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摆渡人

2017-04-22郎曼

鹿鸣 2016年12期
关键词:家庙佛陀师父

郎曼

有一个重复的梦境,这些年不时地在我的脑海里浮现——

那是在南方,暴雨初霁之后的荷塘。莲叶田田没有边际。满目红云似的擎举起千百株丰满、绰约的莲花。在这水塘碧波之上,凌驾起一座白石古桥。我跑过那座桥,好像记忆中已然跑过它千万次那样,回家的喜意蓦地跃上心头。那一带的苍山含着浓浓雨气。傍晚,稀疏人影剪摘着新茶的茫茫翠海之外,有超凡的钟磬声敲荡在黄墙灰瓦的古佛寺里。是一座气象宏大的古寺,高峻谨严的殿角檐牙隐于绿树与云气之间,两座巨石在寺前对峙如门,更显出山寺禅意邈远的风致。

有人卖红烛,他问我:你从哪里来?我说荷花塘。“再早些呢?”“江那面,江里发大水了,有人摆渡我过江。”忽然之间,于梦中,我竟然记不起摆渡人的长相,只是他(她)的脖子上挂着一尊和眼前人相仿的玉菩萨。

这一个似有深意的梦境出现过三四次。梦乍醒,总是异乡墨汁般深浓的夜空。在已逝去的前二十多年光阴里,那红莲并寺宇梵刹,全似现实中凝聚的碎片缩影。当我清净下灵魂,像秋桐下捡拾一片片摇曳着光照的金叶,把它们串联起来。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的婆娑世界,究竟谁人曾于人生的浩淼大江里摆渡你出离苦难,踏上幸福归家的路?是她!是他!也是佛陀!

异乡的新月仿佛一瓣晶莹的橘子,辉照几案上,几尊泥塑的小和尚。这组匠心独具的摆设已跟随我十九年,于鳞次栉比的街铺上第一眼发现时,童年尚未度完。也许睡梦中的剪影,今生今世望见菩提之发端,该从它们忆起吧……

恍恍惚惚,是母亲胳臂半拥着打盹的孩子,巴士正风尘仆仆从郑州开往嵩山。那一段的路途不长,沿路风景在大脑皮层最深处,终晃成了一个虚影,好像是青峰相连,哪里都翠海茫茫。待到这幅画卷豁然开朗,阳光像是瞬间找空白到处,在少林寺高耸而雄伟的门楼上,毫无保留地泼泄了下来。我挤在游人丛中兴奋地朝前跑。阳光炙烈地照在白茫茫的道路上。十九年前看少林,那是天地间绝无仅有的苍莽、磅礴与力量壮美的大写意!沿道有乐声,梵音尚且不懂欣赏,那时我只在曲调振奋激越,伴随着“嘿哈”的武术拍子里,顿觉整颗心神采飞扬,像禁锢的热情被打开。每位擦肩的僧侣大德,都以为是隐遁佛山的武术高手。因而,当我再看那宏伟壮丽的佛寺庵堂,迷宫般参天的塔林,照壁上的盘龙浮雕时,少林寺的一树一木反射进孩子的瞳孔,无不让心升起肃穆的崇敬之情。母亲叩拜佛陀。似在大雄宝殿那里,巍巍的朱红墙之上,苍灰色的重檐起伏出古奥神秘的色彩。我见到母亲与许多大人焚香烟雾缭绕,供插在巨大的紫色鼎炉里。他们朝正殿大佛参拜后,全有意无意地望了一眼天空。有两人甚而拿手背遮挡住额头凝望很久,是因为佛陀住在天上吗?他正在天上看着凡人的朝拜?仰起脖子跟着望,天空金晃晃的阳光耀得让眼眸张不开……

自我童年起生病后,母亲变得信仰佛教。走过大江南北每当见完名医,她总要牵牢我的手到附近的寺宇庵堂叩拜。每尊大佛与罗汉前,母亲虔诚地跪下身姿叩长头,塞钱入功德箱。有时独自摇转经筒,脸上忽地就蓄满了欲言又止的悲苦。有一回,正是那年在少林,我们攀登快要接到云的裂缝里绵亘的五乳峰时,在一株扇形叶披拂的银杏下歇脚,竟然发见她的眼眶在一瞬间又是红红的,沙子迷住了般。母亲背过身拿手背轻轻在揩,转而笑:“走,去拜达摩祖师。”

