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井
2017-04-25巫山
巫山
一
今年都城的冬天来得有些早,离正月还有许久,却已经下了好几场大雪了。积雪落在废弃的宫殿四处,倒像是凭空散落在无人之境的绵毛飞絮,一眼望过去墙壁陈旧破败,整个院子苍凉而空洞,唯有那白茫茫中的一点黑格外引人注意,透露着一丝活气。
朝前走几步细细看了,才知道那点黑是露在雪中的井口,千年粗壮槐木般大小口径,黑黢黢的一眼望不到头。
井后头有个姑娘在洗床单,身上湿了大半,露出好长一截手臂,都冻得红彤彤的。不远处两个老嬷嬷坐在屋子里,围着火盆唠嗑个不停,从今年离奇的鬼天气说到这鬼屋一样的破院子,再说到面前那个因为得罪了某位妃嫔而被下放到此处的小丫鬟,正好成了她俩呼来喝去的跑腿丫头,最后话题转向无尽的皇家秘闻,也就是这冷宫的主人。
周宜光进门时正好听到这一段。她将床单拧干挂在竹篙上,抖平之后有一下没一下地扇风,眼睛盯着那火盆看。
李嬷嬷语调轻快地说:“哎哟,这废太子还真是爱干净,三天两头要换洗,这都这个月第几床了?”
“第三床了吧。”
“明知道下雪还……真让人不省心。”
“嘘,你小点声,这也怪不得他,天生有疾控制不住。”说着,王嬷嬷觑了眼别处。
“那陛下也不心疼,连几床被子都不舍得?”
“这话还是别说了。”
在皇宫里乱说话,就跟在纸盆子里撒尿一样,早晚会漏。所以,哪怕是在废太子的冷宫里,也得谨言慎行。
周宜光扇了几个时辰,手臂都快抬不起来了,总算把这床被单弄干了,紧赶慢赶给前院那位送去,可到底还是晚了。
“这都什么时辰了才送来?”阴郁的目光撞进周宜光黑黢黢的瞳仁里,转瞬一只铜盆就朝她砸过来。她也不敢躲,挺起胸将床单捧高,硬生生地接下来那只装满洗脚水的盆。
“哐”的一声,铜盆掉地上了,周宜光人也扑在地上,半爬着将床单递过去。
旁边的老太监将床单抖开来,见周宜光下半身都是水,这床单却仍旧是干燥的,忍不住朝她看了眼,也不说话,自顾自地将床单铺在床上。
等他铺好了,一直坐在榻上冷冷盯着周宜光的废太子秦寅哼了声:“这次就先放过你,臭哑巴。”
周宜光狼狈地出了前院,迎风一吹,湿漉漉的身上寒气逼人,她不禁哆嗦了下,小跑着回到自己屋里。
她住在后院的东边旮旯,是一间柴房收拾出来的小屋子,窗户上有洞,也不严实,风从外面透进来,能吹灭床头的蜡烛。她干脆没点灯,摸黑换了身衣服,然后钻进被子里。
这整个冷宫,除了两位老嬷嬷和一位老太监,就只剩她和秦寅那个废人了。
她弯着唇轻笑两声,望着窗外若有似无的一点月光,抿了抿嘴,用淡淡的口吻说道:“我先放过你,臭小子。”
二
夤夜过半,周宜光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这声音不像是干燥的冬日里树叶摩挲发出的声音,倒更像是人的衣服擦风而过的刺啦声。
突然,“嚓”的一声,整个夜都静止了。她屏住呼吸,将被子堆成一团,从床尾爬下来,躲在门后。
果然,没一会儿她就看见一抹烛光从窗户缝里透进,窗花纸上映出一个中等偏胖的身影。随后,一双细小尖利的眼睛埋在缝隙中,观察了片刻,见屋里那团被子下的“人”动也没动,像是睡死过去一般,便扭着腰走远了。
