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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楚国之楚”到“三楚之楚”:楚文化地理分区演变研究

2017-04-20郑威易德生

江汉论坛 2017年4期

郑威++易德生

摘要:战国秦汉是中国社会从分裂走向统一,从封建制向郡县官僚制过渡的重要历史时期。以楚地为个案,可知随着统一进程的推进、秦汉帝国的建立和稳定发展,楚地内部的社会风俗逐渐演变,其范围亦经历了从“楚国之楚”转变为“三楚之楚”,后又向“楚国之楚”回复的过程,这一过程的出现与疆土变更、族群流动等方面有着密切的关联。

关键词:战国秦汉;三楚;文化地理;社会风俗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周代汉淮地区列国青铜器和历史、地理综合整理与研究”(批准号:15ZDB032)子课题“周代汉淮地区的族群融合与统一进程研究”;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出土文献所见战国秦汉楚地郡县研究”(批准号:14BZS015)

中图分类号:K901.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54X(2017)04-0115-06

西周时期,楚仅是一个“土不过同”①、方圆不足百里的小国,经过数百年的兼并与扩张,至战国中期,楚国疆域范围达到极至,成为“地方五千里,带甲百万”② 的大国。战国后期,楚国统治核心区沦丧,都城被迫东迁。在楚人东迁、疆域发生巨大变化之后,楚文化的影响范围也不断发生着改变。我们把曾在楚国疆域范围内并主要接受楚文化的地区称为楚地。王子今先生曾撰文指出,“战国楚都的迁徙体现出楚文化中心的移动。秦末起义中最显著地表现出政治能动性的地区,是所谓的‘西楚和‘东楚地区。”③ 他敏锐地观察到楚人东迁后,楚文化有随之移动的趋势;秦末起义中的楚人,多分布于楚都迁徙之后新形成的楚文化区中。

关于先秦秦汉时期各地的“风俗”,《汉书·地理志》(下文简称《汉志》)云:“凡民函五常之性,而其刚柔缓急,音声不同,系水土之风气,故谓之风;好恶取舍,动静无常,随君上之情欲,故谓之俗。”④ 周振鹤先生据此谈到:“在一定的地理环境下产生的文化特征为‘风,而传承下去则是‘俗。风与俗合起来其实就是传承的物质的和行为、信仰的文化。”⑤ 概言之,风俗其实指的是不同地区各具特色的地域文化。《史记·货殖列传》(下文简称《货殖列传》)、《汉志》等典籍篇章,对各风俗区的划分有不同的记载,前贤们已有很好的论述。⑥ 然而,尚未见从地理分区的视角,专门探讨楚文化的地理分区及其演变的研究成果。因此,本文拟就这一问题略作分析,以期有所收获。

一、战国时期楚文化地理分區之演变

两周时期,楚国都城的迁徙、疆域的变动引发了楚文化中心的转移,楚文化的地理分区随之发生了改变,这种转变在战国时期表现最为明显。战国中前期,楚国疆域不断扩展。楚惠王16年(公元前473年),越王勾践灭吴,吴国对楚国东部的威胁得以解除,楚人借此机会迅速向东、东北方向扩张,《史记·越世家》载:“勾践已去,渡淮南,以淮上地与楚”⑦,同书《楚世家》记曰:

(楚惠王)十六年,越灭吴。四十二年,楚灭

蔡。四十四年,楚灭杞。与秦平。是时越已灭吴而不

能正江淮北;楚东侵,广地至泗上。简王元年,北伐

灭莒。⑧

江淮北、淮上地均指代淮北地区。⑨ 吴亡之后,越人难以控制淮河以北地区,楚人势力趁机进入这一地区,扩张到泗水流域。战国中期,楚、越争战不休,楚威王时,“大败越,杀王无强,尽取故吴地至浙江,北破齐于徐州”⑩,楚人占领了大片的吴越故地。与此同时,楚人积极向西用兵,通过对巴人的连年征战,国境线西扩到川东地区;并继续向南开拓,将长江中游以南的大片区域纳入疆土范围。

