政局长,就把她连同大儿子一家接进县城。巫前富没文化没特长,但小盘妈一手饭菜烧得好,巫前贵便托人在菜市场谋得一间门面,让大哥两口子开了个小炒店,生意马马虎虎,撑不死饿不着,母亲则住进自家楼下储藏室。
让母亲住储藏室,非巫前贵本意,是雀二姐主动要求的。她说,每天两脚踩在半空中,不踏实。当然,这只是一个原因,更重要的是她不想介入儿子小家庭的生活。她虽只上过扫盲班,识字不多,但是个明白人,知道儿子家当家人除了媳妇苏小荞,甚至还有亲家苏老干部。当年,巫前贵师范毕业分配在教育局当小办事员,时任局长的苏老干部慧眼识珠,把这个出身贫寒的穷小子做为重点培养对象,仕途上先提拔他当股长、当主任、再当副局长,生活上先称呼他小巫、再称呼前贵,最后称呼姑爷,每一个变化都在苏老干部的精心设计中。巫前贵也卯足劲,在岳父退休后继续大步向前,先下乡镇当书记,再回城当局长,现在挤进四大家班子,排名虽靠后,但年龄还没过五十,长陵政界还有巫副主席要回县委或县政府班子的传闻。
没有苏老干部就没有儿子的今天,那么自己兴许连储藏室也没得住!因此,雀二姐时常提醒儿子要感恩,也叮嘱巫家老小不要轻易去给苏家添麻烦。其实雀二姐不说,巫家人都懂规矩,特别是巫前富两口子,多年来在苏小荞面前低眉顺眼,早已习惯看着苏小荞脸色说话。
给母亲买药看病,天经地义。只是,这笔钱不是个小数目,同样靠工资生活的巫前程哪里拿得出?
前程,从下月开始就该你买药了。苏小荞探试着说。
应该的!巫前程抓起面前已经凉透的茶一饮而尽,干脆地说。
二
自当上副局长,巫前程每天晚上不是在酒桌上吃酒,就是在办公室加班,经常披着夜色回家。
今天难得正常下班,巫前程想陪陪母亲。
雀二姐现在住巫前程家。不,严格意义说,她住在小儿子家楼上的隔热层。同储藏室一样,雀二姐要求住隔热层也有她的理由,视野开阔,空气新鲜。
雀二姐不在家,晚饭过后她去公路边捡棉花了。现在正是棉花上市季节,每天都有许多运棉花的货车在县城周边国道上来回奔跑,由于风吹或颠箥,总会落下一些零星的棉花,吹得公路两边到处都是,雀二姐拎着塑料袋沿路拾捡。捡的这点棉花里能抽出金丝?孩子们不让她捡,怕车来车往不安全。不捡不捡,她嘴上答应,可还是照捡不误。除了捡棉花,她还捡破烂。每个易拉罐塑料瓶,都是钱啊!这件毛衣,连标签都还在,城里人真不知节约!
儿孙满堂,且都在自己眼前晃,老了还能挣点生活费补贴家用,这样的日子,雀二姐每天过得有滋有味。
好景不长。今年春节后,雀二姐原本结实粗壮的身体开始急剧消瘦,半年不到她脸庞瘦得尖刀都剔不出贰两肉,每天不停咳嗽,干枯的身躯变得像黑心棉做的枕头套,里面已经烂絮一团。整个巫家人,都清楚这枕头套就快磨穿了。
巫前程从二哥家回来后,除了担心母亲即将油尽灯枯的身体,也为母亲的药费发愁。目前,他的小家庭除每月两千块钱房贷,还有各种接客的酒要“吃”,整个货真价实的“月光族”!现在要跟爱人陆梅梅谈母亲的医药费,怎么张得开嘴?
陆梅梅原本是巫前程老家乡镇中学的物理老师,因物理教研室主任与大鼻子是亲戚,经他们牵线介绍给从部队回家探亲的巫前程,两人见面后彼此还算满意,没多久就把婚事给办了。婚后分居两地,陆梅梅头几年没有怀上,频繁往部队跑,家里钱没攒一分,只攒下一抽屉火车票。后来怀上女儿天天,巫前程也转业回长陵,本以为可以节省路费了,哪知巫前程被分配到一个偏远乡镇司法所当副所长,两人依然是周末夫妻。去年全县公开招考副科级领导干部,巫前程以笔试面试成绩均为第一的绝对优势,考上县司法局副局长一职,终于进了城。组织照顾,陆梅梅也借调到县城关中学,做了一名代课老师。
孩子和分居问题解决了,但两口子仍翻不了身,经济压力如一座大山时常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生活费用可以预算,但吃酒的人情开支防不胜防。有家底的还能勉强支撑,刚结婚的小青年,只能当啃老族了。巫前程两口子没老可啃,他这边不用说,陆梅梅老家在外地,父母都是普通工人,没让他们养老就不错了。
每月二三十张大红票子,我要是自己能画,我就给你画了。陆梅梅嘴虽不甜但心不坏,她不是抠,只是问巫前程,这笔钱从哪里出?
早晨的长陵,沿街的早酒摊子最是热闹。那些夜晚吃酒打通宵牌的人,三五成群坐一起,吃热干面,喝散装烧酒,吹着牛皮打着哈欠吐着醉意,空气中弥漫着悠闲的味道。
其实,这种悠闲就是一种生活。而巫前程是没有生活的人。多数时候,别人上了牌桌他在办公桌,别人上了酒桌他还在办公桌,现在是早上七点,别人又开始喝早酒,他在赶往办公室的路上。
给妈买药的钱,你自己想办法!这是陆梅梅昨天睡觉前给他的答复,外加一个冰冷的后背。
这笔钱,去哪里筹?一大早,他蹲在马桶上想。
如果母亲命长,再活个两三年,那不是要几万块钱?刷牙时,他端着漱口的水杯想。
不会的,医生说得了这病顶多还能活几个月。现在走在大街上,他还在想。
这不是盼望母亲早死吗?迎着冉冉升起的朝阳,在暖暖的阳光下,巫前程后背竟突然走出了冷汗。
同样是儿子,二哥他有孝心,怕母亲心疼钱,善意欺骗母亲药便宜,其实买的全是进口药,吃了大半年。现在二哥有困难了,把尽孝的接力棒递到他手里,他能不接?
母亲的药,肯定不能停,这是巫前程的底线。到了中午,他按照母亲一直吃的药的名字,把这个月的药给买了回来。买药的钱,是单位刚发的年度奖励工资,原本在陆梅梅的预算中,是女儿天天本学期舞蹈班的培训费,他擅自挪用了。
太阳像一个巨大的火盆,被打翻在天空,空气中飞溅着的火花,落向那些暴露在阳光下的人。巫前程在热浪的包裹下,脚步匆匆地钻进办公大楼。
这时,呕气宝巫小盘从开着冷气的值班室里钻了出来,拦住了他。
小叔,我有一哥们,现在手上有个特好的项目。
南水北调工程,挖土方……
没等巫前程反应过来,呕气宝心急火燎地自言自语起来。说话前没有任何开场和铺垫,这是他一贯的语言风格。
“小叔”、“项目”,当这两个词从整天游手好闲的巫小盘嘴里嘣出来时,巫前程便知道他的来意了。
小叔,借我点钱。巫小盘嬉皮笑脸地说。
果不出巫前程所料。
你现在是管叫花子要饭,巫前程开玩笑地告诉侄子,我自己下一顿还不知道去哪里舀一瓢呢!
巫小盘哪里肯信,别人的实际困难从来就不是他考虑的事,他滔滔不绝地说,能够拿下国家项目,在于他某个朋友的朋友的朋友手眼通天……
巫前程懒得听,巫小盘自己却已是热血沸腾。
是不是投资小收益大?是不是帐好结回款快?
呕气宝头脑简单,巫前程不用想就知到这个所谓的项目是个什么鬼把戏。
对,小叔你说得太对了!呕气宝没想到小叔没点即通,高兴得手舞足蹈,但转眼又疑惑地问,你怎么知道?
别看呕气宝一没文化二没头脑三没人脉,懒得油瓶倒了也不扶,但这些年他参与的工程和项目可不少,国家项目有农田开发土地平整电网线路升级改造;个体项目有炸鸡店全国连锁外贸服装特价倒卖,可谓蚂蚁爬磨盘千条路。当然,哪条路都没走通也没走远,但他说生意哪能没风险?屁股一拍知难就退,他爹娘就惨了,一年四季替他还帐擦屁股。
这回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我可不能错过,巫小盘兴奋地说,抓住它我就咸鱼翻身了!
