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血腰佩
2017-04-19佚名
佚名
一、“我到台湾也不去看他”
尽管苏州有“六十不借债,七十不过夜”的老话,但耄耋之年的汤思敬还是在孙子的陪同下,跟着旅游团,乘上波音747,去台湾旅游了。用他的话来说是:大陆与台湾早就“三通”了,我此生不去,更待何时?!
在飞机上,孙子问汤思敬:“爷爷,这回您到了台湾后,要不要去看看汤克勤伯伯?”“不去!”爷爷想也没想,就坚决地回答说,还气呼呼地补上一句“就是到了台湾,我也不去看他!”
这下,孙子不明白了:汤克勤伯伯是爷爷平时牵挂最多的人,他是爷爷唯一的亲堂哥。怎么现在到了台湾,也不去看望他呢?于是,他问爷爷为什么要这样做?汤思敬气呼呼地回答道:“为什么?就因为他去年到了崇明,也不来苏州看我!”孙子笑了:“也许伯伯行程紧,来不及到苏州来看您了呢。”
“瞎说!”爷爷更加生气了,“我都晓得的,去年他到崇明后,住了一个礼拜呢!这是你姑奶奶在上次电话里告诉我的。当时,我还以为他总要到苏州来看我的,没想到等呀等,就是等不到,到最后,等来的却是他回台湾去了的消息!”
孙子听了就笑了:“爷爷平时的肚量一直是大得可以通轮船的,如今就为了这生气呀?”
“当然还不完全是这原因。”
“那么还有什么原因呢?”
见孙子打破沙锅问到底,汤思敬就不得不一五一十地把一段往事全部倒了出来。
时光倒退到60多年前,那时,汤克勤在国民党某部当电话修理兵,崇明家里扔下了妻子儿子寡母一大群。当时,汤思敬跟他在一起当兵,堂兄弟俩编在一个电话排。那天与解放军交战,电话排的营房被炸毁,一个电话排连官带兵十几人,只剩他们弟兄俩等几个人。混乱中,汤克勤帮助堂弟爬出了废墟,嘱堂弟快快趁乱逃离部队,回家乡去结婚成家。他自己反正已留有种子在,无所谓了。汤思敬要堂哥与他一起逃,汤克勤说不能,因为他一起逃走了,肯定会引起排长、连长的怀疑,就会跟踪追上来,把他们作为逃兵抓回去。说话间,汤克勤用力把堂弟推下了一个山坡,自己返身躺回废墟中,在旁边一个受伤的战友的身上抹了一把血,涂在自己的面孔上,然后哼哼唧唧地躺在那里装模作样。
果然,仅一会儿,排长连长等一行人就奔了回来。当时战场上一片狼籍,到处是血肉模糊的尸体,是大哭小叫的伤兵,排长连长误以为汤思敬已阵亡,就放弃了对他的寻找。就这样,汤思敬在堂哥的掩护下,只身一人逃回了崇明,然后奉父母之命与妻子——即现在孙子汤志强的奶奶结了婚。
汤思敬一人逃回家乡后,一直思念着远在战场上生死未卜的堂兄,并想方设法地与堂兄保持着联系。他知道国民党部队迟早要逃到台湾岛上去,所以他就要求堂兄想办法尽快离开部队,回到家乡来。当时,汤思敬、汤克勤的表弟黄德仁在跑单帮,经常全国各地跑。而汤克勤的部队正驻扎在重庆。那天,恰逢黄德仁要往重庆去,汤思敬知道了,就把好不容易凑起来的几十块银元与一块价值不菲的鸡血腰佩,交给了表弟黄德仁,要求黄德仁到重庆后,无论如何也要找到他的表兄的部队,然后把这些东西面交汤克勤,让克勤兄作为贿赂,暗中买通长官,平安地逃离部队。
黄德仁接过这些财物,一口答应了。可是,直等到黄德仁都回到家乡了,全国都解放了,国民党部队也都逃到台湾去了,堂兄汤克勤仍没如愿回到家乡。表弟黄德仁无奈地与汤思敬分析说:或是堂兄一时无法脱身,或是那些当官的心太黑,收了贿赂不肯放行,所以看來克勤兄这辈子也回不到家乡了。汤思敬听了,只好黯然神伤地点头称是。
