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逃记
2017-04-26彭定旺
彭定旺
追逃记
彭定旺
一双脚在田埂上留下了很深的印痕,踩进泥里的草茎从脚印里松脱开,留下两汪水渍和不易察觉的油菜花瓣,再往前,绊根草太密,没有脚印了,但有半干的泥屑留在草梢。
“绝对是姜道明。”跟踪的肖永贵说,“只有左眼瞎了的人,重心才偏左。”马鸡子很崇敬地蹲下来,把手里的马刀横在双膝上,去看左脚印。肖永贵挥了挥驳壳枪,意思是不必看了。
野草遍地,荆棘丛生。田间小路穿过油菜花丛,在花海的尽头冒出来,连接到河堤。
姜道明弓着身子穿行,脸上沾满黄色的花粉,被露水打湿了的长衫,凉凉的还裹住了双腿,他好想脱下来,又怕成为手中的累赘,再说哪有读书人不穿长衫的呢。他每走一段就抻抻下摆,再伸出头,看看是否到了尽头。他没去想身后跟踪他的人已经到了哪,反正他不能让跟踪他的人阴谋得逞。
“到打锣场还是关沮口?”他不晓得是谁在说话,回过头去找说话的人。
高高的油菜丛里,密不透风,只有枝蔓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音。“总不能走到哪里算哪里吧。”他自言自语着,他发现说话的就是他自己。
天亮的半个时辰前,他从自家前院的枣树上溜出来,待肖永贵带着李重甲的兵搜完整个屋子,他早已溜进了油菜田。在经过宝光寺时,他听见前殿帷幔中和尚自镜的鼾声,本想交代自镜明天一定要照护好在寺里读私塾的学童们,又怕弄出了声响,他便悄悄地把瓦砾里藏了好久的快慢机别在了腰间。
“他现在从小路拐进了这条垄沟,鞋底的泥巴结得像个木屐。”肖永贵指着姜道明脚上脱落的泥块说,“他走得非常急,以为在草上留不下脚印,但他来不及清理这些泥巴。”
马鸡子蹲下去,看到有鞋形的泥块留在分岔到垄沟的地方,像是既同意判断又执行命令地立起身,果决地用马刀砍断沟两边的枝蔓。
“打狗也要看主人,是他的人先动的手,这回怪不得我们了。”马鸡子砍着枝蔓,就像砍着那个用腰间的绳索打中他颧骨的人。
姜道明贴着另一垄沟边,把丹田之气提起来,尽量使身体的重量不落在脚上,轻飞如燕的步履,没有碰落油菜花瓣,甚至连露珠都没洒下。
跟踪的人已被假象引入歧途了,他心里这样想着,拐上另一条杂草茂密,踩下去不见泥的小路。他吮一下牙齿,啐了一口痰,如释重负地吐在旁边的野刺丛里。
“高台子的人太彪悍,还是关沮口打锣场靠得住。”他好像听到了和尚自镜的声音。
“无论是关沮口还是打锣场,高台子都是必经之路。”他对自镜说。
“我们上当了。”肖永贵说,“那个泥巴是迷魂阵!姜瞎子果真是在武昌城读过书的人,把我们弄得筋疲力尽,他可能早已逃到高台子了。”
马鸡子回头望着说话的人,心里一阵发怵,“高台子是黄学会的地盘。他们第一学的佛堂就设在那的吴王庙,那帮人可是些活阎王,他们活埋过李耀祠。”
肖永贵对他的话非常不满意,瞪他一眼,用驳壳枪在空中点了点,说:“黄学会不过一群乌合之众,有这么可怕吗?李耀祠是什么?是土匪!我们可是政府维持会的人,和他能比!再说不是你惹出事,挨了姜瞎子手下的打,蚀了肖家祠堂的脸面,我还不愿接李重甲这个活呢!”
马鸡子嘿嘿讪笑着说:“捉住了姜瞎子,砰!”他空握三个手指,作了个放枪的手势。
肖永贵憋着火,半天不响。他们开始往回撤,撤到小路时,他们找不到踪迹了。马鸡子撅起屁股在草地上嗅,肖永贵抬起脚朝他的屁股狠踹了一下,吼道:“鸡子!我告诉你,姜瞎子在武昌城上大学时,刺杀过李重甲,早晨抓他时还可以动动他,现在他逃出来了,连根汗毛都不能动!他是我们送给李重甲的厚礼!”
