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云林小隐图》小考
2017-04-25盛洁车旭东
盛洁车 旭东
[摘要]《云林小隐图》是王蒙晚年妙笔,自题为其表甥崔彦辉所作。受画者崔彦辉亦是赵孟顺家族中的一名隐逸画家。本文在研究《云林小隐图》题跋及流传等问题的基础上,探讨受画者崔彦辉的生平和家世,并对其与王蒙、赵孟頫的关系进行一番探讨。
[关键词]王蒙云 林小隐图 赵孟頫 崔彦晖
王蒙(1308-1385年),字叔明,号黄鹤山樵,与黄公望、倪瓒、吴镇并称“元四家”。他早年受赵孟頫、赵雍、王国器影响,家学颇深,作画上追董巨,创牛毛皴、解索皴,擅用枯笔焦墨,经营多繁山复岭、元气磅礴、苍茫浑厚。董其昌评:“王叔明画,从赵文敏风韵中来,故酷似其舅,又泛滥唐宋诸名家,而以董源、王维为宗,故其纵逸多姿,又往往出文敏规格之外。”此幅《云林小隐图》即是王蒙画作中颇具董源三昧的一幅(见图1)。
《云林小隐图》,纸本墨笔,画层崖复岭、云雾重深,丛树掩映中有草庐书斋。全画施以苍秀的披麻皴、牛毛皴和生拙浑厚的苔点,又以米家法点树勾云,刻画出江南灵秀之地一处理想的隐居之所。正如卷后徐一夔的题跋描述:“前见大壑,杉槠松桂,大木森立,枝柯相缪。时新雨霁,宿云未尽,敛木末上穿云气,如蛟螭腾起,而与云会壑为画阴。”王世贞跋此卷评曰:“叔明所长在重岩复嶂、枫丹栗黄,宏丽之致耳。而此图则清远滃郁,大有北苑、襄阳妙致,骤见之以为大痴老人,又疑老人不办是也。”
此图引首为明初禅宗高僧释宗泐所写“云林”二字,画心右上有王蒙题款:“云林小隐。叔明为彦辉画。”其后钤“王叔明”三字白文方印,另画心有乾隆御题诗一首,及王世贞、梁清标、耿昭忠、安岐、清内府鉴藏印。拖尾上有王蒙自书《云林生赋》,此外有徐一夔、苏伯衡、王裕各有辞赋记序,以及胡隆成、张(羽下面加是)、鲍恂、周昉、钱宰、韩友直、唐志淳、龙门山樵僧埙、梁守正、崔昊、太白山人原良、郑温、高德呖、俞和、方颀、林静、朱谊、赵鼎、王廉、张昱、韩谔、董存、方外守仁等一众元明之际文人所作诗词二十余首,更有明代中后期王世贞、董其昌、张觐宸的题跋,可谓洋洋洒洒,蔚为大观。
关于此图的著录颇为丰富,有安岐《墨缘汇观录》、陆心源《穰梨馆过眼录》、端方《壬寅消夏录》、孙鑛《书画跋跋》等。近代则有大林西崖和谢稚柳将他辑录于画册或著作中,又曾在宾夕法尼亚大学博物馆和大都会博物馆展出过。张子宁先生曾有《From The clear and distant landscape of WuXing to The humble hermit of clouds and woods》(《从吴兴清远到云林小隐》)一文,考证此图应作于1375年Nil378年间,即受画人崔晟离开杭州到卞山隐居的时间,王蒙时年七十岁左右,已属晚年之作。
卷后元明文人所作题跋中,第17段括昌王廉有云:“钱唐彦晖持示云林小隐图,赋此附卷末。”第19段吴兴董存野亦云:“光弼张先进(即张昱,字光弼,庐陵人)携崔氏云山小隐诗卷来索赋,遂书此以寓意云。”由是可以推测,其后的诗词题跋或许为受画者崔彦晖及其亲友持画索得,故詩赋内容多与崔氏及《云林小隐图》有关。细考文献可知,林静为崔彦晖眷弟,徐一夔、苏伯衡、周昉、张昱皆为江南名士,且与崔氏交往甚密。因此,这二十余段题跋,无疑成为了考证崔彦晖生平的重要资料。
