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
2017-04-20徐东
徐东
很高兴认识你,谢谢你来见我,请坐。想要喝点什么呢?要不来点红酒吧。怎么说呢,年轻真好,看到你我就像在一面镜子里看到了曾经的我。我年轻的时候也像你一样面带微笑,充满阳光。可现在成了面瘫,很少有什么能让自己笑起来了。笑也是看透了一切,对什么都不报希望的那种漠然的笑。真羡慕你,我甚至喜欢或爱着年轻的你,但你不必误会,我仅仅是说出我的感受。现在我们正式开始吧,你什么都不需要说,但你可以微笑,可以点头,可以有任何表情。不是说你完全不可以与我交谈,问题是,交谈即意味着随声附和或意见分歧,我认为没有交谈的必要。我的话会有些枯燥乏味,我是一位诗人,不是说郭德纲或周立波,也可以这么说,我是完全没有幽默细胞的人。
近几年我的记性是越来越差了,也许是对什么都不愿上心,对什么都感到失望造成了记忆力减弱。我不想沉浸在莫名的失望中,也不想对什么都没有激情,那种坏情绪对我没有好处。当然也不能说全然没好处,因为我是位诗人,那种坏情绪令我忧伤,倒是可以使我写上几行诗。我从上高中开始到现在写了有二十多年了,出版过几本诗集,在诗人的圈子里也有不少人知道我的名字。我绝对算不上是个好诗人,和已经逝去的昌辉、海子、顾城没法比,和韩东、于坚、臧棣、余怒、王小妮等人也没法比,好诗人似乎是天生的,而我只不过是一个比较平庸、也谈不上有才华的、不过是借助于写诗来抒发情怀的普通人。尽管我对以前写的那些诗很不满意,有时也灰心沮丧得不想要再写了,可不写更没有意思。有时我觉得什么都没有意思,活着没有意思,可死也懒得去死。比起那些天才式的自杀的诗人,我连死也不配。再说死也不是一件容易事,我还没有那样的决心和勇气。
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谁像我这样在活着。我这么说你也许会觉得挺矫情的。是啊,在这世上我绝对算不上是那种不幸的人,只要我愿意像别人那样活着,还是可以生活得相当不错。你也看到了,我长得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也不算太差,一米七五的个头也不算太矮,曾经还有人觉得我挺有明星气质,不去当演员太亏了。自我评价的话,我为人也还算好的,真诚善良,从来没有害人之心,即使对自己不好的,自己十分讨厌的人会心生诅咒之意,也会从理性上立马停止。基本上我的心里有杆公平公正童叟无欺的秤,从来不会为了一己之私去损害别人。我也从来不愿意攀龙附凤,阿谀奉承谁,因为我既不想向上爬,也不想从别人那儿谋取什么好处。我有一份在报社的工作,做编辑,收入相当不错,衣食无忧,身体也算健康,要想生活得更丰富多彩也没有问题。我的问题是年龄有些大了,四十五了还没有结婚成家。这么大了还在单身,也不是不可以结束单身的生活,而是没有谁能够使我心甘情愿地与她在一起生活。如果我想要结婚的话也还是可以结成,毕竟我有了房子和车子,也有了一些积蓄,具有了结婚成家的资本,看上去也还不算太显老,而这正是很多家庭条件一般、想要改变自己的命运、在城市里待下来的年轻女孩想要得到的。年龄大点的,长相还可以的,有文化有一定经济条件的也有不少,只要我愿意付出,大约也能找到。问题是我不太想找,不太想为了获得什么而妥协让步。
以前我谈过几个女朋友,有别人介绍的,有自己认识的,最终都没有结果。有的还同居过,彼此也相亲相爱,如糖似蜜过,但后来还是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分手了。分手后连朋友也不是了。不是我不想,而是别人不想了。也许在她们的眼里我终究是一个不开窍的,没有与时俱进的,不太现实的,有些傻的人吧。我也理解,分手了再继续联系又有什么意义呢?这是个快节奏加速度运转的时代,大家都那么忙的,在城市里生存和发展的压力也挺大的,每个人都还要面对未知的人和事,自己未知的将来,哪有时间和精力拖泥带水,瞻前顾后?