怎么个抓法?巫前程倒是想看他准备怎么往人家圈套里钻。
我哥们说,只要投资三万块,年底就可以挣七八十万,如果管理得好,挣一百万也不是没可能。
那利润是挺可观啊,不过,你哪来三万块的本?
能找谁?还不是找你们弟兄仨,也不多,每人支持我一万就行。巫小盘轻松地说道,我爸和二叔都答应了,你的一万块没问题吧?
滚!巫前程几乎是吼出了这个字。
起风了,窗子被吹得啪啪地响。乌云借助风的力量从窗外钻入,办公室的光线也就渐渐暗了下来。
巫前程从电脑桌前起身,去关窗子。窗外的街道上依然车水马龙,正值下班高峰,人们争相赶路,或接送小孩,或回家烧饭,更多的人奔向县城大中小各个酒店饭馆,送恭喜、上人情、吃酒打牌......
就在刚才,巫前程也接到一个接客的电话,不过他委婉地推掉了。县安监局一个副局长的现任妻子与前夫的女儿结婚,通过与巫前程同一批招考在组织部任电教室主任的白吹吹接他吃酒。他与这个副局长仅仅一起参加过一次人事工作培训,话没说上三句,长得什么模样也记不起来,这吃的是哪门子酒?他探试着请白吹吹帮忙推掉,本有些难为情,哪知电话那头白吹吹爽快答应了,又说其实对方也并非诚心想接你,但又怕以后再碰面时,你反怪他不接你,也为难。有些话像烙饼,一摊开就凉了,巫前程就安心了。
晚上要加班,局办公室送他审定的迎接市里普法检查汇报稿改了几稿,始终不太满意,需亲自操刀。晚餐就在楼下的牛肉米粉馆解决,五块钱一份的米粉,一个煎鸡蛋垫底,零星混杂着碎肉末,出锅时还盖着几根青翠的蔬菜叶,味道好价格实惠,比那五百块一顿的酒菜不知爽口到哪里去了。
如今长陵的酒席,早已没有传统的八大碗,为图方便省事,全是冷冻食品直接放在锅里烩一下就上桌,有时候客人多时间紧,厨师只能偷减程序,甚至菜里还带着冰疙瘩就住桌上端,虽然满满一桌,但往往伸不下筷子,人人埋怨酒菜难吃,但又都在拼命接客和吃酒。
巫前程刚转业回长陵时,每每听到周围一片哀叹声,单纯地想我既不接客也不吃酒,能奈我何?不过没半年,紧闭的大门不攻自破,发小兼媒人大鼻子与当时的妻子结婚多年不育,后来终于生了个宝贝儿子,满月时接客请了巫前程,他能不去?哪知此门一开,就关不拢了。再住后巫前程给自己定的不吃酒的规矩成了寡妇的裤腰带,越来越松了。
不过,吃酒和接客好比前后两道防线,前一道溃破不要紧,只要后一道没破,就不至于被冲得稀里哗啦。巫前程还是坚持自己不接客,就不存在欠别人的人情债,主动权还在自己手里。
接客吃酒是什么?是面子!面子好比刚出锅的嫩豆腐,要是掉在地上,可就捡不起来了,二哥巫前贵提醒他,做人做事不要太天真。
三
巫前程昨晚加了个通宵夜班,今天精神有些恍惚,还好那个汇报材料总算在局长那里通过了,下午局里召开干部大会搞学习,他差点在会上打起瞌睡来,只盼着快点下班,好回家美美补个觉。
怕什么就来什么,快到下班时巫前程又接到接客电话,高中同学杀猪佬说自己家里办事,请他晚上到金凤大酒店吃酒。
都说长陵的接客电话和请柬多得像街头小广告,但以他和杀猪佬的关系,莫说拒绝,小广告内容也是不便多问的,管它是重金求子还是专治性病!好啊好啊,连声应承的语气迫切得像重病患者得到人家的祖传秘方。
推开包房门,巫前程才知道自己来迟了,满桌的同学纷纷站起来向他打招呼,并打趣欢迎巫局长闪亮登场,把他推到最上席位置。
那是唯一的空位,巫前程想谦虚也不成,只得入座。
严禁公职人员请客的风声越来越紧,纪委的摄像机狙击枪一样地隐藏在各个隐蔽角落,谁也不想当出头鸟,杀猪佬只能采取化整为零的形式,每天以朋友聚会的形式中午晚上各请一桌客,请完这个圈子请那个圈子,接连请了三周,弄得他憔悴不堪,瘦了一圈,鼻梁上黑框眼镜都快掉了下来。
待巫前程入座,就正式开席了。
大家嚷嚷着让杀猪佬发表祝酒辞,他推辞不过,举起杯子,嗫嚅地说,今天是为我儿子……他摘下眼镜,擦了擦,戴上后又说,我儿子上大学宴请大家……希望,希望大家,说到这,又开始擦眼镜……
唉,不说了,开始喝吧!
杀猪佬有点口吃,语言表达能力有限,祝酒辞也只能草草收尾。
杀猪佬高中毕业后顶父亲的班,当上了防疫站的卫生监督员,负责生猪屠宰市场检疫工作。别看他嘴巴不利索,可心里比谁都精明,每次到屠宰点搞检疫,不见好烟不盖戳。那些杀猪的师傅在背后滴咕,我们劳神费力几个小时杀头猪,抵不上他两秒钟一个戳,他才是真正的杀猪佬啊,专杀我们这些杀猪佬!
杀猪佬杀猪佬叫来叫去,就变成他的外号了。虽不中听,但他乐意,这相当于一张无形的名片嘛。
杀猪佬为儿子办升学宴?巫前程心里犯嘀咕。
“接客莫问事由”,长陵县老百姓对此早已心照不宣。不过,当杀猪佬说为自己儿子考上大学请客,巫前程还是很吃惊:他儿子不是还在读高二吗?
满桌人似乎没人关心接客事由,都在拼命闹酒。邻座谭三毛告诉巫前程,杀猪佬儿子确实还在读高二,但明年元旦过后,对接客吃酒会管得更严,所以他提前把客接了。不接不行,这些年他送出去的无数份升学宴人情钱怎么回收?大家都在拼命找理由请客,这场名正言顺的酒他能甘心放弃?
放弃的都是钱,谁跟钱过不去?应该请,应该请。
不管杀猪佬这场客接得有没有道理,但巫前程的荷包受了伤。
来之前,他还在心里作着激烈的思想斗争,人情钱是送五百还是八百?想来想去,送五百算了。但走到酒店门口,巫前程面对杀猪佬脸上堆得快溢出来的笑容时,他突然心虚了,五百块真拿得出手?他在心里对自己摇头。
他佯装上卫生间,偷偷往红包里又塞了三百块,他也需要昂起脖子做人。还有,巫前富的小炒店在杀猪佬负责的卫生监督辖区,大哥老是说请多关照,区区五百块的小红包,装得下“关照”二字?
没人愿意为三百块钱划破脑壳,巫前程也是没办法,他和陆梅梅两人工资加起来像清水里养的王八,永远就那么一小坨,家里每笔开支都只能赶吃饭穿衣上学看病要紧的安排,一个萝卜一个坑,就这八百块钱,还是从陆梅梅那里“借”来的。暑假期间,陆梅梅偷偷在家开了“小课桌”,辛苦一个月,好不容易挣了两千多块钱,就让巫前程给“借”出来了。
醉了。屋子里烟雾缭绕,满桌人摇摇晃晃。
我也准备为儿子办升学宴,到时你也要赏脸啊!谭三毛笑嘻嘻说。
哪所名校?巫前程问,心里又是一震,但强装笑颜。
城西驾校。谭三毛端起酒杯,装着不怀好意地朝巫前程挤了挤眼睛,又说,碰一个?
碰一个!巫前程瞬间放下心来,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酒店门口站满了吃酒的人,大家或勾肩搭背窃窃私语,或叨着牙签握手道别,感谢盛情款待改日再聚的话在一拨拨吃酒的人群中重复念叨,看似情真意切,实则轻飘空洞,如今的人,谁不活在情面和场面里?