在这种历史背景下,战国中期楚国的疆域达到极致。根据楚人的发展历程和地理形势,疆域范围包括以下几大区域:(1)江汉地区,大致包括今襄阳以南的汉水流域,及三峡以东、桐柏山至大别山一线以南地区。(2)南阳盆地,大致包括今郧县至襄阳的汉水、其支流唐白河,以及丹水、淅水的中下游流域。(3)楚方城以北的汝、颍二水上游地区。(4)淮河上游及其汝、颍二水的中下游地区。(5)淮河中下游及淮北(淮泗)地区。(6)江南地区,包括今长江中游以南的湘、资、沅、澧至赣江流域。(7)江东地区,包括长江下游以东、以南的苏皖两省的中南部。(8)巴濮地区,包括今鄂西、川渝东部的楚国西境。其中(3)、(4)、(5)三个地区地理界线并不明显,可统称为淮河流域。

江汉地区和南阳盆地是春秋以来楚人活动的中心地带,也是楚文化的发祥地和核心区;淮河流域是楚人与北方、东方诸侯国长期争夺的地区,接受了多种文化的综合影响;江南地区为较晚开拓的疆土,楚人进入之后,楚文化的影响逐渐深入,这两个地区是楚文化的中间区;江东地区纳入楚人统治区的时间偏晚,受吴越文化影响更大;巴濮地区也有类似的情形,同为楚文化的边缘区。

战国后期,楚国疆域范围变动剧烈,除在东境继续有所扩展外,在西、北境,疆土不断沦丧,郢都所在的统治核心区陷落。楚怀王后期,与西、北方诸国战争频繁,楚秦丹阳之战、蓝田之战,以及楚与齐、韩、魏的垂沙之战等大规模战役,均以楚之失败告终,楚人因此先后丧失了汉水上游地区及南阳盆地的大部,致使郢都所在的统治核心区江汉平原直接暴露在强敌的威胁之下。楚顷襄王20年(前279年),秦军在攻克郢都的北方门户邓城之后,长驱直入,攻占鄢城,次年(前278年)占领郢都,随后向东、南方向用兵,占领安陆、竟陵一线以西的江汉平原腹地。楚王逃徙陈城,经营三十余年之后,至考烈王22年(前241年),迫于秦国势力东进的压力,徙都寿春,近二十年后,灭于秦。楚人东迁之后,无力西顾,转而着力经营江淮、淮泗地区,东境的控制范围进一步扩大。前256年灭鲁之后,山东半岛西南部及以南的鲁、吴、越故地基本都纳入到了楚国的疆域圈之内,楚国东境范围至此达到了极致。

随着都城的两次东迁、疆域范围的变动,战国后期楚文化的地理格局发生了极大的转变。文化核心区随着统治核心区的转移而向东迁移。南阳盆地、江汉地区相继沦丧之后,秦、三晋等势力涌入,改变了当地的文化,原来的楚文化核心区成为边缘区。以战国中期郢都所在的湖北江陵地区为例,秦人占领这一地区之后,全面推行秦国的制度与文化,楚文化成为边缘文化,考古学家郭德维先生在仔细分析了战国晚期这一地区的墓葬情况后谈到:“秦占领郢都后,江陵的习俗就基本上按秦的制度、风尚改变过来,楚所遗留的影响是微不足道的,墓葬的材料反映得十分清楚。”11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楚国的江南地区,秦人可能曾经短暂地进入过这一地区,在占领郢都之后,因其过于辽远,楚人势力相对强大,秦人很快退出了这一区域。以今湖南为例,根据墓葬的发掘情况,研究者指出:“白起拔郢之前,湖南地区开始出现少量的秦墓,个别楚墓中也随葬了典型的秦文化器物。此时该地区整体文化面貌仍以楚文化为主,秦文化因素十分微弱。……白起拔郢之后,该地区不见秦墓或典型秦器的踪影,此前出现的秦文化因素亦基本消失,淹没于楚文化的汪洋大海之中。这或许是秦政治力量已撤离该地区的真实反映与客观结果。”12 说明江南地区的楚文化在楚都东迁之后仍持续发展,是楚文化核心区之外的又一重要地区。

原来处于楚文化中间地带的淮河流域,特别是淮河中游及淮北地区,在都城东迁,楚国贵族及平民大量涌入之后,成为新的统治中心区和文化核心区。原处于楚文化边缘地带的江东地区,也有不少楚人迁入,发展较快。《史记·春申君列传》载:

考烈王元年,以黄歇为相,封为春申君,……请

封于江东,考烈王许之。春申君因城故吴墟,以自为

都邑。……太史公曰:吾适楚,观春申君故城,宫室

盛矣哉!13

除了春申君之外,江东地区还曾封有陵君。无锡曾出土战国晚期的三件有铭楚器,器主为“陵君王子申攸”14。王子申攸或是楚王负刍之子,在春申君之后受封。春申君主动请封江东以及陵君的受封,均反映出楚人迁入之后,对吴越故地有很好的治理,可资分封。而封君受封之后,因地制宜,又促进了该地区经济文化的发展,太史公所见春申君故城的繁盛即是一个例证。下文论及的《货殖列传》也谈到:“夫吴自阖庐、春申、王濞三人招致天下之喜游子弟,东有海盐之饶,章山之铜,三江、五湖之利,亦江东一都会也。”说明春申君受封后,在吴国已有的基础上继续发展,促进了江东地区的持续繁荣,使之成为了楚文化的新兴之地。楚文化在江东地区的发展虽然没有淮河流域那么兴盛,但也已经不再是楚文化的边缘区,可视之为中间地带。

二、秦至汉初的楚文化地理分区

楚亡于秦后,楚人一直积极谋求推翻秦朝的统治,与其他列国遗民相比,楚人的这种要求更为强烈。“楚虽三户,亡秦必楚”15 代表了这种决心。秦末的反抗战争持续不断,楚人是其中的主力,在結束秦人的统治、经历楚汉战争之后,楚人刘邦建立了汉朝。观察这一段的战争史不难发现,这些自称为楚人的参战者,其出身地、活动地以及发起反抗斗争的地区(如表1所示),多在淮水流域,换言之,即战国晚期楚文化发展最为昌盛的地区。这也印证了战国晚期,这一地区已成为楚文化新的兴盛区。

司马迁的《货殖列传》反映了秦至汉初人们对文化地理分区的认识,其中将楚地分为了三部分:东楚、西楚、南楚,三者之间文化各有差异。为方便比较,将三楚及南阳部分的内容节引如下:

越、楚则有三俗。夫自淮北沛、陈、汝南、南

郡,此西楚也。其俗剽轻,易发怒,地薄,寡於积

聚。江陵故郢都,西通巫、巴,东有云梦之饶。陈在

楚夏之交,通鱼盐之货,其民多贾。徐、僮、取虑,

则清刻,矜己诺。

彭城以东,东海、吴、广陵,此东楚也。其俗类

徐、僮。朐、缯以北,俗则齐。浙江南则越。夫吴自

阖庐、春申、王濞三人招致天下之喜游子弟,东有海

盐之饶,章山之铜,三江、五湖之利,亦江东一都会

也。

衡山、九江、江南、豫章、长沙,是南楚也,其

俗大类西楚。郢之后徙寿春,亦一都会也。而合肥受

南北潮,皮革、鲍、木输会也。与闽中、干越杂俗,

故南楚好辞,巧说少信。……

颍川、南阳,夏人之居也。夏人政尚忠朴,犹有

先王之遗风。颍川敦愿。秦末世,迁不轨之民于南

阳。南阳西通武关、郧关,东南受汉、江、淮。宛亦

一都会也。俗杂好事,业多贾。其任侠,交通颍川,

故至今谓之“夏人”。16

将这段文字和表1相互比对之后,结合秦末汉初的战争形势可以看出,司马迁首先记述的西楚地区,正是秦末汉初楚人活动最为活跃的地区,王子今先生对此有过分析:“司马迁有关‘西楚和‘东楚的界定,显然划线偏向东方。如果考虑到今天江苏连云港、阜宁、盐城、海安一线以东地方当时尚未成陆,则这种偏向更为引人注目。人们都会注意到,秦末战争中最活跃的力量,多形成于淮河流域的西楚和东楚。而以其东部地方涌现出更为集中的政治军事人物。”17

如前所述,战国晚期,楚文化中心转移至淮河流域后,楚国在东境的疆域范围达到极致,楚文化对东方的影响加强。然而仅仅数十年之后就迎来了秦汉的大一统,新统辖地区接受楚文化的程度深浅不同,这种不同在三楚的划分、各自风俗的差异,以及西楚、东楚内部的风俗区分方面均有体现。司马迁关于三楚的地理分区,依据的大致是汉初的郡国情况,对每个行政区内部的风俗差异也有说明,按其所述,可列表2如下18。秦末汉初的南阳地区,接受中原文化的影响更为深入,司马迁将其摒除出了楚文化的范围,为方便比较,仍列入此表。