然而,汤思敬做梦也没想到的是,60年后的今天,堂兄居然完好无损地回到了家乡!当时,汤思敬接到妹妹从崇明打来的电话后,高兴得几天几夜没好好睡着,同时把几个孩子指使得团团转,订宾馆、包饭店,还买了照相机与摄像机。
他要等阔别半世纪之多的堂兄来苏州看他时,他们兄弟俩好好地聚一聚。
但是,汤思敬的一切美好愿望,最后变成了泡影。堂兄回家乡后,不但没有到苏州来看望他,甚至连电话也没有打给他!如雷击顶的汤思敬又冤又气,百思不得其解:他们汤家就他们两个堂兄弟,而且又一起当兵,一起在前线饱受生死惊吓;后来,堂兄掩护他只身离开部队,他则向堂兄捎去了价值昂贵的财物。堂兄怎么回到了家乡,也不到近在咫尺的苏州来看看他呢?他打电话问妹妹,妹妹也说不清楚。因为当时妹妹正在崇明女儿家看孩子,汤克勤回家乡的事,她也是听家乡的人说的。
就这样,汤思敬认定堂兄不知何故变了,变得薄情寡义了,居然把自己唯一的堂弟也抛在了脑后。也就是这样,汤思敬生上了堂兄的气,发誓这次到台湾旅游,也不去看堂兄!
孙子志强听了爷爷的话,虽感到有点道理,但总觉得这里面隐隐还藏着什么原因。他当时没吱声,只是想届时伺机行事。
飞机徐徐降落在台湾桃园机场之后,那个台湾的地陪姑娘就拿着游客花名册,操着一口并不熟练的普通话,走到了汤思敬的面前,笑着问道:“请问这位大爷,您的尊姓大名是叫汤思敬吗?”
二、兄弟阔别重逢
地陪姑娘风摇银铃般的一声问,汤思敬连忙点头应是。“您老是苏州来的?”“是的是的。”“今年八十有五了?”“对的对的。”
“哈哈,巧了,大爷,我俩五百年前是一家人呀!”“你也姓汤?”“对,我也姓汤,以后您,还有所有亲爱的游客们,都叫我汤导得了!”
面对姑娘的一连串提问,汤思敬倒没什么,一边的汤志强却感到有些不解:这些内容在花名册上都写着呢,还问个什么呀?
令汤志强感到奇怪的事情还在后面呢!自从他们的旅游团踏上台湾的土地后,那汤导就对汤思敬表现出了特别的热情与关怀,还时不时打听他的一些个人情况,譬如:“大爷,听您口音好像是崇明人,怎么参加了苏州的团队呀?”“您老是哪年离开崇明的呀?”“您老当年出生在崇明什么地方呀?”“您老老家还有什么亲戚吗?”
爷爷是刚解放那年,在亲戚的介绍下,渡过长江,来到苏州邮电局工作的,依然当电话维修员。从此,他就在苏州成家立业,把根移到了苏州市。当然,他从小就会的一口乡音,是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的。这种几近个人隐私的家事与身世,地陪汤导怎么有兴趣这样打破砂锅问到底,难道就不觉得唐突,有失礼貌吗?
汤志强正为此暗暗不满的时候,没想到汤导得寸进尺,当晚在宾馆住下休息后,她笑吟吟地一个人走进房间,坐到汤思敬的身边,开口问起来:“大爷,您可认识一个名叫汤克勤的人?”
汤导此言一出,汤克强祖孙俩就惊得差点跳起来,汤思敬道:“怎么认识?他是我60多年未见的堂兄呀!姑娘你、你这是什么意思?哦,莫非汤导你是——”
地陪汤导见状,当即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汤思敬的面前,一声“叔公”,叫得格外亲切。汤思敬祖孙俩心里顿时明白了八九分。
真是无巧不成书,面前这位台湾的地陪汤导姑娘不是别人,竟是汤克勤的孙女汤雅婷!