周宜光扶着门,冒了一身冷汗。
在这院子里,只有两个老嬷嬷。其中李嬷嬷十分嘴碎,最好八卦,平日里两眼无光,浑像一个大烟鬼,可身形却异常肥硕,肥嘟嘟的脸上只有一双小眯眯眼,还能有几分灵动。
她以为这老妇人也就稍微能占点她新来的便宜,做不了什么大事,能安然度过晚年已是不易,却没想到刚刚那双透过窗户的眯眯眼,竟和十二月飞雪天里的冷刀子一样,又尖又亮。
周宜光一夜没敢睡,到天亮时分才敢眯一会儿,不想睡过头了,醒来时才发现这破破烂烂的后院竟然来了尊大佛,那两位平素里只会围炉嗑瓜子碎嘴的老嬷嬷正围着他打转。
李嬷嬷在递茶,王嬷嬷在送香果。
她从他们身后过来,前头的人看不见她,她却能将他们的一举一动都看得清清楚楚。也正因为她看得太认真,没注意脚下的路,被石阶绊了一下,直挺挺地冲着旁边的井扑了过去。
雪消融了一些,井口边缘都是水,她脚下几个打滑,半个身子都掉进了井眼里,整个人几乎翻进去……霎时间,一只手拽住了她的脚。
周宜光心跳如雷,忘记了呼吸。
秦寅硬拖了两下,见她不动,嚷嚷:“喂,拽住你了也不知道往后配合点,你好重。”他又拉了两下,见周宜光还是不动,暗骂两声,“这臭哑巴难不成还是聋子,怎么没个声儿,难道被吓傻了?”
这边周宜光确实吓傻了。
她愣愣地看着井水里浮现的画面,想到刚刚自己那突如其来的摔倒,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硬拉过来一般。
在她摔进去之前,她看见秦寅接过了李嬷嬷递来的茶。而就在这井水浮现的画面里,秦寅被那盏茶毒死了。
这画面一瞬即逝,在老太监也过来帮忙拽周宜光后,秦寅伸长脖子朝里面看了眼:“被水鬼吓到了?这里也没啥呀,怎么把你吓成这样,真是又聋又傻。”
他嘲笑地掃她一眼,就背着手走回原处。
周宜光咽了咽口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跟着上前,才看到秦寅正捧起石桌上的那盏茶,又递到了嘴边。她脑子里嗡的一声有什么炸开了,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大步冲过去将茶挥到地上。
一群人都震惊地看着她,尤其是递茶的李嬷嬷,肥胖的身子左右摇摆了下,像是抑制不住要冲过来按住她,将她一顿好打,那双细小的眼睛里,此刻也泛出狠毒的目光。
秦寅率先反应过来,气急败坏地道:“你是真被吓傻了还是故意的?嗯?欺我失去父皇宠爱,就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他恶狠狠地朝她张牙舞爪地挥动了一阵,见她还傻愣愣地站在那儿,憋在肚子里的一股子气怎么也发不出来,只得妥协道:“给我好好反省,想明白自己错在哪了,来前院找我!”
秦寅走后,李嬷嬷一直目光冷冷地盯着她,碍着还有王嬷嬷在场,硬是忍住了,没有即刻冲上来撕了她。
事后,王嬷嬷好意提醒她:“我听说以前宫里谁不听话,就会被主子丢到这井里去。听说这井里有许多冤魂呢,不过你也不要怕,只要谨言慎行,规规矩矩做好分内的事,就没问题的,知道吗?”