这些话,巫前程和同学们相互也说,说完就被风吹走了。
我走走,巫前程谢绝了杀猪佬送他回家的提议,说散散步好醒酒。
听大哥说,小盘找他二叔还真借到了一万块钱,萌萌马上要留学,正是需用钱的时候,二哥怎么还有钱借给他?
走着走着,巫前程就走掉了醉意。
69岁的雀二姐现在每天大口喘粗气,经常咳嗽得腰也直不起来,痰里还带着血。咳归咳,喘归喘,这个转了几十年的老陀螺并没因此停下来,每天仍拖着干瘪的身子,在捡棉花和收破烂之余,主要精力就是忙着在楼顶培土种菜,她仍雄心勃勃地要在这座二十八层高楼顶上建设出一个瓜果飘香的空中菜园。
离开农村十几年的雀二姐,依然保持着对土地无比虔诚的热爱。她喜欢在土地上不紧不慢地劳作,用小锹敲打着土坷垃,慢慢地推平,然后将种子一颗颗埋进泥土里,再浇上一瓢瓢清水,等着日出日落月盈月亏,望着它慢慢生长……
雀二姐得的是一种叫特发性肺纤维化的病,开始不重视,后来发展成急重型,目前根本没有特效疗法,只能尽量延长生存期。
家庭会议时,几个儿子都说砸锅卖铁也要给母亲看病。母亲在,兄弟还是一个家;母亲不在,这个大家庭就散了。说到动情处,孝子巫前贵还流下了眼泪,表态母亲看病的钱由他来负担。
住县医院的干部病房,打昂贵的进口药水,当钞票水一样流进医院收费窗口后,雀二姐病情终于得到稳定,一个月后出院了。
接下来进入巩固维持阶段,按时服药,不干重活,保持心情舒畅。医生这么交待。
在大家齐力劝阻下,咳嗽得到控制的雀二姐妥协了,将捡来的一大堆泡沫箱推到楼顶一角,答应只种三箱蔬菜,每个儿子一箱。
今天晚上的吃酒,巫前程又不敢推。接客的人,是他的顶头上司魏局长。魏局长以自己妹夫名义开了一家律师事务所,晚上要在长陵最高档的国际大酒店接客。
魏局长接客,自然会有人把风声“无意”间透露出去,本局干部职工都很懂规矩,只上人情不吃酒,尽量不给局长添麻烦,因此,魏局长酒桌上接的都是县里的头面人物。
魏局长接巫前程了吗?当然没有。但他接了巫前贵巫副主席,巫前程也跟着“沾光”。
没想到,魏局长还请了白吹吹。白吹吹现在已从组织部电教中心主任调整到干部科长岗位上了,级别未升但官威陡涨,这不,魏局长还亲自给他点烟呢!
巫前程当然不能和白科长一起坐下来吃酒,他自告奋勇和今天的主人也就是魏局长的妹夫,共同做好迎客、斟茶和倒酒任务。
今天到场的还有县委一个常委,在满桌子局长老总们围着常委同志左一杯右一杯的时候,巫前程和二哥正好有了闲聊的机会。
话题转来转去,自然落到了巫小盘身上。
我不知道给小盘借钱是往沙地里泼水吗?
我不知道小盘不懂事,浑球一个?
但他是谁?是我们的亲侄子也是咱妈的命根子,不把他安顿好,咱妈还活得下去?
二哥的话句句在理,巫前程连连点头称是。
我上县师范那年,家里穷得连路费也拿不出,我背着一口箱子走着去学校,快要走到镇上时,大哥喘着粗气追上来,给我手里塞了十七块钱,后来我才知道他把大嫂从娘家带来的金耳环偷偷拿去卖了,就是这十七块钱,我最终才能从月湖村走了出来……
前程,你说小盘需要钱,大哥能力有限,我们做叔叔的该帮不该帮?
该。
二哥知恩图报,巫前程脸都红到了耳朵根子上。
酒席散后,巫前贵坚持要和弟弟一起回家看望母亲。
看一次,就少一次了。这句话说出来,兄弟俩陡生伤感。
雀二姐依然不在,估计又去公路上捡棉花了。
巫前贵不顾劝阻,挽起袖子在母亲屋子里做起卫生来,他将屋里屋外都擦了一遍,又给母亲烧开水,洗衣服。
这段时间,妈的身体维持得还不错,巫前程说。他没提自己经济窘困,怕让二哥为难。
后来,巫前程又问到县里班子换届的事,巫前贵告诉他,关于他回政府当副县长的传言,并非空穴来风,现在正处在关键时期,绝不能出半点差错,否则这多年努力会前功尽弃。
兄弟俩聊了一会儿,因为巫前贵明天一大早要下乡,只能先离开。
我知道你不容易,实在撑不下去……就不要撑了!在下楼的电梯里,巫前贵体谅地对弟弟说。
你放心,还是那句话,砸锅卖铁也不能断母亲的药!巫前程向二哥表态。
巫前贵不再说什么,出了电梯走到小轿车旁,没急着上车,拉住巫前程的手,欲言又止。
最终,半天不曾说话。
末了,把巫前程的手重重一拍,“唉”!不知为何长长叹一口气,然后把自己肥胖的身躯揉进轿车里。
四
街道开始变得拥堵,挂着外省车牌的车渐渐多起来,穿梭在县城的各个角落,国庆长假就要到了。
接客的多,吃酒的更多。大小饭馆尽是涌进涌出的人流,生意火爆的时候,有的酒店一个中午要翻几次台,前一拨客人残羮未撤,另一拨客人已蜂拥而入,服务员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和服务员一样苦不堪言的还有巫前程。国庆节前,他接到四五个接客的电话,大都推不掉躲不过。当巫前程为人情开支发愁睡不着时,陆梅梅递过来一个高枕头:她第三季度的课贴在节前发下来了。
谢天谢地!
正常红白喜事多,稀奇古怪的接客也不少,但事由都比城东的节孝牌坊还要正大光明:局里基层股的刘股长,母亲的七十大寿前年才办,可谓寿鞭硝烟未尽,如今又要做给母亲做八十大寿了。他说,人家有爹有妈,我爹四十多就不在了,双亲仅存一个妈,本来就比别人少接几场客,现在该不该赶在纪委文件出台前把母亲八十大寿给做了?章华乡司法所伍所长,在县城付五万块钱首付按揭买了套五十平米的公寓房,办个乔迁之喜有错吗?还有在老家乡政府上班的小学同学熊干部,儿子还在参军体检过程中就要办入伍欢送酒,反正迟早要加入光荣的人民解放军了,赶着国庆外地回来的亲朋好友多,谁办事不想图个热闹?
这些接客的,公职人员心存顾忌办得隐蔽,巫前程尽量亲自参加;若是社会人员大张旗鼓的,巫前程大多没敢露面,只把人情钱捎去。
钱到,也就算人到了。
熊干部接客,巫前程不光钱到位,人也得到场。其一,熊干部把酒席放在自己老家乡下,隐蔽;其二,小学同学感情还算真挚,不少同学都从外地赶回来参加,相当于一次同学聚会。
熊干部的酒席上还出现一个束发盘髻身着蓝青色道袍的客人,是同学刘黑子,当年的优等生,但高考时以一分之差落榜了,后来到距长陵百公里外的一座深山道观出家当了道士,十几年与大家少有联系,没想到今天他也来吃酒了。
上了桌,大家才发现和熊干部关系密切的俞嘎子却没有来。嘎子为什么不到场?他害怕吃“连环酒”。今年春节,一个朋友接客他吃酒,桌上十个人他认识八个,其中五个人相互敬酒时,都说近期自家也接客,纷纷顺口接了他。这种不深不浅的交情,参加吧自己荷包受不住,不参加以后再碰面难堪,想来想去,只有狠狠心咬咬牙,把这些酒一一给吃了下来。春节回家十多天,没有一天不在酒桌上过,辛辛苦苦打工挣来的钱,化成寡淡无味如同兑水的酒。并且,每每上桌,筷子夹着那些色泽鲜艳来历可疑的肉块,吃不进吞不下,内心五味杂陈。这酒,他吃怕了。
同窗情谊自不必说,彼此多年不见,但陌生感就像酒桌上牛皮糖外面裹着的那层膜,酒杯一举就融化了。
谈笑间,同学们看见刘道长穿着高腰雨靴,不解地问他,今天艳阳高照你怎么还穿个雨鞋?该不是你能识破天相今晚有雨?雨个屁!刘道长一脸郁闷地说,我上周五下大雨那天出门,一个酒接一个酒吃,还没有工夫回道观换鞋呢!众人大笑,出家人都躲不过红尘俗事,我们还有谁能独善其身?