因为失败的情感,不如意的生活,我会否定过去。事实上过去仍然存在,正如时光流逝,可我曾经活过了,我所说的否定,是一种精神上的走向。我喜欢旅游,每年休假时我都会去一个从未去过的地方,那种感受是好的,仿佛告别了过去的自己去向远方,无形中拓展了我的生命空间,丰富了我的生命底色,使我重新燃起内心的爱与希望。有时我甚至想放弃习惯了的、的确也十分厌恶的工作,想永远在路上,永远向着未知的地方去经历。我的格局太小,并不是十分有魄力的那种人,可以不现实地,不顾一切地放下一些东西,我会像别人一样担心自己的未来,我不能没有一份稳定的收入。
也许这个时代变化太快,物质世界的体量太大,且越来越大,越来越光怪陆离,每个人都会无形中感到有些不适,而那种不适的感觉会使人生怕被时代抛在后面,因此人们都争先恐后地去获取他们想要的东西,有时也不惜用自己的灵魂和良知与魔鬼交换。因此在我看来,很多人都在压力之下变得冷漠了,有些人脸上带着笑也是虚伪的假笑,并不是发自内心的。我渐渐也变得有些冷漠了,对什么事都不愿关心,提不起兴趣。我对别人很难再笑得出来,虚伪得来,这是我不如别人的地方。戴着面具生活是人在社会这台大戏中的道具,可以使人活得顺风顺水,如鱼得水。如果你太真实,太遵从于内心,那无疑是在与所有的人对抗,是犯傻,自然会受到伤害。我尝试着改变过,改变的结果却是连自己也开始不喜欢自己了。我相信不少人都不怎么喜欢自己了,当我们看着天真可爱的孩子的时候会发现,我们活得已经不是那么珍贵了。我们像阿Q一样自欺欺人,有时又浑然不觉地活在精神的胜利法中。鲁迅先生堪称伟大,有次他看一部纪录日俄战争的幻灯画片,看到国人围观杀害中国人,意识到“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然后弃医从文,立志改造国民的思想灵魂,希望用文学改造国民的“劣根性”。人的劣根性太难改变了,不是说你有了学历,有了金钱,有了地位就可以改变的。
我出生的那个村子并不大,当时只有七八十户人家,和附近的另外两个稍大的村子合办了一所小学。我的父亲曾是小学的数学教师,母亲没有文化,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我有两个哥哥,三个姐姐。父母生养了我们六个孩子,我是最小的一位。在我四十岁时,我的父母都八十多岁了。我希望他们活得更久,可他们身体不是太好。父亲的胃不好,医生说需要切除一部分,可他那么大岁数了,觉得没必要做那样的手术了。我的母亲得了癌症,在医院里住了很久,需要开刀,开刀也不一定能好,又需要一大笔钱。父母都觉得没有必要再花钱,更没有必要再受罪。他们觉得自己也活到了一定年岁,我们也都大了,可以放心了。老两口一商量,写下一封遗书,一起吞了安眠药,去了。遗书中提到了我,说我那么大了还没有成家,是他们最不放心的一件事。父亲虽说是位教师,可也没有教出几个有出息的孩子。乡村小学的教学就像放羊,没有几个人是认真的,父亲是个现实的人,不像我还有点理想主义的情怀。父亲在我的印象中没有什么闪耀的地方,他就是个普普通通的人。别人家的孩子不说,他也没有上心培养我们。六个孩子只有我考上了大学,成为了城里人。父母离去后,没有留下多少财产,办完葬礼,我只拿了一块我父亲戴过的,早已不再转动的手表,想要留个念想。两个哥哥和三个姐姐为了微不足道的财产撕破了脸,闹得谁也不理谁。他们向我诉说各自的道理,例如我父母生病需要照顾时他们曾经陪护过,出过一些钱。他们总以为自己付出了许多,希望取得我的理解和支持。我含糊应答,他们却都对我不满。我稍微说点看法,他们又觉得我没有主持公道。哥哥姐姐都生活在乡下,文化水平不高。当年我们那儿的教育条件差,生活条件也差。我们家孩子多,吃饭有时都成问题,他们都没有怎么读书。我的时运算是好的,我最小,读书时家里的条件好了一些。他们觉得我有幸上了大学,占了本来也属于他们的福气。