周宜光微微皱眉,凝视着王嬷嬷,良久后点了点头。
三
周宜光去找秦寅认错,秦寅将她骂了一顿,见她从头到尾不吭声,就可怜巴巴地低着头站在那儿,他这一拳头打出去倒像打在棉花上,软软的无甚作用。他心中十分不爽,干脆披上件大氅朝外走。
“后院的梅花开得挺好的,你陪我走一段儿吧。”
周宜光点头,小步跟上。
走到梅花林时,秦寅忽然叹了声气,郁郁不振地问道:“你为什么来这里?”说完又自嘲地一笑,“我忘了,你是哑巴。”
许是被触动了心弦,又瞧着她是哑巴不会出去乱说,他一股脑地将情绪都宣泄出来:“外面的人都羡慕里面的人,里面的人却都想飞到外面去。三丈皇墙下的金碧辉煌,到底建立在多少寂寞与不甘之上。”
周宜光看他那一副失意的模样,才是真真的可怜,因下劝道:“寂寞是因为轻易放弃,不甘是因为太轻易放弃。”
“你!你……”秦寅吓得语无伦次,“你竟然会说话,你究竟是个……”什么玩意?
“我是今年初进宫的宫女,运气不好,被分派给萧娘娘,她善妒成性,也许是瞧着我有几分姿色,便将我打发进浣衣局了,过后不久又将我打发到了这里。”她吸了吸鼻头,“你究竟是有多不受宠,才能让那么善疑的人这样放心,陛下绝对不会来此。”
秦寅见她妙语连珠,连日来积压的怨愤都冲到头顶上:“你……连你一个小小的宫女也看不起我?难怪,先前我多次弄脏床单折腾你,你都一句话不说,原来是根本对我瞧不上眼?那你今日为何又要说话了?”
周宜光想了想,认真地回答:“你救我一命,我便陪你解解烦闷吧。”
她这话又是戳到了秦寅的心窝子上。
秦寅过去的确不学无术,的确惹得陛下十分不满,临到此处又十分苦闷,没个说话的人,好不容易院子里来了个同龄的丫头,没想到却是个哑巴。哑巴也就算了,还总是一副不卑不亢的样子,就好像连一个身体残疾的下人都比他厉害了,这还不得让他更加纳闷,愈发凶地欺负她吗。
秦寅绷起一张俊俏的脸,在月光下瞅她一眼,口吻酸涩地道:“这萧瑾娘怕是年纪大了,眼睛也不好使了,就你这模样,也配她这般提防。”
“口不对心的臭小子。”周宜光轻笑一声,赶在他反驳之前重新开口,“陛下如今年事已高,你既是先太子,想必不会是碌碌无为之辈。我是不晓得你究竟为什么被废,但陛下在位多年间,一直深受百姓爱戴,他精心培养的儿子必然不会太差。”
打一巴掌再喂一颗糖,“你如今站在谷底,应该更看得清山顶的风景才是。萧瑾娘所出的二皇子,应当是如今朝堂上你最大的劲敌吧?”
周宜光深知适可而止的道理,从梅花林出来后便对秦寅挥挥手,笑道:“殿下快回去吧,今夜我们说的话不会有第三人知道。”
秦寅抿唇,朝她看去。月光溶溶而温柔,照亮她转身时被风吹起的衣角,深灰色的粗麻布衣,却无端显露出一副雍容大智,她怎么可能只是一个普通的宫女?