由表2所列可见,依照行政区划分的三楚范围与文化区的范围,并不完全一致。西楚区的大部属西楚文化区,而东部三县及以东,靠近东楚,属东楚文化区。值得注意的是,武帝元狩六年,析沛郡东部数县与广陵郡数县置临淮郡,这些县邑包括徐、僮、取虑三县及其以东地区。19 此后,西楚区内部属于东楚文化区的部分归入了属于东楚的临淮郡,西楚的文化区和行政区划因此基本重合,且由以下两大部分组成:其一为淮河上中游以北的沛郡、陈郡及汝南郡,包括陈城、彭城等城邑,是战国晚期至秦末汉初楚人活动最集中、楚文化最兴盛的地区;其二为位于江汉平原的南郡,为春秋至战国中前期楚人的主要活动区。前文提到,在战国晚期秦文化进入后,楚文化影响式微,司马迁将其划入西楚区,反映出秦统一之后至西汉前期,楚文化逐渐回流,在江汉平原地区的影响再度增强。

东楚区包括的齐、东楚、越三大文化区的形成与战国晚期楚国疆域的扩展以及楚文化的进入有着很大的关联。其中,东楚文化区所在的东海郡中南部至吴郡中北部(浙江〈今钱塘江〉以北地区),加上徐、僮、取虑三县及其以东地区,相当于今江苏省大部(除去彭城所在的今徐州市部分地区)至浙江省北部,是吴国的传统文化区。如前所述,越灭吴后,这一地区长期受到吴、越、楚文化的共同影响,至汉初的二百余年间,该地区形成了东楚文化区。东海郡北部朐县(今连云港市西南)及缯县(今山东省苍山县西北)一线以北地区属齐文化区,这一地区至战国晚期才纳入楚人统治区,受齐文化的影响更大。钱塘江以南地区向来是越人的活动中心区,战国中期以后才成为楚地,距离楚文化中心区过于偏远,楚人较少迁入,仍以越人风俗为主。

南楚区大致包括了淮河中游以南至长江中游以南地区,其风俗类于西楚,一直是楚文化的传统影响区域。因与越人有杂处,故其俗又近于越,这是与西楚区的不同之处。

三楚地区分别有各自的经济中心,即司马迁所列的数个都会。西楚区的江陵和陈,是淮北地区和江汉平原两个亚区的中心;吴国故都是东楚区的中心,位于江东地区;寿春和合肥是南楚区的中心,位于淮南地区。其中位于淮水流域的有三个,其他两个分别位于江汉和江东地区,說明楚地经济最为发达的地区仍是淮河流域,江汉、江东区稍显滞后,这与秦至汉初楚文化的地理分区也较相合。

除此之外,战国中前期为楚文化核心区的南阳盆地,秦末汉初文化演变的趋势与江汉地区完全不同。江汉地区重新吸收了淮河流域回流的楚文化,而南阳盆地地区则接受了北部颍川郡的文化影响,退出了楚文化区。战国末期秦人进入该地区后,楚文化被边缘化,秦统一之后,中原文化影响更大,加之“迁不轨之民于南阳”等措施,使得楚文化于此基本消亡。

比较而言,三楚的社会文化中,西楚区“剽轻,易发怒”,即剽悍轻捷、容易发怒;南楚与之近似,又有“好辞,巧说少信”,即喜好辞令,擅于浮夸、少有信用;而东楚区与南楚区恰恰相反,“清刻,矜己诺”,清廉苛严,信守诺言。

《管子》之《水地》、《大匡》两篇有对楚人风俗的描述,大约反映了战国早中期楚地的社会风俗状况。22 《水地》篇云:“楚之水淖弱而清,故其民轻果而贼。”23 说明楚人轻捷果敢、较为狡猾。《大匡》篇云:“楚国之教,巧文以利,不好立大义,而好立小信。”24 说明楚人好文辞,少信用。所谓“轻果”与西楚的“剽轻”之俗较为近似,而“巧文小信”之俗则与南楚的“巧说少信”之风相一致。

综合而言,南楚之俗,在西楚“剽轻”之俗外,又有“巧说少信”之风,与战国中前期的楚国文化相一致,说明这一地区的社会文化从战国至汉初变化不大;西楚之俗在吸收了战国早中期楚人“轻果”之俗外,摒弃了其巧说少信之风,反映了对前期楚风的部分继承,而“易发怒”应是楚文化进入之前西楚区的文化特点;东楚文化区与早期楚文化完全不同,也与同时期的西楚、南楚文化相异,当是更多地保留了楚文化进入之前的地方文化。

