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依旧
2017-04-26易格滋
易格滋
小说
青山依旧
易格滋
一
绿皮火车穿行在莽莽群山中。过了武胜关,前面是省界那条幽暗的隧道。这是新开的旅游专列,车速不算快,沿线的县城小站都要停四分钟。韩阳的脸一路朝着车窗外,暮春的田野、河汊、村湾,寂然后退,像无声电影。看不清村夫村妇们的脸,能看见他们在风中挥动的手臂,和衣衫被风撩起的样子。午后两点多,列车安静地停在山脚下的月台边。山里湛蓝的天幕,把空气染成淡淡的蓝色。四月的林子在山脚,涌着墨绿的浪,哗哗地拍打着山壁。韩阳在白白的太阳下,嚓嚓地踩着铁路边的石子路走出好远,回望那火车,如一艘细长的船,泊在淡蓝的雾霭里,居然有点儿虚幻的感觉。
这是大别山的余脉。往北是信阳,向南过武胜关是广水,东南角,与大悟的那一片山头,肩挨着肩,手挽着手。刘章仪的传记《吴佩孚》,讲的是上世纪三十年代,吴率兵扼守武胜关,与南犯的日军血战几昼夜,阻击日军进犯武汉。韩阳还曾亲闻刘的讲课,刘作家与韩阳同是产业工人,韩阳记得刘作家在讲课后捾起裤腿,露出腿杆上的一块疤痕,那是铸造工人浇铸工件时,铁水溅起落下的永久印记。
韩阳二十五岁,失业,失恋的痛苦无以排遣。他心里烦闷。山里的风涼浸浸的,把他的长头发揉得像只鸟巢,胡子如幼蚕,黑茸茸地爬了嘴巴一圈。工厂改制,他走出干了七年的机床厂,厂外路边的悬铃木、枫杨、槐树,院子后磙子河边的垂柳、水杉、竹林……统统绿得像是发了疯,随便一窝儿绿色,就能把太阳白晃晃的亮度拽下去,或者说把白光和绿色中和了,不再让太阳光任性地,一个劲儿地惨白得让人睁不开眼。别人是否喜欢这种“中和”,他不知道,也从没问过。怎么问呢?谁会去注意这种事呢?真是!
山上绿林如絮,一层压一层。
虽然万里晴空,但山里暗幽幽的,是那种能让烦躁的心绪,瞬时变得宁静的幽暗。这幽暗是适合萌生一些闲愁的。譬如风从哪里来?云到哪里去?为什么树叶的纹理基本上是对称的?还有,人的眼睛、猪的眼睛、鼻孔都是两个,也是对称的,嘴巴倒是只有一只,却也可以从鼻子下的中线对折过去,也是对称的。大地上的另外一些物事,譬如河流、山,再如一道隆起的丘岗、一只没有来由的坑,赫然在某处几百年几千年,它们却不遵循对称的法则。唉,地球上的事,有的有道理,有的没道理。
可是,这个春天的绿幽幽,并未能让韩阳的心安宁。他与一大批工友离开岗位自谋生计,如狂飚里的一粒石子,什么也来不及想,就被卷到半空,无着无落。那位让他每次见面就心跳到嗓子眼,白皮肤单眼皮,头发略黄的车工女孩,却在这时向他扬起箍着白色短袖连衣裙的手臂说“再见”。她翩然挥手的情景,直到二十年多后还刻在韩阳心里。那堆畜谋已久的爱火即将燃起时,就戛然熄灭。像一切都没发生。哪个姑娘会跟一个没有衣食保障的男孩子结婚呢?除非她是个傻子。
二
山镇海拔高八百米,仅有南、北两条街。街在山沟里,沟是两道山谷夹成的皱褶。南街宽约百余米,长不过五六百米的样子,房子皆青石砌筑,墙体凸凹不平,石墙表面显出褐、灰间杂粗大的石头颗粒,水泥勾砌的灰缝,如山道挑夫腿杆子上暴涨的青筋。除开依山坡相向而建的房屋,中间只剩二十余米的距离,即是“街”。山民们筑屋时,舍不得砍去那些长了数十年几百年的松树、柳树、朴树,于是街道就更显得不宽绰。两边山坡上的丛林又高又密,层层叠叠由上而下,五六层楼高的大树,枝叶在半空里毫无章法地交织着,密密麻麻如巨大的绿毯,把阳光挡在外面。若是一般的小雨天气,空中噼噼啪啪的雨点如爆豆子,街面的青石板依然不见水星。而空气仿佛抓上一把就能捏出水来。投宿的客人捏着客栈的被褥,问老板娘的小孩是不是昨夜在这儿尿床了?老板娘知道是客人抱怨被褥湿润润的,一脸歉疚,嘴却申辩道哪有这事啊,苦笑着无奈地摇头,客人就自叹自语,好在自己没有关节炎、风湿之类的毛病,而作罢。