转瞬,他又想到以萧瑾娘素来斩草除根的心性,的确是不会纵容他在冷宫安逸太久的……
从梅林到东边小院,要经过那口深井。想到先前看到的种种,周宜光仍旧心有余悸。她本想从旁边绕过去,谁料脚步却不听使唤,直接朝井大步迈过去。
走近了,她干脆横下心来,扶着井口边沿朝里面张望。
猴子捞月之说,也得是在月光很亮的前提下才有可能,而今夜恰好提供了这种可能性。周宜光不仅看见了天边的一轮明月,还看清了自己,以及突然出现在她身后,试图将她推下去的李嬷嬷。
她心下一凛,赶紧朝旁边躲闪过去,李嬷嬷便一下子扑倒在井边上。
发现自己行迹暴露,她拢了拢头发,柔弱含笑地道:“宜光,你能来扶我一下吗?这地上太滑了,我本来想找东西给井盖上的,没想到自己倒先摔了。”
“原来是这样,嬷嬷费心了。”周宜光冷冷地一笑。
方才在那口井里,她已然看得明白了。
若这底下果真有冤魂,有无形的力量,那必然也是用来吞噬人心中的黑暗罪念的。
四
自从知道李嬷嬷想害她和秦寅后,周宜光就留了一个心眼,晚上睡觉前在门后放了张椅子,在枕头下放了把匕首。
三天后的一个晚上,门后的椅子被人推动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刺啦”声,她就在瞬间清醒了过来,看见两个身影迅速地从窗前一闪而过。
她冷笑一声:“原来不止一个人,还有同谋。”
但由于那两个身影蹿得太快,她没看清李嬷嬷旁边另一人。
另一方面,她也怀疑院子里那口井有先知的可能,于是第二日起了个大早,独自一人去井边观察。可她看了半天,都没在井里看到什么。
倒是早起晨练的秦寅看她趴在井口扭来扭去,后腰曲线一览无遗,当即冲过来将她拽住。
“你疯了?一大早作什么妖?”他撓挠头,想到她之前对他说的话,越想越觉得奇怪,“你不会是被什么附身了吧?”
周宜光嗤笑:“是啊,被你的祖先附身,叫我来一棒子打醒你这不肖后辈。”
“还会回嘴,看来脑子没问题。”他又背着手朝井里望了眼,“这口井太深了,你离它远一些,万一再脚滑摔进去,别想我再来救你。”
“殿下这是关心我?”
“谁、谁关心你!我只不过怕你死了,没人给我戏弄罢了。”
“哦?”周宜光好笑地看着他红透的脸颊,“你怎么如此不禁逗,连点太子仪范都没有,太傅是谁?”
“左相周奕。”秦寅说起此人自是十分得意,“我老师可是博古通今的王朝第一人,青年时游学在外已经名满天下,尔后入朝为官,又十分得先帝看重,还辅佐过我父皇,如今更是我的恩师。”
“周奕太傅的确是学富五车,不过怎教出你这样粗浅的学生?”
“我、我怎么了?你别瞧不起人,不过就是一个小宫女,别以为说了几句大道理,我就会敬重你。告诉你,只有我可以让你出得了冷宫的大门。”
周宜光知道他是个好面子,又嘴硬心软的毛孩,听到这话也颇感欣慰,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笑道:“如此,奴婢就等着殿下韦编三绝,救小女子于水火之中了。”
秦寅受了刺激,果真闭门修学。
人一旦沉心安静下来,就能发现生活中许多的变化,他竟然发觉一直守在自己身旁的老太监,近来总是心不在焉。
仔细观察一阵子后,他发现这老太监每隔三天都会在丑时出门,穿过梅林去后院,见一个体态丰腴的妇人。这一日他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悄悄尾随其后,直到那两人钻进一处新修的乱石假山群中,不见了踪影。
他从未来过此处,在里面转悠几圈后,渐渐有些迷路。等到他意识到不对劲时,却发现唯一的出口已经被大石头堵住了。
他出门急,只穿了一件单薄的中衣,假山里又四处透风,仿佛聚涌到了他这一处。他抱着胳膊缩成一团,哭丧着脸想完蛋了,这回是被两个老东西暗算了,若被那臭哑巴知道,估计又免不了一阵嘲笑。
五
周宜光一个上午没见到李嬷嬷,到下午见她满面春风地从前院回来,试探性地朝她看了一眼,谁料后者却坦然一笑:“这废太子窝囊十几年了,到这会儿却用功起来,我去给他送前头刚发放下来的冬衣,连他的面都没见着呢。”
周宜光没吭声,王嬷嬷附和道:“听说陛下还没有立太子的想法,那位再努力努力,也不是没可能回到东宫去。”
“休要胡说。”李嬷嬷小眼睛一瞪,聚着利光道,“现如今谁不知道,这宫里宫外都是二皇子的人,你说这话也不怕掉脑袋。”
周宜光在旁边晾衣服,闻言轻笑了声,心想这老妇人隐藏这么久,终于露出马脚了。只是……倘若秦寅当真十分用功,她绝不应该满面春风才是。
难道,秦寅出事了?
