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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4-22王彧浓

美与时代·美术学刊 2016年12期
关键词:山水

不晓得五十春秋意味什么,发生过什么,又有什么在心底留痕?一个人从出生到五十岁,是一团新生的火种、到燃烧得越来越炙烈旺盛、再到火焰逐渐沉实安静的过程吧。而一个普通人的五十年是这么度过的,在太平盛世平凡出生、平静长大、然后平淡又平安地慢慢变老。吵吵闹闹的老俩口,熬过五十年就是金婚。更精彩的人,五十年是在恢弘下走过的。汉武帝在位五十七年,康熙爷在位六十一年,乾隆帝在位六十三年。人間历史有时特别厚爱一些人,善待一段时光。有阳就有阴,历史也有别种况味,倘若把前者的五十年看作是人间天堂,那么就有人间地狱、当时的人们就是地狱里挣扎的冤魂。从唐到宋之间有一段短暂过渡时期,史称“五代十国”。短短五十三年,经历了5个朝代和14个皇帝。从唐末安史之乱开始,军阀混战不断,继而山东人黄巢揭竿起义、建立大齐王朝,随后乱世英雄走四方、有枪就是草头王。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907年,朱温首先废唐哀帝自立,国号梁,史称“后梁”,自此拉开五代十国的帷幕。立国17年后,后梁灭。灭梁称帝的李存勖建立了唐,史称“后唐”。后唐存在14年后被灭,灭的是沙陀人石敬瑭。石敬瑭为了帝位,以割让幽云十六州、岁贡绢帛30万匹和认辽太宗耶律德光为父皇的代价,取得辽兵援助,即位称帝,国号晋,史称“后晋”。11年后,后晋亡。继而刘知远称帝,国号汉,史称“后汉”。4年后,后汉亡。随后,郭威自立,国号周,史称“后周”。后周统治10年后,亡。960年,赵匡胤登帝,定国号“宋”。至此,五代十国,落下帷幕。

《水浒传》引首中云:“朱李石刘郭,梁唐晋汉周,都来十五帝,播乱五十秋”。小诗一首,叹尽五代残唐天下干戈不息、老百姓生不如死的人间罹难。这里的五十春秋,深处其中的人们,经历的是一种怎样的朝朝暮暮。那是一帮又一帮“丘八”出身的武人们,血腥厮杀的荒唐岁月。北宋文学家欧阳修在撰写《新五代史》时说:“呜呼,五代之乱极矣”!然后,整部史籍中就不断“呜呼”。不是老文学家理屈词穷,而是没法再用其他语言去宣泄心中的慨叹和无奈。那不是一个“讲理”的年代。五十年里,生命是一场侥幸的放逐。皇帝易五姓,亡国被弑者有八,长者不过十余年,短者四年亡。皇帝尚且如此,更何况其间的百姓。半个世纪的军阀混战,给百姓带来极大的痛苦和深重的灾难。倘若连“活着”都没有保障,那么生命中的其他险恶也根本顾不上说。活着,便是最大的幸运。永远,真的太远了。安然于世的,或许只有头顶白云和一抹青山。人的生命,或许真不如南来北往的大雁来得自在洒脱。候鸟,可以远离军阀混战、战乱频仍、人间疾苦和毫无纲纪吧。再深爱的亲人,也无力去回护。再难舍的故土,也是梦里的家园。无告的人世间,苦难是望不到边际的。在那五十年里,人命不在关天,而是脆弱和无常。面对人世间的险恶和恐怖,看惯生命的悲愤和悲恸,文人的敏感心灵和款款深情无处安放,画家心中的五彩斑斓哪堪寄情。也惟有头顶白云和一抹青山,能够安抚生于乱世那一缕不肯安歇的灵魂吧。远离世俗和尘嚣,把全部生命力托付绿水青山,远离人间既定轨道,用画笔深情赞美自然,用笔下山水纪念这一段艰难时世,或许是五代十国的画家们默契的一致哀鸣。不负青山,便是那黑暗的五十年里,画家们笔下动情的离歌。