他们各自结婚成家后也曾从牙缝里省过钱,为我凑过学费,我心里自然也很感激。我在赚了钱,过上所谓的好日子后,他们总觉得我没有回报他们。事实上我工作之初赚不了多少钱,在城里花费又大,尽管这样我还是把工资省下来一部分,寄给他们。他们各自也确实不容易,都生了好几个孩子,还被计划生育部门罚款,日子过得不好。过年时我不愿意回家,不愿意看着那一张张虚伪和世故的脸。可我不能总是不回,每一次回家,几乎都想早点离开,甚至难过得想要哭起来。有时我的哥哥姐姐们会打来电话,说一些他们的困难。例如有一年我大哥想为儿子盖新房娶媳妇,差一两万块钱,想给我借。我二哥想到城里找份不用出力就能赚钱的好工作,非要让我帮忙介绍。我大姐的男人好赌败了家,日子穷得没法过下去,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着要带着孩子跟我到城里去当保姆。我二姐的男人没本事让人打了,她咬牙切齿地让我在县公安局上班的高中同學来抓人,说如果我不帮忙她就去跟人家拼命。我三姐的男人在外面当包工头赚了钱,让别的女人怀了孩子和她离了婚,她觉得我应有办法去报道他,让他身败名裂。如果我给大哥借钱,二哥和三位姐姐也有理由借,有理由说我。如果我帮又懒又馋又爱惹事生非的二哥找工作,不知他在城里又会生出些什么事情。我大姐二姐的事我也不能帮,我管不了那么多。三姐的事我也帮不上什么忙。我不管,自然要落很多不是。父母生病时我把当时存的钱差不多都拿出来了,前前后后有十多万,可也没见谁提这件事。他们有的出了几百,有的出了几千,在我面前说时像是割了他们的肉。说起来我对我的父母也没有多少好感,可能是孩子多,需要操的心多的原因,我也并没有从他们那儿能感受到对我的爱。相反,他们在通电话时总是抱怨我不回家,不肯帮自己的哥哥姐姐。越是那样我越是不想给他们打电话,也不想回家了。父母走后,我像是无形中挣脱了纠缠在我身上的根,轻松了许多。我们的那个家,我是再也不想回了。我的哥哥姐姐,我再也不想理了。我知道那样想不好,可我又能怎么样呢?现在人人都想着钱,想着自己,就没有想别人,想点有意义的事,总之我对一切都感到灰心。
我也是个有问题的人,也许是这样,不然怎么就站到了大多数人的对立面,没有和他们同行?人人都有亲人朋友,我却感到自己没有,甚至也不想要有。我初中和高中时的同学,几乎没有一个还保持着亲密联系的了。高中时的班长后来建了一个群,大家也很少在群里说话。似乎大家都挺忙,都有很多事要做,都没工夫说话。有几个爱说的不过是在显摆自己,开了什么厂了,在什么地方又买了块地皮了,赚了多少多少钱了。又或者升了什么职,有多少人求他办事了,他又见了什么我们只能在电视里看到的大领导了。有的则晒一晒自己家的幸福,开着什么牌子的车,和第二任老婆生的孩子去了国外什么地方。我进入那个群之后几乎没有说过话,我很想不客气地批判一下他们,因为他们活得都太现实,太世故了,简直活得没有什么精神上的追求。我不能那样说,那不是得罪人吗?没有必要。世上有形形色色的人,有太多有问题的人,我纠正不过来。我对人感到失望,对人性感到失望,可失望的情绪使我活得沉重。另外我没有别人有钱,也没有像别人有权有势,我甚至还没能像个普通人那样成家立业,生儿育女,享受天伦之乐。我太失败了,似乎所有的人都让我感到失败,他们看不起我,嘲讽我,他们是有理由的。我大学时的同学在同一个城市工作的也有几个,在外地有联系的也有几个。有时外地的同学来出差,会聚一聚。大家的关系也不像想象中的、大学时代那样纯粹了。人人都变着法子说自己的成功与富有,用带着怀疑的目光看着别人,不希望别人比自己强,把自己比下去。吹过一番牛皮之后买单时却要AA制。我想买单,还被制止了,非说要形成个规定,以后定期见面都采用AA制。我不喜欢他们了,我也不喜欢和他们在一起的自己。有次聚会时我把刚刚出版的诗集拿给他们,他们装着很感兴趣的样子,随手翻翻,假意赞美两句,还非要让我签名。我认真签了名,他们随手又把诗集放到屁股底下,吃过饭有的还忘记了带走。我也没提醒,心想,说不定饭店里的哪位服务员喜欢诗,对她还有些用。来,我们碰一下杯吧,你看我的脸都红了。我喝一口脸就红,身体里缺少解酒的酶。
