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现代性批判的双重维度
2017-04-25俞正来
俞正来
摘要:现代性作为现代社会的本质特性,是在资本运动中发展、生成起来的。资本是其本质规定,知性科学是其外在形式。马克思对资本和知性科学两方面都有过深刻批判,充分揭示出现代社会的本质和规律。根据马克思的现代性批判理论,考察现代性逻辑的演化历史,反思现代性的不足与缺陷,有利于促进社会的良性、均衡发展,因而是当前一项紧迫而重大的任务。
关键词:现代性;双重维度;资本逻辑;知性科学
中图分类号:B0-0
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
16721101(2017)01000106
Abstract: Modernity, an essential characteristic of modern society, formed and developed in capital development with capital as its essential characteristic, and intellectual science as its external form. Marx has a profound criticism on both, completely revealing the nature and the law of modern society. It is an urgent and significant task for us at the present time to explore the history of the logic of modernity and reflect the deficiency of the modernity based on Marxs theory for the healthy and balanced development of the society.
Key words:Modernity; double dimensions; Capital logic; intellectual science
一、現代性逻辑的生成及表现
现代社会首先是在传统社会的胎胞里成熟、发育起来的。在传统社会中,占主导地位的经济形式是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农业、手工业都受到自然形成的生产工具的制约,人在很大程度上依赖自然,靠直接获取自然界提供的产品而生存。因而传统社会的逻辑就具有连续性、整体性、历史循环等的特点。这取决于在传统社会中无论是人还是社会发展水平都是很低的,因而保持着人与自然直接的一体性,人远不是近现代意义上自由自觉的主体。
随着工业革命带来的蒸汽动力和机器的大规模运用,人成为主动的一方,自然界成为被动的一方,人改造世界的能动性空前提高。传统的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日益瓦解,生产资料、财产和人口的分散状况逐渐消除,旧的世界秩序和人际关系不断被打破,代之以新的社会结构和阶级关系。现代生产的变革引起的一系列社会变革和连锁反应,使人们的经济、政治、文化、社会等各方面发生了彻底的、结构性的变化。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人们的思维方式就带有物性化、单向度、宏大叙事、进步史观等的特点,也即现代性逻辑的特点。
关于“现代性”这一概念,马克思本人虽然没有直接使用过,但是他对现代社会作出了科学、深入的剖析,把握住了现代社会的本质和核心,阐发了有关现代性的重要思想。在马克思的现代性批判理论中,一个最明显的特点就是沿着经济-哲学的向度对现代社会进行剖析。经济学批判,即是对现代资本的批判,哲学批判,即是对知性思维方式,集中表现为知性科学的批判。正是这一双重维度,使马克思的现代性理论牢牢切中了现代社会的本质,把握住了问题的核心。