来,喝酒!喝酒!
这个国庆节,巫前富也在接客。小炒店隔壁卖调料的门面转让,在巫前贵的提议下,他转接过来打通,简单装修升级成一个小饭馆,主要承接小型酒席和零散客餐。
为赶上国庆节这轮接客潮,巫前富把饭馆开业时间定在国庆节第一天,谁知假期过半却开不了张,一桌酒席生意也没有。情况反馈到巫前贵那里,巫副主席大手一挥,大哥办场开业酒,我们亲戚吃,帮你聚人气。
来的都是自家人,人情钱要不要送?当着所有亲戚的面,饭桌上巫前贵主动递给大嫂两千块人情钱。这一来,大家也纷纷包了红包,往巫前富两口子手里塞,巫前富嘴里推说不要不要,但最终还是接下了。巫前程经济再困难,但众目睽睽之下,也踮起脚尖随了一千块钱礼金。
吃饭的时候,陆梅梅半开玩笑半当真地低声说,二哥简直就是个托,和大哥这双簧演得好!巫前程只能尴尬地笑了笑,竟不知说什么好。
都是亲人,闲话足以下酒,一段往事就可以喝半斤。不一会儿,巫前贵脸上便红云翻滚,褪去县领导的外衣,和大哥说起县里禁止公职人员大操大办文件就要出台的事。
巫前贵说,年前这几个月是关键,抓住机会,切不可错失良机。
巫前富顿时一脸愁云,默不作声。半晌,才把快烧到手指的烟头摁进烟灰缸,端起酒杯说,我的小店生意全都指着你和前程了,你们不介绍生意,怕是进门喝粥的人都没有呢!
巫前贵拍拍大哥胳膊说,年前抢生意是一场硬仗,这世上只要还有人,还少了人接客?你放心,打仗亲兄弟!
趁着酒兴,从南水北调工地上赶回家过节的巫小盘,也提着酒瓶满桌子给长辈挨个敬酒。
他给二叔连敬三杯。二叔为我们巫家操心费神,我得恭恭敬敬,巫小盘豪气地一把抹掉嘴边的酒沫。
搞大工程的人就是不一样,众人夸赞。
巫前富两口子看到儿子说话有板有眼,欢喜得眉开眼笑,连连叮嘱儿子少喝点少喝点,又说,给你小叔也敬一杯。
小叔?我哪里来的小叔?巫前富一张嘴,像跳出个打火机,瞬间点燃了巫小盘这个汽油桶。
我困难需要钱的时候小叔在哪里?巫小盘突然提高音调,声嘶力竭地吼道,脖子上的一坨坨肥肉不住地颤抖。
“哗”,原本一大家子亲亲热热的场面像一块巨大的平面玻璃,瞬间被撞掉在地上,在场每个人心里似乎都能听到这破碎的声音。
巫前程抬起头,看了看巫小盘,这个家伙吃了炸药了?
这时,巫小盘开始左摇右晃,指着巫前程叫嚣。
你算个什么叔叔?
你除了每天板着个脸,为我们巫家做过什么贡献?
……
巫前程始终不吭气,不作声,任巫小盘上蹿下跳,咆哮半天得不到任何回应,他越发愤怒,大如豆粒的汗珠从额头上滚落下来。
巫前程,你为什么不给我借钱?巫前程,你是不是要害我?巫小盘突然疯了一样扑到巫前程桌前,一把掀掉他面前的餐具,夺过他的酒杯,把酒从巫前程的头上淋了下来,边淋边发出怪异的笑声。
小……小盘……你干什么?!巫前富一看情况不对,赶紧上来抓住儿子胳膊,吓得说话时舌头都打了卷。
巫前程,你为什么不给我借钱?巫前程,你是不是要害我?巫小盘一把鼻涕一把泪,推开父亲,反复叫嚷着这几句话,冲上去要抓小叔的头发,并用手里的筷子乱扎。
巫前程嚯地站起身来,身子轻轻向前一移,顺手就锁住了巫小盘的喉咙,吼道;巫小盘!你就是个疯子!
巫前富好不容易从踉跄中稳住身体,又怕小弟伤到儿子,连忙大骂儿子,你这个狗东西,你还要打你小叔?并装着上去要揍儿子的架式,众人连忙上去阻止,拉住了三个人。待巫前程松开手,巫小盘拼命挣脱出来,脚下突然失重,一下子摔倒在地,额头磕住了凳子角,满头是血。
巫前富看到儿子头上出了血,吓得面无血色,嗑嗑巴巴地大喊,快,快找纱布,止血!止血!一旁的小盘妈妈惊慌失措,手脚也不知在哪里,更不知要上哪里去找纱布,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边哭边骂儿子,这个讨债鬼,你小叔不借给你钱就算了,你也不应该动手嘛!你不是讨打?!言下之意,儿子的头是巫前程打破的。
听到老婆这么说,巫前富突然好像明白什么,立刻上前抱住已经松手的巫前程的腰,说前程,你是长辈不跟他计较,小盘喝多了,喝多了!
有人找来一块干净的卫生棉纱,轻轻将小盘额头上的血擦净了,其实创口很小,血很快就止住了。巫前富和其他人把还在嚎叫的巫小盘夹上阁楼,总算控制住场面。已经完全惊呆住的雀二姐直到此时才反应过来,看到孙子受伤上了阁楼,也要追着上去,刚走到楼梯口,开始猛烈地咳嗽,咳着咳着就重重地坐倒在地上,大家又赶紧去扶她,倒水的倒水,抚背地抚背,好半天她的咳嗽才缓和下来。
就不能好好吃顿饭?一直出奇冷静的巫前贵甩出这句话,起身走了。
五
我的病还有救吗?
我还能活多久?
治这病究竟要花多少钱?
雀二姐才知道自己得的不是普通肺炎,而是不治之症。她不怕死,她整天不安的是自己的病会给孩子们带来太多的负担。
她病后,巫家人向她隐瞒了病情,用善意的谎言砌起了一道围墙。
前几天,楼道电梯里一直充斥着大粪的气味,住五楼的顾老太太满小区找味源,经过几天的嗅闻和盯守,终于找上了楼顶。原来,雀二姐为给她的蔬菜施农家肥,连续好几天都去附近汽车站旱厕里,装满一痰盂大粪拎回来,乘坐电梯上上下下,臭味好久不能散去。
顾老太太没找到雀二姐,倒是把去上早自习的陆梅梅给堵在了楼梯口,陆梅梅好气又好笑,连连给人道歉,顺口又把婆婆的病情对她说了,意思是请她多包涵。见是绝症之人所为,顾老太太心立即软了下来,反而责怪陆梅梅,不该让老人这么受累。陆梅梅委屈地解释,婆婆种菜纯属她个人爱好,其实自己每月给婆婆贴药费几千块呢!
顾老太太哪里晓得雀二姐对自己的病并不知情,今天碰到雀二姐又要提着一痰盂大粪进电梯,不但没有制止,还好意关切地对她说,大姐,身体到了这一步,就不要再劳累了,辛苦种菜省那么点钱,不够孩子给你付医药费的一个零头,这是为哪桩?
围墙就这样被意外推倒了。得知自己病情真相的雀二姐坚决不再服药,她认为自己能做的就是早点死,为孩子减轻负担。
你没事跟人老太太多那句嘴干什么?!陆梅梅下晚自习回来后,巫前程用这句话迎接她。
陆梅梅没有回答,反而发起飚来:天天为什么没去舞蹈班学跳舞?
霎时,屋子里尽是一闪一闪的火星子。
天大的事都比不过天天的事,这是陆梅梅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这样的女人,该如何和她讲理?
天天三四岁时,经常跟着音乐节奏蹦蹦跳跳,从此陆梅梅就认定自己孩子有舞蹈天赋,立志要将她当作杨丽萍来培养。这样的女人,该怎么对她说?
巫前程尽管心虚,犹豫再三,还是把挪用天天舞蹈班学费的事如实说了。
这事瞒不住。
你真打算中断天天的舞蹈学习?
巫前程,你知道你将埋没一个天赋异禀的孩子吗?
巫天天是不是你的亲生女儿?
