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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大春:写文章,不要搞作文

2017-04-22张小彩

教育家 2017年9期
关键词:张大写文章学子

文 | 本刊记者 张小彩

张大春:写文章,不要搞作文

文 | 本刊记者 张小彩

张大春:台湾作家,1957年出生,祖籍山东济南。

好故事,会说书,擅书法,爱赋诗。著作等身,曾获多项华语文学奖。

张大春的作品着力跳脱日常语言的陷阱,小说充斥着虚构与现实交织的流动变化,具有魔幻写实主义的光泽。著有《公寓导游》《四喜忧国》《小说稗类》(卷一、卷二)、《城邦暴力团》(1-4)、《大唐李白》《聆听父亲》《认得几个字》《文章自在》等。张大春坚持为自己写作、独树风骨的创作姿态,对台湾文坛起着难以估量的影响力。

如果不能以写文章的抱负和期许来锻炼作文,不过就是取法乎下而不知伊于胡底,到头来我们所接受的成果就是一代人感慨下一代人的思想空疏、语言乏味、见识浅薄。

——张大春《文章自在》

被梁文道评价为“比我厉害100倍”,被莫言认为是“台湾最有天分、最不驯,好玩得不得了”的作家张大春,从2007年出版《认得几个字》开始,就在小说创作之外,花了很多心力关注整个社会的语文教育。

2017年1月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了张大春的新书《文章自在》。这是一组“讲述文理、偶涉文法,以及关心文教的散文”,目光聚焦在语文教育的作文教学上。

作文教学向来是一项艰难而复杂的工程,也因为其在语文考试中“半壁江山”的地位而受到人们的普遍关切。打开百度搜索,相关词条结果高达2400万个。但是长期以来,作文教学一直处于各种“方法”“技巧”“理论”和实践的混乱之中,有戏言称“中学生有三怕,一怕文言文,二怕写作文,三怕周树人”,教师头疼,学生烦恼,家长忧心,社会关注。

张大春坦言,他终于把应该“藏于家”的一部分文字“翻检出来”,针对的就是“那些和我自己的孩子差不多年纪、一样处境、苦于命题作文的青少年”,只为了说明一个概念,那就是“写文章,不搞作文”。

“让文字成为我们探索这个世界的工具”

记者:《文章自在》这本书致力传达的主要理念是什么?

张大春:我曾经说过一句玩笑话,写作文这件事,看起来已经两岸统一了。

海峡两岸,一代又一代的年轻学子,都误以为自己已经远离了那个学制艺、写八股的时代。每个人或许也都相信:等我通过了一切应该考的考试以后,就可以自由自在地学我想学的事,干我想干的活儿了。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就当前的教育体系来看,一个普通的孩子,从八岁到十八岁的十年之间,是他这一辈子最密集地从事写作的阶段。可是,他们在写些什么呢?绝大多数的时候,他们写的是语文课老师为了让他们能够应付考试而练习的套路。

《文章自在》里没有一篇作文,但是却提供了许多关于散文写作的思考。包括立意、炼句、引喻、谋篇。我当然不能期待每个人都当作家,但是,我总可以期待写作这件事不再从揣摩他人的意思开始——甚至直到揣摩他人的意思才结束。

记者:您在《文章自在》中强调:要写文章,不要搞作文。能不能给我们简要解释一下?

张大春:简单地说,就是在运用文字抒情言志、叙事说理的时候,化被动为主动,让文字成为我们探索这个世界的工具;而不是让我们成为应付题目的工具。

记者:您觉得“搞作文”的最大弊端可能是什么?什么最令您忧心?

张大春:就是先前说到的应试当头的作文心态,不免令学子养成揣摩他人意思的习惯。而这里所谓的他人,断断乎是掌握话语权力的人。一代又一代学子行文,设若都以揣摩权力者意旨为基底,应当不只我一人应该忧心吧?

“写作有一个基本的自由”

记者:您在书中曾经说如果我一直写作文的话,我就没法成为一个作家。写作文和做文章之间真的如此水火不容吗?

张大春:没有你说的那么水火不容。只能说:非此即彼。

记者:有一种观点说,书法教育不是为了培养书法家,语文教学也不是为了培养作家,对这样的问题,您是怎么看的?这和您的《文章自在》的观点矛盾吗?

张大春:并不矛盾。

我不可能想要把每年数以百万计的孩子都练成同行来抢饭碗。而只要是一门艺术(或至少是有艺术性的操作),也不可能普遍成为每个人随身的能力。

但是,在作家与非作家之间,在书法家与非书法家之间,还有非常宽广的光谱,那是整个社会借由自我认知、独立思考以及反复琢磨而生发培养的文化活动。这里面最珍贵的,不是成为一个什么家,也不在专业人才多,而是在各种门类的创造活动里,我们拥有自主性。关键在于,我们到底是在提倡这门艺术呢,还是让一代又一代的青年憎恨它呢?

记者:关于写文章,有几个因素是必须考虑的,比如在您看来,究竟文章之道是什么?有没有标准?

张大春:这种问题就算是要写一本书都答不完的呀!

记者:您在书中说“一切只归因于年长的我们不会教作文”,您觉得什么样的老师才能算是会教作文?

张大春:会启迪学生产生想法、形成表达欲望甚至冲动的老师。

记者:孩子们不爱写作文,与考试题目也有很大的关系。在您的印象中,大陆或者台湾有没有一些作文题目是稍微有点意思的?