“现代社会”,在马克思的语境中就是特指资本主义社会。马克思曾用“资本来到世间”一语说明了这一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现象。正是资本主义社会开启了不同于传统社会的新时代,正如吉登斯所说,“现代性就是现代社会或工业社会的缩略语”[1]。可见,现代性并不是外在于现代社会的一种东西,它本身就是现代社会的逻辑——即资本逻辑的产物。马克思在《资本论》中说,“本书的最终目的就是揭示现代社会的经济运动规律”,因为只有在现代社会的经济规律中,才产生出现代性逻辑。现代性的本质——资本,以及与之配套的形式——知性科学,两者相互影响,相互促进,是一种内生的关系。其中,资本起着核心和支配作用。资本这只看不见的手,就像古代的命运之神一样在寰宇遨游,把痛苦和幸福分配给不同的地区、民族,改变着世界的面貌,插手着历史的进程。现代性逻辑就是在现代生产的基础上,在资本的运动中诞生的。
资本的运动所造成的社会秩序以及人的思维的变革有一个过程。最先,资本来到世界上,首要任务就是突破传统的社会制度、旧思想观念的束缚,比如封建专制、宗教愚昧,以求发展自身。因此,现代性逻辑首先就表现为把理性抬高到衡量社会制度和思想观念的唯一尺度。继而,由思想上的理性主义和启蒙运动发展成为政治上的自由、民主,提出了自由、平等、人权等口号,调整了相应的制度和法律政策,以适应资本主义市场原则的需要。在这之后,经济上的平等交换、公平合理才逐渐得到实现。最后,伴随着经济、政治、社会等各方面的调整,资本的运行规则逐渐固定下来,现代性逻辑也开始定型,比如物化性、单向度、线性意识、宏大叙事等等,成为现代社会的典型特征。
由此可见,现代性所体征的知性思维方式是在近现代社会的变革、转型中生成的,它的集中表现——知性科学,归根到底服务于现代生产的逻辑、资本的逻辑。在现代社会中,人的全部生活被日益组织到庞大的现代机器上,成为机器运转的一个零部件,受着资本和技术的双重控制。科学的生产性应用,缩短了必要劳动时间,使资本不断增殖,扩大再生产。在资本的大框架下,科技的运行方式和控制方案可以说都是根据资本原则制定出来的,它的直接目的是为了资本的增殖,是为了资本的游戏规则得到更有效的贯彻和实施。马克思通过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和商品结构的解剖,将资本批判和知性科学的批判紧密结合,切中了现代性问题的核心,使之具有一个原则高度,超出了一切浪漫主义者、空想社会主义者和小资产阶级等的批判,同时开启了一个面向未来的人的全面发展的科学路向。
我们将从马克思的现代性批判理论出发,分别剖析资本和知性科学两个维度,通过这双重批判加深对现代性问题本质的理解。
二、对现代性的本质——资本的批判
阿尔温·托夫勒把18世纪中叶开始的工业革命看成是蕴含着巨大冲击波的社会变革的浪潮,它“摧毁了古老的社会,创建了一个全新的第二次浪潮文明”[2]。工业革命以蒸汽动力和机器的大规模运用为标志,使人类从农耕文明进入到工业文明。它创造的巨大生产力,使“资产阶级在它的不到一百年内的阶级统治中所创造的生产力,比过去一切世代创造的全部生产力还要多,还要大。”[3]405在工业社会中,现代化大生产取代了传统的自给自足的小农生产,消除了生产资料、财产和人口的分散状况,使旧的世界秩序和人际关系不断被打破,代之以新的社会结构和阶级关系。
现代社会就是在现代生产的基础上、在资本运动中诞生的。资本是现代社会围绕旋转的轴心,它代表着新时代的游戏规则。马克思曾用“资本来到世间”一语说明了这一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现象。现代生产由于推广了机器和分工,使劳动者丧失了任何独立的性质;而机器的广泛运用、分工的日益精细、劳动量的日益增加和劳动者工作时间的延长等,最终是为了榨取更多的剩余价值,即资本的增殖。一句话,资本的本性就是追求利润的不断增殖,或者说,无限制追求资本增殖就是现代生产的直接目的。
在现代社会中,资本是普照的光,是支配一切的权力。资本增殖的本性驱使着资产阶级不断地变革、创新、更新技术,“资产阶级除非对生产工具,从而对生产关系,从而对全部社会关系不断地进行革命,否则就不能生存下去。”[3]403资本唯一的目的是实现其增殖,至于这种增殖能够带来什么社会效应,其途径是合法的还是非法的,人们是不会过问的。马克思曾引用托·约·邓宁的话绘声绘色地描绘,“资本害怕没有利润或利润太少,就像自然界害怕真空一样。一旦有适当的利润,资本就会非常胆大起来。如果有10%的利润,它就保证到处被使用;有20%的利润,它就活跃起来;有50%的利润,它就铤而走险;为了100%的利润,它就敢于践踏一切人间法律;有300%的利润,它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绞首的危险。如果动乱和纷争能带来利润,它就会鼓励动乱和纷争。走私和贩卖奴隶就是证明。”[4]——形象地写出了资本扩张的强制性和盲目性。