陆梅梅的火气越说越大。
以后再跳。过了好半天,巫前程才憋出一句丝毫没有底气的话。
你还是个好父亲吗?!陆梅梅恶狠狠地盯住巫前程,发出怒吼。
巫前程不再作声。
你,不配当一个父亲!半响,陆梅梅用牙齿咬住自己的下唇,将脸庞上滚落下的一颗泪珠抿进了自己嘴里。
隔老远,巫前程就看到正蹲在二哥小饭馆门口水池边杀鱼的巫小盘。见到巫前程走近,巫小盘赶紧把头低下来,怯生生地叫了一声小叔,声音小得连他自己都听不见。
巫前程找大哥商量事来了。
母亲不肯吃药,巫前程好话歹话说了一箩筐,在部队能做一百多个战士思想工作的巫前程,硬是把药送不进母亲嘴里。
再这样下去母亲怕是拖不了几天,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二哥率县招商小分队到广州招商去了,巫前程只能找大哥商量对策。
看得出来,巫前富的小饭馆生意有了不小起色,还没到吃饭正点,店内已经三三两两来了客人。
忙忙碌碌的巫前富没有心思细听母亲的病情,反而神秘兮兮地将巫前程拉进里屋,告诉小盘又被人骗了,南水北调投资都打了水漂。
早就说过你们不要由着他的性子胡来,你们就是不听!对此,巫前程一点也不意外。
嘘!嘘!巫前富连忙竖起食指示意他小声点,别让小盘听见,这孩子压力也大,想做点事的想法总是好的,就是运气差点,要怪就怪我们当父母的没有能力给他搭个好平台。
唉!
做父母的,重要的是给孩子搭个好平台,陆梅梅也经常这么说。听到“平台”两个字,巫前程心里就像被鞭子抽了一下,今天早上天天的舞蹈老师又打电话过来了,问天天怎么还没来舞蹈班,是不是放弃了?
这段时间,陆梅梅天天在家里唠叨,催促他尽快想办法,筹钱交学费。
小盘现在懂事了,每天帮着干不少活呢!巫前富每说一句,都要朝大门口张望一下。
巫前程实在是懒得聊巫小盘,好不容易把话题拉回来,刚提到母亲,他的电话响了,是大鼻子打过来的。
大鼻子又要接客。巫前程放下电话,长长叹了口气。
大鼻子接客的位置定没有?开了小饭馆的巫前富听到“接客”二字,就像蚂蝗听到了水响,两眼放绿光,马上插了弟弟的话。
大鼻子和弟弟是一起光屁股长大的朋友,巫前富当然认识,这个原先经常夹着个破皮包成天在车管所门口晃荡的小子,现在要开什么汽车生活咨询公司?还搞开业庆典?
能不能说动大鼻子在自己的小饭馆摆几桌?巫前富有自知之明,不敢奢求将大鼻子的接客业务全包下来,但现在接客流行四处开花,搞几桌也是可以的。
蚊子大腿也是肉。只要是业务,无论大小巫前富都想争取。他的饭馆虽小,但房租水电税务卫生,哪一个不要钱?每天店门一开,先得一摞钞票给别人准备好,再说,家里不还有一个呕气宝吗,他这次到河北捅下的窟窿不得用钱堵呀?
拗不过大哥哀求,巫前程答应去找大鼻子。之后,兄弟俩重新捡起母亲不肯吃药的话头,巫前富双手一摊,我哪里有办法?
前程,你吃别人的酒吃了好几年,自己也接个客嘛!末了,巫前富突然想起来什么,奉劝小弟说。
我请什么客?
天天十岁生日。巫前富早就帮小弟想好了接客事由。
大鼻子果然很给巫前程面子,把小学和初中同学两个圈子的客全放在巫前富小饭馆里接。
前富哥的生意,咱自家人不照顾谁照顾?大鼻子仗义地说。
大鼻子确实混得风生水起,接连两天,巫前富小饭馆六张餐桌都翻了台,巫前富忙不过来,把在街上开摩的的内侄和隔壁卖豆腐的杜婶也请过来帮忙传菜搬酒。
巫前程是晚上下班后来吃酒的,既然是同学圈子,大都相互熟悉,也就少了周公之礼诸多讲究。酒席上无非推杯换盏你来我往,同学中巫前程算混得有点模样,大家就围着他敬酒。这段时间巫前程一肚子烦心事搅得他精疲力竭,借酒消愁,来者不拒,气氛很快就上来了。
巫局,说个事。酒酣耳热之际,大鼻子把嘴凑到巫前程耳边,说自己刚新成立的公司,主要挣钱的业务就是替人打交通事故官司,少不了要与县司法援助中心的那群律师讼棍打交道,还要请分管领导巫前程多关照。又说,其实也不用他出面,借他的名字演钟馗打鬼的戏罢了!
巫前程不晓得大鼻子所说的这个“钟馗打鬼”是出什么把戏,但碍于他送给自己的人情还是热的,因此没有接话,只是将他的酒杯拿了过来,连同自己的一起斟满了酒,说,酒桌上不谈工作,咱哥俩喝一个!说罢,自己先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前程,兄弟我相信你!大鼻子疑惑地盯着巫前程看了几秒钟,然后也一口干了下去。待酒下喉,他硕大的酒糟鼻鼻尖上神奇地沁出一颗汗珠,晶莹剔透,寒光闪烁。
站住!
一个声音突然在人群中炸响,大家停住了嬉笑,目光循着声音望去,只见大鼻子拿着人情账簿,阴沉沉地盯住一个吃完酒正要出门的客人,拉长的红脸快要掉到地上。
被大鼻子吼的这个人,五十出头,是原县交警大队城区中队长马翻帽。马翻帽最大的爱好就是上路拦车开罚单,每次都将警帽取下来反托在手上,识趣的司机将烟或钱放进他帽子里后,他便迅速将帽子重新戴在头上,时间久了,“马翻帽”的外号也由此而来。前不久,马翻帽“翻帽子”的过程被市纪委暗访组给录了下来,直接被“双开”了。
马翻帽,你今天吃饱喝足嘴一抹就准备走的?大鼻子脸上阴云密布,喊了十多年的“马队”也突然变成了“马翻帽”。
来,我们把帐好好算一算!大鼻子用食指使劲敲了敲桌上的人情簿。
什么帐?马翻帽装傻。
什么帐?人情帐!大鼻子鼻尖上的汗粒往外涌。这些年你家里接了多少场客,你怕是自己都不记得了:你女儿十岁生日、上大学、读研究生;你、你老婆过四十岁生日,你父母岳父母分别办六十大寿七十大寿寿宴;你搬了三次家,次次都贺新(乔迁之喜)……十年时间,你家里接了足足十四趟客,我哪次不是恭恭敬敬送人情?过去,我家里逢接客你就装不知,托人请你你不是在外出差就是办案抽不开身,这我都忍了!但今天我接这场客,你就拿三百块钱准备了事?大鼻子越说声音越大,简直怒不可遏。
你再接我再送人情嘛!马翻帽显然没有料到,以前对他毕恭毕敬的大鼻子翻起脸来比他翻帽子还快,语气便软了下来。
不用了!大鼻子不徐不疾地说,你把这些年我给你送的人情一分不少还给我,从此我们两清,你就当没我这个朋友!说罢,他伸出中指头,轻轻刮去鼻尖上的汗珠,
六
国庆过后,墙上的手撕日历比窗外的落叶掉得还要快。又快到月末了,给母亲买药的日子一天天逼近,天天舞蹈班开班的日子一天天远去,巫前程心里越发慌了起来。
副局长、面子、人缘,巫前程都不差,但能当钱使?
借。这是巫前程唯一的办法。
找谁借?
成天混迹于酒场饭桌,满城都是朋友哥们,巫前程把手机的电话号码簿翻了又翻,除了大鼻子,似乎还真找不到可以开口借钱的人。大鼻子曾向自己拍过胸脯,要借钱莫见外。大鼻子的钱是好借,但巫前程心里不踏实,左想右想就感觉像挂在鱼钩上的饵。
想想大鼻子酒糟鼻上的汗珠,巫前程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摁下了退出键。
算了。
辗转了半夜,到后来迷迷糊糊睡去。不知什么时候,巫前程看到母亲轻轻地进自己的房间,手里拎着一个包袱,并不说话,只是站着床边慈爱地望着他。
妈,您这是要干什么?