三、西汉中期以降的楚文化地理分区

战国后期,随着楚人的东迁、北移,楚文化分布区不断地向东、东北两个方向扩展。战国末年至汉代前期,其范围囊括了淮河流域、江东地区等地区,《货殖列传》对此有较多的反映。然而,从《汉书·地理志》所记载的西汉末年地理文化区的划分来看,这种状态发生了很大的转变。《汉志》中有关各地社会文化的内容整合了西汉成帝时期刘向的“地分”、朱赣的“条其风俗”两篇材料,反映的是西汉中后期的社会文化。其中,关于战国以来楚地文化及其地理分区的内容如下:

陈国,今淮阳之地。……妇人尊贵,好祭祀,用

史巫,故其俗巫鬼。

颍川、南阳,……(秦)徙天下不轨之民于南阳,

故其俗夸奢,上气力,好商贾渔猎,藏匿难制御也。

……宣帝时,郑弘、召信臣为南阳太守,治皆见纪。

信臣劝民农桑,去末归本,郡以殷富。……南阳好商

贾,召父富以本业……

鲁地,……东至东海,南有泗水,至淮,得临淮

之下相、睢陵、僮、取虑,皆鲁分也。……俗俭啬爱

财,趋商贾,好訾毁,多巧伪,丧祭之礼文备实寡,

然其好学犹愈于它俗。

宋地,……今之沛、梁、楚、山阳、济阴、东

平及东郡之须昌、寿张,皆宋分也。……沛楚之失,

急疾颛己,地薄民贫,而山阳好为奸盗。

楚地,……今之南郡、江夏、零陵、桂阳、武陵、

长沙,及汉中、汝南郡,尽楚分也。……信巫鬼,重

淫祀。而汉中淫失枝柱,与巴蜀同俗。汝南之别,皆

急疾有气势。

吴地,……今之会稽、九江、丹阳、豫章、庐江、

广陵、六安,临淮郡,尽吴分也。……吴、粤之君皆

好勇,故其民至今好用剑,轻死易发。……其失巧而

少信。……本吴粤与楚接比,数相并兼,故民俗略同。25

以上所列诸地区中,南阳为战国中期之前楚文化的核心区;陈、鲁、宋之沛楚,均在淮河以北及泗水流域,是战国后期以降楚文化的核心区,其中,陈、沛楚在《货殖列传》中属西楚的范围,鲁地大约与东楚的范围相当;楚地涵盖了汉中、淮河上中游以北的汝南郡、江汉平原及其以南地区;吴地包括了淮河中下游以南及江东地区。其地理区与文化区的对应状况如表3所示。

根据《汉志》内容,表3列有六大文化区。南阳郡仍属南阳文化区,其风俗在西汉前、中、后期各有不同,《货殖列传》载其在汉初“政尚忠朴”、“俗杂好事”、“任侠”,至西汉中期多去本逐末,好商贾,好夸奢,宣帝以后又去末归本,逐渐殷富。秦汉时期,南阳郡已非楚文化区的范围。鲁文化区的范围大致与汉初东楚文化区的淮河以北地区相当,其风俗也有转变,汉初东楚区“矜己诺”,诚实守信,至西汉中后期“趋商贾,好訾毁,多巧伪”26。

陈、楚(汉中郡除外)、沛楚、吴四地则是楚文化区的范围。大致继承了汉初西楚区、南楚区的风俗。按其特点,可分为三大亚文化区:

其一,陈楚文化区,包括以战国后期楚都陈城为中心的淮阳国和江汉平原的南郡、江夏郡,以及江南地区的零陵、桂阳、武陵、长沙诸郡国,主要特点是崇信巫鬼。

其二,沛楚文化区,包括淮水上中游以北的沛郡、楚国、汝南郡,风俗特点是“急疾”,这与汉初西楚区“剽轻,易发怒”的特点较为相近。

从地理范围上看,除去江南四个郡国之外,陈楚、沛楚文化区的地理范围与汉初的西楚区大致相当。但陈楚区和西楚区的文化特征已有区别,信鬼好祀的特点更为突出,这实际上反映出陈楚区向秦人入郢之前传统楚国文化的逐渐回归。

其三,吴楚文化区,主要包括淮水中下游以南地区,约相当于汉初南楚区的东部和东楚区的南部,其文化与南楚区较近,受吴、越、楚之风的综合影响。“好用剑、轻死易发”是吴越之风俗,而“失巧而少信”则与南楚区的“巧说少信”之风较为一致。

综合比较《货殖列传》与《汉志》关于楚地文化记载的转变,可以看出,伴随着秦灭楚、统一南方进程的推进,原有各国的文化特点和地理范围均有不同程度的转移,形成了《货殖列传》所记载的分布态势。一百余年之后,至西漢中后期,原有的文化特点和文化区在很大程度上得以重新复原。