我一个人对着一面墙壁,一盆鲜花,一面镜子说着话。我有时会自言自语,是不是有点搞笑?我真那么干过,为什么要那样呢?墙壁、鲜花、镜子,或别的什么物件不是人,对它们说话,说过也就说过了,几乎没有意义,可也不会有谁反对,有谁笑我。另外,我还可以听见我说话,听自己说话,有点像神经病,可也挺有意思。我还有很多没有说过的话,全在心里,有些时间久了就说不出来了。我的大脑、眼睛、鼻子,我的四肢都储存着许多话似的,那些话仿佛在无声地自顾自地说着。我在这世上看到、听到、闻到、想到、感受到的万事万物都在我的生命里存在着似的,使我想要说说。也许是我不甘寂寞的灵魂想要说说,在我看来一个人的灵魂不会因为生命的终止而消失,而认识到这一点,我就想要活得有灵魂,尽量保持灵魂的纯粹。我在不少人眼里是可笑的,我感受到了。墙壁不会笑我,鲜花和镜子也是,不过有时我也会笑自己。人像一滴泉水,一片洁白雪花来到这世上,不可避免地要被影响,被改变。有些可以感受到,有些则没有意识。有人说我是纯真爱,是个好人,别人那样说时,我都不好意思了。虽说我大致是个心怀美好,对天下苍生心怀祝愿的人,可我也变得复杂了。我出于自我保护也会有虚伪的时候,在一些自私自利的人面前我也不甘吃亏上当,我甚至也会怨恨别人,报复别人。我甚至像别人那样给领导送礼,学着别人那样溜须拍马,左右逢源,不那样就会在经济上在前途上受损失。我还试着对不喜欢的人笑,与不想交往的人交往。我不喜欢那样的我自己,也不像别人那样擅长此事,把一切事做得滴水不露,顺利成章。我的圈子里都是文化人,别人也眼明心亮,看得出我的口是心非,看得出我骨子里的清高自傲,因此也提防着我,并不把我看成他们的伙伴。渐渐地我对很多人和事不满,眼里心里脑袋里有了不好的东西,那些东西是被污染的水,是有毒的食物,影响着我身心的健康,使我的灵魂枯萎,使我活得心意沉沉,没精打采。有时我想做个坏人,不想再坚守做人的原则,去彻底地妥协,去寻求广泛的认同,去攫取别人也在攫取的利益,去损害弱者的利益,不必旁观,而是混入熙熙攘攘的人群,成为纷纷扰扰的世界的一部分。我不愿意那样去活着,我的骨子里还算是个诗人,这使我总想要对这个世上的人说点什么。
上个周末我突发奇想,想为自己录像。早上我起床洗漱,剃光了胡子,在脸上还抹了点保湿甘油。我穿上了纯白的衬衫,想要给人留下清爽干净的印象。我没打算录下半身,因此下身穿的却是条短裤,脚上趿着人字拖。我感到自己的随意和搞笑,并因此笑了。我觉得自己四十五岁了,是个完全成熟的男人了,不应该那样随随便便得像一首诗那样经不起推敲,因此在心里批评了自己。我喜欢写日记,记了二十多年了,大约有一千万字。在日记中我总是在反省和批判自己。有时看过去的日记,会感到我在被另一个人在评说。有时我通过日记回到过去,发现时光中的我一点点变了。可是再千变万化,我还是我。我热爱艺术,热爱世间美好的一切。我站在真善美的一边,并以此作为衡量一切的标准。有时我又是矛盾纠结的,会发现自己错了,因为我并没有像别人那样尊重现实,适应并习惯现实,我一味冒昧地反对着什么,反倒把自己弄得狼狈不堪。我改變不了自己,当我看着别人合家的欢乐时,我在想,为什么没有勇气和一个女人恋爱结婚,我究竟是怕什么呢?我怕现实,仿佛现实是头野蛮的巨兽,要吞下一切。你要想获得成功,获得想要的就得拿自己的灵魂来交换。胡乱地想着一些杂七杂八的事,我摆上了录像机,摁下录像键,然后坐在一张椅子上。我有话想说,看着镜头,知道我的形象正在被形成图像,可就是说不成话,最后只好对着镜头做了个怪怪的表情。我是在网上发现有你们这样的一些人,可以倾听别人说话。谢谢你听我喋喋不休地说话,这五百块钱请您收好。听别人说话真是个好的职业,我也想加入你们的团队,听听别人会说些什么了,你们愿意收我吗?
责任编辑: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