妈要回老家,人生七十古来稀,妈活够了。
妈,你按时吃药,再活三五年没问题。
儿孙满堂,子女幸福,妈还有什么舍不得?
雀二姐似乎真的看不出一点病态,脸上泛着慈祥的光茫。
巫前程还要劝母亲吃药,雀二姐却转身就走了,向着老家的方向匆匆走去。巫前程急得大喊一声,“妈,妈,你等等我……”
大半夜,你鬼叫什么?巫前程突然感到头被谁推了一下,陆梅梅哼哼两声,又翻过身睡着了。
原来是一场梦。
巫前程坐了起来,心里空落落的。
借钱。巫前程下定了决心,找大鼻子借钱。
一大早,巫前程拨通了大鼻子的电话,向他开口借钱,什么倒钩不倒钩,油锅里的钱也得伸手。
大鼻子爽快答应了。巫前程反而有些不安,他鼻尖上那颗大如豆粒的汗珠总是在他眼前晃动。
有借有还,能坏到哪里去?巫前程把借大鼻子钱的事告诉了陆梅梅,希望她能安慰一下自己。
借了不用还吗?你准备用什么还?陆梅梅冷冷地看着他。
这边大鼻子答应给巫前程借的钱还没到位,那边巫前富家里已经乱成了一团糟。
说来说去,还是因为那个呕气宝!
先是人家大鼻子收的人情钱,预留下一万块准备借给巫前程的,存放在巫前富的吧台抽屉里,哪晓得巫小盘偷偷配有钥匙,当成自家的钱给顺走了。巫前富开始以为店里进了贼,吵着要报警,后来看了监控,顿时就蔫了,最后还是巫前程出面找大鼻子商量,认作自己欠大鼻子一万块钱的借帐了事。
没消停几天,屋里又塌了天。原来,小盘前段时间没有去河北搞什么投资,一直就躲在长陵跟着社会上赫赫有名的“摇哥”的手下人在瞎混,人家以投资的名义套住他,先是唆使他吸食麻果,然后又带着他赌博,没多长时间把所谓做投资的两万块钱挥霍得一干二净不说,还从摇哥的马仔这里拿了三万块钱高利贷,利息按天计,每天三百。
巫小盘被逼得没有办法,偷偷配了一把饭馆吧台钥匙,阴差阳错把大鼻子的一万块钱当自家收款拿走,给摇哥手下还了九千块钱的帐,自己带着剩余的一千块钱消失了。
今天,西装革履风度翩翩的摇哥亲自上门讨帐来了。他进门就给巫前富递了根烟,扯了半天饭馆生意如何的野棉花,弄得巫前富刚开始还很高兴,以为来了一个订酒席的金主,等明白是怎么回事后,直接就傻眼了。且不说本金,就这每日三百块钱的利息,不是要巫前富两口子的老命吗?
欠帐还钱天经地义不是?摇哥离开时留下的迷人的微笑,让巫前富惶恐不安。
当天晚上,在巫前富的小酒馆里,从南方招商回来的巫前贵主持召开了家庭会议。没等人到齐,巫前富就急不可待地说了巫小盘的现状:在广州一家工地做防水小工,每月三千多块钱工资,每天皮都晒脱还吃不饱,从牙缝里省钱给摇哥还帐还不够……说着说着,两口子就小声啜泣起来。
几乎没跟大家商量,巫前贵很快从一团乱麻里抽出线头,一根根捋得清清楚楚:一是母亲的医药费,当着苏小荞的面他连意见都不征求,直接表态由他来负担;二是小盘借摇哥高利贷一事,自己托人去处理;三是小盘不要在外打工了,回长陵专门负责照顾奶奶,让他尽孝同时也捆住他的腿,省得惹事生非;四是大鼻子那一万块钱由巫前程和大鼻子沟通好,尽量多给巫前富腾出还钱的时间。
不愧是领导,巫前贵处理家庭问题也是干脆利落。
巫前程对二哥既佩服又感激,这段时间一直压在他心头上的那块石头被掀掉了,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等下个月本年度的几项奖励工资发下来,一切就顺利了。
陆梅梅更开心,除婆婆的医药费二哥重新接手外,二哥还给她透露了一个信息,这次去招商的路上,同行的骆副市长同意将她调回城的事放在年底研究了。
只要不给子女添太多负担,雀二姐求生欲望又点燃了,在孙子巫小盘的照顾下,每天按时吃药,不再盘弄那几个泡沫箱子种蔬菜了。
七
他接客?白吹吹他接什么客?
儿子,或是女儿满月酒。
杀猪佬在电话里告诉巫前程,到底是儿子还是女儿他也不知道,甚至白吹吹自己也不知道,因为小孩还在他老婆肚子里,没有生出来。
时间进入十二月,县城里掀起了接客吃酒的新一轮高潮。人们争先恐后地接客,批发似地吃酒。街头巷尾各种小道消息满天飞,传闻纪委关于禁止大操大办的文件已在印刷厂,翻过年不仅国家公职人员不允许请客吃酒,对老百姓也发出了“倡议”,要求人民群众移风易俗,坚决刹住这种陈规陋习。因此,长陵人赶紧抓住元旦前的灰色时段拼命接客,唯恐错过敛财和赶本的最后机会。
以前接客少的,自然要想法子接一回,把多年送出的人情帐尽量收回来,不然赔血本;以前接客多的,则暗自窃喜,这一笔笔的人情欠帐,看来纪委的一纸文件将替他们还了。
接客的名目更是五花八门,大家甚至懒得问,这张薄纸何必去捅破!
白吹吹要为没出世的孩子摆满月酒。
荒唐的事细细想来竟然有些合理,合理的事说出来却又那样荒唐,这个世界,究竟什么才是荒唐?什么才是合理?
他白吹吹有什么办法?作为县委机关干部,平时接客不多但吃酒多,送出去的人情钱一个帐本都记不下,单独二胎政策放开后,他和老婆天天在家里造人,好不容易种上了,只等孩子出生回收礼金,却迎来县纪委文件这个拦路虎,你说亏不亏?
杀猪佬告诉巫前程,白吹吹老婆预产期是元月二十五号,按出生时间推算这个客肯定是接不成了。要么赶在十二月底提前进行剖腹产,将孩子提前拿出来,但提前将近一个月,风险太大了!为此,白吹吹思前想后好长一段时间,眼睛天天勾勾地盯着茶几上厚厚的人情簿发呆,这哪里是人情簿,分明是过期作废的存折本啊!
他把手掌往桌上的帐本一拍:老子也要接客。
老婆早产了,在老家坐月子,恭请大家喝喜酒。白吹吹对外宣布。
恭喜!恭喜!
儿子还是姑娘?添丁加口人生之大事,问的人很多,既有热心不知情的,也有知情而故意调侃的。
封建!封建!
生男生女一个样!白吹吹既是自我解嘲,也算是侧面回应。
当然,多数人不会问,话说穿了漏水。
白吹吹虽然接客,但这客接得有水平,几乎没留下什么痕迹:所有送了礼金的人,都被回赠一张额度为所送人情百分之三十的餐票,可以随时到指定酒店自由就餐。
巫前程今天另有两场酒要吃,都是红包到而人不到,宁可吃自助餐,也比酒席的味道好。
在兴和顺美食城的自助餐厅里,杀猪佬递给巫前程一个餐盘说,自助餐吃好还不浪费。
整个长陵县的接客,每天就那几道菜,人也是那几个人,哪里是吃饭?分明就是浪费比赛。这不,每桌吃下来最后都有连筷子没戳过的整盘鸡鸭鱼肉,直接被倒进泔水桶。
我也不是杀猪佬,接客吃酒的人才是杀猪佬呢!杀猪佬感叹。
雀二姐的咳嗽,一声紧接一声,比巫前程的脚步声还要沉重。他上楼时,老远能听见母亲在楼顶大口地咳喘。
躺在床上的雀二姐,咳嗽令她不时地俯身趴向床沿,往痰盂里吐着带着血丝的浓痰,空气中泛着阵阵老人腐朽的气味。这一切,都暗示着人的大限将至吗?
