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花女
2017-04-20何君华
何君华
1
“想看吗?”谌美红站在清水河右岸深不见底的竹林里,用不屑的眼神看了我一眼,然后用同样不屑的语气逼问我。我感到那种不屑是1939年德军发动闪电战攻击华沙时的不屑。这种不屑深深地震慑了我,但是我并没有被她咄咄逼人的气势吓倒。我像1945年反攻柏林时的苏联士兵一样立场坚定地回答道:“想看。”
“真的想看?”谌美红又问,法西斯分子并没有因为苏军的反攻而瞬时崩解,反而毫不妥协地再次射出了罪恶的子弹。
我威风凛凛地点了点头。作为斗志昂扬、不攻下柏林誓不罢休的共产主义苏联战士,我当然应该始终如一地坚定我的信念。
“你有钱吗?”谌美红问。
我摇了摇头。
“没钱就别想看。”谌美红瞪了我一眼,“没钱还看个屁。”
我一下蔫了,顿时感到自己不再是一名伟大的共产主义苏联战士。我才想起来,什么狗屁共产主义苏联战士呀,苏联现在是苏修!我像被批倒斗臭的修正主义分子一样,深深地低下了头。
谌美红捏到了我的痛处,我是一个身无分文的穷光蛋,哪来的钱呀?但是作为革命的工人阶级的子弟,我立刻警醒到我决不能被打倒。我像每一个越穷越光荣的贫下中农一样高贵地抬起了头,义正词严地训斥道:“毛主席教育我们说,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坚决拥护。一切都用钱来买,是资本主义腐朽的、落后的生活方式,那是可耻的,我们不搞那一套!”
“谁说要你钱了?”谌美红撇了撇嘴,“还挺会压人啊,还毛主席说,毛主席还说‘不须放屁,试看天地翻覆呢!”
“毛主席什么时候说的?”我逼问道。
“反正是毛主席说的。”谌美红一口咬定。
“毛主席根本就没有说过这句话,是你瞎编的。你竟敢编造毛主席语录,你是反革命。”我义愤填膺地说。
“你才是反革命。”谌美红当然不接受我扣给她的帽子,立马将同样的帽子反扣给了我。
“你才是反革命。”我不屈不挠。
“你到底想看不想看?”谌美红懒得跟我争,把话题又扯了回来。
“想。”我当然想。我就是为此而来,怎能不想呢?
“那我还是不是反革命?”谌美红反问我。
我不说话。
“我也不能让你白看呀,那我多划不来。”谌美红得意洋洋地看着我。
“你要我做什么,我都答应你。”只要谌美红答应让我看,我保证什么都愿意干。
“你说的?”谌美红将信将疑。
“我说的。”我坚定地点点头。
“学校前街有个新华书店知道不?”谌美红说。
“知道。”虽然从来不买书,但新华书店在哪里我还是知道的。
“去新华书店给我买本《茶花女》。”谌美红不客气地说。
“啥是《茶花女》?”我问。
“说了你也不知道。”谌美红傲慢地说。
“你说说到底是啥嘛。”我追问道。
“一本外國小说,小仲马写的。你买不买?”虽然是在问我,但我感觉谌美红好像知道我一定会答应她似的。她嘴角上扬,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
“什么马?小种马?难道还有大种马不成?”我开怀大笑道。
“是小仲马!算了,跟你说你也不懂,你到底买不买?”谌美红气呼呼地说。
“买。”虽然我十分确定我浑身上下没有一分钱,但我还是坚定地点了点头。
“你又没有钱,你拿啥买哟?”谌美红故意抬高声调,轻蔑地说。
“你放心吧。我能搞到钱。”尽管心里在打鼓,但是我的语调高昂语气坚定。
“咋搞?”这两个简单的字从表面上看好像是谌美红在关心我怎么去搞钱买书,但是事实远非如此。从她轻浅的笑容就可以看出,她已经十分自信我哪怕历经千辛万苦也会去搞钱替她买书,她丝毫不担心这个问题。我不喜欢她这种居高临下的倨傲态度,我大手一挥,不耐烦地说:“这个你就别管了,反正我能搞到钱。”
“看你咋搞。”谌美红好似有恃无恐一般,继续挑衅我。
“现在我能看了吧?”我不想接她无聊的话头,转而问道。
“凭啥?不见兔子不撒鹰,知道不?等你把《茶花女》拿到我面前我再让你看,知道不?”
