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看!那是光发出的声音
2017-04-22周俊
周俊
工作日的中午,上海龙美术馆,将持续到5月21日的詹姆斯·特瑞尔(James Turrell)回顾展难得清静——这个被称为十年内绝无仅有的重量级大展刚开展时曾经排起过长队,许多作品需要分流参观体验。
抬脚迈入昏暗的展厅,只有墙上角落里嵌着的一方光粉莹莹地亮着——这是Turrell的典型作品——空白的墙壁上打着光,看起来就像一个突出来的立方体。
停脚、驻足,刚打算盯着它放空自己,瞥到暗处站着一个年轻保安,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很想过去和他搭话——这不是平时的我会做的事情。
“你看着它会有什么样的感觉啊?”我凑过去,冒出这么一句,若无其事得有点刻意。
被我搭讪,这个脸圆圆,稚气未脱的保安先是讶异,随后换上懒洋洋的语调:“无聊。”
“你每天都要在这站着么?”
“差不多。”
“你觉得它像什么?”
“什么也不像。”
我也覺得它什么也不像。
它只是一道粉色的光而已,这个门票要卖200元的展览中,所有詹姆斯·特瑞尔的装置作品都不过只是,光,而已。
而为了这些光,主办方投入了接近1800万。因为詹姆斯·特瑞尔每一次的展览都需要重新建造场地、安装精密的灯光设备,甚至需要把窗户全部封死、构建曲折迂回的通道,展厅的墙面也需要达到美国宇航局的标准才可以呈现最理想的效果……
作为当今全世界最受尊敬、最热门,也最神秘的艺术家之一,詹姆斯·特瑞尔同时拥有心理学、数学和艺术学位,被称为“世界上最会运用空间和光线的艺术家”。
在艺术史上,光一直扮演油彩、泥块等物质材料的辅助角色,但詹姆斯·特瑞尔将光直接用作了自己的艺术语言,他擅长运用光线和模糊空间来扩展和增强观众对世界的感知:“我喜欢把光作为一种物质材料,但是我的媒介是真正的感知。”
在詹姆斯·特瑞尔看来,光线和声音一样有着巨大的潜力。抽象的声音可以更直接地与感情进行共鸣,光和声音一样,也能让人直接地被感受到。就像是人们创作交响乐、制作各种乐器来发出声音,他喜欢创造可以让光线发出“声音”的作品。
比如这次展览里最大的装置作品:《全域装置(香格里拉【穿越山巅】)》。
这件作品最初的创作灵感来自于艺术家早年在波莫那学院学习到的“甘兹菲尔德效应(GanzfeldEffect)”。
你需要脱鞋穿鞋套进入这个半封闭的白色场域——一个有着弧角的立方体,整个空间中充满了有形光物质——你觉得仿佛被不断变化的色彩包裹着。目之所及,都是这种颜色,世界突然没有了焦点,没有了实体,也没有了边际,三维的空间也被无处不在的光延展成了平面。你会忘记这个具象空间的存在,并因为这种感官认知被剥离而产生一种好似飞行员在云雾中飞行,或在暴风雪中体验雪盲时的体验——所以被称作《香格里拉【穿越山巅】》。在“穿越山巅”的过程中你仿佛达到了一种进入无限空间的超感官体验,你会进入某种游离的状态,并在随后几秒钟的高频变色闪烁后体验到这种视觉错视体验的高潮——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却无法言传那种感受。
这种超验体验其实很“宗教”,而手段又非常的“科学”。
詹姆斯·特瑞尔的父亲是一名航空工程师,母亲是一名医生。父母都是贵格会的终身教友——一支主张和平主义和自由主义,反对暴力,强调个人反思,相信每个人心中有上帝以及一切从简的基督新教派。
这种家庭背景让他从小就同时接触了科学和宗教。并在获得了波莫纳大学(Pomona College)感知心理学的学位,在接触了数学、地理学和天文学之后选择进入加州大学学习艺术,从宇宙和人类内心世界两端尺度开始了自己的探索和创造。