这么一想,她手下的动作也快了,将干透的衣服抱在怀中,朝前院跑过去,结果却被大太监拦住。
“殿下说了,谁也不见。”
“他这样多久了?”
大太监思忖着瞥了她一眼,迟疑道:“有一天了。”
“他不吃不喝怎么可以?若是出了事,公公你担当得起吗?”
“老奴自是担当不起。”
话是这么说,可大太监就是寸步不让。
周宜光沉吟了一阵,告辞离去。她已经能够确认李嬷嬷的同谋就是大太监,也确认秦寅出事了。
如此想了一路,直到她的脚踢到一面硬邦邦的东西,才发现自己又走到了井口。周宜光心下扑通扑通地跳起来,小心地朝四周看了眼,将木板掀开,朝井里看过去,只见画面中秦寅虚弱地蜷缩成一团,他的头顶上有一团小小的光晕,照亮了他苍白的脸颊以及他身后的假山。
周宜光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了,难怪之前李嬷嬷总偷偷摸摸出去,原來就是打算在新修的假山群对秦寅下手。那里本来就人烟稀少,死个把人估计也不一定能发现,若秦寅当真被害了,他们也可以说没找到那处。
她急忙寻到假山群细细寻找,一边叫着秦寅的名字。
秦寅迷迷糊糊中听见有人喊他,强撑着力气应答了一声。见头顶上那片光晕里出现了一张红扑扑的脸,他以为自己尚在做梦,不禁脱口而出:“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绿波。”
周宜光轻嗔含笑:“周奕太傅只教得你这些来调戏良家女子吗?”
“不许你再诋毁我恩师。”
“哼,周奕此人我再清楚不过,何需诋毁他?”她抿抿唇,“看你此番情状还晓得为恩师正名,想来十分敬重他,如此也不枉周奕……哎,算了算了,你还好吗?”
秦寅小猫一般吟吟:“我好饿,好冷。”
周宜光赶紧将身上厚厚的外衣脱下来,从石头缝里塞进去:“这假山口被人堵住了,有人存心害你,想必如今你也醒过神来了。你先御御寒,待我寻回吃的来,再想办法救你。”
她语速极快,秦寅反应了一会儿,才点点头,想说什么却见她已经走远了,留下来的只有沁着女儿香气的粗布衣裳,温暖而又真实。
他一边觉得自己又输她一头,一边又有些没来由的高兴。
又过去大半个时辰,周宜光未归,倒是大太监和李嬷嬷摸黑出现,先是喊了几声他的名字,见他未有应答,那语调都高兴起来。
“二皇子说了,待这事一成,就要给我盘缠让我们出宫养老。”
“果真?那敢情极好!只是可惜了,殿下平日里对老奴还算不差。”大太监心有戚戚焉。
“你可千万不能再心软咯,如果他不死,那外头咱的家人可就没了。”
“是是,我知道……”
说话声近了几分,又远了几分。一院四人,倒有一半想害他,想来这冷宫早就变成兄弟相残的屠宰场了,不过细细一想,也怪不得旁人。老太监在他身边已有多年,他却不知他尚有家人。
正幽幽出神间,头顶上的光暗去几分,周宜光说道:“你落难至此,倒也不是没有缘由,只是得记得教训,日后方能谨言慎行,宽容待人。”
秦寅轻哼:“你怎总是戳人的心窝子?还一戳一个准。”
“有些道理你不懂,总有一天会有人让你懂的,不需我说,不用旁人教,该来的总会来。我今日戳一戳你的心窝子,只会让你感觉到有点疼,却不会要你的命。”她将馒头扔下去,自己抱着一个坐在假山上啃,“秦寅,你今日落魄至此,还有我相伴,这条命就算是你自己的。他日若无人在身边,无人可戳你的心窝子,你的命就是旁人的了。”
秦寅不再反驳,对她的话也是半知半解,但从这一刻起,他真的有几分敬重这小宫女了。
六
周宜光没将秦寅救出去,反倒让他在里面多待了几日,等到大太监和李嬷嬷以为他在里面死透了,将乱石都搬走时,秦寅雄赳赳气昂昂地从里面走了出来,直将那两人吓得魂飞魄散。
第二日,王嬷嬷来找她说话,摇头晃脑道:“李嬷嬷疯了,前院那太监也傻了,如今这冷宫里就还剩你、我和殿下三个鲜活人了。”
周宜光没说话,低头帮秦寅缝衣服,忽然抬头看向庭院,轻声问:“你看到那口井了吗?”