原来,汤雅婷这几天从姓氏开始到乡音再到籍贯等一系列的刨根问底,已经猜到他就是自己爷爷汤克勤平时经常念叨的堂弟。当时,她还不敢相认,于是在旅途中特意用自己的相机为汤思敬拍了几张照片,然后带回家给爷爷辨认。果然,爷爷一看就大喊大叫了起来,认出相机里的那个老人,就是自己想念了半个多世纪的堂弟汤思敬!但是,他还是不相信眼前的事实,激动中,他竟反复喃喃着一句话,一句令他的孙女汤导心惊肉跳的话:“他不是早就死了吗?他不是早就不在人世了吗?”
孙女汤导连忙把爷爷扶到沙发上,问道:“爷爷,您这是怎么啦?人家好好活着呢,您怎么说人家已经死了呢?您是听谁说的?”
爷爷想也没想地脱口而出:“是德仁弟说的呀!去年,我不是回了趟崇明吗?那可是德仁弟亲口告诉我的。所以我就没有到苏州去看他,就回台湾了。”
汤克勤再也坐不住了,吵首闹着非要孙女马上带他前去相见。素知爷爷脾气的孙女汤导只好应命,连夜带着爷爷直奔宾馆而来了。此时,在门外听得真切的汤克勤激动万分地推门而入,一对分别了60多年的堂兄弟,终于相见了!汤克勤老泪纵横,丢掉拐杖,一头扑上前,把汤思敬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兄弟俩都很激动,拥抱了很久才分开,然后聊起了几十年里各自的遭遇,又是哭又是笑的,把旁边的两个孙儿辈也深深感染了。忽然,汤思敬想到了什么,脸色淡下来,他拐弯抹角地问道:“阿哥,听说去年春里您回崇明了?”
“是的是的。”汤克勤马上意识到堂弟所问的潜台词了,吞吞吐吐地回答道,“只因时间太紧张了,我没来得及去苏州看您。”
“听說您住了五六天呢。”
“差不多,差不多。当时,我是想着、想着一定要去看您和弟媳一家的,可是、可是当时我忽然腹泻,病了……就不得不提前回台湾了。”冷静下来的汤克勤,即兴编起了谎言。
爷爷就是不提黄德仁说的那个坏消息,让一边的孙女汤导急了,暗暗埋怨爷爷不说真话。好几次,她想站起来替爷爷说个明白,又怕因此让汤思敬爷爷感到晦气,也就按捺住了自己。
气氛有些尴尬。汤思敬实在忍不住,提醒对方说:“那年,让德仁弟捎给您的东西,后来派上用场了吗?”心里没说出的话是:你总该说声谢谢啊!
“啊啊,哦哦,派、派上用场了。”汤克勤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的堂弟,认真地捕捉与分析着堂弟说的每一句话。
“既然派上用场了,他们仍不肯网开一面,放您走呀?”
“哦哦,是的是的。”
“这帮黑心黑肺的家伙!得人钱财,替人消灾!这种江湖诀,他们也敢违!”
“是的是的。”听到这里,汤克勤终于听出点门道来了,他两眼一眨不眨地望着对面的堂弟,试探着问道,“您让德仁弟捎来的那、那样东西,是很值钱的。敬弟,难为您了,谢谢您了!”
“那只鸡血腰佩,可是我用两千多万法币换来的,就为了便于德仁弟一路上随身携带。”
汤思敬终于无意中说出鸡血腰佩来了!汤克勤听到这里,顿时如释重负,暗暗舒了口气,说道:“真不知怎么感谢弟弟您!这块鸡血腰佩,现在可值钱呢!”
“当时您送给哪位混蛋了?”
“没、没来得及送。”
“那现在在家吗?”汤思敬听到这里,也兴奋起来了。
“是,是……”
“那明天您带来我看看。”汤思敬更加高兴了。
这时候,汤导再也忍不住插话了:“可是明天,你们旅游团要打道回府了呀!”