马鸡子趔趄着倒在杂草上,顾不得理会屁股上挨的一脚,指着草间的泥屑,急急地说:“老大老大,姜瞎子往这边跑了。”
肖永贵蹲下来,只瞥了一眼,就立起身,对马鸡子说:“那是瞎子故意撒下的!”
小路连到堤坡脚下的低洼,姜道明终于到了尽头。齐腰深的草丛里有个探出头的窝棚,在灰暗而明净的晨曦里飘摇着屋顶的腐朽,棚架从四壁的破草里露出来,刺向空中,将倒未倒。
打湿的长衫厚重如铁,他把下摆塞在腰间,小心地观察着窝棚。窝棚是夏季照看瓜田的,不应有门,现在却有块床板遮着门洞,似乎有一缕青烟从里面飘到晨雾里,潮湿里夹杂着人的气息。他觉得有危险袭来,急步没进草丛,当床板挪开时,他已经躲闪不及了。
肖永贵说:“姜瞎子干的真是漂亮,竟然还有人接应。姜道明比瞎子早到半个时辰,那个时候正是我们走岔路的时候,正是人们起床后打着哈欠屙尿的时候,也是放鸡鸭出笼去找野食的时候。”
马鸡子愣愣地看着他的主人,俏皮地补充道:“也是得胜街的早堂面馆起第一锅面条的时候。”
肖永贵不搭茬,咬着牙,腮帮子隆起来,恨恨地嘀咕了句什么。好像是在说马鸡子无知且无聊。
“自镜,你来干什么?”姜道明说。
“得胜街巴府的事是我惹的,马鸡子该打,但我不该用夺命索,至少不该打他的脸。”和尚说。
姜道明心里想,宜昌不保,李重甲退到了荆都,日本人又破了荆都的防线,得胜街被划成了日本人的军事禁区,所以有人要兴风作浪,哪里关你和尚的事!
灰蒙蒙的黎明,寒气逼人,他们爬上堤坡,河风把姜道明的下摆从腰间吹脱,像一面旗似的鼓起来。他们不敢在堤埂上停留,迅速闪到了堤的另一边。
河床上长着古怪的槐树林,缠绕着细细的藤蔓垂落到水里,鸳鸯似的水鸟在水草丛里凫水,波纹从暗处漾来,死蛇一样泛着寒光。他们时不时踩到绿草下的虚坑,滑滑跌跌地沿着河流向高台子方向走去。那些坑是日本飞机炸的。
“太阳还没出来。”肖永贵跟着坡上的踪迹往上爬,他现在有些恼火了,“谁惹高台子都得死!李耀祠仗着几条汉阳造,几十个人马,居然还以高台子为据点,抢劫东西不说,还祸害人家姑娘。高家旺高家宝两兄弟那是好惹的吗?人家搞了一百多条枪划子,用猎枪和土铳,把他们全他妈的轰死了!”
“老大,李耀祠不是轰死的,是被活埋的。”
“对!活埋的。”
姜道明在槐树林里疾走,到高台子还有很长的路,趁着赶路的时候,说着一些故人旧事,有如肖永贵讲到李耀祠,或许旁的事物可以在难捱的时间里化解内心的不安,他讲的是自镜想问而未问的一个人,他赶着路说着话,又好像自镜不存在一样。他说:“贺彼得打扮成仆从模样,登上停在武昌站的列车,然后拎着包袱准备混进李重甲所在的车厢,被门口的卫兵所阻,双方拉拉扯扯的时候,列车正接驳行李车厢,强劲的惯性推动客车剧烈晃动,炸弹从包袱中脱落,贺彼得一脚将炸弹踢向车厢,被门挡住,滚落到车下爆炸了,混乱中,我跃上站台,掏出二十响快慢机,举枪射向车厢,却没有一粒子弹打响。刺杀未遂不说,还眼睁睁地看到贺彼得被生擒,我躲过围捕,又在小巷里把贺彼得从押解他的士兵的枪下救了出来,我的左眼就是焙制火药时抾瞎的。情形大致就是这样的。”
他说这些话,像有事相托似的,但又不面对自镜。他掏出那把二十响快慢机,是德国克虏伯,他左右摆弄着,接着说:“贺彼得说是在黑市上买来的,后来又说是找朋友借来的。也许是朋友怜惜他的卿卿生命,也许是无意中出现的故障,反正撞针出了问题。那时组织成分较复杂,个个都自称革命。当然也有很纯粹的革命者,他们只是想以暗杀和以身殉国的方式来警醒国人,使革命的诉求得以伸张,纯粹者就是这么简单。”