站在那块高大的岩石上往下看,树林在街半空拱成了“隧道”,“隧道”的顶上,阳光雪白如瀑,而“隧道”内里,暗若晨昏。那个午后,韩阳在“隧道”脚边,看见陈年的树叶落满潮湿的地面,丛丛不知名的小草盛开着娇羞的花朵,红、白、紫、黄连成一片,更有趣的是,朵朵蘑菇,顶起腐叶,探出圆圆的小脑袋,像顽皮的孩子打着小伞……一个太阳,两重天光。
当然是南街在南,北街在北,不过北街与南街不在一条轴线上,从南街去北街,要向左拐一个不小的弯儿。
韩阳其实是先到的南街。南街人多,旅馆、饭铺、杂货店、茶叶店、土特产店,门挨门脸挨脸。店招有的挂在石头砌的门楣上,有的是在门前大柳树枝上横空挑出一面暗红的绸旗,书一字:酒。字体朴拙。旅馆尤众,基本上皆称XX客栈,大多是将自家的石头屋子隔成十几平米的小间,房形或长或方,置一床或两床,松木或杂树钉成的架子上搁一棕绳织成的绷子,上面覆棉垫、棉被。爬山爬得腰酸腿痛的人倒上去,那棕绳绷子床向上弹起,又落下,又弹起,周而复始,弹力一次比一次弱,三四下才安稳下来,那弹跳说不出的舒服,正适合安放旅人劳顿的身子骨。每房都有杉木格子小窗,窗朝青山,除了山雨欲来,店家是不闭窗子的,旅人坐在床上就可以欣赏青翠的山色。
那时的店老板谦逊,不兴把招牌往大里叫,一律叫XX小客栈。不像如今,一个小小的店,十来间客房,大半间门脸,动辄称之“国际宾馆”、“地球村超市”、“环球饭店”……
南街是商贸旺地,店多人多,交易价格自然贵。
韩阳问了几家客栈的价格,嫌贵。有人说,要便宜就去北街吧。
往北,一路坡坡岭岭向上,走十分钟,向左拐是一道长坡骤然凹下去,肥肥的青石筑起的台阶一级一级下沉。石缝间生出齐腿肚的灯盏草,展头露脸,层层茎叶在午后的阳光下纹丝不动。山坡上的藤蔓披散下来,如少妇荗盛的长发。
三
韩阳抹去额上的汗水,立在北街口,见长而窄的街巷子拐角处有一间旅馆:白云客栈。老板娘眼尖,快步走下石阶,满脸生意人的笑:
住店吗?便宜实惠!安静卫生!还管三顿饭!
松清从山货摊旁起身,上半身向左侧歪了一下,对韩阳说,饭是馒头。
松清那一年也就五十来岁,算不上老。他头发棕刷般锥锥的,瘦削的国字脸,树皮一样粗糙黝黑的皮肤,两条法令纹石刻般深而硬,突出的眉骨和向前翘着的下巴颏儿,令韩阳想起罗丹雕塑的风格。那深藏在眼窝里的两道目光,鹰鹫一样犀利,让韩阳感到一种穿透的力量。在这个山镇汉子面前,似乎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遮蔽这个世界的秘密。
松清若是坐着或站着不走动,你绝不会看出他左腿有残疾。后来听他说起过他的腿,是儿时冬天没棉裤穿,被风雪冻得抽筋抽得蜷缩,没钱治疗落下的残疾。
他的妻子云英,嫌他不会说话,圆脸拉长着嚷,野人!不张你的乌鸦嘴,会把你当猪卖了么?旋即转过脸笑成一朵菊,伸出右手殷勤地接过韩阳肩头的帆布包,接着说,是白面馒头!养人得很,你们城里人天天吃白米饭,就得换换口味,电视里说麦子比稻谷营养高呢。
云英对任何客人都称“城里人”,这样总会让人家觉得尊贵或高人一等,有助于生意达成。
韩阳问,多少钱一天?
云英的笑声瞬间爆满小小的厅堂,便宜便宜,连吃带住20元。
真的很便宜。南街50元。
松清在石阶下递上一句,我们北街比不上南街地段好,只能便宜……
云英的脸气歪了,瞪一眼松清,恨不得跑出屋子去,将手上的帆布包砸到松清的脸上。
韩阳听出松清是在生意上帮倒忙,忍住笑说,我挺喜欢馒头的。云英开心了,就是就是,城里人都晓得,白面馒头比米饭好吃!