“真小气。”我气急败坏地说。
“我就小气怎么啦?”谌美红高昂着头。
“等着吧。”天下的女人都是一样的小气。我拿谌美红实在没办法,气咻咻地转身就走。
2
当我在鸡窝旁等了整整一个上午而那只老母鸡依然坚决不下蛋之后,我终于下定决心去找何小由。
这是个看起来有些艰难的决定。
何小由早就想买我的红领巾了,但是我一直立场坚定地没有卖给他。我爸要是知道我把红领巾给卖了,还不得打死我呀。但是现在,我决定放下包袱,把红领巾卖给何小由。
何小由的爷爷是地主,地主的孙子当然没有资格入少先队。没资格入少先队当然就没有资格戴红领巾。没有红领巾的何小由就来找我买。我不知道何小由怎么会产生这样的奇思妙想,居然想出买红领巾这样的反革命行为,但是在几个月前一次放学的时候,他的确神秘兮兮地找到我说要出高价买下我的红领巾。我不确定何小由是不是第一个就找到了我,但我确定我是班上第一批入少先队的,所以我的红领巾是最红的,当然成就感也是最强烈的——时间给了它迎风飘扬的资本。我当然严词拒绝了何小由的无理请求,并且警告他如果胆敢再次提出这样荒谬无稽的请求,我将毫不犹豫地向老师报告他的反革命行为。
老师和大人们曾口径一致地表示,红领巾是革命烈士的鲜血染红的,你们要像热爱自己的生命一样热爱在你胸前高高飘扬的红领巾。当你可能滑向犯错的边缘时,红领巾就是一面旗帜,它能够把你从激烈的思想斗争中解救出来。老师和大人们的这一套在不同场合提出但中心思想却高度统一的说辞曾让我深信不疑,但是我后来却沮丧地发现了他们可耻的谎言。有一次叶刚被肥皂厂的那帮二流子打破了头,他不得不用红领巾包扎伤口,红领巾上的血被他妈妈洗掉了但是红领巾却依然鲜红,也就是说他妈妈只洗掉了他的血而没有洗掉烈士们的血。同样都是血为什么他的可以被洗掉而烈士们的却洗不掉呢?很显然,这不是什么烈士们的血染红的,那就是一块红布做成的。叶刚愤怒地把这个秘密告诉了我,刚开始我还坚决地表示不相信,尽管我对老师和大人们的说辞也隐隐约约地表示过怀疑,但是一直苦于无法验证只好作罢。叶刚张牙舞爪的讲述在我的脑海中久久盘桓,折磨得我无法入睡。我决定还是亲自验证一下为好。说实话,我并不是不相信叶刚的话,而是害怕一旦我的验证真的戳穿了大人们由来已久的谎言,我心里该是多么的荒凉和难受。我用妈妈的大头针扎了一下我的左手食指,将几滴血滴在红领巾上,等它完全干涸之后再用肥皂搓洗红领巾。结果跟叶刚说的一模一样,我的血被洗掉了,“烈士们的血”却依然鲜红。我一屁股瘫坐在地上,你无法想象我有多么难过。老师和大人们天天在阳光下教导我们要做一个诚实的人,可是他们背地里却商量好了一起对我们撒谎。毛主席说:“我们的教育方针,应该使受教育者在德育、智育、体育几方面都得到发展,成为有社会主义觉悟的有文化的劳动者。”他们的德育又发展到了哪里?从那以后,我对红领巾的敬畏荡然无存,如果不是出于必要,比如不在学校的时候,我再也不会认认真真地戴着它了。
这件事发生在何小由想买我的红领巾之后,如果发生在之前,我想我可能已经把它卖给他了。现在再卖给他也没什么不好,我想。
何小由这个老地主的孙子,不知道为什么,他家虽然早就被打倒了,但是他总是可以轻松地从兜里翻出钱来。他的解释是这些钱的获得完全得益于他的爸爸。他手舞足蹈地解释说他爸爸是一个邋里邋遢的人,经常将东西随处乱放,把家里搞得一团糟。他对待钱也毫不例外,老是不知道把钱放到了哪个旮旯,要用的时候总是找不着,只能束手无策地哇哇乱叫。这个令人厌烦的坏习惯现在却显示出了它的好处,因为你不知道哪天就能在哪个旮旯翻出钱来,有的时候数量还相当客观。对于这一套无法验证的说辞我们当然不信,我们自始至终都对这个大地主的孙子抱有阶级敌人一样朴素而深刻的仇恨,但是每当他从兜里掏出皱巴巴的钞票时,我们又总是对他充满同志般的羡慕。这个让我又恨又羡慕的人,现在我决定达成他的夙愿——将他渴望已久的红领巾卖给他。