王嬷嬷狐疑地看向她。
“如果我说,李嬷嬷和大太监的疯傻都是因为想要害人,而那口井只是替天行道。你信吗?”
“说什么呢,这么玄乎的事可不能瞎说。”王嬷嬷暗含警告地朝她示意了眼,“明日我就找人将那口井封起来,省得日后传出什么流言蜚语,传到陛下耳朵里,那我和你就都甭想活了。”
周宜光没说话,不过她知道,如果不是那口井有先知能力,可能她和秦寅都已经死在这里了。封井前,她再次朝里面望去。井底十分平静,一丝微澜都没有。她趴在井口边沿朝里面喊了一声:“是你吗?”
她的声音穿透在深井里,回音将水面震动地划开了一片涟漪。涟漪最终勾勒出一幅幅画面,全是曾经被无辜丢进这口井里的那些下人。他们凄厉地哭喊挣扎,换不来一丝同情。
最终“扑通”一声,他们的身体都沉下去了,惨厉的灵魂却仍旧沸腾着。
周宜光咬住唇,画面中闪过大太监和李嬷嬷的身影,原来他们都曾害过人。她不禁想到那两人的疯魔,难道不只是为了帮助她和秦寅,而是这口井自发地报仇雪恨?想到此处,后背凉飕飕的,她又朝里面看了眼。
突然有个人一闪而过,她觉得十分熟悉,刚要看清,王嬷嬷就带着人过来,将一车大石头都填进去。
周宜光阻拦不了,只是隐隐不安。果然,几天后王嬷嬷离奇暴死。
这一间偏僻的别院,本来死个人并不能引起陛下的注意,却因为朝廷之上有心人始终观察此处,在两个老人疯傻之后唯一剩下的老妇人又离奇死了,二皇子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通,将所有罪责都推到了周宜光和秦寅身上。
陛下恨铁不成钢,一举将此案全权交给二皇子审理。
周宜光不幸,被牵连着看了一场兄弟反目成仇的戏码,了解到当初秦寅被废的始末。原来四年前,秦寅虽不学无术,从不过问朝局正事,但也是天性未泯的少年,十分善良,偶有一次撞见了二皇子欺负小宫女,便上前相助,三言两语将二皇子羞辱了一番,还将此事捅到陛下面前,惹得陛下十分不快,重责了二皇子。
原本就觊觎太子之位的二皇子和秦寅之间,嫌隙就深了,此事之后更是一发不可收拾。
不久,秦寅又撞见萧瑾娘私会武将,要将此事高发给陛下,谁料却被萧瑾娘反将一军,指责秦寅任意妄为,没有太子仪范,私闯帝妃寝宫不说,还惊吓得她小产。
先前被二皇子欺负的小宫女也在此时矢口否认二皇子的罪行,将一切都推给秦寅,这才令陛下一怒之下废了他的太子之位。
许是看透这三丈高墙后的尔虞我诈,秦寅也没多反驳,就这么认了。
如今二皇子欺到他头上来,他一股脑儿的冲劲上头,什么都顾不得了,朝着二皇子扑过去就是一阵厮打,直到守卫上前将他拉开。
周宜光看他一雙眼睛熬得血红,不禁有几分心疼,又觉得他此举实在孩子气,无奈之下看了他一眼。
就这一眼,便让秦寅安静下来,不敢造次了。
二皇子觉得奇怪,朝她细细看过去:“你就是和我大哥狼狈为奸的宫女?”