四
松清成年在山林子里钻,挖何首乌、挖灵芝草,晒干,摆在自家旅馆门口,然后歪着肩头在山货摊边,等路过的客人挑选买走。这山镇不是长白山,何首乌长得像拇指粗的胡萝卜,也没名气,见多识广的游客不相信这玩意儿能治好什么病,多是怀着到此一游的心情,临别带去一棵两棵挂在家里的某处,留个纪念。松清从没对客人说能治病,三块两块的毛票子落在篾箩里。何首乌去崖壁上挖,灵芝什么的也是去山里挖,只要力气不要本钱。根根绊绊的草茎草萖儿,卖一分也是赚。客人拣起山货,晃着脑袋七嘴八舌,说这个像鸡鸡,那个像大白腿……笑得岔了气。松清也跟着咧嘴。秋天釆弥猴桃,满满当当两藤筐摆在旅馆门前石板街上,这物件看上去像土豆蛋,味道酸酸甜甜,书上说能辅治很多病,大约是真有效的,买的人就多,一网兜儿一网兜儿地拎走。有时一天卖山货的收入,多过他家旅馆的票房,云英把馒头塞到松清手上时就笑眯眯的。
云英经年操劳,看上去比丈夫松清老个三五岁,圆盘脸庞松垮下来,皱纹向眼角和唇角两处汇集,或者说皱纹从嘴、眼两处出发,向整个脸庞布阵。眼皮也耷拉着,头顶的发丝几绺灰白,本来绾成一个髻向后拢在一起,却常常在垂首劳作中散落,凌乱地覆盖着宽阔的额头。
北街看上去像一只大号的石头猪槽,“槽底”的青色石板路凸凹不平,倒也使得总是湿漉漉的石板走上去不至打滑。窄窄的街巷弯弯扭扭得不成样子,厚得让人发笑的石墙上,长满墨绿的青苔,一些人家的梨树窗框冒出木耳,黑黑的探头探脑。门脸也由当初的朱红褪成灰白。旅游的人从山脚开始弓着腰,一步一步地攀爬,不一会儿就被汗水浸透了衣衫,连头发也水淋淋的,一些随大人来的半大孩子,先是被山里世界的新奇鼓动,像只氢气球往上窜,没多久就败下阵来,喘息不止地歪着脑袋,一屁股塌在青石阶上,转头眺望着大人来搭救。人们满头大汗到达的先是南街,没腿力往前走,南街就成商贸旺地了。北街像一个被岁月遗弃的老妪,只能“闲坐说玄宗”。
白云客栈无论怎样便宜实惠,安全卫生,日常营业收入扣除房租,只能勉强维持运转。云英也曾想过去南街租房开店,一盘算那儿高额的租金,加上一笔不小的装修改造开支,只得无奈地叹口气。
松清、云英夫妇有4个孩子,三儿一女,三个儿子均已长大。三个儿子的最高学历是初中毕业。松清倔犟,要他们读书,大的一个说,读书可以,老爹给我们把棺材打好吧!另外两个跟着起哄,老爹也捎带给我们打两个棺材。松清气得七窍生烟,把瓷酒盅啪地砸了,粗瓷片蹦到墙上,落地打旋儿。大吼,滚!三个儿子不是读书的料儿。结婚后带着媳妇陆续下山打工,各自奔前程而去。最小的女儿云娘非亲生,是松清大清早在山路上捡来的。云英一脸愁苦地说,你这个野人!天生是婊子投胎变骆驼的命——压刑没满。养大三个儿子,如驮三座大山,压得人伸不直腰,喘不过气,“山”快卸下了,又去跳一个大坑。说归说,别家女娃子有的,云娘一样不少。云娘在省城大学本科毕业后又修研究生学位。
这天半夜,韩阳听到楼下松清和云英嘀嘀咕咕,不时传来云英的抱怨,似乎又在为云娘读书的费用争吵。韩阳从住进白云客栈起,就常常听到云英的诉苦声。
幸好松清擅长崖壁釆何首乌,挖灵芝,摘弥猴桃卖钱,日子结结巴巴地也能过下去。
只要说起云娘,松清就两眼放光,脸上深硬的皱纹也柔和起来。
在白云客栈的第一天,韩阳倒到绷子床上,就一觉到天明。老板娘在楼下喊开饭啦,韩阳顾不上洗漱,就冲下来,一口气吃下六个馒头,一边噎得翻白眼,一边往嘴里塞。他恍然记得还是昨天早晨上车前吃下一碗清汤面条,差不多一天一夜肚子空着。老板娘皱着眉,心里说,跟母猪一样的饭量,这还不吃穷呀,20元包吃包住,真是亏得没裤子穿啦!松清在旁提醒,慢慢吃,慢慢吃,还有还有。起身颠着左腿去倒来一碗开水,推到韩阳跟前。
云英从韩阳头顶递给松清的目光是:吃!吃!亏死老娘了!松清不理会云英,把脸转向门外的山货摊,一对光鲜的男女,路过他的摊子,女人戴一副反着银光的大蛤蟆镜,弯下腰,尖指拣起一棵胡萝卜大的何首乌送到鼻尖上嗅。云英喊一声“野人”!松清没有听见一样,云英自顾快步出门,准备好了笑脸,那女子却扔下何首乌,在摊子上撕下一片旧报纸,不停擦弄两根指头,然后揽了男人的瘦腰杆走了。
五
这天,韩阳去山里转了转,中午就回到白云客栈二楼的房间睡觉。老板娘见他拎着一个硬纸盒子,说,小伙子,你买山货土产找我家呀。低头扒开纸盒,看到的是一瓶白酒。
那一天身上燥着,衣服粘在身子上,老天爷仿佛一下子把人们推入盛夏,一点过渡也没有,石板街上的女游客穿起了迷你裙,雪白的腿在青石板上晃来晃去。
黄昏时,韩阳听到松清老汉在下面喊开饭——开饭啦!