当然不是无条件地卖给他,我要约法三章。
我的三章是:一不能在学校戴;二不能在街上戴;三不能在有人的时候戴。
何小由对我突然要将红领巾卖给他的行为表示惊诧不已。我曾经是如此深恶痛绝地警告过他呀,他实在做梦也想不到我竟会亲自送上门来。他对我的到来表示了热烈的欢迎,但是对我的约法三章却很不以为然。他当即反驳了我——那你干脆说在哪里都不能戴得了呗。
何小由的反驳让我哑口无言——是呀,我把所有能戴的场合都进行了霸道的禁止,那简直是蛮横无理。我一脸尴尬。经过简短的思考之后,我立即对约法三章进行了修订:一,举行升旗仪式的时候不能戴;二,在老师面前不能戴;三,在有可能暴露我卖掉红领巾这个事实的时候不能戴。
何小由眨着眼睛问:“什么是有可能暴露事实的时候?”
“就比如咱俩在一起出现的时候,别人看到你戴了而我反而没有戴,那不就暴露了吗?既暴露了你也暴露了我。”
“哦。”何小由长长地哦了一声,随即对我修订后的约法三章表示理解和赞成。
随后,我和何小由就价格问题展开了争论。我的要价是六角钱。这其实没有什么好协商的,我已经跑去新华书店问过了,《茶花女》的定价就是六角钱。我身上一分钱也没有,所以红领巾必须卖出六角钱的价格来。这是这次交易可能达成的底线,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尽管我摆出协商的架势来以示友好,但是他哪里知道我其实早已铁了心。
何小由认为我要价太高,执意表示只愿意支付五角,并且声称这是他能够接受的最高价格,如果不能以这个价格成交的话他只好放弃。对于何小由的无理威胁我相当不屑,因为我十分明了何小由对红领巾的渴求程度,每次举行升旗仪式的时候大家胸前都戴着一条鲜艳的红领巾唱国歌,只有像他那样少数的几个人是一件光秃秃的蓝布褂子,想想也挺鸡立鹤群的,所以他断然不会因为一角钱的差价而主动放弃交易。但是我现在却不能以暴制暴,采取相应的威胁手段来警告他。我当然不能这么做。因为我也十分明了现在我对看一眼谌美红胸脯的渴求程度丝毫不亚于何小由对红领巾的渴求程度。我想看的是一抹雪白,何小由想得到的是一串鲜红,我实在没法确定最终是雪白战胜鲜红,还是鲜红战胜雪白,或者是两败俱伤谁也没能战胜谁,所以我当然不能铤而走险去威胁他,我只能好言相劝。
我向何小由表示我这次是带着诚意来的,我亲自带着红领巾登门造访本身就已经说明问题。随后我站在他的立场上慷慨陈词,向他阐明了红领巾对于他这样一个地主家庭的孩子的重要意义。何小由被我鞭辟入里的激情演说感动不已,在泪水中接受了我六角钱的要价。
不幸的是,问题又接踵而至。何小由翻遍他所有的衣兜只找到了五角錢。我对这个结果感到非常遗憾,同时表示愿意协同他一起翻遍他家的每一个旮旯。何小由诚挚地向我表达了歉意,并且同意让我跟他一起翻箱倒柜。我很快发现了疑点,何小由把他家所有的地方都翻了两遍,惟独对书桌下面左侧的抽屉从未触碰。趁何小由不备,我果断地砸开了这个抽屉上的铁锁。何小由尴尬地从一本陈旧的练习本里掏出了一角钱给我,并且反复向我解释他是如何遗忘了这个角落。
我已经没有耐心听他的解释,我拿着钱像东南风一样跑向了新华书店。
3
谌美红是我的同班同学,但是她跟我们不同的是,她比我和我的同学都要大三岁。她的爸爸是反革命诗人,妈妈是反革命作家,这样的家庭成分决定了她最终获得上学机会比我们整整晚了三年。谌美红比我们班上最高的男生也要高出一头,这没什么,最重要的是她还发育了,她是我们班上惟一发育了的人。她拥有我们班上谁都没有的高耸的胸脯。说是高耸,其实也不过就是微微隆起而已。然而就是这微微的隆起,也已经足够震撼我们了。
最让人心旌摇曳的是,那两座隆起的小山丘不是暴露在阳光下,而是藏在一层薄薄的蓝色褂子下面,正是因为这一层不合时宜的遮挡对我们构成了强磁场般的吸引力,它们桀骜不驯的耸立状态唤起了我和我的男同学们与生俱来的求索欲望。