很多很多年后,異乡银杏叶枯黄的秋。我坐在公园长椅上,无意间读到仓央嘉措的一首诗:“那一月,我摇动所有的经筒……那一世,转山转水转佛塔……”风把半树扇形的叶吹落,飘浮到湖水里面。我的母亲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闭上眼,全是那些年,当她面对逐年病重的孩子,手足无措的样子。恍如心轰然一沉,颜色改换的惊惶。大团大团灰色的浓云逼近、密密遮覆着天空,想哭却不可以哭出的脸。还不如回到当年那段白石阶山路上吧,年幼时我不懂在一次次焚香与叩拜里,她是期望佛陀能听见心底的无助,或许母亲早已将捱苦视作偿债与一种修行。但是脆弱的灵魂,大海孤舟一般在风黑浪高里前行时,便需要灯塔与绿岛,她在寻求强而有力的信仰支撑。亦期盼冥冥中可以将孩子的苦转嫁过来由她自身承担。我不知道母亲对佛学是否有更深一层的开悟,譬如达摩祖师所言“明心见性,见性成佛”,或者那并非她所想参悟透彻的?

从达摩洞出来,她给我讲梁武帝见达摩的故事。史书里面记载,南梁国主萧衍笃信佛教,做了皇帝后更加大兴佛法。“萧衍一生建造佛寺众多,布施供养的僧侣更难计其数,可达摩祖师却认为他并没有功德。”我听了忽然感到着急:“那要怎样去做呢?我们只是拜拜,更加没有用处了吗?”母亲蹲下身子,晒得微红的脸上写满了温柔的笑:“没有功德有福德呀,我只求菩萨保佑把你病治好,回去念书。”幼小的我心里却仍是很不悦,又嗔怪她拜佛太磨蹭,错过看山下少林小和尚的棍棒表演,我也学她眼眶涌得红红的。那一段山路曾嫌弃它太漫长,而今却是片刻不能再有。差不多将回至少林寺白门楼时,傍晚的天已透出红云,身后墨绿起伏的五乳峰山影显得更苍苍了。她忽然找到一个哄孩子的好方法,在那两面鳞次栉比的商铺里,货物琳琅满目,母亲挑选片刻之后笑着说:“买个舞枪弄棒的小沙弥送给你,以后你身体会好,再买个抱书本的。这个敲木鱼念佛,要相信妈妈,菩萨会保佑你的。”那组泥塑的小和尚便这样跟随我十九年。

是命途里注定的佛缘?是佛陀终于会听见母亲的期盼?六七年后,我拥有一份朴素深厚、如同至亲一般待我、没有任何图求的爱,恰是来自于佛门中的僧人。不知不觉走到十六七花雨季的年龄。同龄的孩子坐在课堂里,于考不完的试卷外,心中藏下美丽的名字,我却已经很多年不能上学。记得那时最害怕傍晚校园散课,原本只有汽车与摩托跑过的街巷一下子热闹起来。数也数不清的嬉笑伴随着追喊声,远远、隐隐地发酵在玫红的暮色下越来越近。仿佛是江面上呼啦啦刮起来狂风敲震着耳膜。即便有要紧事也会小心避开,不选在那个当儿出门。如果避无可避呢?譬如母亲陪伴我从医院针灸完,正抓药回去的公交车上。只好一手扶紧帽子,不让同龄人看见自己光头上的膏药贴,脸颊贴牢透明的玻璃假装是打盹了。可恼那火球般的落日,在陌生城市的建筑群与绿化树影间时隐时现,躲猫猫似追着车跑,头皮上的膏药让它烘照得热而发痒。其实车窗外大城市的风景在紫褐色的夕阳里是极美的,却也终究提不起心思,和自己又能有多少关系?我们的钱不多了,不时抽搐总惹人笑话。终于有天母亲说能回去,在离家不远处有位行中医的老和尚。他是十九岁出家,于庙里和自己师父继承的医术,文革时赶僧侣下山便在浙江某家医院里工作,一生没有还俗,退休后拿所有积蓄建设一座家庙继续行医。我只想迅速逃开眼前的热闹并欢喜。城市愈大,人的尊严反蜷缩得愈藐小而没处可躲。并没有把能够病愈的希望往心里太在意。反倒是我的母亲在那段日子显得格外兴奋,一来听人家说他医术精湛,药半抓半送只收开方钱。再便是祈盼那许多年,佛陀应该是听见她心底的夙愿。老和尚那年已有七十三岁高龄,后来是我的师父。十六七花雨季的两年,几乎全是在那座家庙度过,长大后没能够如他期盼继承医术。长大后工作外出奔波,叩拜过更多、更巍峨而壮美的寺宇梵刹。那里不过是乡下几间矮平房,分室供奉有五尊塑金身的庄重典雅的大佛铜像。香案上许多尊白瓷与汉白玉石的小佛陀像,是远近来治病的人与村民供奉上去。并不能称作寺庙。而我小半生最晶亮美好的光阴,隔了蹭蹬岁月向回一望,全绽放在那里。