那一晚松清推开韩阳的门,满屋子的酒气涌出来。韩阳喝了许多酒,歪着身子躺在床上,一只手抓着瓶子正往口里灌,松清夺过瓶子,有些怒,有这样喝酒的吗?韩阳抢过酒瓶,又灌了一小口。云英的脸拉下二寸长,喂喂,你这个小讨债的!我们不是有钱人家,你往死里喝,我可赔不起棺材呀!你长着眼睛,看到了我们这小本买卖,一天挣不了几个钱,要养活一家老小,要供一个上大学的娃!你也看到了,这野人也只能挖些不值钱的山货,你要吊颈,就找大树去,我们倒不起这个霉!松清不耐烦了,横了老婆一眼。
深夜里有人在楼下喊住店,云英出去时反手带上门,松清直视着韩阳,说,小伙子,来,我陪你喝。我们喝到明天早上!可是不等松清把话说完,韩阳已像一摊泥倒在床上呼呼睡去。
这个夜晚不知怎么过去的。韩阳下半夜心里烧得难受,伸出手摸电灯拉线,灯就“啪”地亮了,松清坐在床前的椅子上。韩阳抓起床头盛水的搪瓷缸,一口气把肚子灌满。
松清的眼直视韩阳,小伙子,说说,怎么不想活了?
上半夜,松清见韩阳像要醉死过去,颠着腿脚去南街叫来医生,给韩阳输了液,又在他的帆布包里找到一瓶安眠药。而这些,韩阳都不知道。
你死了,你的爸妈谁管?你的老婆谁管?要是有娃儿,谁养?松清站起身,在屋子里一歪一歪地走动,两只肩膀一高一低。
韩阳想到父母,想到那个穿连衣裙的女孩,泪水就出来了。他爱他们!可是,一个男人,连安身立命的地方也没有……他像一片树叶,被风卷起在半空中,又像一条流浪狗,不知要去哪里。
昏睡了一天,韩阳觉得身体慢慢恢复了。这一天,太阳很大,松清在楼下喊开饭,他知道是在喊自己,云英从那天后,就不再招呼他了。
后面的几天,韩阳一个劲儿满山爬,累了时,一屁股坐在石头上,扯一片树叶或一枚草的茎叶含在嘴里,无来由地嚼着。
他望着即将消逝的落日,吐出嚼碎的树叶。想:山有时是男人。那些挺拔的山峰,那些千万年寸草不长的石头,那些四季笔直,大风大雨都无法摧折的古树,甚至那千回百转却永不退缩的溪流,都体现了男人的坚毅和倔强。山有时又是母性的,有多少生命在山里诞生,在山凹里长大啊!最大的族群是鸟,到底有多少只鸟儿在山里繁衍生息呢,这真是无法统计了,好比要你说出,海里到底有多少滴水,到底有多少鱼那样无解。再是虫子,再是树木……山生万物,养万物,无怨无悔!每天早上,大山的各种声音灌满韩阳的耳朵……
吃了馒头,松清又抓了十几只盛入布袋里,盯着那只空空的粘着几片白馍皮的圆竹箩,似不满足。他拎起一大铁壶水,让韩阳掮上一卷粗麻绳,麻绳的一头系着大拇指粗细的铁钎,另一端系着铁钩。铁钎和铁钩是铁匠打的,韩阳在工厂时学过锻工,铁匠师傅站在炉火旁,左手握铁钳,钳子夹持着大拇指粗细烧得发白的圆钢,右手扬起铁锤,在龟背似的钢砧上,为船厂锻造各种物件。
松清扬起下巴,对韩阳说,走,我们去挖何首乌。
六
太阳偏西的时候,他们才爬上那座最高的山头。松清把手伸过来,问馒头还有几个,韩阳捏了捏布袋子说七个,也就是说这四十多里山路,他们一共消耗掉四个,每人两只。松清这一问,韩阳的肚子就咕咕地叫起来,饥渴交叠,身子有些虚飘。松清的牙巴骨咬动着,腮帮子一鼓一鼓。从早上到此刻,他们几乎没有歇息,起初的那些鸟叫声,常常逗引得韩阳侧耳啼听,松清在前面从长着密密的铜钱大叶片的藤萝里伸出头,不停地催走,快走!实在不行就吓唬道,这儿有大蛇。韩阳怕蛇。