“狼狈为奸?奴婢斗胆提醒二殿下一句,此事还未敲定,你贸贸然给秦寅扣这么大顶帽子,不怕打自己的脸吗?”
“秦寅?呵,都直呼他的姓名了,你知不知道就凭这句话,本殿下就能给你治罪!”
周宜光淡淡一笑:“周奕是秦寅的恩师,是陛下的挚友,我是周奕的小妹,论辈分比你们大,私下里喊他一声秦寅又如何?”
此话一出,不说二皇子,连秦寅都愣住了,转瞬之后脸又悄咪咪地红了。如此说来,那他之前岂不是调戏了恩师的妹妹?
周宜光看他一眼便知他在想什么,轻嗤一声:“你有那虎胆去撕人脸,现在怎么还不好意思了?”
秦寅却越发乖巧。
二皇子简直觉得奇了怪了,素来张牙舞爪不受教化的大皇子就这么被一个小丫头,训得服服帖帖的?当下不得不多看周宜光几眼,便吩咐将秦寅关在屋里,不让他出去。而周宜光可以在冷宫自由走动,却不能出院门。
周宜光自然是知晓他这安排的私心的。
她在边境协助守将抗敌七年,年初方归,朝中已有许多人忘记她曾是一计击退三国重兵的神童女娃,也并不知道她在名声大噪后突然失踪去了哪里。其实,是陛下和她那大哥周奕的安排,叫她去军中过把瘾,做一做她心念已久的女诸葛。
如今边境安宁,她就被秘密召回了。只是甫一回京,便听说太子被废,她那大哥日日郁郁寡欢,不知该怎么扭转乾坤。
于是,只得她亲自来救一救那纨绔弟子了。
因她在军中的名气和这七年来对陛下的忠诚,二皇子在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后,不会不想结交。周宜光便借他的私心,说只爱喝院子里那口井的井水。二皇子心想不过就是一口井,便找人将那口填满大石头的井重新打通了。
当夜,王嬷嬷又离奇地活了过来。
二皇子嫁祸之罪不成立,秦寅和周宜光全都无罪。
事后,周宜光再次匍匐在井边,对那口深井说话:“冤冤相报何时了,这冷宫应当不会再有人来了,此事就到此为止,可好?”