他对自镜只讲了别人隐约晓得而又不太详尽的事情,没有讲后来他被四处追杀的情形,也没讲他奉命潜回姜尕台以私塾先生的身份和涵荫草堂作掩护,在隐秘中发展队伍并在警界、学界、商界已有了渗透的事。他能讲出这些的话,就已经觉得自镜是个可以信赖的人了。
“贺彼得当年是武昌城的少爷?”自镜紧跟着他的脚步,身上有热气散出。
“李重甲来荆都了,他也到了荆都,现在是得胜街的水运商人。”他静默了好久答道。
他们不再说话,只听得到他们在草皮上的脚步声。
“高台子快到了吧?”他不晓得自己是在问自镜还是自言自语。
自镜说:“高台子高家旺高家宝两兄弟,共产党国民党都接触过他们,但他们谁的边也不沾,他们只打土匪不参加党派,相信黄学会的刀枪不入,不相信什么信仰。他们说,我们只护家不革命。你是黄学会请去的军事教官,你比我更晓得他们。”
两人不语,继续往前走。过了一会,自镜觉得他的话还未说完,“他们如果真相信刀枪不入,那还请您干嘛?虽然关沮口和打锣场犄角呼应,高台子居中控制,三者之间又有御湖为天然屏障,加上黄学会装神弄鬼,似乎好有阵势,但是白天日军骚扰,晚上土匪打劫,日疲夜扰的,他们既要种田打鱼又要站岗放哨,经费还是自筹,真是难以为继了。他们绝不做汉奸,国民党又盛气凌人,你说谁还可以做主心骨?我看请你做教官,不仅仅是仰慕你的文才武略这么简单,只怕是有所图的。”
他回头认真地看了看自镜,第一次觉得自己留下的和尚还有些意思,他在某种深意里找寻时,似乎有了一些悲戚,心里翻涌出“风声起于水面,月色印在波心。”的句子,这是他在心里默念了好多回的暗语,他好希望接下半句“云来云往风引路,树高树低鸟争晨。”的人出现。他回头去找,什么也没有,只有自镜低头追着他的脚步。
“或许贺彼得一开始就是李重甲的人。”他听清楚了这话是阔步赶上他的自镜说的。
“也许吧。”他不再去想贺彼得,只是时刻盼望着接头人早日出现,好按上级指示,把高台子关沮口和打锣场这帮人带入坦途。
天边露出温暖的阳光,阴翳的槐树林里,雾霭渐渐散去。肖永贵估摸着时辰,晓得前边的人已经到高台子了。他索性在堤坡上坐下,撩起衣襟扇了扇脸上的汗,马鸡子也不问缘由,跟着坐下来。
“本来是想半路拦截的,却不想有人接应了他。尽管他的武功高超,他一人还是敌不过我们两个人的,何况我手上还有枪呢。既然他现在已经到了高台子,那么我们迟到早到也就没有关系了。他是那些人的教官不假,但那些人未必照他的买。如果他们不给李重甲的面子,他们难道不怕日本人?何况姜瞎子与他们根本就是不太相干的人,还怕他们不交出姜瞎子不成?我是公事公办,我怕什么!充其量他不过是个赤匪罢!现在李重甲退到御湖口西边的后港,荆都地界之外了,他要在荆都办个事,还要找我肖某人呢。”
马鸡子把头从两腿之间扬起来,说:“但他的秘密老巢还在荆都。据我所知姜瞎子那帮迂腐子吟诗作赋的涵荫草堂就是他青年干训班的秘密所在。”
肖永贵没有抢白马鸡子,反而还顺应着,“真是有意思,涵荫草堂原来是瞎子的窝点,现在又成了李重甲的密所。贺彼得你以为他真是个商人?其实也在暗处盯着我们呢,所以李重甲那里我们小觑不得,吃罪不起呀。我们晓得的事情千万别瞎说,不到万不得已时,不要轻易透露给日本人。”
“我觉得李重甲这个时候抓姜瞎子,比日本人都小气。”马鸡子说。
“他的兵好像是说请姜瞎子,不是抓,你没听见?”
“我没听见。请不到就抓呗!”马鸡子说,“他们没抓到,就撂给我们,他们办事回来,我们还没抓到姜瞎子怎么办?”