路上确实也看见过蛇,那是他已经迈不动腿了,靠在一棵歪钭的青冈松上喘气,就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一片乱草丛嗖嗖向两边分开,一条手臂粗的花蛇昂着头,轻盈地爬上不远处一棵树皮斑驳的大树,丈余高的树杈上,一只斑鸠正在巢里喂它的孩子们,浑然不觉灭顶之灾已经来临。松清清楚地看到这一幕,在前面的斜坡上,把食指竖在嘴巴上,示意他不要惊扰大花蛇。吓得韩阳半天心口噗噗跳。后来他折下一截枯枝,一边爬山一边用枯枝打探脚下的草丛。松清却沒事般地说,蛇不乱咬,虎不乱伤。韩阳来了兴致,问有虎吗?松清说,没见过虎,但野猪遭遇过很多次。野猪常常一个小家庭成员整体出动,它们听头领的指挥,头领一般是高大威猛的猪父,猪父为了家族成员的安全,不会轻易向谁发起进攻,除非是它们受到威胁,或者饿急眼了。
松清仅有的一次与野猪搏斗的情景还历历在目。那是几年前的秋天中午,去探视那棵被他发现了很多年的何首乌,它长在这座山峰最高的一个山谷里,钻藤越沟,要攀爬四十多里山路。每年秋,松清都会像老朋友一样,去看望它。就是在那天午后,他看到一头尖嘴龅牙高大帅气的豹纹野猪,没任何征兆地向他号叫着冲过来,猝不及防的松清并不十分紧张,顺手将随身携带的麻绳摔上一株三人才能合围的枫杨,没怎么费劲就爬到树杈上,豹纹猪冲着树脚撞击、踢踏,又张着尖利的牙一阵乱啃……最后,它喘息着,无奈地望着端坐在树杈上的对手,松清扔下两只馒头,豹纹猪叼入嘴里,一边嚼,一边滳下白色的涎线,然后,安静地走向那片灌木丛。此后,松清几次与它邂逅,豹纹猪却不再向他施威。松清后来想,那次豹纹猪或许是因为夫妻吵架,父子斗嘴,它才拿自己出气吧,心里就有了恻隐之情。
今天,韩阳和松清也见到了豹纹猪和它的同伴——四五只野猪,站在不远处的灌木丛前,斜阳照耀下的那片丛林,反射着温暖祥和的光芒,豹纹猪抬头,安静地看着这两个人。松清见韩阳一脸怯色,说,它们是我的朋友,还有这崖上的一窝乌雀,和我也有交情呢。
乌雀!韩阳听人讲过,是一种凶残的猛禽,它会趁人无防时闪电般地冲上来啄你的眼睛。只是无人知道,乌雀攻击人是因为暮春时节,正值它孵育幼雀之时护犊呢。松清每次来探视何首乌,都是在秋天,当然,乌雀最初对松清这位不速之客是不欢迎的,必会倾巢出动,在他头顶翻飞尖叫,山谷里一时喧嚣不宁,不过这也类似于国际争端的外交抗议辞令,并不见有真枪真刀。
松清对它们满怀愧疚。他有时想,自己就是一个盗贼,山里所有的物事,都是山的子民,包括北街、南街住着的几百号人。山神,保佑着他的子民世代平安。可是他把山的子民,一个个从他老人家的眼皮底下偷出去卖钱,这些年没日沒夜的偷,山神不可能没看见,只是他老人家宅心仁厚,并没有计较他。松清每次上山采挖可以换钱的宝贝,都是战战兢兢,像被抽空了脊骨,虚空得像只鸡蛋壳,一捏就碎了。
松清想,也许有一天山神就发怒了!但千万不是今天啊!今天,他要挖走这棵养在绝壁上数十年的何首乌,简直就是个江洋大盗。山神把这个宝贝藏得那么隐蔽,他居然还是找到了,山神怎会不来惩罚自己呢?
