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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接中华诗词的崭新时代(续)

2017-04-21蔡世平

东坡赤壁诗词 2017年2期
关键词:旧体诗文学理论白话文

五、困境考验歌者

我们今天不能不清醒地看到,中华诗词同时面临时代的巨大考验与挑战。诗人的写作迷茫和心灵碰撞是现实存在的,也是不容回避的。

梳理中华诗词的时代考验与挑战十分必要。可以使我们更清楚地了解诗词写作的当代背景以及如何应对这种考验与挑战,创作属于这个时代的中华诗词。

第一个考验与挑战,来自由文言文到白话文的文体语言转变。尽管这个转变已经发生在几十年前,但是,我们今天仍然需要正视它。考察这个转变的由来,得回溯到1840年。这一年,第一次鸦片战争爆发。才过去20年,在1860年第二次鸦片战争中,英法联军入侵北京。30多年后的1894年,甲午海战,北洋水师葬身黄海。中华民族感到的不仅仅是耻辱,而是亡国灭种的危险,愁云惨雾笼罩神州大地,民族的心头像铅一样沉重。有识之士慨然奋起,无不寻求民族救国图存的良方。修铁路、挖矿藏、织纱布、造枪炮、建军舰……“师夷之长技以制夷”。然而欲速不达。当时的中国病入膏肓。这些应急措施,很难从根本上快速解决问题。面对几千年被封建思想奴役的民族,更是难以产生实质性强国作用。在实业救国、军事救国都不怎么奏效的情况下,人们把目光转向了文化,希望通过换血来强健民族的精神和体魄。普遍认为是封建文化腐朽了国民的灵魂,致使国人精神萎靡不振,国家积贫积弱。这当然找到了问题的根本。因为文化是铸造灵魂的事业,只有国民精神的强大,才能保证民族的强大,国家的强大。于是,遂有康梁变法,文学改良。梁启超提出“小说救国”论,说“欲新一国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国之小说”。时代是渐进的,他们向前走了一步。只是改良后的文学,仍然保留了文言文写作方式,诗词形式也没有发生变化。

革命是那个风雨飘摇岁月的时代主题。先知先觉们发现文学改良不痛不痒,咬文嚼字、之乎者也的文言文,不能反映新思想,容纳新内容,起不到唤醒民众、重铸民族灵魂的作用。于是,五四新文化运动应运而生,进行语言文字的革命,把白话文完全引入文学中来,彻底颠覆旧的文字体制。胡适写作了《尝试集》,以极端的方式,宣告自由体新诗的产生。所谓极端,就是消解诗质,把诗写得不像诗。那时,革命就是一切。国家和民族的存亡是最重要的,诗歌好不好,人们并不太在乎。顺应时代潮流,胡适成功了,白话文成功了。自由体新诗取代旧体诗词,成为时代文学的主流。从那以后,正统的现当代文学史书写就再也看不到旧体诗词的美丽身影了。自此,中华诗词被完全边缘化。

现在,我们可以轻松地指责“五四”先贤把話说绝对了。说文言文一无是处,说“旧诗必亡”“平仄的消失,极迟是五十年内的事情”(柳亚子1944年《旧诗革命宣言》)。但是,如果看不到那个时代国家羸弱、列强瓜分的严酷现实,人民救国图强的迫切愿望,就不可能理解“五四”先贤的艰苦努力,就不可能理解“五四”精神。事实上,今天民族复兴的伟大实践,仍然是在实现一百多年前,民族先贤的一个大梦。“五四”唤醒民族麻木,重铸民族灵魂,“五四”的价值是永存的。

当然,另一方面,我们也要看到,“五四”至今白话文使用了差不多一百年。人们已经习惯了白话文,白话文生态也已形成。以文言文为基本特征的旧体诗词,如何适应今天的时代用语,这需要我们客观、理性地作出回应。

第二个时代考验与挑战,来自大规模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的转变。这一转变发生在20世纪末叶。距白话文取代文言文后的半个多世纪过去,1978年以中国共产党十一届三中全会为标志,结束了长达十年的“文革”,开创了中国建设的新时期。国家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全面改革开放,国民经济飞速发展。这一发展非同小可,基本结束了手提肩扛的农耕生活,实现了由农业文明到城市文明、工业文明的时代巨变。中国社会由几千年的农耕社会一跃跨进工业化、现代化、信息化社会。与此同时,人们的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也相应发生巨大变化。人们睁开惺忪的睡眼,发现世界几乎一夜之间就变了,变得面目全非,甚至一时难以适应。过去的传统生产和手工劳作,今天大多已走进历史博物馆,完全褪去往日的风采,可怜兮兮地成为漫长时代的考古印记。今天,人们的吃、穿、住、行,不完全依赖身体操作和土地耕种。“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晨兴理荒秽,戴月荷锄归”的经典农耕形象,也只能定格在历史画卷中了。城镇化的推进,使今天不少农民仍不明白,为何种田人越来越少,粮食反而越来越多?几千年中华诗词主要以农耕文明为题材内容和以农耕文明为依托的材料配方,似乎难以适应今天的新时代,更是不能自由地、很好地表达今天这个时代了。诗人常常感到困惑和焦虑,“这旧体诗词咋个写嘛”。对此,我们也要作出积极回应。