时至今日,我依然不能完全明白彼时我和我的同学们为什么非要看谌美红的胸脯不可,而且我们是如此的步调一致,没有一个例外。没有谁号召也没有人组织,但是所有的人都来了,都齐刷刷地站到了一条线上。每个人都充满了壮士般的渴望,我们下课的时候所谈论的一切话题都是她以及她诱人的胸脯,除了这个,没有什么能够引起所有人团结一致的兴趣。
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非看不可,但是这个平地而起的念头就像感冒时的清鼻涕一样,一直粘着我怎么也甩不掉。尤其是在王晓光和李建科宣称他们已经分别用两支铅笔和三支冰棍作为代价看过了谌美红的胸脯之后,我的愿望再一次空前的强烈起来。
王晓光这个流氓,他在操场上扬着爪子宣称自己不仅已经看过了谌美红的胸脯,而且也摸过了。他恬不知耻地描述了他的手爪触摸到谌美红的胸脯时的感觉——“抖动,我感觉我浑身抖动了一下,就像四级地震一样,很轻微的一丝抖动,但是我明显感觉到了。绝对是抖动了,不可能是幻觉。”李建科立即应声附和,他用更加绘声绘色的演讲支持了王晓光的观点,他说他在触摸谌美红的胸脯时,准确地说是触摸到那一团色泽柔和的山茶花时,他也十分清晰地感觉到了一阵抖动,但是他的抖动似乎比王晓光的要强烈一些,应该是五级地震的烈度。我憎恨这两个小丑一唱一和的无聊表演,但我很快就发现我并不是憎恨,我是实打实的嫉妒啊。
听过王晓光和李建科的演讲之后,我感觉我已经对头脑中这个盘踞已久的念头失去了控制,我已经完全不可能控制它。相反,我倒感觉它在控制着我。毛主席曾经说过:“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去吧!”我不管了,我的脚也不再是我的脚,我的念头支配着我的脚像一阵风一样跑向了清水河右岸深不见底的竹林里。我感觉必须立即无条件将我的念头付诸实施,要不然我肯定会憋死。
4
我把刚从新华书店买来的崭新的《茶花女》捏在手上,站在清水河右岸深不见底的竹林里焦躁不安地等谌美红。
我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我感觉我的等待比盼望中苏开战的日子还要漫长。
这是这个城市惟一的一片竹林,只要不上学,我很多时候都是在这儿混日子。要么在河里洗澡,要么在岸上打架。现在它一片寂静,正午的阳光灼热得像灶膛一样把河滩烤得滚烫,一个人也没有。
我只好把书包垫在屁股底下,坐在上面等。
“《茶花女》是法国作家小仲马的一部文学名著。小说内容是:被迫沦为妓女的玛格丽特,在巴黎终日与贵人公子们来往,一次偶然结识了富家子弟阿尔芒。阿尔芒诚挚的感情,激发起玛格丽特对真正爱情生活的向往。但抱有资产阶级偏见的阿尔芒的父亲,以为这种结合有辱门楣,影响阿尔芒的前程,亲自出面迫使玛格丽特离开阿尔芒。阿尔芒误以为玛格丽特有意抛弃他,多次寻找机会报复。玛格丽特身受疾病和悲痛的双重折磨,终于含恨而逝。这个悲剧,控诉了资产阶级虚伪的道德,也揭露了金融贵族腐化堕落的真面目……”我无聊地翻看着《茶花女》的内容提要,我不知道人名像火车一样长的外国小说有什么好看的,原来是写妓女的,怪不得谌美红要买。谌美红就是谌美红,还敢看写妓女的书。像我们就不敢看,我们只敢看控诉资本主义的书,我于是翻开了这本控诉资产阶级虚伪道德的书。
刚翻开第一页,竹林里就出现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有人来了。
来人不是谌美红,是我铁青着脸的爸爸。
我感觉我的脑袋一下炸了,像是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我抓起书包撒腿就跑,我听见我爸在后面抓特务一样的尖叫:“龟儿子,你给老子站住!”