资本原则的上升和确立,直接导致了人的地位的下降和被排挤。一方面,人们在物质生活上快速发展,另一方面,在精神生活和人的发展上极度缺位。人的两极化、人服从抽象统治、人被形式化所控制,人被合理化所蒙蔽、人的异化等等,都根源于资本原则下的现代生产的强制性、无人性,使得人丧失了主体性而被自己生产的对象所支配、所控制。正如马克思所说,“在资产阶级经济以及与之相适应的生产时代中,人的内在的本质的这种充分发挥,表现为完全的空虚化;这种普遍的对象化过程,表现为全面的異化,而一切既定的片面的目的的废弃,则表现为为了某种纯粹外在的目的而牺牲自己的目的本身。”[5]
我们知道,马克思在《巴黎手稿》中从劳动异化的四个方面(即劳动产品、劳动活动、类本质、人与人)对现代社会的这种颠倒现象进行了批判。埃德蒙·惠特克在《经济思想流派》中说,“究竟什么才可称之为近代经济学呢?……近代经济学是对于欲望满足的客观研究。”[6]在马克思以前的经济学家,即国民经济学家们,正是仅仅把工人当做生产工具来考察的,从而得出“工人完全像每一匹马一样,只应得到维持劳动所必需的东西”[7]232
的荒谬结论。马克思明确地指出,国民经济学家们把抽象劳动当作出发点,“不考察不劳动时的工人,不把工人作为人来考察”[7]232
,人在他们的语境中是多余的、奢侈的。正是国民经济学家的这种颠倒,反映出整个社会的颠倒。在这个颠倒的社会中,“劳动为富人生产了奇迹般的东西,但是为工人生产了赤贫。劳动生产了宫殿,但是给工人生产了棚舍。劳动生产了美,但是使工人变成畸形。劳动用机器代替了手工劳动,但是使一部分工人回到野蛮的劳动,并使另一部分工人变成机器。劳动生产了智慧,但是给工人生产了愚钝和痴呆。”[7]269-270
人的劳动、自由自觉的、创造美的生命活动,本来应该是人高于动物的地方,是人的优越性所在,然而,此时此刻,“人只有在运用自己的动物机能——吃、喝、生殖,至多还有居住、修饰等等——的时候,才觉得自己在自由活动,而在运用人的机能时,觉得自己只不过是动物。动物的东西成为人的东西,而人的东西成为动物的东西。”[7]271这种异化劳动是怎么产生的?马克思认为是分工和私有制的结果,这在后来的《德意志意识形态》有更加详细的论述。
马克思的异化劳动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在现代社会中,在资本逻辑的支配下,劳动的异化和颠倒使人变为工具,变为工业的奴隶,人失去了自己,为自己的创造物即资本献出了一切又受到资本的支配。在资本逻辑下,人的物质生活、精神生活同自然界是分离的;在异化劳动中,人的肉体受折磨精神遭摧残,是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毁灭。
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进一步提出了的分工异化理论,说明分工和私有制是相同的表达方式,分工的不同阶段就是所有制的不同形式。马克思分析了“部落所有制”、“古代公社所有制和国家所有制”、“封建的或等级所有制”和“现代资产阶级私有制”,考察了这些不同所有制阶段分工的不同状况。正是分工使得物质劳动和精神劳动、需要和享受、特殊利益和普遍利益相对立,使生产和消费由不同的人来分担成为可能,使得片面的、抽象的人不断地被生产出来。而要消除这些由分工所造成的对立,则只有靠再次消灭分工,这种现实可能性蕴含在资产阶级社会创造出来的巨大生产力、人的普遍交往和全面依存性即人的世界历史性的存在当中。
所以,在资本主义制度下,尽管人的丧失、人的异化尽管到了令人无法忍受的地步,但毕竟不是人为的结果,而正是人类劳动内在本性的展开,人类活动的历史性展开。“当一个社会发展到普遍交往的时代,劳动的这一社会本质便会日益纯粹化,‘社会一般必要劳动便会使‘具体劳动大失光彩,交换价值便会凌驾于使用价值之上,金钱、货币便会成为一切劳动所追求的共同目标和衡量尺度。”[8]
也就是说,只有在一定的社会形态中,人和劳动的关系才会被市场中介为商品、货币和资本的关系,人与人的关系才会表现为物与物的关系,人转而崇拜这些由自己的交换关系所建构的事物。这种人与人、人与物的异质性关系和颠倒关系不是从来就有的,也不是永恒、绝对的。