两架笔立的山峰,相隔不过三丈许,壁峰似两枝笋尖,依稀被云雾缠裹,偏西的太阳光,把云雾幻化得绚烂多彩。一条雪白的瀑布,就从那绚烂里飞奔而下,半腰上被一块突兀的大岩石折断,于是水被激怒了,吼着碎成万千银珠,先是大珠小珠落玉盘,再像一位白发魔女,抖擞着身子,挟风裹雾地纵身跳下幽黑的深潭,潭水卷起千堆雪。两壁潭水飞溅不到的地方,布满墨绿色的青苔,厚如毡毯。左边崖壁半腰处,忽然凹进去一块,勉强可容一人立足。何首乌就在这巴掌大的地方,伸展着枝藤,心形淡绿的叶儿,一年四季被雾气包裹。松清站在崖脚潭水中的石头上,可以清晰地看到那胀裂的石缝里,有一株壮硕的茎块,仿佛一位神人,在此修炼了若干年,就要得道飞天了!
韩阳发梢上粘满雾水,看得呆了。松清催他抖开麻绳卷儿。于是,他左手臂弯套上麻绳卷儿,右手握着系着铁环的一端,手臂一收,用力向崖上扬起,绳子嗖地飞向高过何首乌丈余的一棵腿肚粗的栎树,嚓的一下,绳端的半圆开口环,套住了栎树。叶子漱漱打落下来。韩阳说,这样上去,人就万无一失呢!松清瞪他一眼,命他抓着绳子爬到崖顶,再从崖顶放下另一根麻绳到半山腰,系在他的腰间,毕竟那棵栎树的根扎在石隙里不深,而躯干又是横斜在空中不着力,万一松动,人就没了。
韩阳攀上崖顶,好不容易找到一条石缝,将绳端两筷子长的钢钎插进去,又拿石头砸紧,再将绳索慢慢往下放。
松清猴子一样地抓紧麻绳,一寸一寸靠近何首乌,他弯起两条腿,用脚尖去勾边沿的石壁,企图着陆,试了好几次,那里长着厚厚的青苔,脚尖一用力就滑开了,根本不能着力。这样试了几次,松清的背上和额头上冒起了汗珠。他用右手从腰间取出鹅嘴锹,那是他有一年去武汉,在一家军品店买的,钢火好,锋利,刃不卷,不到两尺的梨树柄,握着舒适养手。他用自身的晃力,向何首乌荡过去,每次靠近,就伸出手,铲一锹青苔,一百多次,总算铲出脚掌大的石面,青苔覆盖的石面,白得瘆人,松清总算如愿落脚在石壁腰。
他仔细观察何首乌的长势。它的根茎扎在一条宽约一尺的石隙里,缝隙被碎石和腐叶填满,他用手捏了捏,有少量的黄粘土。可是石隙不规则,如暴雨前的闪电那样弯弯扭扭,那么它的根茎一定是随弯就弯的。弯也好,直也好,不能再耽搁时间了。
松清先用鹅嘴锹掏空何首乌周遭的松土,再从腰上摸出钢凿和铁锤,一小块一小块地凿着开口处的石头,凿子尖在石头上冒着火花,凿背与锤头也冒着火花,铁与铁的打击铿锵锐利,直锥耳膜,而凿与石头的冲击,让松清觉得自己的脏器也跟着一下一下地震动。可是,每一下敲击,顶多只能凿去拇指大的石屑,好多次,一锤下去,石头似抺了油,凿尖在石面滑过去,只划出一条浅浅的白印痕,好在钢凿的刃没卷也没折。
这进度太慢啦!松清从树枝投射在崖壁上的影子,感觉天不早了,心里有些急,汗水渍得眼睛生疼,他顾不得满手石沫,抹一把脸,仰头向崖顶上的韩阳喊,馒头!韩阳用绳子把两只馒头和那半铁壶水吊下来,松清喘气着吞下馒头,又十分节省地喝下两小口水。
继续干。
敲击声从这边山壁出发,在对面的山壁折过来,回荡一遭后传递到崖外的空谷撩绕。那对乌雀夫妇,这次算是大度,雄雀在松清把麻绳抛上去铁环勾住栎树的那刻,叫着飞出来看了看,猜测松清们大约折腾一会儿就会离去,没想到竟然拉开架势,叮叮当当没完没了,哪里受得了?乌雀自知抗议也是白搭,便趁着苍茫的暮色双双相跟着飞到别处借宿。
松清扬起脸吩咐韩阳去捡些枯枝,一来防夜里野兽攻击,二来夜半可抵御风寒。虽近五月,这高山峻岭仍是夜寒料峭。韩阳也想到这点,已将附近干燥的枯枝败叶聚了一堆,以备度过这一夜。