“反正他们回到后港也是要经过高台子的,我们只要把瞎子堵在高台子就行,让他们自相残杀好了。”
姜道明从树林的罅隙里看到堤埂上有人急急地向这边走来,近至眼前时,他看清楚是自镜回来了。自镜窝在草丛里,对他说着从高台子马王庙打探到的情况。
“看样子他们是抓住了李光华。那人身穿长布衫,头发绾在头顶上,白白净净的脸皮,看上去文质彬彬,绅士派头。听人说这人明为乡贤,暗地里却聚集一批地痞,勾结土匪伪军和日本人,明抢暗偷,夺人妻室,逼人为盗,诱良为娼。说他还是维持会成员,持日伪证件,连日本人的关卡,都可自由出入。听说抓他的时候,他正在张家沟的茶馆里打麻将。黄学会的人走到他面前,二话不说绑起来就走,押到了高台子的马王庙,对他进行公决。黄学会那阵势还真有些瘆人呢!先是烧香拜佛,擒魔拿妖,再擂鼓呐喊,刀枪开路。
马童在香案上摆出一堆物件,一个坩埚,一个长柄铁夹,一根带有橡皮套头的金属搅棒,一个铁架台,一个金属漏斗,一个污浊的玻璃瓶里面装着蓖麻油,一张油皮纸上面托着一坨炼化后凝结而成的动物脂肪,撕烂的锡皮牙膏袋,还有其他一些鸡零狗碎。他把铁架台架到煤油灯上,调好了位置,再夹住坩埚放在火头上,把猪油似的东西和锡皮放在锅内,一会儿锅内有兹兹的声音,有香香的味道飘出,味道就要焦糊时,又把玻璃瓶里的蓖麻油加进了一些,他像炼丹师把握着时辰,大厨子掌控着火候,又像中药铺掌柜拿捏着分量。锡皮化开了,他用金属搅棒在坩锅内搅了搅,化开的锡皮像水银一样在汤汁里晃动。
高家旺高家宝倆兄弟把李光华架起来,绑到椅子上。李光华开始抖抖索索,间或翻着白眼珠,脸白得像纸,额头上冒着热气。
马童把坩埚放到李光华的头顶上,锅内的锡水翻滚沸腾,灼热的锅底烤着他的头发嘶嘶作响。清香、铁腥和焦臭混在一起。马童闭着双目,一手举埚,一手的大拇指在其他手指上掐掐捏捏,嘴里咕咕喃喃着咒语,好像要布下了天罗地网,在急煞收声后,坩埚突然上扬,滚烫的锡水倒入漏斗流到了清水盆里。噗地一声,锡水在水里化淌开来,在冷水的浸濯下又迅速收缩凝结成张牙舞爪的生姜形状,有的爪瓣肉坨坨像娃娃的脑袋,有的像冬天枯草上结成的冰棱,满是棱角和毛刺。
马童举起那块生姜,满脸煞气地说,这就是李光华的魂魄!说完,要紧不忙地取出毛笔和墨盒,在黄黄红红的纸条上画着像弹簧一样的符号,四处贴上,然后接过扑腾着的公鸡,一扭鸡脖子,鸡头塞进鸡翅膀里,鸡一动不动。他在鸡脖子处揉了揉,然后突然拔掉一撮毛,非常熟练地用刀划过,血飙出来,用手指蘸了血把鸡毛弹向纸条。嗖嗖,好有力度,准确得要命。
接着主旗手举着黄色队旗,左右摇摆,尖兵手举大刀紧随其后,太极道一手举小旗,一手举宝剑,其他人身背马刀,手握红缨枪龙蛇一般尾随。在擂鼓呐喊中,他们把李光华押到了白庙子堤那个方向去了,我就赶了回来,现在李光华可能已经被处决了。”
肖永贵在堤上听到远处的鼓声,马鸡子也听到了,他们互相望了一眼,看样子高台子不是有人抓周就是有人祝寿,抓不到姜瞎子能有酒喝,也不枉忙了一个大清早!他们立起身,向高台子挺胸疾走,那样子有些像爬坡的鸭子。
河汊的浅滩上,汨汨的流水声和睡着的人发出的鼾声一样,水草有节奏地抖动,像是要摆脱羁绊,又像奔涌着欢快,河水在阳光下如覆盖的锦缎,不时卷起的漩涡把落叶聚在窝心,有如孩童手里的风车。
两个穿着粗布衫的人,露着胳膊在浅滩里,用名叫竹罩的捕鱼器在抓鱼。他们举着竹罩瞅准藏着鱼的草丛,一把罩下去,然后从收有紧口的上端伸进手去。