当今社会的变化日新月异,早已不是马克思当年的时代。不过透过纷繁复杂的社会表象,我们依然能够看到底下不变的基石。即高度发达的商品生产依然是社会的支配力量,生产的目的依然服从于资本增殖的逻辑。所以即使物质生活资料已经非常丰富的今天,我们看到人依然是物质世界的追求者,同时也是物质世界的受害者。物统治人的现象依然非常明顯。就拿现代人的精神生活来说,现代人的精神生活越来越隶属于文化产业和文化市场,其内容是被文化消费的逻辑所圈定的;而文化借以传播的媒介如广播、网络、大众传媒等,也同样以各种隐蔽的方式受着现代资本循环系统的无形控制。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马克思的理论为我们解决现代性问题、批判现代社会提供了科学的方法论参照。马克思对现代社会批判是深刻的、有原则高度的,马克思是我们的同时代人。正如丰子义教授所说,“只要时代没有实质性的改变,只要资本的逻辑依然存在,从大的历史尺度看,马克思与我们就可以说是处于‘同时代,或者说,都生活在‘现代化过程之中,只不过马克思生活于现代社会的早期阶段,而我们则是处于现代社会比较成熟的阶段。”[1]55
三、对现代性的形式——知性科学的批判
现代社会是一个商品形式占支配地位、对所有社会形式都起决定性作用的社会。现代社会表现为庞大的商品堆积。在商品这一财富的元素形式中,我们可以最清楚地看到现代社会的对象性本质和以之相适应的主体性形式,即资本主义商品生产以及与之相配套的知性思维方式之间的联系。
因此,马克思在描述整个现代社会并揭示其基本性质的两部伟大成熟著作中,都是从商品这一最简单的范畴开始的。他指出,“只有资本主义的商品生产,才成为一个划时代的剥削方式,这种剥削方式在它的历史发展中,由于劳动过程的组织和技术的巨大成就,使社会整个经济结构发生变革,并且不可比拟地超越了以往的一切时期。”[9]
我们看到,现代社会取代传统社会,首先通过现代机器大生产将自然和社会碎片化,然后通过资本和科学技术加以重新整合。在这个整合过程中,科学才丧失了价值层面的和精神层面的含义,仅仅成为一种技术理性,一种工具理性,一种为商品生产获利最大化而设计最佳方案的知性科学。这种知性科学之所以产生,与整个商品经济的社会结构和劳动过程的组织形式是互相关联、密不可分的。
商品经济社会是伴随着分工和交换发展起来的,在商品经济社会中,人与人之间通过社会的劳动产品——商品——互相联系。商品本身是靠自己的属性来满足人的需要的物,是人类的劳动产品,因而具有使用价值和价值双重属性。商品的使用价值是自然属性,商品的价值是社会属性。在商品经济社会中,获取作为价值表现形式的交换价值,以及固定充当一般等价物的货币商品,越来越成为社会生产的唯一目的。这就势必产生出一种抽去生活世界一切具体物性而用抽象的价值一般、用知性科学的定量化标准衡量一切的思维方式。其次,为了最大限度生产商品的交换价值,必然要将厂房、设备、机器等配置合理化,将劳动过程和组织形式精确化,并借助知性科学更新技术、提高效率,借助分工和流水线等现代作业合理计算投入和产出的比例。由于知性科学在现代商品生产中的重要性,使得它很容易被抬高为唯一权威,成为一种新的偶像,导致对科学的迷信和盲目崇拜。再次,作为客体的商品经济的发展,由于将整体的产品制造分割成许多单一、重复的加工工序,导致作为生产主体的人的活动也随之分裂,使人机械化、职业化,使人服从于机械运转的划一、重复的规律,加深了人们对科学技术的依赖感、神秘感和无能为力感。最后,随着资本主义商品经济不断循环生产和再生产,这种知性科学及知性思维方式越来越从市场和技术领域渗透到社会各个领域,越来越深地、决定性地沉浸到现代人的意识里。
从以上对商品结构的分析中,我们能够看到知性科学所产生的最为深刻的社会基础。马克思就是从分析具体的商品样态,逐步深入到对整个资本主义生产过程的批判。正如戴维·弗里斯比在《现代性的碎片》中所说,“马克思的商品分析直接影响到一种将社会现实碎片当作出发点的研究现代性的方法论取向。”[10]
这启示我们,对知性科学的批判必须深入到作为根据的商品生产,这也是解读现代性唯一的正确方法。
