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阴照水爱晴柔
——从《荷塘月色》看朱自清的恋水情结
2017-04-22山东省青岛市教育局教研室胡修江
文 | 山东省青岛市教育局教研室 胡修江
“荷”阴照水爱晴柔
——从《荷塘月色》看朱自清的恋水情结
文 | 山东省青岛市教育局教研室 胡修江
在《荷塘月色》中,有两处写“水”的文字,因为所占分量不多,往往被人忽略:
叶子底下是脉脉的流水,遮住了,不能见一些颜色;
今晚若有采莲人,这儿的莲花也算得“过人头”了;只不见一些流水的影子,是不行的。
这两句中,直接形容水的词语,也只有一个——“脉脉”,很容易让人和那句“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古诗十九首·迢迢牵牛星》)联系起来,这个词带有更多的“人”的情味,最起码代表的是人对流水的一种心灵观照。令朱自清遗憾的是,他渴望见到的“脉脉”流水却被叶子“遮住了”,“不能见一些颜色”,以至于在精神上消受了六朝的“热闹”与“采莲”的浪漫之后,看到眼前“过人头”的“莲花”,也同样有“只不见一些流水的影子,是不行的”的惋惜之情。
流水被荷叶“遮住”,但并不代表水的缺席,月下的荷塘风姿绰约,六朝的“风流”引人神往,其根本都因为有水的润泽与装饰:荷塘的水赋予荷花荷叶以生命、以蓬勃的气韵与灵性的姿态,“六朝”的水则为青春少年催放爱情之花提供了背景与凭借。所以,那晚的荷塘,显性的流水虽被“遮住”,但深藏于荷阴深处的流水却汩汩流淌,也可以说,正因有了水,才有了月下荷塘的一切。由此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醉心于荷塘美景的朱自清如此顾“影”自叹了。
这份对于水的爱怜欢喜之情,如果单从《荷塘月色》看,不妨理解为是朱自清瞬间情绪的随意流露,但如果放在他大量的散文创作中,就能发现这是他久藏心底的生命追寻,水已经成为萦绕其心间的挥之不去的一个情结。既称之为“情结”,就不能是简单的瞬间的存在,而是积蕴已久的综合的心理状态,所以,这份情结,缠绕在1927年7月清华园里的朱自清心间,也流淌在他地北天南的人生轨迹中:
东风里,/掠过我脸边,/星呀星的细雨,/是春天的绒毛呢。(《细雨》)
那醉人的绿呀!我若能裁你以为带,我将赠给那轻盈的舞女;她必能临风飘举了。我若能挹你以为眼,我将赠给那善歌的盲妹;她必明眸善睐了!……我送你一个名字,我从此叫你“女儿绿”,好么?(《绿》)
那荡漾的柔波是这样的恬静委婉,使我们一面有水阔天空之想,一面又憧憬着纸醉金迷之境了,黯淡的水光,像梦一般……那偶然闪烁着的光芒,就是梦的眼睛了。(《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
中国人到此,仿佛在江南的水乡。海水那么绿,那么酽,会带你到梦中去!(《威尼斯》)
瑞士的湖水一例是淡蓝的,真正平的像镜子一样。太阳照着的时候,那水在微风里摇晃着,宛然是西文小姑娘的眼。若遇着阴天或下小雨,湖上迷迷蒙蒙的,水天混在一块儿,人如在睡里梦里。(《瑞士》)
……
除此,还有《白马湖》《白水祭》《扬州的夏日》等,从这些文字里,完全能够感受到朱自清对于水的那份拳拳真情。我们说,一个人的文字,只要是发诸真情的,总会映射出一个人的精神辗转,所以他的文字基本上也就是他生活履历的艺术化书写,而这份履历,水汽淋漓。对于朱自清,这个“水”可以是江浙的佳山秀水,也可以是清华校园的淡淡涟漪,或者欧洲五国的海光湖影,水在一定程度上构成了他生活、工作的基本背景。而在每一处山光水影后,也定会有他一双深情凝视的眼睛,和间或散布水边的绵长的玄思与冥想。
把这些水作一些比较,同样会发现,无论是秦淮河、莱茵河的河水、清华园的塘水,还是白马湖的湖水、梅雨潭的潭水,抑或威尼斯的海水,在朱自清眼里,大体有着共同的特征:清澈、平静、阴柔、温润。这是典型的具有中国古典性情的水,是美的,是善的,也是温和可亲、滋润人心的。在这样的水的波光里,我们看到的则是朱自清本人诚恳、敦厚、内敛、平实的性情了。古人说“澄怀观道”,这是禅的境界,也是中国人的文化心灵所深深领悟的一个审美主题,当客体与主体产生了灵魂的交融后,人与物也就成了一个难以分离的整体,所以,朱自清写山写水,最后写到的还是自己,是荡漾于水流深处的自己的影子。
在古希腊神话中,有一个美丽的少年,也曾这样关照自己水中的影像,这就是那耳喀索斯。这个能让全希腊的女性为之倾倒的美貌少年,是如此地迷恋自己水中的倒影,以至于抑制不住地伸手到水中抚摸它,但手一触到水,水就乱了,倒影也不复存在。最终,在痴痴的迷恋中,他憔悴而死,变成了一株水仙花。关于这个故事,木心先生有这样的解释:
整个人类文化就是自恋,自恋文化是人类文化。人类爱自己,想要了解自己。人类爱照镜子,舍不得离开自己。
那耳喀索斯的神话,象征艺术与人生的距离。现实主义取消距离,水即乱。这是人生与艺术的宿命。艺术家只要能把握距离到正好,就成功,不分主义。