崔晟,字彦晖、彦辉,又字彦辅,号云林生、遵晖。为元代画坛领袖赵孟頫之曾外孙、赵雍之外孙、王蒙之表甥。历代研究者对他着墨不多,仅有王照宇《元崔彦辅及其(虎丘晴岚图卷)研究》、张子宁《从吴兴清远到云林小隐》、文以诚《王蒙(青卞隐居图)中的个人家境与文化类型》论述较为详尽,其余美术史家如邓以蛰、郑午昌、俞剑华、王伯敏等都只以寥寥数语略带而过。在屈指可数的史料中,讹舛也并不少见,如《嘉靖仁和志》载:“崔彦晖,字遵晦,号云林,与王蒙俱吴兴赵松雪外孙。”王伯敏则从《钱塘县志》之误,认为崔彦辅为赵孟頫的外甥,崔复(实为崔彦晖之父)为赵孟頫孙女婿。种种错误,此处不再赘述。
关于崔彦晖的生平,王照宇已有详述,他从徐一夔《始丰稿》中所载的《崔母赵夫人墓志铭》和明人董斯张的《吴兴备志》中考证出:崔复(1318-1356年)娶赵孟頫次子赵雍(1289-1363年)之女赵淑端为妻,生有二子三女,其中长子早亡,次子即崔晟(崔彦晖),父子二人均善绘事。那么崔彦晖即是赵雍之外孙、赵孟頫之曾外孙。整理赵崔两家人物关系如图2所示。
此说更有元代张昱的《挽崔彦晖母赵夫人》作为旁证:“赵文敏公之孙女,情忝通家见嫁时。环佩盛仪犹内院,波澜余泽白天池。佳儿裕蛊承先志,淑女宜家副夙期。已托文章题琬琰,百年墓木照丰碑。”着实确凿可信。
《云林小隐》题记中,王蒙称“叔明为彦辉画”。题跋中,徐一夔、苏伯衡、王廉等人却均写作“钱唐彦晖”。众人皆是同时好友,当不至于将名字写错,那么此处的“辉”与“晖”字应是同义异体字,二者实可通用。对于“崔彦辅”这一名字,王照宇认为这极可能是一种由于繁体字书写近似而带来的讹舛。然而,姜一涵曾作《崔彦辅非崔彦晖小考》(收录于《艺坛》第95期,民国65年2月),笔者未见此文,不知姜氏从何角度作何论证,故待再考。
《崔母赵夫人墓志铭》中称:“钱塘崔晟之母曰赵夫人,讳淑端,是为宋宗室秀安僖王胤,元累官集贤大学士承旨荣禄大夫柱国魏国公讳与告之曾孙女,翰林学士承旨赠荣禄大夫、江浙行省平章政事魏国公讳孟頫谥文敏之孙女,奉议大夫同知湖州路总管府事讳(赵)雍之女。而处士讳(崔)复之妻,讳(崔)谦远之冢媳,(崔)晋之孙媳也。崔氏世有雅德,文敏公(赵孟頫)与处士(崔复)之大父敦世契之好,每自吴兴里第抵钱塘,必舍崔氏。当夫人与处士在妊时,公与处士之大父约曰:‘使崔氏而女,赵氏而男也,以妇吾家;赵氏而女,崔氏而男也,以妇崔氏。庶吾二姓之好有永弗替。”
关于崔晋与赵孟颊交往的记载不乏于史册,除此墓志铭外,还见于多封赵氏书札,如书于大德二年(公元1298年)的《致进之提点·病来月余帖》(辑录于《赵孟頫管道异尺牍合璧卷》,故宫博物院藏)和延祐六年(公元1319年)的《致进之提点·去家帖》(辑录于《赵孟頫七札册》,台北故宫博物院藏)等等,后者的言辞尤为亲切:“托交廿年余,蒙爱至厚,甚望吾友一来,以叙情苦,而又不至悬想之情。临纸哽塞,不具。”由此可见赵、崔二人感情之亲厚。