《匡庐图》,是五代时期著名画作。此画乃极品,但读之让人有种错愕感。和谐圆融的山水间,自带一种无法言说的分裂气息。即游走于出世和入世之间。此画可分上,下两部分品读。上部分,诚然是仙境一般的云烟缥缈。远山和主峰,都有强烈的主观“神化或美化”痕迹,高耸的山势层峦叠嶂,没有险峰反而透着清远的温柔。柔和又挺拔的主峰,伫立在画幅中央,堂堂正正。画的上半部大有仙境味道,并非是远峰隐隐消失在云烟笼罩下,而是远山给读画人制造的心理距离,遥不可及。好比一个有教养的女子,态度和缓、礼数周全,可她高冷的气质,就是生生和大众拉开距离,让人无法亲近。《匡庐图》的上半部,类似于这种味道,那是画家主观化了的心中理想的山。山与山之间相互依存,却又各自为阵,亲而不腻,俨然是众仙家遗世独立的样子,仙气缭绕。山,就该是神仙居住的所在。唐代文学家刘禹锡的名篇《陋室铭》,“山不在高,有仙则名”,印证了画家的格调。画山如果画出仙山的味道,那作品的画格和品格自然高雅。更值得玩味的是群山近读温婉可亲,远观则气势雄强,铮铮傲骨蕴涵在山的体势里。外柔内刚的风范,绝不可简单囊括为画技高超,深层肌理只能是画家的内在精神和丰沛学养。画的下半部明显接地气了。若从画的繁简上论,画的上半部清淡简约,下半部着实繁杂多样。下半部可从一径蜿蜒迂回的山间小路读起。顺着崎岖的山间小路攀援而上,在树林深处的一块空地上安住着一座屋宇。屋宇清晰细致似界画,房檐、栅栏、木梯等一应物事一丝不苟,包括屋宇里面的陈设也依稀可辨。屋宇座落在一片密林和曲径通幽处,真是高人隐居的好去处。

顺着山间小路往山下走,逼仄的山路上不知何时涌出一股山涧溪流,山泉顽强又任性地顺流而下,顺着山势灵动地跳跃了几下后,居然能耐了,汇聚成瀑布。至此,画面的凡间气息更加浓郁。瀑布下方,从山的另一侧,又撇出一条山路,一个行人赶着一匹马走来。若顺着山间小路向下走,就来到一座屋宇,这座屋宇比山上的明显要气派一些。山上的屋宇疏松、质朴,山下的更显紧凑、贵气。但从气息上论,山上的屋宇脱尘,山下的世俗气。屋宇之下就开阔苍茫起来,山脚下汪着一大片水,一个渔夫撑着一叶小舟。渔夫撑船的背后,则依然绵延着山坡,坡上树木葱茏。画的下半部物事居多,煞是热闹,但论读画的重点、或此画最夺人心魂处,依然难忘远山群峰。画的下半部如秤砣般压得住整幅画的气场,可心里的调子或主旋律,还在画的上半部那一座座仙山上。好像欣赏交响乐,无论有多少乐章是气势磅礴的合奏群奏,聆听者依然难忘曲子开头钢琴独奏的一段轻盈徐缓的旋律,那是一种勾起心事后对怅惘的安然抚慰。《匡庐图》的作者是五代后梁画家荆浩。荆浩字浩然,河南济源人(一说为山西沁水),生卒年不详,约生于唐大中四至十年(850-856),约卒于五代(923-936)年间,士大夫出身,早年业儒,博通经史,学识渊博,长于诗文。因唐末至五代中原一带战乱频繁、政局动荡,他避战乱,常年隐居于太行山之洪谷,故自号洪谷子。他擅画佛像,尤妙山水,在壁画创作方面也有极深的造诣。他师从张璪,主张作画“有笔有墨,水晕墨章”。因常年深居山林,朝夕观察山水树石的变化,分析总结唐人山水画的经验,吸取北方山水雄峻气势,荆浩创立了北方水墨山水画派。