马克思曾指出,商品生产并不以人为目的,相反,它由于两极分化而成为匮乏和穷困的源泉;同时,在这种生产方式下面,科学也失去了原来的纯洁性,导致了一系列“二律背反”,成为一把名副其实的“双刃剑”。马克思说,“在我们这个时代,每一种事物好像都包含有自己的反面。机器具有减少人类劳动和使人类劳动更有成效的神奇力量,然而却引起了饥饿和过度的疲劳。财富的新源泉,由于某种奇怪的、不可思议的魔力而变成了贫困的源泉。技术的胜利似乎是以道德的败坏为代价换来的。随着人类日益控制自然,个人却似乎愈益成为别人的奴隶或自身的卑劣行为的奴隶。甚至科学的纯洁光辉仿佛也只能在愚昧无知的黑暗背景上闪耀。我们的一切发明和进步,似乎结果是使物质力量成为有智慧的生命,而人的生命则化为愚钝的物质力量。”[3]776
其实,早在工业文明初露弊端之时,重农主义的先驱、托马斯·卡莱尔、卢梭、西斯蒙第和普鲁东等等浪漫主义者、小资产阶级、空想社会主义者,就开始质疑工业文明的合法性、科技的合法性,质疑制度和文明的进步。比如,浪漫主义者卢梭认为,科学带来了奢侈,艺术带来了贪欲和形式化,科学和艺术不但无助于敦风化俗反而是人类堕落的根源,生产和生产技术的进步导致了私有制及不平等的产生。再如小资产阶级代表普鲁东,尽管看到了私有财产的罪恶本质,但他主张不触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而搞工资平均主义,幻想仅仅依靠道德批判来解决贫富差距的问题。这些西方良知的批判,其实是一种无批判的批判、非历史的批判。它局限在近代形而上学的框架中,没有触及商品生产的本质,没有触及资本的本质,他们并没有超出单纯的描写和道德的义愤,更没有诉诸改造世界的革命实践。他们也没有看到资本主义制度由于其自身不可克服的矛盾,必将被更高的社会形态取代的必然性。
自从19世纪中期以来,科学越来越被人们从知性科学、工具理性和技术理性的层面上来理解,从而使得人被完全边缘化、工具化,被技术所统治。胡塞尔在《欧洲科学危机和超验现象学》中说,“在十九世纪后半叶,现代人让自己的整个世界观受实证科学的支配,并迷惑于实证科学所造就的‘繁荣。这种独特现象意味着,现代人漫不经心地抹去了那些对于真正的人来说至关重要的问题。只见事实的科学造成了只见事实的人。……实证科学正是在原则上排斥了一个在我们的不幸恶时代中,人面对命运攸关的根本变革所必须作出回答的问题:探寻整个人生有无意义。”[11]
这里可以看出现代西方哲学的趋向,即它意識到了知性科学的局限性,而力图将理论中心转移到人的关怀上来。说到底,对知性科学的批判,必然趋向的是人的安身立命的问题。正如海德格尔也说,“技术越来越把人从地球上脱离开来而且连根拔起。……我们根本不需要原子弹,现在人已经被连根拔起。我们现在只还有纯粹的技术关系。这已经不再是人今天生活于其上的地球了”
[12]
、“只有我们终于认识到,被颂扬了几个世纪的理性,其实是思想最顽固的敌人,只有这时,我们才有可能开始思想。”[13]
这些其实在马克思的“人是微不足道的,商品是一切”、“劳动力成为商品”等说法中可以找到科学的解答。现代西方哲学家大多将现代社会的危机归罪于理性和形而上学,力图通过消解旧的形而上学基础,还原人的本真存在状态,达到一种澄明的境界。其实,现代性问题是一个历史问题,并不能通过海德格尔式的内省和体悟来解决,必须看到资本主义社会的基本矛盾,并诉诸改造世界的革命实践。
值得一提的是,海德格尔给予马克思以极高的评价,他正确地指出,“现今的‘哲学只是满足于跟在知性科学后面亦步亦趋,却根本不理解我们这个时代的‘两重独特现实——经济发展与这种发展所需要的架构;然而马克思却‘懂得这双重的现实”[14],因此马克思的理论深入到历史的本质那一度去了。
为什么说马克思的理论深入到历史的本质那一度去了?我们看到,在马克思那里,科学作为工具理性使用的背后牵涉到人与人、人与自然的关系,正是人与人、人与自然的狭隘关系导致了科学的狭隘关系,最终根源于一定历史阶段上不合理的生产方式。科学本身是一种中性的力量,无所谓善恶,正像黑人本身不是奴隶、砂糖不是砂糖的价格一样。科学是要在一定社会关系中使用的,科技可以改造自然、造福人类,也可以破坏自然,加速对自然的索取和掠夺。马克思的伟大之处,就是通过物的关系看到了人的关系,从而对不合理的社会制度进行了彻底的批判。正如恩格斯所说,“一方面应当说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历史联系和它在一定历史时期存在的必然性,从而说明它灭亡的必然性;另一方面还应当揭露这种生产方式的一直还隐藏着的内在性质,因为以往的批判主要是针对有害的后果,而不是针对事物的进程本身。”[15]所以马克思对现代社会、对知性科学的批判深入到社会本质的那一度去了,其目的是通过彻底扬弃人对自然或物质世界的异化占有关系而调整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从而使人从对科学片面理解中解放出来。
