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主义:赤诚的反叛
2017-04-24云也退
云也退
你以为他们就像现在上传小视频的那些人一样,是想博别人的眼球吗?
错了,他们的目的,是惊到他们自己
一提起modernism(现代主义),就让人想到波德莱尔那张不甘沧桑的脸。塞纳河、左岸,要是少了他,就不成其为河与岸了。他在吟哦《恶之花》的时候,能想到自己会被视为一个划时代的人物吗?也许他有预感吧。彼得·盖伊说,从波德莱尔起,经兰波、福楼拜、马拉美、布勒东、普鲁斯特、乔伊斯、贝克特、福克纳等等,一直到安迪·沃霍开启后现代主义之门为止,现代主义享受了120年的美好时光。
当然,这个行列不只有诗人和小说家,还有灿若群星的画家和勒·柯布西耶这样的建筑师。他们重写了艺术的法则,将人的意识变了形,震撼了懒散傲慢的中产阶级——对,现代主义从来就不是文艺圈里的自娱自乐,现代主义出自对社会的不满。福楼拜独居,逛妓院,不结婚也不要孩子,法国的中产生活在他笔下溃烂,然而当他看到体面美观的大宅时也会下意识地惊叹一声“这是真的!”现代主义的叛逆,就此又添加了一份懊恼感——懊恼自己未能进入那个懒散傲慢的行列。
彼得·盖伊富有洞见地说,被现代派文人和艺术家视为堕落的中产生活是被他们夸大了的,因为他们需要一个反面的靶子来建立自己的美学立场。就像一个世纪之前的启蒙派竖起反教权的大旗一样,19世纪的现代派既反对启蒙时代的理性主张,也反对后来的浪漫主义,认为浪漫主义无病呻吟,不肯正视现实。但自相矛盾的是,他们所反叛的中产阶级却是最具购买力的一群人,具有前瞻眼光的出版商、书商、画商想方设法地包装他们的愤世嫉俗的作品,推销给这群人。崇高的美学追求,是靠着世俗的贩售行为来支撑的。而一旦艺术家们有了财务自由,其中的一部分人也就不再硬着头皮保持反叛的姿态了。
所以,像阿蒂尔·兰波这样的苦命孩子,像魏尔伦这样被认为脑子有问题的人,是现代主义者最理想的样板,是19世纪稳定的父权社会里最具典范意义的反叛的儿子。漂泊、不合群、若有所思,是他们的标记。
除了反叛,彼得·盖伊还指出了现代主义兴起的另一个动因:人们对自己越来越感兴趣。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就是最好的例子。印象派绘画则是另一个例子,画家们不以逼真地再现为能,而是致力于画出主观感受到的景物,探究内心世界的重重奥秘。
彼得·盖伊是入籍美国的德国犹太人,生在柏林,上世纪二三十年代耳濡目染魏玛时期极具夕阳醉态的文化。画家埃贡·希勒、小说家施尼茨勒、戏剧家格奥尔格·凯泽……这些在英语世界知名度相对较低的德语文化人,在他的笔下形如现代主义大潮中奋力蹿起的鱼儿,将激情诉诸极端的文字和画面,旋即力竭身死。扭曲的肢体、紧张的神色、歇斯底里的举动、爱憎无常的夫妻关系、饱含杀戮欲的爱慕……这在现代派的激进势力——表现主义者的创作之中历历可见。你以为他们就像现在上传小视频的那些人一样,想博别人的眼球吗?你看看现代派油画,看那白牡蛎一般淫荡的古根海姆博物馆,或是融化了的钟面、漆黑的蚂蚁和枯树,你以为他们的目的是要惊到大众吗?错了,他们的目的,如佳吉列夫所说,是“惊到我”!
雖然夸张,伟大的现代主义是一场赤诚的冒险。彼得·盖伊是写过厚厚一大本《弗洛伊德传》的,在他笔下,无数文人艺术家都是弗洛伊德的信徒,或是他最好的战友和支持者。爱德华·蒙克的《呐喊》如今拥有了与《蒙娜丽莎》相当的知名度和同样多的被篡改的版本,但在盖伊撰写《现代主义》的年代,蒙克还未见得如此出名。《呐喊》里那个在绯红天空下捂着脸的小人,拥有着弗洛伊德式的表情,在“现代主义”一词成为过去时后依然能钻透人心。端详画面,你会觉得蒙克破获了自己某一时刻的真相。
当你拥有了一副平庸的中年人的模样,如果你还有幸能读进几首波德莱尔的诗,认真地看几幅塞尚、劳特累克、杜尚的画,你会明白,当初那些现代主义先锋艺术家何以激进至此。他们想刺激的就是你这样的人,尽管他们未必不想加入你的行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