我当然没有站住,我像每一个反动派一样拼命逃窜,但不幸的是,我还是被擒住了。
5
何小由这个大笨蛋还是把事情搞砸了。就在我将红领巾出售给他不久之后,他就立即在班长季大明面前炫耀了他伟大的收获。季大明雷厉风行地将这个情况反映到了老师那里。何小由不由分说将我供了出来,并且一再强调是我主动提出要将红领巾卖给他的。
开除。尽管我爸爸带着我一起跪在校长面前,也没能挽回学校作出的果断决定。
校长一句话就把我爸堵得哑口无言:“才多大点年纪就知道出卖组织,这是反革命啊你知道吗?长大了还了得?还不得枪毙?”
我爸气得满脸乌青,我甚至看到了靠在单位打算盘吃饭的他双手颤抖,像是一绺气急败坏的胡须。我一直平静地等待着他的一顿暴打,我想这是犯错之后免不了的额外赠品,就像玩玻璃球免不了一身泥。但是多日来却一直风平浪静,气氛友好,没有任何大刑伺候的迹象。
我想我爸可能是气过了头,大概已经不屑把我痛揍一顿了。
我也一直等待着他逼问我将卖红领巾的钱干啥了,我究竟是想要钱干什么才至于连出卖组织也在所不惜。我已经预备好了各种回答,包括一旦我的谎言被拆穿之后緊急替代的各种预案,这些品类繁多的预案当然不包括真相。但是奇怪的是,我爸也一直没有审问我的作案动机和赃款的去向。
爸爸实在太忙了。在这几天里,他不停地拎着包和各种礼品一趟趟地出门。六天之后,他长舒一口气,然后告诉了我将转去茶林镇上学的消息。
6
去茶林镇之前,我还是去清水河右岸深不见底的竹林里见了一次谌美红。她当然已经知道了我卖红领巾并且被学校果断开除的事情。
一改之前倨傲不恭的高傲态度,谌美红向我投来了革命者的景仰眼神。她的眼神让我感觉我的出卖行为简直像一名大义凛然的英雄,使得我连日来弯曲的腰杆得以直挺,低垂的头颅得以高高昂起,我简直感觉自己就是一只洋洋得意的长颈大鹅。
我去找谌美红不为别的,就是想把《茶花女》拿给她。明天就要走了,我不能做一个言而无信的人。说实话,我对看一眼谌美红的胸脯已经兴趣不大了。我骄傲地把《茶花女》递给谌美红后转身就要走,让我没有想到的是,谌美红却撩起了衣裳。
谌美红也想做一个言而有信的人。
1978年的夕阳铺满了整片苍翠的竹林,当然也铺满了谌美红直立的双乳和我暴突的双眼。
我以为我会目不转睛,实际上我却面无表情。
“王晓光和李建科说他们看过你的胸脯了,是真的吗?”我问道。
“吹牛。”谌美红说着放下了衣裳,又问道:“看清楚了吗?”
“他们还说……他们摸过了。”我自顾自说着,并不抬眼看她。
“不要脸。”谌美红骂了一句,然后红了脸。
我也相信王晓光和李建科是吹牛,因为谌美红的胸脯根本就不是什么色泽柔和的山茶花,那分明就是我妈蒸的小馒头啊。还不是街口刘婶儿卖的大馒头,没有那么大,也没有那样呼呼地冒热气,就是我妈用自家的小蒸笼蒸出的小馒头,而且在馒头上面还点了一点土红。蒸汽将土红漫开来,土红变成了淡淡的粉红。两只顶着粉红的小馒头,这就是谌美红的胸脯。谌美红的胸脯,就是两只顶着粉红的小馒头,根本不是什么色泽柔和的山茶花。
放他娘的狗屁。
我失望极了,垂头丧气地回了家。
7
我转去没有一棵茶树的茶林镇上学之后不久,就听说谌美红的爸妈平了反,谌美红很快就跟着他们回了省城。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谌美红。那本法国佬写的《茶花女》,尽管我后来买过好几个不同的译本,但是直到今天也从来没有读完过。
责任编辑:李 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