我们进一步说,在马克思这里,人的此在指的是人的现实生活,而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固有的抽象物,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社会性是人的本性。所以,整个社会运动将最终成为自然科学和人文科学统一的基础。尽管自然科学和人文科学在此时此刻处于分裂、对立的状态中,但是随着社会的发展,随着商品经济矛盾的展开而自我否定,自然科学最终“将成为人的科学的基础,正像它现在已经——尽管以异化的形式——成了真正人的生活的基础一样;说生活还有别的说什么基础,科学还有别的什么基础——这根本就是谎言”[7]307
。我们看到,正是自然科学通过工业日益介入人的生活、改造人的生活,并为人的解放作准备。所以我们得出结论,“自然科学往后将包括关于人的科学,正像关于人的科学包括自然科学一样:这将是一门科学”[7]308。可见,自然科学和人文科学最终将合为一体,成为人的科学。这与从前人类的一切社会形态,尤其是早期的那种原始丰富性是不同的,它是一种经过发展、经过扬弃的丰富性。而当人的这种全面性、丰富性得到真正实现的时候,也就是马克思所说的“每个人自由全面发展”的共产主义理想了,这也是我们为之不懈奋斗的目标。参考文献:
[1]丰子义.马克思现代性思想的当代解读[J].中国社会科学,2005(4):53-62.
[2]阿尔温·托夫勒.第三次浪潮[M].朱志焱,潘琪,张焱,译.北京:三联书店,1983:5.
[3]中共中央马恩列斯著作编译局.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405.
[4]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871.
[5]中共中央马恩列斯著作编译局.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740.
[6]埃德蒙·惠特克.经济思想流派[M].徐宗士,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68.
[7]中共中央马恩列斯著作编译局.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
[8] 邓晓芒.实践唯物论的三重根[J].长沙水电师院社会科学学报,1996(1):43-49.
[9]中共中央马恩列斯著作编译局.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5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
[10]戴维·弗里斯比.现代性的碎片[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32.
[11] 胡塞尔.欧洲科学危机和超验现象学[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8:5-6.
[12]俞吾金.从康德到马克思——千年之交的哲学沉思[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405.
[13]威廉·巴雷特.非理性的人[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2:227-228.
[14]吴晓明.论马克思对现代性的双重批判[J].学术月刊,2006,32(2):46-52.
[15]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6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4:30.
[责任编辑:范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