其具体表现是,西楚区分裂为陈楚和沛楚两大文化区,前者与战国时期楚人活动的中心区基本吻合,后者大致相当于秦至汉初楚人的活动中心区;东楚区文化原与楚地其他地区文化差别较大,至西汉中后期,受到沛楚、吴楚文化的影响,逐渐被同化、消失;南楚区中,受楚文化影响较深的长江中游以南地区回归到陈楚文化区中,而受吴越文化影响较深的地区再度成为吴楚文化区的范围。

四、结语

秦汉统一帝国的建立不是一蹴而就的,其间有着诸多的反复和曲折。伴随着疆土的变更和族群的流动,各个地区的文化逐渐转变。战国后期,秦人入郢、楚都东迁,楚人族群向东、东北方向迁徙,楚文化的地理空间结构发生变化,江汉地区等政治中心区的沦丧使得该地区楚文化不断被边缘化,而淮北、淮泗等政治中间区、边缘区逐渐成为文化的中心区。汉初以降,社会长期稳定,战国后期以来发生改变的文化面貌又有向战国中期以前回归的态势。如本文所述,文化中心区的转移,在各地区社会文化的变化方面有着最直接的体现。以时间为轴线,不难发现,战国时期社会观念中的楚地,指的是以江汉平原为中心的“楚国之楚”;秦末汉初社会观念中的楚地,指的是以淮泗流域为中心的“三楚之楚”;西汉中后期的社会观念又逐渐回复到“楚国之楚”的认识上。后两个时期的认知在《货殖列传》和《汉志》中有着较为清晰而集中的体现。

注释:

① 杜预集解:《左传春秋经传集解》,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504页。

② 范祥雍笺证:《战国策笺证》,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755页。

③17 王子今:《战国秦汉时期楚文化重心的移动——兼论垓下的“楚歌”》,《北大史学》第12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3、16页。

④25 《汉书》卷28下《地理志下》。

⑤ 周振鹤:《中国历史文化区域研究》,复旦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109页。

⑥ 相关的研究成果主要包括卢云的《汉晋文化地理》(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1年版);周振鹤的《秦汉风俗地理区划》(载其主著《中国历史文化区域研究》,复旦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107—128页;王子今的《秦汉区域文化研究》(四川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雷虹霁的《秦汉历史地理与文化分区研究》(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等。

⑦⑩《史记》卷41《越世家》。

⑧《史记》卷40《楚世家》。

⑨ 参见石泉:《古文献中的“江”不是长江的专称》,《古代荆楚地理新探》,武汉大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57—73页。

11 郭德维:《从江陵古墓葬看楚制、秦制、汉制的关系》,载张正明主编:《楚史论丛·初集》,湖北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246页。

12 李海勇:《楚人对湖南的开发及其文化融合与演变》,武汉大学历史学院2003年博士学位论文,第63—64页。

13 《史记》卷78《春申君列传》。

14 李零、刘雨:《楚陵君三器》,《文物》1980年第8期。

15 《史记》卷7《项羽本纪》。

16 《史记》卷129《货殖列传》。

18 按,本文所述汉代郡国的行政区划,除有特殊说明外,均以周振鹤先生《西汉政区地理》(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一书研究成果为准。

19 周振鹤:《西汉政区地理》,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28—29页。

20 谭其骧:《陈胜乡里阳城考》,《社会科学战线》1981年第2期。

21 谭其骧主编:《中国历史地图集》第2册《秦·西汉·东汉时期》,中国地图出版社1982年版。

22 一般认为,“《管子》是齐宣王、湣王时期稷下学宫中一批佚名的齐地土著学者依托管仲编辑创作而成”(白奚:《也谈〈管子〉的成书年代与作者》,《中国哲学史》1997年第4期),其成书年代应在战国早中期。

2324 黎翔凤撰、梁运华整理:《管子校注》,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831、361页。

26 按,关于鲁、南阳地区风俗的转变,一方面的确是商业兴盛、发展所致,另一方面也与司马迁、班固对于商业、商人的态度有关,太史公赞赏商业致富的精神,班固则极加贬斥,二人态度的不同对他们记述各地的风俗有一定的影响。

作者简介:郑威,武汉大学历史学院副教授,湖北武汉,430072;易德生,湖北省社会科学院楚文化研究所副研究员,湖北武汉,430077。

(责任编辑 张卫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