巫小盘正站在奶奶种菜的泡沫箱子旁抽烟,看见小叔,赶紧熄掉烟头跟进了房间。他在隔热层的外间放置一个行军床,住在这里照顾奶奶。
一个年轻的小伙子生活在这里,却找不出他青春和鲜活气息的存在,反而有一些异样气味,这让巫前程产生了不舒服的感觉。
雀二姐看到小儿子来了,想抬起手臂招呼,但胳膊费力伸到半空中就落了下来,她已经没有举手的力气。
前程,前程,她艰难地打开口,嘴巴一翕一翕地喊儿子。
妈您别乱动,不要说话,安心养病。巫前程上前握住母亲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
雀二姐似乎有话要说,最终,却没有说出来。
母亲太累了,劳累了一辈子,不说话也罢。
巫前程问小盘,奶奶吃药了吗?吃饭了吗?小盘连忙说,吃了,都吃了。
为什么吃药了,咳嗽却越来越厉害?
病得真了,母亲真的快不行了?巫前程心里难受,和母亲分别的日子就要到了吗?尽管他心里早有准备,但黑白无常的脚步慢慢朝母亲走来时,他却害怕起来。
晚上写完汇报材料,已是凌晨两点,巫前程丝毫不觉得困倦,他想多陪陪母亲,母亲在这个世上的日子不多了。冲了个澡,穿着睡衣又上到隔热间,咳嗽一整天的母亲终于睡着了。
而巫小盘床上却是空的,他不在。
八
你说他还算是个人吗?
巫前程脸胀得通红,眉毛拧到一处,愤怒地冲着一脸茫然的大哥大嫂吼道,看你们养的宝贝儿子?!
昨天半夜,巫前程发现小盘没在,随手掀开他的床垫,竟然看到锡纸和塑料瓶,这是吸毒常用的器具。
这个家伙,真是烂泥巴扶不上墙!巫前程一屁股坐到小盘床上,一种深深的无奈朝他袭来。
呆坐好一会儿,巫前程突然有了某种不好预感,他起身拿起母亲床头柜上的药盒,将药倒出来仔细一看,不是母亲以前吃的药,竟然是普通的维生素。
巫前程意识到,小盘把他奶奶的药给换了。不用说,肯定偷出去卖给药贩子了,要不然他哪来钱吸食麻果?怪不得母亲每天按时吃药,身体却越来越差,问题还是出在这个混蛋身上呀!
他连奶奶救命的药都不放过,还是不是人?巫前程愤怒地吼道。
大嫂听说儿子又在吸毒,一哆嗦吓得手里正剥的豆角掉在地上,“哇”的一声大哭起来,都是那个该死的摇哥,骗我儿子赌博,骗我儿子吸麻果……
巫前富则瘫软在沙发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完了,小盘吸毒品上瘾了!完了,瘾君子毒瘾上来连自己手脚都敢剁了卖钱,他是没救了!巫前程骂着骂着,没了刚才的怒气,对两个苦命又可怜的人发火又有什么用呢?
最后,他只能叹了叹气。
巫前程决定去找二哥,这个家巫前贵才是真正的顶门杠。
意外的是,他打二哥的电话,巫前贵说了一句“知道了”就匆匆挂断电话,不肯再说什么。看得出,二哥对小盘也失望透底,开始有意回避了。
怎么办?
巫前程实在没办法,向单位财务借了三千块钱,把药买了回来,按每天服用剂量分好,亲自服侍母亲吃药。
很快,药物起到疗效,一段时间后雀二姐的身体就有了起色,脸色变得红润,咳嗽声再也没前些日子那样急促。
巫前贵嘴上说让小弟看着办,其实心里还是很关心母亲的,来看过母亲好几次,雀二姐的病情得到好转,兄弟俩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最近,巫前程累得像条狗。
刚迎接完市里的普法考核,来不急喘口气,魏局长又把“法律服务进企业”的事交给巫前程。本来这项工作是另一位副局长分管的,那个副局长因为给孙子办周岁宴被人举报,“秒杀”停职了。
受领任务后,联系电视台、召集县里几家大企业负责人开协调会、会议准备,哪件事都得他亲自落实。虽说是个副局长,但相关科室那些老油条每天一到下班点,不是已坐在酒桌上就是正在去吃酒的路上,除了两个去年刚招考进来的小青年,他谁也指挥不动。
偏偏越忙越有人添乱,才把“法律服务进企业”的会开完,听说巫小盘被人打了,打得住进了医院。
再见到巫小盘,是在县人民医院的病床上,他刚被从急救室推出来,巫前富两口子分别守在病床的两侧。
小盘是被摇哥手下人打的,打得头破血流。上回欠的本钱巫前富才替他还完,他又欠了新债。不怪巫小盘,毒瘾上来谁受得了?又找摇哥马仔要麻果吸,没钱就被逼着给他们打欠条。欠条上的金额过万时,怂恿他找父母要,巫前富的小饭馆哪里经得住这样折腾,确实再也没有钱给小盘,小盘自然挨了打。
你奶奶的药卖了还不够你吸?巫前程气得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几盒破维生素片,能卖得出钱来?小盘在病床上杀猪般嚎叫,比他小叔还愤怒。
你为什么给母亲吃维生素?
巫前程多么希望二哥给一个能让自己诚服的理由。
但巫前贵没有,他坐在豪华的沙发转椅中,低着头,沉默。
你为什么有钱给巫小盘糟蹋,却没钱给母亲买药?
巫前贵越是不回答,巫前程心里越是焦急,因焦急而愤怒,他怒吼着质问二哥。
巫前贵仍不说话。
巫前程心里开始发慌,那个多年来负责任有孝心的形象,就要垮塌了吗?
你处心积虑纵容小盘,不是溺爱,你心里有自己的算盘!你明知小盘吸毒成瘾,还安排他照顾母亲,你是在借他的手置母亲于死地……巫前程调动了脑海里各种下作的猜测,然后用恶言包裹,向二哥发起攻击。
他举起了利剑,但希望自己先倒下。
……
不知过了好久,终于,他说累了。
巫前贵也慢慢从沙发上起身,走到弟弟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前程,你说的,都是事实。
小饭馆现在很忙,因为巫前贵要接客了。
巫前贵要为养母做八十大寿,预订了五十桌,分期分批举办,低调又热闹。虽然阁楼上躺了个不过皮外伤但成天哼哼唧唧的呕气宝,但想到这场客接下来,能够把欠下的那堆狗肉帐还得差不多,巫前富两口子心里美滋滋的。
五十桌,这是小饭馆开业以来拿到的最大一单,巫前富虽忙,但浑身是劲。他边杀鸡边数落巫前程,说你二哥也不容易,不管怎么样,二哥也是希望能给辛苦了一辈子的母亲风风光光办后事,有错吗?又说,如果母亲走在元旦之后,这辈子最后想热闹一场也不可能了。
这个世上,谁是在为自己活?巫前富自言自语。
以前,二哥巫前贵也说过同样的话。
巫前程心里难受,不愿再提及这事。
二哥哪里冒出来的一个养母?自己怎么从没有听说过?
大嫂将桌上成块的熟牛肉改刀,边切边压低声音对小叔子说,这个养母就是你二哥逢年过节经常去福利院探望的一个五保户。看巫前程一头雾水,又说,就是我们老家村里那个一辈子没结过婚的周裁缝,长着六个指头的,你还记得不?
原来是她!巫前程回想起来了。有年过春节,还是民政局长的巫前贵随县长下乡去慰问孤寡老人,在福利院他看到了同村的周裁缝,于是把怯生生的周裁缝推到县长跟前,县长亲切地伸出手,握住她一辈子不敢示人的六个指头问长问短,并从巫前贵手里接过一个大红包递给她,这让院里围观的老人们好生羡慕。
周婆婆,县长跟你握手呢!
周裁缝,县长给你送红包呢!
当着县长的面,巫前贵赶紧对周裁缝说,您是看着我长大的,小时候我没有父亲,家里穷,还在您的裁缝铺里吃过饭呢!
记得,啷个不记得哟,见局长与自己攀起了乡亲,周裁缝连声回应道。
谁说您没有儿女,以后我就是你儿子嘛!巫前贵拉过周裁缝,一脸真诚地对笑着的县长说。说完,大家都开心地笑了。
很快,县长与满嘴无牙却笑得合不拢嘴的六指孤寡老人周裁缝握手合影的照片,登上省报头版头条,受到省领导的肯定和批示,县长特别高兴。后来,巫前贵在与县教育局长竞争政协副主席的关键时刻,县长说话了,前贵同志是一个懂得感恩的干部,懂得感恩的人,能差到哪里去?!