人的记忆时常很奇怪,仿佛无形中有个巨大口袋,最怀念的都网在里面。无论逝去多久只要抓出来,仍是一尾尾活蹦乱跳的鲤鱼。鱼嘴巴上的滑稽动作,火焰般的鱼身上的每一道纹理都清晰可见。更清晰的还有把这鱼放回水面时,它忽而没入水底又潜上来追逐绿藻跑得盈盈可爱。曾经那座家庙附近多的便是鱼塘,坐落在城郊不大的村子。下雨天转过山,胶靴踩在青色、白色形状不规则的石块上,沿道质朴而敦厚的村屋房檐上滴着水,家家户户门前堆放秸秆、稻茎,快抵上窗玻璃了。几家廊下挂风铃,因为有小孩接回乡下住。道路的另一面,雨自虚空云层间斜飘下来,细而密的雨珠浸撒在百亩绿意盎然的田。烟雨茫茫,绿田难望见边际。尽头处,又被许多座苍翠青山遥而缥缈地笼住……师父的家庙在这小村中心,许多人家聚集较密的地方。前后几厅灰瓦檐白砖墙,两面半抱住一方清雅大院落。稀疏的紫茄子、青豆荚挂垂在低矮院墙上,那墙之外仍是庄稼地。雨落在院中两株大槐树上,顺着一簇簇绿叶往下垂滴。屋舍内供奉的佛陀恰是能望见这些的。轻袅飘起的檀香中,佛陀慈祥的嘴角似乎露出淡淡的笑意。

然而千万不要以为它是一幅幽静的画卷。师父年事高耳背,来看病的人必须对他大声地讲话。每天不过早晨八九点钟,向阳那间屋子里,长条椅和小板凳上早已黑压压地坐满了人。穿戴体面华贵的少,多是远近乡镇的农民与生活困难的人,夹带着各村落的方言七嘴八舌。他又嫌太吵嚷,发起脾气来狠狠地一拍桌案。顷刻间都鸦雀无声,逐渐变成大家结耳私语,没多会儿功夫那喧闹劲儿又恢复过来。常常来看病的妇人多抱着孩子,小孩如果哭闹起来,师父就变得最有耐性,慈祥的微笑着,回转卧室抓出一大袋葡萄干、花生和水果给孩子们吃。每天约摸十几二十多个病人,亲属们陪着热热闹闹一道来。临别付钱时全都争执推攘。师父常年穿一件蓝长袍,这时步履蹒跚地总要拿钱追到门口去,喊着“不用这么多”,病人立在院门口大槐树下拔腿要逃的姿势,笑着说出几句感谢话,转头便都飞跑得没有影。他自家落寞地用方言在小声嘀咕什么,缓缓转身看下一位。也只有正午吃饭的时间,人渐散去。只剩下几个虔诚香客,把香炉里燃得懒懒嘘气的残香头清出来,重在红烛火上焚紫香,家庙才拥有短暂的宁静。师父煮儿山芋甜粥,烤些馒头加盘咸菜招待大家,这便是他长年正餐的伙食。水丁点儿不可浪费,饭粒掉落捡起来吃下。逢年节时抑或只是寻常日子吧,病人们搬运来瓜果蔬菜送到庙里,聊表感谢的心意。他委实是推让不走,便让香客们纷纷拿回。在我跟随他学习中医的两年多光阴,没有见过师父置办新衣或者为自家添置些什么。庙里的香火钱不能算少,于是他一元五元积攒下来,另恭请好多尊塑金身的佛陀铜像供奉在别处寺庙。