犹如蚂蚁啃骨头,松清总算把开口处凿开一条口子,掏出里面的石渣和黄粘土,渐渐展露出何首乌的胸、腰,腿还深埋在石隙里。在如墨的夜色泼下来前,他们又各吃下一只半馒头,韩阳把大铁壶顺着麻绳滑下去,松清抓住铁壶晃荡几下,喝下一口水,抹着嘴说,要是有点儿酒就好。倒转去二十年多年,他是喜酒的,挖山货累了,就着生笋,啧啧地咂着酒葫芦,酒,淌进周身的每个细胞,饱涨涨的,每一块肌肉都像被风灌满的帆,身体的每个器官都像山野里的树木,呼呼地充满了力量,心脏的咚咚声,是那么有力地撞击得胸脯一起一伏。可是后来,他戒酒了。没钱买酒了,他的钱要给女儿云娘交学费。
高山上的夜,没有想象的可怕。前半夜,松清挖出何首乌的腰部了,若它两条腿是直的,工程没多久就会结束。韩阳就着枯枝燃烧的火光,隐约可见大半个人体形状的何首乌露了出来。恰在此时,只听得咔嚓一下,栎树的根部松动了,躯干晔啦一下子向崖底歪至与崖壁呈九十度直角,它长而皮实的根,紧紧被石隙夹住。松清瞬间被从壁凹被甩出去,悬在崖半腰,幸好早有另一根绳子牢牢地系着他的腰,绳子另一端的钢钎被韩阳插入石缝,使他不至摔落崖底。他感觉到左手腕被石头的锐角重重的扒拉了一下,木木的。
韩阳攥紧麻绳,死命往上提,他向后斜着身躯,利用体重帮助绳子一点一点往上收,他的裤子被荆棘挂住,嘶拉一下,整条裤腿撕裂开。麻绳勒进肩胛的肉里,火烧火燎地疼,巴掌心粘糊糊,他感到虎口挣裂了,疼的锥心锥骨。他咬着牙,大口大口地喘气。
松清吊在半山腰,使不上力,眼睁睁看着火光里韩阳大汗淋漓的脸,有气无力地喊,实在拉不上去,就稳住啊。他用右手紧紧捂着左腕处的伤口,不让血往外涌。
松清的左手腕像有无数的铁钉在往里扎,一直扎到骨头里,接着像一把铁锯子在来回地拉动,锯齿“呼——呼——”地啃噬着皮肉,又像一千支利箭,在一霎,齐齐地射向那儿……他感到身体的各部位开始拉紧,往某一处收缩,在这骤然的拉紧过程中,各部位是不和谐的,于是就有乱糟糟打架扯皮的感觉。当疼痛超过人的忍耐力之后,就陷入惶恐不安的麻痹状态。他咬着牙,将这种状态往回拽,他不能在麻痹的黑洞里再往下沉,沉下去就不知道何时再浮上来,万一浮不上来,那会是什么呢?或许,或许就是死亡!这时,松清隐约听到遥远的喊声,他咬了一下嘴唇,证实自己没死,后来又听到一声“野——人——!”这一声喊,松清听得真切,只是喊声在山谷里回荡,辨不出是谁的声音,他张开嘴打算回应,却因白天吸入过多石屑,嗓子发不出响亮的声音。等他使劲清理了喉咙里的石屑能喊出声时,四野除了哗哗的林涛,和断断续续猫头鹰的叫声外,再也没听到有人呼喊他。是谁呢?好像是瘪脑壳三叔的声音。可是,这儿离北街四十多里地,况且平常他们打柴采药也不到这儿来,太远,白天里没法赶回去。他断定不可能有人在半夜的山里喊自己。是不是死去的二叔在喊我?二叔曾经把自己旧棉袄里的棉絮掏出来,绑在他的腿上,可他的腿还是被风雪冻坏了。后来二叔看到他走路一颠一歪就抹泪。二叔,我活着!我不能死。我的云娘还要继续完成学业,还要我釆弥猴桃卖钱交学费。老师说,这伢是人才,又善良又漂亮,学校准备送她到国外去学习。那就让她去吧,只要她高兴我就高兴。我能挖山货卖钱!这何首乌长了至少三十年,不,也许一百年,不就是为我留着的吗?天老爷!你早就知道我会有云娘这个女娃子,你早就安排好了这一切。天啦,真的是这样。自己三十年前就发现了这棵何首乌,年年秋天,他都会背着几只馒头一铁壶水,翻山越岭往返八十里地,一个人来看它。三十年,是多么漫长的日子,一个娃娃会长成大人,一株小树也会高入云天……或者说,很多年很多年前,这棵何首乌就预计到,一个苦命的女娃子,攒足了劲儿长大,从小学读到初中,读到高中、大学,把那些读过的书本、做过的作业、写过的论文,堆起来,俨然是一座小山了,她艰难地攀爬一座座山头。而他,是不断给予这女娃子养分、能量的人。他能死吗?不能!
更重要的是尊严。他是一个父亲,父亲这个称呼,带给他的幸福胜过所有东西,这幸福赋予的职责,包含了一个男人的尊严,为了它,他必须战胜一切,疼痛、饥饿、焦渇、无边的疲惫……这些魔鬼!他要把这些魔鬼撕成碎片。你们统统去死吧!
