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野圭吾:吾言尽尘间
2017-04-19南观
南观
蓦然地,你从淡黃的纸页中抬头,目光向上,能看到唐泽雪穗的身影,婷婷袅袅,已经上了台阶;她素白的影子像是灵神,又像鬼魅,看不真切,但你莫名地想象到,她的眼睛很黑,深处腾跃起细弱的火苗。后来她停顿了,袖带停止动摇,微微低下头。你听见她说,声音悲切:“我的天空里没有太阳,总是黑夜,但并不暗,因为有东西代替了太阳,虽然没有太阳那么明亮,但對我来说已经足够。凭借这份亮光,我便能把黑夜当作白天。”
《白夜行》中,此言是雪穗一生的缩影,于东野圭吾自己而言,倒更像是他对这世界的喃言。他书写黑暗,用笔刺入真实世界的心脏,再毫不留情地撕扯出来,将血肉淋漓的画面抛于世人面前。有人对这悲恸的一幕不忍直视,颤抖着放下遮住眼睛的双手时,朝着面前言尽了万千世界的人感叹:“写下这些的人,其内心,该是多么黑暗啊。”
他们错了。一眼看去,东野圭吾生了包容的脸相,但因为长期陷入苦闷的思考,嘴角线条向下成了严肃的弧线,奇怪的是,这并没有消减他面庞的柔和气韵,反而显现出慈悲的神色来,你甚至可以想象到他写下“我从来没有太阳,所以不怕失去”,该是无限惆怅,又有悲悯。他笔下无数主人公的暗淡人生仿佛社会悲惨面的缩影,大量的情感矛盾、罪恶欺瞒从他的手中流转出来,这是他想让人们看到的,但并非他信仰的。细嗅他苦心的文字,不是想象中的血气扑鼻,恶臭满盈,而是有一丝不可思议的温暖,悠悠地从鼻端萦萦绕绕到心头。这一丝让你笃定了:他的世界里,有东西代替了太阳。
是人性的温存吧,如此温暖,莹润,芬芳。
如果形容他已度过的人生,“平稳”和“转折”是两个不可忽略的递进词汇。“平稳”二字,在于他和顺的幼年至少年时期,家中虽不是大富大贵,但也没有到忍饥挨饿的地步。作为家中最小的成员,父母和两个姐姐自然是对他疼爱有加,由着总是充满好奇心的他去探索这个世界。冥冥中,他也养成了思考所见一切的习惯。
16岁那年,偶然看到以高中生为主角的小说,于是心中萌生了写作的芽,但很快便被完成学业的进程覆盖下去。一路安定,完成大学学业后,他顺利找到技术工程师的工作,平稳地走着大多数人的道路,做着按部就班的事情。时间能让明智的人有所发现,两年时间里,这位人生探险家显然被“按部就班”四个字刺痛了,他为此感到愤怒之时,那株芽奋力撞破石层,从既定的轨道中破土而出。激情不可抑制地进发开来,用笔来写下看到的事情令他兴奋又着迷,他隋不自禁地驶离了原本规划好的略线。
他真正开始好好感受了,自由地,宽阔地,用婴儿的眼光接纳世界,也用成人的大脑看待人间。不加掩饰地,他用笔进行构造世界的涂鸦。对案件侦破情有独钟,于是《神探伽利略》出现;为生物构造着迷,《分身》应运而生;写下《时生》,是对生来这个世界的喜悦;写《解忧杂货店》,是相信错误有被弥补的一天。跟日记近乎相同了,每一个作品都是他每一刻对世界的感言。
林林总总,东野圭吾在内心安置了一个温暖的孩子。他写,时生弥留之际,母亲丽子掩面对丈夫拓实哭泣:“我想问问那孩子,有没有‘来到世上真好的感觉?恨不恨我们?可我说不出口。”时生穿越时间与年轻时的父亲相遇,与父亲分别时做出了回应,不舍又满足,这也是东野圭吾对所拥有生命的回答——
“能与你在一起,我就感到很幸福,在这个世界相遇之前,我就这么想。与现在的你相遇之前,我就非常幸福了。我觉得能生到这个世界上真好。”
我觉得能生到这个世界上真好——如何能再说他是个冷漠、犀利又黑暗的人?他希望传达的主题再简单不过,唯社会与人性不可分割。把他所有的文字串联起来,却会浮现出一个女人的样子来:苍白赢弱,眼睛的颜色淡薄,在涩谷大道上摇摇晃晃地逆行,与形形色色的光鲜人物擦肩而过,没有风,因此她的裙角并不飘摇,只是垂坠。她轻巧地飘进街巷的角落,把尖刀推入某个向她扑来的流浪汉的胸膛,然后转身将刃上的血滴入她嗷嗷待哺的孩子嘴中。冷静又可悲,但这是“恶”,是社会可悲的折射;但那鲜血最终难说是“恶”了,女人保护了她所想保护的,纯净而又珍贵的东西,转身的一刻,是她对自己犯下的“恶”的救赎。这就是人性的温存。在东野圭吾的内心,如果看到黑暗,那么这就是黑暗中最为纯净而又珍贵的东西,即使微弱到近乎不见,但它只要存在,就是救赎。
因为从不否认社会的真实陸,所以他敢于书写真实;从不为此感到失望,所以他将万事万物的两面性诠释得,很好。雪穗是他,时生也是他。如果问他,爱这个世界么?我想答案是肯定的。因为爱,所以想要看到更多;因为爱,所以千疮百孔的角落也愿意接受;因为爱,所以更想证明,世界上有着值得存在的东西。他用不胜枚举的方式,从各个领域来写下他深爱的世界,用各式各样的情节,塑造大千世界里不同人的爱。桐原亮司对唐泽雪穗的隐忍守候,时生对拥有短暂生命的知足欢愉,还有浪矢雄治那个永不消失的小小杂货店。
很多年后,也许东野圭吾再也无法拿起手中的笔,也无法去看尽整个世界,垂垂老矣,但不哀怜,不自怨。潮水般涌来,他会想起曾写过的话,那些人儿将代替他永远活着,其中也有雪穗的,她的光芒执拗地跟随着她,在白夜中踽踽独行,他默默看着这个孩子。一点一点,天边豁亮的晨曦似乎马上要宣泄开来。她突然回头,漆黑的眼睛盯着他:“那你呢,你的世界呢?”
他的世界里,有纷繁喧杂,有平静安稳,有深爱,也有仇恨;会为了一己之欲铸下大错,也会为了实现夙愿耗尽一生;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都有。他和了浓墨,将鲜血泼洒在世人面前,在一片震惊感慨怒言中,又悄然缀了白雪,点染在上,最后,遍地溶了含苞的红梅。他微笑,嘴角的线条柔和了,他看向雪穗,看向他们,也看向他们身后的世界,将笔指了漫山朱华:“吾言,至此。”
吾言,已尽尘间;来日,愿君自忖。
编辑/胡雅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