张大春:我记得有个题目叫“摔了一跤”。

记者:大陆2007年的全国高考作文题目。

张大春:这个题目就好在不像个题目。

写文章有个奇特的惯性,常常先定了某一题目之后,写着写着就跑了,之后再悄悄换过;写作文则没有这种便宜。可是,我却以为跑题、换题、翻题是有意思的事,意味着思想的灵动,有些时候,为了与原先的题目保持一定的联系,还生出一种意义或修辞的结构来。

“摔了一跤”之所以有趣,就是它容许作者有较大的自由度,甚至不必在究竟要写议论文、叙事文还是抒情文这种判断上耗损脑力。

写作有一个基本的自由,这一份自由,不能被应试命题的惯性——又称惰性——所牵制,所约束。写文章的人,应该珍惜这一点;不写文章的人,也应该尊重这一点。那是心性最可贵的地方,也是文明与智慧的起点。

“希望读者发现文章的美好”

记者:《文章自在》这本书的写作有什么特殊的机缘吗?是什么触动并长期支撑了您的写作动力?

张大春:特殊的机缘说不上来,可是当我的孩子放学回家,跟我说起国文课堂上老师如何教导他们应试作文的手段,这机缘便算是成就了。我觉得我有义务要在课堂之外,谈谈文章两个字的意思和价值。

至于究竟是什么触动了或支撑了一个写作的人长期工作,则不容易辨识。我想许多专业的作者都会在这一个问题之前发愣,好鸟枝头亦朋友,落花水面皆文章,数落不过来。

记者:写作的过程中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故事或者难忘的经历?这个过程是酣畅淋漓的还是充满了焦虑忧心的?

张大春:完全没有什么酣畅淋漓的经验,也没有什么焦虑忧心的情绪。

这本书的形式,是我针对文理、文义、文法的某些抽象原则加以阐释,所以于命题之初,就决定了选文方向。大部分的选文,都是我自己过去多年以来的文字,那些文字分别发表在不同的媒体上,各有旨意,也各有因应题旨而使用的技巧。

我希望练习作文这件事先从应试的思维上解离出来,让学习者根据我所提供的例文去体会做文章的主动性。如果说,(无论谁写的)文章,会有什么传世的价值,其基准点就是这种主动性。

试想,一个中学生如果能够写出他主动发现的问题,提供观点,演绎思虑,而不是去揣摩一个不知道何方神圣的命题老师究竟为何命题,所命之题又是什么意思,仅仅这一点,我就觉得连酣畅淋漓四字都不足以形容了。

记者:因为这本书和您以往的小说创作有本质不同,对于您来说,写作和完成这本书之后,有没有什么期待?

张大春:我的期待一向很简单,过往写小说,期待作品能够让读者感受到小说这个文类的定义被拓宽了。出版《文章自在》,则希望(主要是作为学子的)读者发现文章的美好,来自真心有话要说的生命渴望。

记者:您和台湾的一线教师和学生有密切的接触和交流吗?据您所知,台湾的师生对这本书有什么样的评价?

张大春:有许多朋友是高中语文科教师,我孩子的老师也多是我的朋友,不过,我们不太方便面对面讨论教学,那可能是会吵翻天的——你也可以把这种情形当作是我必须写书以明志的动机之一。《文章自在》在许多不同地区的学校有不同的反应,很难一言而决。我只知道:过去四十年来,我从未像去年到今年这样密集地应邀去中学校园演讲。

“教育没有什么变化”

记者:从2007年《认得几个字》到2017年出版《文章自在》,十年的时间,您觉得,至少从台湾来看,教育发生了哪些深刻的变化?

张大春:没有什么变化。

在考试制度的设计上,台湾广设大学的确让更多学子得以进入最高学府,不过,量的增加当然不是质的提升;相对而言,反而让许多未必适应学科深造与锻炼的学子误以为在一般大学的学程之中能够得到日后就业的保障。这个误解,同时也压缩了技职教育的空间,所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迷思依然普遍高涨。

台湾的大学入学率已经是100%,这样的数据看来是荒谬的。不过,这种数据不只是显示台湾高等教育在士大夫意识的影响之下,失去了量才适性的考究,同时也满足了学历至上的虚荣。

不过,100%入学率可以不那么荒谬,只要让进来的人不能随心所欲地取得毕业证书,也就是更严格地要求学子在大学阶段获至充分的培育,应该也可以确保大学的教育质量。可惜的是,因为广设大学,加之以少子化时代的困境,各校又沦入招生大战,以求媚于顾客之所喜、之所好为务。这个强大的资本导向趋势使得学校根本不敢想象如何淘汰不该收进来的学生。也就任由教学纪律益发放任,难说该如何保持学术水平了。

记者:您经常来大陆吗?对大陆的教育界尤其是基础教育界的认识和了解是怎样的?

张大春:一直在了解中。

我每年总会跑来几趟,以京沪为主,只要有机会,就搜罗一些中小学的语文科教材。去年年底,还和几位专业的中学语文教师在一个直播节目上交流,也才因之而体会到先前曾经答复你的两句话:在考作文这件事上看来,两岸是早就统一了。

记者:站在相对旁观和客观的角度,对大陆的教育或者说语文教育等有没有什么思考和建议?

张大春:我不是教育政策的专家,没有资格指点江山啊!我只能从个人学习和实践的角度,揣摩少年学子在修辞行文这一门技艺中所能获得的珍贵营养,就如同一个文化的息壤,每一个人都是一块息壤,应该被广泛呵护开发,并注入原来的文化体系之中。换言之,我们这些年长一些的人所能做的,反而是从语文科的作文练习中,求取对这些青春少年的世界观的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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