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者忧叹
2017-04-19胡继华
胡继华
西方现代文明最为骄人的成就,据说传承了古希腊美妙的谐和。然而,為了理想之中的谐和,这种文化必然排泄出大堆大堆的副产品
“我讨厌旅行,我恨探险家。”法兰西20世纪人类学家列维-斯特劳斯在其自传《忧郁的热带》开篇如此独白。
但他还是出发了,乘船漂过大洋,穿过郁闷的赤道无风带,跨越前锋地域,再沿着回归线,驶向了新世界,到达了地球的边缘。他领略土著社会的奇观异景,遭遇到“有美德的野蛮人”,最后寻回了一个失落的世界——也许那些地方,才是人类童年的乐园。
人类学家假设:如果带着自己文明的优越感及其全部偏见去世界观光,那么旅行就是一件没有太大价值的事情。西方文明优越论,曾在这个脆弱的星球上独领风骚。然而,历史的宿命恰恰在于,全球化的飓风,扫灭了一切文明的优越感,煽动了文化差异的勃发。列维-斯特劳斯断言,一旦人类心灵本质消失了以后,便会陷入一般性的混沌。
他把心灵无序化的“灾异”比拟为现代物理学的“熵增”。人类日益扩大的交往在整体上使信息趋向于平衡,极度的平衡就导致了文明的无序,生命的枯萎,知识的穷竭,以及理性的僵化。“人类学”可以改称“熵类学”,这就是列维-斯特劳斯的忧患,它弥漫在《忧郁的热带》字里行间,将人类学家的工作升上了史诗的境界。
从太平洋中部多岛的玻里希尼亚回望,整个亚洲就宛如一个残败凋零的郊区,光线阴暗,生气全无。而军用和民用飞机首先侵犯了原生居民生活的纯真与无邪,然后无情地践踏原始森林的古朴与神秘。此情此景之下,旅行所带给人的所谓“逃避感”,除了让他们面对历史不幸的面相外,还能让人获得什么呢?列维-斯特劳斯冷峻地反思自己所背靠的文明。不错,西方文明创造了这么多我们正在享受的神奇事物。但是,西方文明在制造出这些神奇事物之时,也在累积着绝症的病象。而今沉疴遍地,苦痛至深,恰恰就是随着理性的霸权一起衰败的西方文明的现状。
人类学家从波多黎各岛上一份原始证词之中获悉,16世纪初殖民时代,印第安人把白人俘虏活活淹死,然后用几周的时间看护尸体,观察他们会不会腐烂。人类学家从这则证词之中得出结论说:白人相信社会科学,而印第安人相信自然科学;白人视印第安人为野兽,而印第安人却怀疑白人可能是神。人类学家的最终断言则令一切欧洲中心论者瞠目结舌,无言以对——印第安人的行为显然表现了更高的人性尊严。
西方现代文明最为骄人的成就,据说传承了古希腊美妙的谐和。然而,为了理想之中的谐和,这种文化必然排泄出大堆大堆的副产品,像毒霾一样污染毒害整个地球。“我们在世界各地旅行,最先看到的是我们自己的垃圾,丢掷在人类的颜面上。”人类学家琢磨人性,却对整个世界得出了这么一种极其悲观的看法。西方人时刻感到自己所置身其中的世界一直在往下沉。人类在今天,似乎空前地需要那么一些像马可波罗从遥远的东方带回的“道德刺激物”。
列维-斯特劳斯也常常难以摆脱这样的幻想:生活在能够做真正旅行的时代里,能够真正看到没有被破坏、没有被污染、没有被糟蹋的异国情调及其本源色调。然而,人类学家与普通观光者一样,也在一个恶性循环的怪圈里越陷越深:人类社会之间的交往越来越困难,也就越来越容易减少彼此接触所带来的互相污染,但同时人类社会也就越来越封闭,互相理解和彼此欣赏的机会也就越来越少,于是人们也就越来越难以理解文化多元化的意义。
不论是旅行家,还是观光者,甚至还有人类学家,都会感到沮丧,因为他们最终发现且一定会抱怨说:这眼前的一切,都是过去的真相之幻影,而对当下正在生成的真实无知无觉。
在过去真相的秩序与当下真实的秩序之间,是不可逆的时间之巨大破坏力及其造成的时光废墟。无坚不摧的时间,绵延不尽的时间,磨平了一切棱角,拆除了一切藩篱,解除了一切禁锢,僭越了一切法则。不同的时期、不同的地点开始碰撞,一些看起来互不关联的事件,都互相接触、彼此交错,突然结晶为某种纪念物,让我们超越个体的生命史和狭隘的视野,而遭遇到更高的智慧,把握到更高的真实。夏多布里昂写道:“每个旅行者身上都拖带着一个世界。”拖带着这个世界去旅行,就是暂时卸下因袭的重负,赢得一点点喘息的时间,去亲近那些失落的世界。
(作者为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跨文化研究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