那耳喀索斯在时间的泉水里发现了自己的影子,这影子就是艺术,而艺术是对现实的一种超越,是借助“水”这一客体完成的超越。因为有了超越,有了距离,也才有了美,有了诱惑。同样,朱自清也是在这样的水前久久流连,他想审视的是一个超越现实的世界,是另一个维度中的自我。如在《荷塘月色》中,他笔下的荷塘已经不是平常意义上的荷塘,而是有了另“一番样子”,实际上,这个荷塘是属于朱自清的“我的”荷塘,是“超出了平常的自己”的“另一个世界”——艺术的世界。自然,有超越就必然有逃离、有背叛,有对当下生活的暂时抛弃。朱自清所要抛弃的便是这几天心里的“不宁静”,“不宁静”是当下的生命状态,去荷塘就是去追寻另一种状态——宁静。
艺术当然是美的,也是自我的,令人陶醉的,或者说,因为一种距离感而让人陶醉。在《荷塘月色》中,朱自清趁妻子在屋里“迷迷糊糊地哼着眠歌”哄孩子睡觉的时候,“悄悄披了大衫”走出去,荷塘虽是“寂寞”的,他反倒觉出了自己“是个自由的人”,这是自我的境界。荷塘很美,荷花、荷叶、清香,都令他陶醉,这种陶醉来自于一种距离感,首先是他和当下“不宁静”的生活拉开了距离,然后是“淡淡的”“不能朗照”的月光拉开了“日日走过的荷塘”与“当晚荷塘”的距离,他用了许多像“淡淡的”“渺茫”“轻纱”“梦”“隐隐约约”等词汇营造这种距离感,就为一个精美艺术的诞生创造出恰到好处的条件,淡雅和谐。
艺术需要有现实的模板,模板也需经过适当的加工程序才能成为艺术,想要借助水创造自己艺术的影像,也需找到和自我相匹配的水的形态。对于那耳喀索斯来说,水必须保持一种静止的状态,水乱,影子也就不可复现,对于朱自清,同样如此。《荷塘月色》中的“水”是“脉脉”的,而不是快速流动的、奔腾的,因为流动的水让人想到的是“事物运作递进的单维性与连续性”,这样的水是属于李白“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李白《将进酒》)的水,属于苏轼“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的水。朱自清笔下的水大多是静止、静谧的,是柔软浓酽、内蕴深厚的,这种水是老子“上善若水”的水,是柳子厚“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柳宗元《小石潭记》)的水,是王维“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王维《山居秋暝》)的水,因为这样的水才能与朱自清的性格达成一种默契,从而具有看到自己的可能性。
水是生命之源,也是孕育世界文明的基础,一个人对于水的迷恋,归根结底还是对生命本源的迷恋,表现在朱自清身上,则是来自于生于斯长于斯的故乡的记忆。朱自清出生于江苏省东海县,后来迁居扬州,在这里生活了十三年,度过了他难忘的童年和少年时期,所以他也自称“我是扬州人”。江南的流水灌注了他的成长,所以无论身在何处,他都不会忘记江南的水影,也会在无意间找寻这一份难忘的记忆。在《荷塘月色》中,作者虽然把地点放在了北京的清华园,但通篇无论笔墨风格还是景物风貌,所呈现的都是一幅极具江南特色的风景画,更别说在文章最后所说的“惦着江南”的感慨了。在江浙两省教书的五年中,他游山观水,神往的也是满眼的江南之水,叶圣陶在《朱佩弦先生》中说:“他所任教的各个地方,不乏山水名胜,课余游览,写新诗,游记,散文,陆续在文艺杂志上发表,同时加入了上海的文学研究会。”即使是在遥远的威尼斯,感觉到的也“仿佛江南的水乡”,在《我的南方》中更是直接告白:“我的南方,那儿是山乡水乡,那儿是醉乡梦乡!”水,是江南最具神采的灵动解读,江南,也是流水做成的心灵家园,江南已经成为他精神和情感的归属地,成为他的心灵之“根”,所有的人生,都是生发自此“根”的繁花枝叶。
朱自清个人的性情和从小接受的教育也正与江南的水性达到了某种心灵的契合。从四岁起,朱自清就由父母启蒙读书,接受传统的文化伦理道德教育,而小时候对他影响最大的,还是他的母亲周绮桐。因为父亲忙于公务,母亲教他读书识字,“母亲的细心调教,加之朱自清天性聪颖好奇,使他逐渐对读书充满了浓厚的兴趣”,而“他特别喜欢独处,借此饱读诗书”。当然,他一生倾心最多的,还是中国的古典文学,“正是对生活的不满和来自外部世界的压抑,使他将文学创作当成了自己的避难所:‘国学是我的职业,文学是我的娱乐’。这便是我走着的路。”而中国的古典文学,又恰恰是充满了阴柔感的月华皎洁、水性淋漓的文学,所以在《山野掇拾》中,他也这样说:“柳子厚的山水诸记,也常常引我入胜;又得见《水经注》所记奇山异水,或令我惊心动魄,或令我游目骋怀。”他是在古典的情境中营造着一个艺术的自我,也是在悠扬的水韵中弹奏着生命的乐章。
“塘水”无声惜细流,“荷”阴照水爱晴柔,那处清华园里被荷叶遮盖的流水如今仍在静静流淌,一如朱自清先生的悠长情韵,那是他对于精神之“根”的永远追寻,对于心灵家园的永恒眷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