“看来已经到了高台子的地界了。”肖永贵说。马鸡子对河里喊:“喂,兄弟,看到两个人过去了吗?其中一个是瞎子。”
河里的两个人听不清马鸡子说什么,只看见一张一闭的嘴巴像个黑洞,再说那人的样子油滑得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没有理会岸上的人。
寒风吹来,他们打了一个冷颤,马鸡子先是笑了笑,说:“还刀枪不入呢,狗屁。”接着有些不高兴地嘀咕道:“听说他们连枪都打不死,不晓得是真是假。”
肖永贵说:“你试一下不就晓得了。”
马鸡子愣了一下,接过肖永贵的枪,瞄了一下。肖永贵在一旁,举着手,展开食指,做着打枪的样子,嘴里“砰!”了一声。枪真的响了,其中一个偏瘦的人倒在了竹罩上。
“毛瑟C96。”听到枪声,姜道明脱口而出。自镜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缠着的夺命索。他们折转身,向河汊这边往回赶。
“难道是肖永贵的枪走火了吗?隔这么远,没道理向我打枪呀!”他赶到河汊时,槐树林的远处有一阵树叶抖动,他举枪向那个方向打了一枪,有树叶嗖嗖的飘出。
姜道明跳到河里,自镜赶着下去,他们把中枪的打鱼人抱起来,放到了岸上,还好,打到了肩甲,不过吓得也和死了一样;那个没挨枪的,面如土灰,半天讲不出话。
他撕下自己的长衫下摆,自镜接过来在河水里摆了摆,冲去了泥浆,他们为中枪那个止住了血。没中枪的醒过神来,拉着姜道明的手说:“谢谢你呀,姜先生。不是你把他们赶走,只怕我也要挨一枪了。”
白庙子方向传来了号声、鼓声和杀喊声,处决完李光华的那拨人听到枪声赶了过来。见到如此情形,要追要杀的喊成一片,为首的高家旺高家宝倆兄弟弄清楚情况后,说:“追是追不到了的,追到得胜街又如何?那是日本人的军事禁区。好在姜先生及时赶到,这位兄弟没伤到性命,算是万幸了。本来为庆贺今天除掉地方一害,也是要摆酒的,恰逢姜先生救了本村兄弟一命,还有平时姜先生教我等兄弟军事操略,也是要感谢的,这三好并一好,不如我们请姜先生去喝一杯。”众人齐喊:“喝酒,喝酒!”
那颗子弹飞过来,落在了肖永贵的肩头,距离很远,早没了杀伤力,他抓过弹头,余热已不能烫手了。他们听不到追赶的声音,鼓声也消失了,应该是安全了,这才放缓脚步,长出了一口气。肖永贵看见马鸡子还握着那把枪,一把夺过来,用枪点点马鸡子的头,恼火地说:“你,你,怎么还真开枪?”马鸡子委屈地说:“事情全装在你的肚子里,我怎么晓得。”
酒席刚开始,从关沮口和打锣场来了几个当家理事的汉子,他们说:“听说抓了李光华我们就往这边赶,半路又听到枪声,就更是担心,赶紧赶过来,这不,恰好赶到了这个饭点上了,呵呵。”谦让一阵,刚坐下,屁股像是坐在了钉子上一样,站起来,“姜先生也在呀,得罪得罪,正说要拜请姜先生,也去我们关沮口打锣场指导指导。我们做个火药,还是一硝二磺三烰炭,用碓窝子冲出来的,你看高台子,您老人家金手指一点,用玻璃罐罐像兑酒一样就可以弄出火药来,高!高人啊!”自镜听得一愣,原来马童装神弄鬼的那些道具想必是姜先生的教具。
独眼的姜道明显得心事重重,脸上不好看,加之他德高望重,那几个汉子不敢轻易造次。客随主便见了生分,喧宾夺主才见真情,他们只好拿自镜说事,自镜说:“哪有和尚喝酒的?”他们说:“宝光寺都被日本人炸塌了,和尚跑了,宝光寺成了姜先生的私塾,你不过是姜先生的书童罢了。喝!喝!”