小时候他就曾在卧室的墙上用针打洞,让光透进来,组成夜空的星群。16岁时就获得了飞行执照。如果说宗教是在地上虔诚地望向天上的神明,飞行则正是他接近上帝的一种方式。作为一名已完成12000小时航程的飞行发烧友,他将天空当作工作室、材料甚至画布。
“贵格会不相信传统的那些艺术形式,比如音乐、绘画,他们认为这些都是很空虚的东西。”
也是,当你曾在天际翱游过后,你会觉得过去所有的艺术形式都不足以表达出你的所思所感。
“当你飞行时,你所看到的空间,并不是由实体界线组成,而是由大气与光结合的现象。在机长室里的所见所闻,一再地提醒我用不同的角度看世界,一个以光为原料组合成的空间。”
在机长驾驶室里,詹姆斯·特瑞尔感受到了光是唯一的真实,伴随着失重、悬浮的强烈刺激,这些感受统统被带入到了他的作品里。对于艺术家来说,创作时的感受才是最真实的。
除了这次上海龙美术馆的回顾展,詹姆斯·特瑞尔在中国还有另一件常设作品——位于北京智珠寺他的代表作品——“Skyspaces”系列。
在这个系列作品中,詹姆斯·特瑞尔将房间天花板上开了一个镂空天窗,通过不同光线在房间内的投射来改变观众对天空的感知。
我曾在智珠寺看过这件名为《落日时分观赏》的“Skyspaces”作品——躺在智珠寺旁一间特意修建的封闭的小房间里,看头顶天窗裸露的一小方天空在艺术家的设计下换了一个半小时颜色……
去之前我很害怕,很焦虑(想象你要看一场电影,不许中途离场,但一个半小时里就是几个色块在换颜色,还要回去写影评时的感受),但看完之后,我获得了一种非常微妙而且非常之强烈的感受——这是我看过的最受震撼的展览。
我后来在文章里写:“那天回家的路上我看见了月亮。觉得自己第一次‘看见了光。看见遥远遥远的宇宙里,能量从太阳跃起,反射到月球,照在一个人造光昌盛的城市,看见这个世界被我看见了。”
当时我并不了解我前面所提到的詹姆斯·特瑞尔的创作经历,也不知道他曾经说过这么一句话“我的作品可以把你带到天空,我想要把宇宙中的天体,比如太阳还有月亮带到我们栖居的这个星球。”
但他让我毫无意外地感受到了。
在詹姆斯·特瑞尔看来,空间一直与流逝的时间密切联系着。他创作的任何一件作品都需要观看者的亲身投入,在作品中停留过一段时间后才能真正融入其中。
如果你不将脑海中对世界的概念先抹去,“介入”与“沉浸”于这个“光”的世界,观看再长时间,它也不过是“墙”上的一道光,“墙”永远不能消失。
詹姆斯·特瑞尔研究过人类大脑的θ波状态——别忘了他的认知心理学学位。所谓θ波就是当人们在进行白日梦或者冥想等无意识活动时产生的脑电波,在θ波状态下,大脑将毫不费力地产生出各种新奇想法。θ波状态是一种思考状态,而这种思考无法用语言来表述。特瑞尔的很多作品都是在促使大脑进入θ波状态。
这次的展览上有两件“黑屋子”作品。
在进入“黑屋子”前,你都会被工作人员告知:“请不要使用手机或者其他照明工具,右手扶墙,沿右侧墙面,缓步进入展厅”——你需要自己摸索着穿越一道曲折的黑暗——然后突然撞见光。
我这样写的时候,突然觉得这很类似于我们的人生体验——有时候你得独自穿越一段黑暗时光,然后才会撞见新的体验,你需要先被剥夺,先感到恐慌,再遇到新的知觉,新的自己。
这两件作品带给我的感受很不一样。两道黑暗通道的长度也不一样。光的颜色和形式也不一样——我甚至觉得在门口和内部提醒观众的工作人员一位为男性,一位为女性都是有意为之的。
但我却并不打算进一步告知大家我当时的感受。因为在詹姆斯·特瑞尔的作品里,光线创造的只是一个空间,每一位走进场馆观看这些艺术作品的观众同时也是这个艺术品的一部分——
“我的作品是创造一个空间让光得以栖息,而观者如何面对的空间。通常,我们张着眼,却对光线视而不见。”
“我想让你感觉到你的感觉,看到你自己见到的物体。”而,“你若不亲身前往,就永远无法知道它会让你看到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