大事因此一锤定音。
在床上躺了好几天,巫小盘熬不住了。趁着父母不留神,从小饭馆里溜了出来,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刚才,他偷偷地拿着自己以前配的钥匙去开吧台的抽屉,哪知锁被换了,怎么也打不开,这让他很是气愤。
他全身酸软,开始流鼻涕,眼睛里全是泪。
这下算是看清楚了,巫前富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挣的钱不给老子这个亲儿子;巫前贵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给他亲娘用维生素治肺病,害得老子被医院门口那个药贩子好一阵嘲笑;巫前程更不是什么好东西,向他借点钱像要他的命……
他们统统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巫小盘高一脚低一脚,不知怎么走到小叔家的楼下,突然感到胸口恶心,于是趴在花坛边呕吐起来,直呕得眼冒金星。呕吐过后,乘电梯到了巫前程家门口,先是用手锤门,没反应,就用脚踹,但脚像一团棉花,怎么也使不上劲,门没踹开,自己却摔倒在地上。
他又愤怒了,像狗一样狂吠。
狂吠半天无人睬应,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楼上的雀二姐听到孙子的哭泣声,不知发生了什么,吓得赶紧地挣扎起床跌跌撞撞地下楼来,看到孙子坐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连忙要扶他起来。
巫小盘赖着地上不起来,冲着雀二姐连吼带骂,你这个老东西,你为什么不死?你死了,我们巫家就可热热闹闹接一次客,巫前富的餐馆可以接生意,巫前贵巫前程都是当官的,可以摆流水席。来的不是客,是钱,是白花花的钞票你知道吗?有了钱,我还会像孙子似的去求人,我还会天天被逼帐?被人往死里打?
巫小盘骂到激动处,甚至抓起门背后的拖把,要打奶奶,说把你打死了我们巫家就有理由接客了!
孙子这些疯话,仿佛当头一棒,雀二姐懵了,任由巫小盘举起拖把,她早已面无血色,硬生生地坐倒在地上。
巫小盘胳膊突然一歪,手中的拖把打在楼梯的扶手上,他想站起来,右脚却使不上一点劲,像蚯蚓一样向楼上爬,嘶喊着问雀二姐奶奶你的药呢?巫前程给你买的药呢?你的药已经救不了你的命,却可以救孙子的命啊!
他终于爬进了奶奶的房间,四处乱翻一通,但只找到巫前程一包包分好的药,却没有整盒的,他气愤地将药片扔进屋外的泡沫箱里……
折腾一番后,他又踉踉跄跄地走下楼来,经过一脸惊恐的雀二姐身边时,他盯住她干瘪的身躯,突然伸出双手卡住她的脖子,面目狰狞地说:亲爱的奶奶,你准备什么时候死?
县民政系统都知道我巫前贵有这么个“养母”,那么为什么不能为她老人家做个寿,让老人晚年感受人伦亲情的温暖?有一次在酒桌上,巫前贵借着醉意问了县长。
县长,请问一个孤苦伶仃的老人,在风烛残年之际迎来人生的八十寿辰,应该享受儿孙的祝福吗?
应该。
县长,请问在县纪委文件下发前,我为养母做八十大寿违反纪律规定吗?
从组织纪律上讲,既然文件没有禁止,那就不算,而且,你能给养母做八十大寿,应该说这是当前我们干部与群众关系鱼水情深的一个生动例证,是上级主管机关真心关爱基层弱势群体的一个鲜活样板,是发生在自幼丧父的苦孩子与残疾孤寡老人身上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一段人间佳话……
我还要亲自参加!县长感动了,趁着酒兴兴奋地表态。
好!
于是,巫前贵副主席定于十二月二十五日至二十九日为养母做八十大寿。很快,县里各路精英们,都从不同渠道上收到这一信息。
去,一定要去,巫主席为受过一饭之恩的养母做八十大寿,此般孝义感天动地,这不是去吃酒,是去接受孝行义举的再教育啊!
县城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在明里暗里谈论这场接客,大家纷纷表示要积极参加。何况,县长也要亲自参加呢!
大哥,人数增加了,你再增加二十桌。巫前贵在电话里说。
巫老板,时间要提前了,二十日就得开始。替巫前贵张罗的人说。
大哥,人数又增加了,你还得增加三十桌。巫前贵在电话里又说。
巫老板,时间又要提前了,十六日,不,十五日就要开始。替巫前贵张罗的人又说。
……
主动向巫副主席讨酒吃的人越来越多,巫前贵委托放风的和帮助接客的人都反馈,届时吃酒人数将超过预期的三倍,巫前贵不得不一再通知大哥增加桌数和提前时间,但底线是月底前要接完,绝对不能碰文件的红线。
小盘,下来帮爸妈干点活!巫前富两口子不怕辛苦,定的酒席桌数越多越高兴,他们头发梢上都能看到兴奋的笑容。
什么是人缘?什么是平台?
这就是!
新年将至,县城已经提前开启了喜迎新春模式。街上、店铺里、游乐场,到处都是挂着迎新年的彩色条幅,呈现出一派欢乐祥和的景象。
巫前贵接客的日子,伸手就可以摸到了。
又是一个通宵未睡,巫前程在电脑上敲出年度工作总结的结束语,伸了伸懒腰,站起身拉开办公室的窗帘,外面已是一片微光。玻璃上结了厚厚的冰花,窗台上已堆积起一层白雪,昨夜下雪了。
推开窗户,新鲜的湿气裹着寒冷的微风扑面而来,吹走了巫前程的困意,他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寒冬马上就要来临了。
这时,桌上的手机突然响了。
谁这么早打电话?巫前程抓起来一看,是老婆陆梅梅打过来的,她在电话里焦急地喊,妈死了!你快回来!妈死了!你快回来!
妈死了?!
这一天,终于来临了。巫前程突然感到自己像掉进大海,身体被挂在一个巨大的铁锚之上,被拖着朝着黑暗的深海急速下坠,却怎么也坠不到海底……
后来,他的身体变得轻盈,紧接着一种漫无边际的虚无向他倒压过来,带着腥咸味的海水包围了他,涌进他的耳朵,涌进他的鼻腔,涌进他的七窍八孔,四处都是漆黑与冰凉……
电话是什么时候挂掉的他不知道,陆梅梅后来在电话里还喊了些什么他也不知道,等他回过神的时候,他才想起了陆梅梅的话:妈死了!
巫前程奔出办公室冲下楼去,单位的电动大门还没打开,他拍了拍门房,门房没动静,巫前程等不及,直接从电动门的铁栅栏上翻了过去,却不小心挂破了右裤腿。
妈死了?!
巫前程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裤子已被撕开一道长长的口子,他站在路边等的士等不到,索性甩开步子,向着家的方向拼命奔跑。
跑着跑着,老家门口的那条小路就出现在他的前方。恍忽中,他突然看到母亲手里拎着一个包袱匆匆地在前面走,妈您这是要去向哪里?巫前程在后面追,怎么也追不上,于是他想大声地喊,妈妈你等等我,妈妈你等等我,却怎么也喊不出声来,他看到母亲急匆匆地向前走,一次也没有回头,渐渐地,渐渐地,母亲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遮盖天空的最后一层薄纱已经被掀开,大街上已经一片通亮。路上有行色匆匆赶去上早自习的学生,也有用板车拖着蔬菜的菜贩子,还有三三两两坐在早点铺子上围着小火锅喝早酒的人们,巫前程从他们身边风一样跑过,却没有人侧目,低头赶路的低头赶路,举杯饮酒的举杯饮酒,活在这个世上的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谁会在意裤子豁开一道口子还在拼命奔跑的人呢?
雀二姐安静地躺在床上。她真的死了吗?人死后身体不是冰冷的吗?为什么母亲的手还是那样的温热,巫前程跪在床前,将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轻轻的摩娑。
妈没死,她是睡着了,巫前程喃喃自语。
床头柜上放着几粒药片,是安眠药。
陆梅梅递过来一张纸,是从天天的作业本上撕下来的,正方形米字格正当中写着:伢儿们对我好,但我(病)疼得没法,我自己走了。
纸的背面,还有用铅笔写的一行字:你们好好接场客。
熊湘鄂,湖北公安人。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湖北省青年作家第五届高研班学员。现居荆州。2010年开始在各类刊物上发表作品,长篇小说《老转》在军转网上连载,点击率达50万人次,2014年在《荆州晚报》开设“小鄂读史”专栏,至今逾百期。
九
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