幽深黑暗的老井无声无息,用沉默回应了她。
七
适逢陛下七十寿辰,周奕在殿前为秦寅说了些好话,周宜光又在后头协助,终究令得陛下松口,将秦寅从冷宫里放了出来。
寿辰当日大摆宴席,秦寅面对二皇子的诸多挑拨,始终隐忍不发。陛下一观二探,十分欣慰,尔后对周宜光说道:“不愧是军中女诸葛,朕膝下最不驯服的儿子,也叫你驯得柔顺乖巧了。”
闻言,周宜光轻笑,要驯服一匹野马,还需很多时间。
周奕便借机向陛下提议,让周宜光去做秦寅的师父,周宜光一口回绝。也不知是怎么传的,这消息不知不觉吹进了秦寅的耳朵里。
二皇子暗喜,以为是秦寅顽固不化,周宜光不愿教他。秦寅也暗喜,那臭哑巴不肯和他拘着礼节,唯恐生分,于是两厢就开始了对周宜光不同程度的讨好。
这日子一长,连陛下也知道自己那两个儿子,都对周宜光有意思了。
萧瑾娘自然是要帮着自己儿子争取一把的,只是二皇子已有正妃,周宜光却肯定不能为侧妃。正为难之际,王嬷嬷忽然向她献计道:“周宜光为秦寅入宫,为他正名,想来她的立场早已明确。娘娘,这样的女人如果不能为己所用,便该除之以绝后患才是。”
萧瑾娘深思一夜,尔后派刺客潜入周府。
周宜光重伤不醒。
在她昏迷的那些日子里,她总是反复做一场梦,梦中浮现一场场残狠的杀戮,那些可怜卑微的人痛诉冤屈,却无人倾听,他们恨恼那些掌权之人,恨那些为富贵折腰的走狗,也同情生死被握在旁人手中的蝼蚁,所以可以不杀李嬷嬷和大太监,却不能……留下教唆杀人的王嬷嬷。
周宜光沉浸在这周而复始中,身体一日日虚弱下去,意识也越来越浅。
就在她生死一线的关头,宫中又出了大事。
萧瑾娘要对献计的王嬷嬷下狠手,谁知派去的人是个贪小便宜的,被王嬷嬷收买了。萧瑾娘得知后将那人处死,亲自带人去捉王嬷嬷。王嬷嬷无处可逃,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就被一股莫名的力量吸进了冷宫中。
萧瑾娘带人来的时候,看见王嬷嬷扑倒在井口边上,已经死透了。那死状异常怪异,像是被一张网蒙住,窒息而死,整张脸憋得肿胀,可仔细一看,又发现她身上都是水。
“难道是被淹死的?”萧瑾娘皱眉一想,朝井里张望了眼,恰好看见水面中倒映出王嬷嬷的脸。她吓得喘不过气,身边侍从根本来不及反应,就看见萧瑾娘被还有一息尚存的王嬷嬷推进了井里。
“扑通”一声,两人都没了。
他们死得离奇,当场也没人敢下去救,二皇子知道后带人来抽井里的水,却发现这口井怎么抽也抽不干,就像是一个无底洞。
宫女们私下里都在传一句话,似是从王嬷嬷死前传出来的,好像是:“他们来找我了,我来找你了……我们谁也跑不掉,跑不掉的。”
传得久了,陛下一道令下,整个冷宫都被封了。
二皇子失去了萧瑾娘的庇护,就像是鸟儿断了翅膀,一下摔在了地上。
八
三个月后,周宜光醒来了,漫长的冬天彻底过去了。
她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那口井,也没有同任何人说起过她的梦,她在那三丈高墙外徘徊又徘徊,终究没有再回去望一眼那口井。
邊境突生战况,她临危受命,再度回到前线。
这一次,秦寅与她同去。
“你信不信这世上有一双无形的手,始终在推动善恶的边缘?”
“我信。”
“为什么?”
“你重伤不醒的时候,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你死了,我想到连你也不在我的身边了,连你都不能再戳我的心窝子了,我这条命的确就不是我的了。然后我在梦中大声地求救,我希望有人能救救你,也救救我。”秦寅害羞地挠挠头,“后来你醒了,我就相信了。萧瑾娘善妒,害死过许多人,我听说往年她弄死的婢女都会投到井里,想来她最终落得那下场也是注定。”
他停顿片刻,又道:“王嬷嬷一直都是她的同谋,那冷宫里和我住在一起的四个人,有三个都想害死我,只有一个在保护我。”
周宜光看他一眼,问:“你这在安慰我吗?”
他迟疑片刻,最终轻缓地点了下头:“嗯,是的,我在安慰你,你不要难过。”
她心中一暖,看向远方。
的确,这世上有许多地方她抵达不了,正如人性邪恶的地方,正如天地间十分敞亮的地方,正如那遥远之地战火停歇的地方。
但她仍旧披荆斩棘,在去往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