二人的交往还可从题跋中略见一二。1316年2月6日,小雨初晴,恰逢崔晋来访,赵孟頫乘兴绘制《落花游鱼图》一卷,并在提拔中称:“进之在座,以为何如?”同年四月,赵孟頫作白描《老子像》,并在其后小楷抄录《道德经全文》,题“为进之高士书于松雪斋”。1318年,又书二体《千字文》赠与崔晋。
除此之外,元人张昱在《吴兴清远图》的题跋中也提及了二人的密切往来。此图现藏上海博物馆,原画为赵孟頫所作,另接崔复临摹本及赵奕的《清远图记》抄本,后由崔彦晖合裱成卷(见图3)。《吴兴清远图》后有17位崔晟同时代人的题跋,其中9人也在《云林小隐图》后留下了题跋,即徐一夔、王裕、胡隆成、张(羽下面加是)、鲍恂、俞和、赵鼎、张昱和周昉,这些题跋无疑是研究赵、崔两家关系及其与元末明初江南文人交游的珍贵材料。张昱在《吴兴清远图》题跋中称:“崔氏之先有隐君子曰晋之,为钱塘大姓,好古博雅,与文敏公交最旧,公过杭,必留焉,亲命集贤(赵雍)之长姬以妻其孙复。于今,崔赵氏之联姻者凡四世矣。”此言与《崔母赵夫人墓志铭》中相符,而题跋者张昱在21年后题跋王蒙的《云林小隐图》时,依旧称自己为“老友”。正因为张昱和崔、赵两家关系密切,他对于两家之间关系的评述翔实可信。
崔彦晖不仅善书画,亦是饱学之士,他不为世俗羁绊,隐居于吴兴卞山,图卷后徐一夔跋言其:“暇则取古人书阅三数行,又嗜篆籀,或取斯冰篆法作蜾匾书。已复山巾野服,逍遥乎穹林之下,仰观乎云来也,无心去也,无迹悠悠然,若与为忘形交者,遂自号曰云林小隐。其意以为大隐在市朝,吾以非才,姑处其小者耳。”王蒙亦为其作“云林辞”,书法学自赵孟頫,端庄秀隽、骨气遒美,辞意晦涩难懂,内容似屈原《离骚》,大致上也是赞扬了崔彦晖隐居的高洁生活。
卞山是王蒙外家一些亲人的隐居之地,至正二十六年(1366年),他曾为表兄赵麟(活跃于14世纪中期,为赵雍之子,崔彦晖的舅舅)作《青卞隐居图》,绘峰峦曲折,雄伟秀拔,构图繁复,秀润华滋,居所隐匿于幽深的山间,董其昌盛赞此图为“天下第一王叔明画”。而在为表甥崔彦晖所绘的《云林小隐图》中,王蒙则采用了兼具董源、米芾的笔法,绘出了崔氏寄于云林,“暇则取古人之书阅三数行”的闲逸生活。
除此图外,王蒙另有一幅为崔彦晖所作的山水可见于文献,即《茅屋讽经图轴》。此图著录于清葛金娘、葛嗣彤所撰《爱日吟庐书画丛录》和钱载《萚石斋诗集》中,书中称:纸本,高五尺弱,阔三尺三寸强。题款为:“客来客去吾何较,山静山深事亦无。一卷《黄庭》看未了,紫藤花落乌相呼。至正八年(1348年)秋七月二日,叔明为表甥崔彦晖画并题。”下钤“王蒙印”白文方印、“黄鹤樵者”朱文方印。此图经明代潘允端、都穆、张丑、清代钱载等人鉴藏,惜今已不存。但从题款中可知,崔彦晖确为王蒙表甥无疑。
关于“甥”字的释义。在与王蒙时代相近的文献材料中,如《明史》三百八十五卷、夏文彦《图绘宝鉴》卷五、顾瑛《玉山草堂雅集》卷九,皆说其为赵孟頫甥,董其昌或许就是被此误导,才评价王蒙笔墨“酷似其舅”的。根据芮逸夫《释甥之称谓》中的考证,可知甥字有七种意思,其中一种即为外孙。元人自以当时习惯书之,并非笔误,却对后世造成了莫大疑惑。