曾经有段时间,表弟厌学逃课来到这里,跪在覆着红毡的拜垫上与菩萨唠嗑。也只能用“唠嗑”这个词形容了吧。很奇怪!那座家庙当凝固于记忆,仿佛是有千百株红莲亭亭玉立不染尘垢的宁静与淡泊,慈悲菩萨踏莲而来,为众生普度奉献。我闭上双眸甚至都可凝望到,月光在那红莲下凝碧的水面划开颤颤金波。然而睁大眼,深扒开记忆口袋的杂草丛后,那里却一直是鸟雀炸了巢似的,谈得竟是滚滚红尘里横七竖八的琐碎事。因而连拜佛陀,亦不同于在别处的肃穆与恭敬。大家像要把最近积压的主要委屈都唠叨给佛陀听。那日表弟便是如此。我向师父告假陪他去附近走走。阳光很好,小村庄在山花烂漫中已迎来春意。我们坐在鱼塘边,水里倒映着蔚蓝的天空,朵朵白云像远飞天鹅的翅膀安静地张开。那是个很容易想到未来的年纪,他却忽然告诉我长大后不想去远方:“和师父这样出家行医多好,受人尊重啊!”我哈哈笑:“你狗大的年纪装深沉呀”,挽起裤腿来,把脚没在温煦绿水中,向前踢起一弧弧细小水花。“是真的!乡下老太太说,老菩萨附在老和尚身上替人看病。”表弟反过来问:“难道你不想学师父这样行医么?”已经很久没人问过我关于未来如何打算,但从大人们的谈话中已然知道我没有学历,在这个年代意味着终生是不可以做医生的。师父年逾古稀并不明白这点。再向自家内心探问,我回答他:“师父出家行医也并不是为了尊重吧。有一回,有个村妇让他医好病痛,他又赠些钱给人孩子上学时,那位村妇带着孩子非向他叩头。在那一天我与你的想法同样,以为虽然日子度过得穷苦,却可以收获所有人发自内心的认同多好。但渐渐地我发现,师父甘愿過苦行僧日子,可能是发自一份更博大的情怀。那份情怀你和我都不具备。”“是什么情怀呢?”十八岁的我和十五岁的他都不懂佛经中所言“无缘大慈,同体大悲”的意味,只能讲个家庙里真实发生的故事,一起慢慢揣摩。“那是在不久前……”

我说:“师父正在南面屋替人看病,午饭都没有顾上吃,后院卧室里遭贼了。是常来拜佛的一位香客好心提醒我,病人和贼竟然是串通好的两口子。我唬得心一怔跑到后院里瞧,果真有个男人猫着腰在壁橱那儿一直翻找。再回南面屋看,病人有几分眼熟是曾经来过几回的。当下赶紧写了张纸条递给师父,只等他知道后大喝一声,我便通知香客们合力把贼拿了。师父微蹙眉,看完后不在意地手向下一摆,笑:“我知道,回头讲,”吩咐我按方抓药,自己则仔细叮嘱病人该忌哪些口,最后药无偿地赠予了她。等到那对儿贼夫妇走远后,他叹一口气:“他们家三个娃,女人没工作又病了,偷就让他偷去吧,别管了。”香客们都怕开先例纵容两人常来,却又再也没有见过他们。”我问表弟:“你能体恤一个贼人的痛苦么?师父相信贼心本善,贼之所以为贼,必然有贼的困境与太多的不得已。”他被绕得有一些糊涂,很快母亲与舅母找来把他抓回去继续念书。而我的病抽丝剥茧中也调养得渐痊愈。到了欣喜若狂地看见阳光,想见海阔天空未来的时候。

人与人的缘分而今回望起来,真好像那个下午天上的云卷云舒。缘来时恍然未觉,只是暖和的阳光整日烘照着,我像猫咪那样头枕在绵絮般的白云里飘荡,甚至不察觉生长在福气中。缘散好多年过去,往事不容人在白云里重躺一遍,方知飞快想度过的年份是最受到长辈保护与器重的光阴。曾经在家庙抓药,别人当自己半位小师父,言笑晏晏。曾经患难中有母亲风雨陪伴,数也数不尽的甜蜜片段啊!不像后来我痛苦地永失了她。工作挫败,尝尽许多的冷眼与欺骗。只是每当那些时候,大脑总会旋风一般地转回当年,我问师父:“拜菩萨真能脱离苦海么?”母亲在一旁笑弯温柔的眼眸,指一指胸膛:“当然能。拜菩萨是要你拜自己善心。只要能看见别人生活中的苦,换位心疼,自然就不会那么在意自己的苦。”师父点点头笑:“孩儿聪明,她会懂的。”舍此之外,好像他们都再没对我讲授过更博大深奥的佛法知识。只是异乡的月光正辉照几案上几尊泥塑的小和尚,我会感到人生惊涛浩淼之大江已平安度过,即便重越亦不会黑漆漆吧。他们深挚无私的爱,早已幻作千百株红莲永在庇佑我。人们常说佛法如灯,这红莲亦明亮如灯,照亮心房又怎么会孤单再有暗室?怎会不明白唯有善良、自我珍重的生活,像他们那样将这份红莲般的爱发散出去,情传递情,爱感染爱,才能真正舍下我自己的痛,也才是对摆渡人最好的反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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