姜道明心思完全不在眼前,他在心里对眼前的这些人说:“日本人的飞机先是在上空盘旋,后是狂轰滥炸,得胜街你们晓得吧?章华寺你们晓得吧?到处是一片恐怖和凄凉呀!”念叨至此,噌地站起来,腰间的那把克虏伯在长衫里鼓出了枪形,那些人知道他是个有来历的人,一时全都愣住了。他用独眼环视一周后,站立好久,这才缓缓地坐下来,脸上虽然平静了许多,声音里却仍然有些激越,“各位乡邻,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日本人自占领荆都以来,除把得胜街划为禁区外,还设立了青龙观、太师渊、塔儿桥、金龙寺、马王庙这五道关卡,经商做工、集市贸易都不能正常进行。偷关越卡的轻者体罚,重者处死!你们高台子饱汉不知饿汉饥,只想过自己安宁日子,这就大错特错了。日本人不来,李耀祠会如此猖獗吗?李光华会如此胆大包天吗?肖永贵会如此游戏我们的生命吗?倾巢之下安有完卵!我们的军队在浴血奋战,你们却偏安一隅,喝着小酒。不赶走日本人,今天杀个李光华,明天还会有刘光华王光华,是永远成不了大事的,长此下去与肖永贵何异!”
那些人的情绪被带动起来,有人说,是呀是呀,为打日本人,李重甲的部队都损兵折将了三分之一。前不久,有一架国军的飞机被日本人击伤,跳伞的飞行员据说还是个大队长呢。有人说,那天我亲自看见了的,那个黑点从冒着黑烟的飞机里一闪而出,越变越大,落到了三湖那边去了。新四军打死了好多搜捕的日本人,把这个大队长给救了。
正说得热闹,几个短衣打扮,腰里别着家伙的汉子闯了进来,嚷嚷着要讨杯酒喝。高家旺高家宝倆兄弟一看原来是李重甲的兵,为头的是个排长,此人脸瘦眼狭,贼相毕露。他们经常便衣出去办事,路过高台子;高家兄弟为打土匪,也没少到后港驻地去求李重甲,因此兄弟俩与这些兵有些脸熟。
大家起身让进这些人,排长眼尖,一眼发现穿长衫的独眼书生未动一下身子,当下明白,此人就是今天清晨由肖永贵带路没有抓到的姜道明。他上前抱拳道:“姜先生,今天真是好运当头,我们去岑河办事顺当不说,回来赶上了高家兄弟的酒也不说,在这里碰到你姜先生,这就不得不说了。实话告诉你,当年刺杀我们李长官的主凶,可能就是你等着的接头人吧,早已被我们正法了。你现在表面是个先生,暗地里也没闲着。说这个也没什么意思了,现在国难当头,正是用人之际,李长官大人大量,既往不咎,也不会为难你了,我想你也不会为难我等弟兄。你吃完饭,再等我们也弄饱肚子,然后就跟我们到后港去见李长官,我们也只是当差的。”
姜道明镇静自若地吃饭,其他人都看着他,高家兄弟脸上挂不住了,哥哥对排长说:“兄弟,对不住了,在我们高台子抓人,叫我们脸往哪儿放?我们不成了卖友求荣的人了吗?”排长说:“你们晓得个屁!早晨我们去请姜先生,肖永贵那个汉奸是准备趁乱打死姜先生,好栽赃我们李长官的,破坏国共合作。姜先生从树上潜到油菜田里,你以为我们不晓得?那是我们故意放他一马的!”
旁边有人附和高家哥哥,“姜先生是我们黄学会的教官,你抓了我们的教官,那还不是卖友求荣,那是卖主求荣!无论排长兄弟如何说,我们绝不容许败坏了高台子的名声。”
双方黑下脸来,高家弟弟似乎也早已在门外安排了人手。坐着吃饭的姜道明,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双方一交手,我姜瞎子真成瞎子了不说,生生地害了别人性命,那就猪狗不如了。他立起身,曲一只腿踏在长凳上,右手撩开衣襟,从腰间取出那把克虏伯,交到高家哥哥手里,“这是把好枪,你收好,到时用得着。”说着示意排长快点吃完,好随他去见李重甲。
肖永贵躲在得胜街的肖家祠堂不敢出门,马鸡子几次汇报说,没见高家兄弟追杀的影子。他几乎忘记了姜道明,按李重甲残暴乖张的性格,那个瞎眼的可怜人应该早成了李重甲的枪下鬼了。他的心情渐渐好起来,那天他穿着府绸的睡衣,正与姨太太上下其手,管家轻叩门环,禀报:“有位先生求见。”肖永贵一个激灵,心想,果真来了!
不待他应声,房门被推开,一只脚跨进来,那脚上的长衫下摆短了一截,露着虚边。
彭定旺,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湖北省荆州市某中学副校长,湖北省骨干教师;业余从事小说创作,作品散见《文学界》《长江文艺》《芳草》《百花园》《三峡文学》等刊,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家宏来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