唐亁符元年(874)前后,荆浩来到开封,得同乡裴休关照,曾做唐末小官。裴休是唐代名相,虔诚信仰佛教,与禅宗有深厚因缘。他尤工书法,据《金山寺志》等有关资料记载,法海就是裴休的儿子,俗名裴头陀,少年时被父裴休送入佛门,取号法海。裴休唐大中十年(856)罷官,在开封遇高僧圆绍,二人投合。圆绍声望大振后要扩建寺院,那是由唐僖宗亲自题赐院额的“双林院”。荆浩就曾为双林院这一重要名刹绘制壁画,足见当时荆浩画名之重,也佐证荆浩与裴休相识多年。据此论断,荆浩游走于佛教界和绘画界。除了仕途上裴休提携过荆浩,对佛教的虔诚信仰势必也深刻感染荆浩。佛缘深厚,是荆浩的宿缘也是他精神世界的能量来源。五代后梁时,荆浩就退隐不仕,他躬耕自给,与外界交往甚少,但与邺都青莲寺多有来往,至少为该寺作画两次。青莲寺住持大愚和尚与荆浩多有酬唱作答,“笔尖寒树瘦,墨淡野云轻。岩石喷泉窄,山根到水平。禅房时一展,兼称苦空情”,便是他赠大愚和尚的诗。此诗溢满禅意,苦空情渗透着对兵戎相见世俗生活的绝望;同时佛教认为娑婆世界皆苦,空则是佛教的核心内涵。一叶知秋,该诗弥漫着荆浩的佛学修养、浸透着他的内心底色业已佛化。显而易见他与当时的世俗生活已做彻底绝裂。《匡庐图》深层哲学背景,便是作者的佛教思想和醇厚的出世情怀。《匡庐图》上部分对仙境的向往和表达,则是荆浩内心诉求的佛国净土。《无量寿经》对阿弥陀佛的极乐净土多有描绘,这里宝树成行、清风送爽、随风奏乐、音调和雅。如此殊胜之境,只有虔敬的信仰,才能融化进身体的每一个细胞、调动起每一道神经。作画时,微妙的心事表白和纤细的点滴神韵,是画家内心精神世界的溶解和外化。对佛教教义的理解和对诸佛贤善美好的向慕,让荆浩全然沉醉在净土和自我理想天地里,故画中无一丝一毫尘俗之气,“屏蔽”了山下其实正在血腥杀戮。

中国山水文化有个无奈的共识,家国不幸诗家幸。生逢乱世,统治者无法用极权意志对知识分子集中干预,文人思想便“拢”不住了。由于厌倦战乱兵戎,文人集体精神流浪,远离世俗红尘,把生命的热力投向文学艺术,成全了山水、精进了佛道。《孟子》的“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是文人士大夫心照不宣的圭臬。荆浩恰逢唐末和五代初年,是纯粹的乱世佳人。必然亲近佛教、绝对脱离世俗、毅然走向山水、绝然沉醉书画,是荆浩生逢乱世活下去的唯一出口。如此人生才不致纠结错乱;人生于世的短暂五十春秋,才不会在叩问和疑惑中无力告别。绘画的技术含量并非艺术的真正价值所在,其精神含量才如实体现艺术高下,那是艺术的深层哲学内涵。故《匡庐图》生于乱世,成于乱世;荆浩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这是中国山水艺术的规律和悖论,也是老天开的玩笑吧。在绘画技术层面,荆浩也有所创新。他认为“吴道子画山水有笔而无墨,项容有墨而无笔。吾当采二子之所长,成一家之体”,他勇于挑战权威,忠诚自我。荆浩推重张璪山水并师从于他。“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的创作方法,即主张客观物象与主观情感的统一,即出自张璪。可见荆浩也是位独立思考的画家。他继承和总结唐人山水、扬弃和批判吸收唐人山水之得失,终成一代开派大家。又由于他常年深居北方深山,对北方地貌特征有精准的体察和感悟,在把握作品气质上彰显的是雄强壮阔,故作品的核心精神是北方浓烈的阳刚之气。因此,后世尊推荆浩为北方山水画派之祖。

在绘画理论上,荆浩也颇有建树。他艺术化的虚拟了一位老者,假托与老者对话,将自己的绘画思想和艺术主张,变成老者的倾囊相授。此绘画理论著作曰《笔法记》。该形式与佛经典籍中,佛陀与弟子以对话方式阐释佛教教义,似乎异曲同工。老者传授心得,也与禅宗当头棒喝传灯印心,大为相近。《笔法记》的理论价值,比南齐“谢赫六法”有所发展,并且将佛理融于画理。如:“气者,心随笔运,取象不惑”;“思者,删拔下要,凝想形物。景者,制度时因,搜妙创真”等诸意趣,就像禅门里的参话头“念佛是谁”?悟了,便是悟了。一理通,百理明。就是因为悟了吧,使荆浩能在纷纭动荡的混乱年代,忘记山下的惨绝人寰、隔离人间的悲苦哀伤,全身心地投入绘画创作里,留下千古流芳的动人山水。

《金刚经》云:“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作者简介:

王彧浓,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河北省书法家协会会员,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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