第三个时代考验与挑战,来自信息交流由缓慢到快速的转变。中国的工业化社会还没有全面完成,信息时代又接踵而至。机械工业时代迅速转变为电子时代、数字时代,实现了科学技术的第三次革命,以至第四次革命。这一转变的结果是全球经济一体化,地球变成了一个村庄。美国总统奥巴马昨晚夜宴时的红萝卜,今天早上就可能被当作时髦食品,出现在中国边远小山村农妇的餐桌上。电脑改变了世界。地域与地域之间缩小到几乎没有任何距离,“秒杀”,是这个时代的常用词语。与此同时,社会差异也大大缩小了。世界的神秘性迅速消退。电讯拉近了人们的距离。古诗“天涯若比邻”,就是今天人们的真实生活。因距离产生的“美感”被大大减弱。人们似乎都生活在一间彼此熟悉的屋子里,时空被切割得支离破碎,成为可以伸手即捉、抬眼即见、稍想即知的小物件。满世界的人都急着往前赶路,总以为前面会有新的发现。可“前面”的结果无不令人沮丧。于是,又急匆匆往前赶去。

生活的快节奏把日月几乎压缩成了一个铁饼子,稀粥因此而坚硬,人们需要换一副好牙齿和一副好肠胃才能够去消化它。现在的问题是,这副好牙齿和好肠胃还没有准备好,进化还没有完成。人们因不适应而产生的焦躁情绪普遍存在。在上世纪80年代即已出现的“端起碗来吃肉,放下筷子骂娘”的社会现象,在今天仍然存在。人们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这样。对此,上帝也感到无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地球上的人们整日里东奔西跑,忙个不停。他不知道这个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中华诗词细嚼慢咽的品味功能因之大大减弱。诗性的生活远没有从前那样来得轻松惬意。

第四个时代考验与挑战,来自诗词理论由中式文艺理论一统天下到东西方文艺理论共治天下的转变。考察中华诗词的历史,无疑就是诗词作品和文艺理论共同生发、相互促进的历史。无论是先秦时期的“诗言志”、孔子的“思无邪”、孟子的“与民同乐”、老子的“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还是魏晋六朝时期陆机的《文赋》、刘勰的《文心雕龙》、钟嵘的《诗品》,还是唐宋及明清时期欧阳修的《六一诗话》、严羽的《沧浪诗话》、况周颐的《蕙风词话》以及王国维的《人间词话》等等。这些中式文艺理论,无疑是丰富和独具特色的。它们从诗词中来,到诗词中去,指导诗词创作实践,产生了优秀的诗词作品和优秀的诗人词人。今天的人们,似乎有理由骄傲。我们持有这么一份丰厚的祖宗留下的家业,够我们享用一辈子,还需要别的什么理论来指指点点么!

然而,世界上的事情就偏偏不是由你想的,总有人要为难你,有时甚至会把你逼到墙角,叫你忍气吞声,还手乏力。上世纪80年代国门大开,西方文化长驱直入,一下子撞进当代文学创作领地。受西方文学理论影响,朦胧诗闪亮登场,中国诗歌一时眼花缭乱。紧接着,在小说界,先锋文學异军突起,蔚为大观。在美术界,行为艺术奇招迭出,令人惊悚……中国几千年以来苦心经营、建构的文学艺术秩序,几乎一夜之间被打破。丹纳的《艺术哲学》、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法以及文学理论的名目繁多的各种“主义”,如“形式主义”文学理论、“结构主义”文学理论、“解构主义”文学理论、“后现代形态”文学理论等等,不一而足,令相当规模的当代文学作家趋之若鹜,以为找到了阿里巴巴的开门宝鉴,写作从此可以如鱼得水,畅游天下。

西方文学观念和文学理论对中国当代文学艺术的冲击,是强烈的。人们开始怀疑,特别是诗词以外的当代文艺家们怀疑,你们这种完全运用中式文艺理论写作的已经老掉牙的旧体诗词还会是当代文学吗?这种写作还有价值吗?旧体诗词还有前途吗?这种诘问,是中华诗词被很多当代作家瞧不起的一个原因,也是当代文艺作品不能和旧体诗词融为一体的一个原因,更是文学青年不愿涉足旧体诗词的一个原因。主流文学话语的强势,令曾处边缘的旧体诗词总觉得比人家矮一截。当年何等风光的中华诗词,今天到底是怎么啦?对此,我们也要作出回应。

时代考验诗词,困境考验歌者。中华诗词如何面对时代的考验与挑战,是今天诗人词人需要正视和思考的一个课题。看不到,或者不愿意看到时代的巨大变化,仍然习惯用农耕文明的思维方式来思考旧体诗词,写作旧体诗词,在今天肯定会遇到很多问题,路不会那么好走。

(蔡世平,湖南湘阴人。中国国学研究与国际交流中心顾问、特聘专家,中国楹联学会顾问,《心潮诗词评论》主编。国务院参事室、中央文史研究馆中华诗词研究院原副院长,一级作家,词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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