通過对题跋、印鉴和著录的分析,可梳理出《云林小隐图》流传的大致脉络。受画者崔彦晖是第一位收藏者,他在得到《云林小隐图》后即自豪地向好友展示,并让他们在图后留下诗辞墨迹,共27段。题引首的释宗泐是元末明初时的禅僧,是崔彦晖熟识的一位好友。
第二位收藏此画的人是王世贞。王世贞,字元美,号凤洲,又号弁州山人,苏州太仓人,是明代文坛领袖人物,同时也是一位富有的收藏家。他在《云林小隐图》画心的右侧留下了三枚收藏印,分别是:“贞元”“乾坤清赏”“有明王氏图书之印”,并在拖尾处留下了一段评价王蒙画风颇为精到的题跋。他在题跋中特意提到:此图似乎画意不全,据曾见过原图的王百毂(毂祥)证实,此图在明代中后期曾经重新装裱,并且裁去了后面一部分。
此后收藏此画的应是明代学者孙鑛,他在其《书画跋跋》卷三中著录了王世贞的题跋,却并未提及董其昌和张觐宸也曾收藏此图。由是推之,他收藏此图的时间,应在王世贞之后,董其昌之前。
孙鑛收藏此画后不久,《云林小隐图》即归董其昌所有,他于卷末跋言:“此卷余曾见临本,亦元人笔,颇疑叔明亦有弱处,今见此真迹,如裴曼将军之遇真虎也。”钤“董其昌”“太史氏”二印。可知在晚明之际,坊间即流传有《云林小隐图》临本,可见此图盛名。民抄董宦后,董其昌惶惶避难,家中收藏多有流散。万历四十六年,董其昌的知交、明代收藏家张觐宸(字仲秋,号修羽)以七十金易得《云林小隐图》,并在题跋中提及此画经手过程。
明末清初之际,此图辗转相继流入收藏家耿昭忠、梁清标之手。在王蒙题辞的右下角有一枚梁清标“棠村”半印,这说明在梁清标之后,此图曾又一次经过重新装裱。
随后收藏此图的是清代收藏家安岐(字仪周,号麓村、松泉老人),据《文端公年谱》康熙五十九年中记载:“麓村安氏精鉴赏,凡槜李项氏、河南卞氏、真定梁氏所蓄古迹,均倾赀收藏。图书名绘,甲于三辅。”此图或许就是安岐自梁氏后人手中收购而来的,并录于《墨缘汇观》中。后《云林小隐图》入藏清内府,钤有乾隆五玺,但未著录于《石渠宝笈》中。
清中后期,此图被曾燠之子、清代鉴藏家曾笙巢所得,前隔水有“笙巢真赏”与“卧雪斋藏”两印。考曾笙巢为侍御,此图或许为清帝赏赐,相似的情况还有唐李异《袁安卧雪图》,此图曾在乾隆、嘉庆时期分别编入《石渠宝笈》和《重编》,而后为曾氏所得,并以之为其斋名。
晚清时《云林小隐图》为陆心源所得,并著录于《穰梨馆过眼录》,光绪十八年(公元1892年)《穰梨馆过眼录》自序成书,故陆心源收藏此图应在该年以前。之后不久,《云林小隐》又辗转归入端方之手,并将此图著录于其《壬寅消夏录》中,跋尾张謇题记则称:“宣统改元正月十四日,陶斋尚书与舟中示观。张謇题记。”可知宣统改元(公元1909年)时,端方曾向张謇展示此图。
民国年间,此图流入北京大藏家完颜景贤之手,他收藏甚富,并与端方等藏家往来频繁,《云林小隐》或许正是从端家转手而来的。在他之后收藏此图的是民国政治家宋子文,卷后钤有“宋子文鉴定书画精品”朱文印。
除上述书画鉴藏家外,卷上还有“四明蔚氏”“蔚仲”和另两枚印章暂不能查明归属。总之,《云林小隐图》画风高古苍逸、裱郁深至,书法力遒韵雅、婀娜端美,是王蒙深得董、米精髓又出己意的晚年杰作,且卷后诸家题咏,是研究当时交游的珍贵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