韩阳顾不了锥心的疼痛,一小把一小把地把绳子往上挽,他的汗水流干了,身体有些虚脱。总算在朝晖染红峰尖的时候,把松清提升到壁凹处。韩阳把绳端的钢钎往石隙深处砸牢,抬头望一眼脚下的群山,晨风挟裹着湿气,旭日在东边一条灰白的宽带子上升腾,千峰万壑被淡灰色的水气包裹。他隐隐看到,山脚下的京广铁路,一列火车擦过十余天前自己下车的月台,呼呼地向南飞驰。
松清左腕儿的结痂上粘着黄土和叶屑,眼睛有些模糊,他揉揉眼窝,继续凿那包裹何首乌的石壁……
七
第三天上午,松清和韩阳在北街口,与瘪脑壳三叔及一干人相遇了。人们在三叔的带领下,继续进山搜救他们。云娘刚从省城回家,也加入到搜救队伍里。大家看到这两个衣衫褴褛,浑身是血的男人,抬着一棵大半人高的何首乌,惊呆了。
云娘冲到松清面前,泪水滚过脸颊,一绺头发从额头上滑下来被泪粘住,爸爸!我不读书了!
松清一个趔趄后站稳,冲着云娘声音嘶哑地吼,娃子,你说啥?你说的啥!?云娘抱着松清的左手臂哭,爸爸,不能为了我读书,让你把性命丢了!
松清的双腿站不稳,晃荡了一下,神情肃穆,膝头咚地跪在青石板上,娃子,你现在向我保证,也当着大家伙的面保证,回学校念书去!瘪脑壳三叔和这群男将被松清的跪吓呆了,云娘脸色煞白,重重点着头扶起爸爸。
韩阳的伤口好得差不多时,云英凑在灯下,把他的帆布包背带脱线的地方密密地缝好,又用力扯了扯缝头。趁着客栈空闲的当儿,下山为他买了衬衫和裤子,虽然布料不是很好,毕竟也是新的。云娘在家洗洗刷刷忙了一天,就下山坐火车去了省城。松清冲着她的背影喊,娃子,好好念书!
韩阳是不辞而别的,或者说,他简直就没机会向他们说句告别的话。临近五月,旅游旺季来临,松清带着伤,瘸着腿每天去挖山货,住店的人也比先前多了一些,云英一会儿领旅人上楼看房,一会儿冲下来招徕驻足山货摊的游客,忙得像陀螺。韩阳背着帆布包,长长的青石山道蜿蜒旖旎,他站在街头那块高大的岩石上,看到上午的太阳斜照在“隧道”的穹顶,西边幽绿,东边明艳。幽绿和明艳两两相对竟是如此和美!他的心颤了一下,双眼热热的。
太阳已有些烤人了,山脚的林木一片绿色汪洋,温热的风穿过树林,扑到他的脸上。不远的107国道上,一辆车壳漆色蓝白相间的大巴,从北向南行驶,韩阳小跑着,向客车挥起手臂。
八
韩阳五十岁那年的仲秋,他推开所有的事务,下决心重访山镇。他终究未吃作家饭,但仍做着文学梦。曾经很多回,临近动身,却被许多事务缠身不能成行。上山的缆车已开通,钢索悬吊的缆车载着艳丽的男女,人们举着手机拍个不停,山间一片欢声笑语。
南街已拓宽,两边的石头房子早已不是当年朴拙的样子。韩阳匆匆穿过南街向北走,心里不知怎么就漾起阵阵涟漪。北街看上去比那年更显矮旧狭窄,白云客栈的招牌没有了,石头屋子还在那儿。韩阳向坐在屋檐下的白发老妪打探,老婆婆瘪着空洞的嘴告诉他,松清死了好些年了,他腿不着力,是从崖上落下摔死的。云英患下痴呆症,云娘从美国回来,买下这座旧宅,娘俩就住在这儿。女娃子每天用轮椅车推着她去山道转悠。啧啧,云娘是多孝顺的娃子!这是松清前世修来的福啊!
韩阳记起在街口下坡的时候,遇见一个端庄优雅的中年女人,推着一辆电动助力轮椅迎着他走来,车上坐着一位头发雪白,神情呆滞的老妇。他恍然觉得这两人的眉眼似曾见过。老婆婆说,就是就是,她们刚往那边去了。顺着老妪手指的方向,韩阳看到秋阳里那对母女,一步步地爬在坡道上,像是走进层层叠叠的绿海,又像是从那片绿海的深处走出来。
易格滋,湖北省孝感市人。孝南区作协副主席,湖北省作协会员。在国家及省部级报刊发表中短篇小说、散文30余万字。中篇小说《小满》在《孝感晚报》连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