“没关系。反正过几个月,我就要回崇明了。这回回去了,我可是再也不回台湾了,落叶归根,终老在故乡了!到时候,我们弟兄三人,就可以朝夕相处,再也不分开了!”汤克勤终于能够顺畅地把话说出来了。
当下,弟兄俩相约秋高气爽的时候在故乡重逢,就依依不舍地分手了。在回家的路上,汤导忍不住埋怨爷爷说:“爷爷,人家什么时候送给您这么贵重的东西呀?您老怎么就这样随便承认了呀?您是不是真的老糊涂了?”
爷爷刮了一下孙女的鼻子,笑道:“你糊涂了爷爷也不糊涂呢!”
“那您刚才为什么把什么都承认下来了呀?”
“这个嘛,爷爷自有爷爷的道理,我刚才是故意把什么都承认下来的。”
“您这是为什么呀?”孙女更不明白了。
汤克勤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庄重地回答孙女道:“您听过二桃杀三士的历史故事吗?爷爷可不愿让一个小小的东西,坏了我们弟兄三人一辈子的友谊呀!”
孙女听到这里,这才如梦方醒:“看来,当年德仁表叔公没有把财物转交给您,是私吞了?”
“嘘——”这下轮到爷爷急了,急忙制止孙女的分析,“这话,从此再也不能说,对谁也不能说,你发誓!”
爷爷的神情举止,让孙女更加断定60多年前汤思敬托黄德仁转交的财物是被黄德仁私吞了。想到这里,孙女恍然大悟地嘀咕道:“怪不得上次德仁表叔公要骗您说,思敬叔公已经不在人世了呀!”
汤克勤一声长叹,摇摇头,没再说话。
孙女又着急了:“爷爷,我看您今年秋天回崇明时,拿什么鸡血腰佩给思敬叔公看!”
“山人自有妙计!”汤克勤手拈胡须,闭上了双眼,“到时候,我会让德仁弟主动拿出来的。”
三、大智若愚好阿哥
有话则长,无话则短。且说一转眼几个月过去,汤克勤真的回大陆定居了,他又和表弟黄德仁重逢在故乡了。
岁月无情,黄德仁同样也是耄耋之年的老人了。被汤克勤那当导游的孙女不幸而言中,当年,黄德仁确实昧下了汤思敬托他捎给汤克勤的那块鸡血腰佩与银元。回到家乡后,他骗汤思敬说已经如数面交汤克勤了。当时,解放军大兵压境,饮马长江,全国解放在即,黄德仁估计汤克勤很有可能会随部队去台湾,汤克勤与汤思敬这对弟兄这辈子不会再见面了。所以,贪财心切的黄德仁坏了良心,昧下了这笔丰厚的财物。
也正因为如此,上次汤克勤回崇明探亲时,他向表兄编造了汤思敬早已逝世的谎言,阻止了他们老弟兄的重逢。
然而,他没想到汤克勤这回不但重又回到了故乡,而且这一回来就再也不走了!更让他万万也没有想到的是,他的两个表兄弟居然在台湾巧遇了!
他脸色灰白,两眼失神,心里直叫苦:这下,我瞒天过海了60多年的秘密,可彻底暴露了!我这张老脸该往哪里放?往后还怎么在亲戚朋友面前做人呀?!
他强装镇静,装聋作哑道:“啊啊,思敬弟没有死呀?这太、太好了!看来,上次我是听、听错了……”
“仁弟放心,思敬弟是决不会怪罪您的,因为他什么都不知道。就连那块鸡血腰佩,他还以为在我那里呢。”
“克勤兄,您、您这是什么意思?”黄德仁的两眼睁得像一对鸽蛋样。
“您看了这段当时我们兄弟俩重逢的录像,听了我们的对话,就尽可以放一百个心了。”汤克勤说到这里,从包里拿出一台微型录像机,一边把接头颤巍巍地插到电视机上。原来,当时他的孙女特地把他与汤思敬激动重逢的过程,作了全程录像。
随着电视画面上一幕幕场景重现,黄德仁的脸色慢慢恢复了正常。到最后,他竟激动得热泪盈眶,不能自己,不等录像全部播完,就紧紧抱住了汤克勤,哽咽地说道:“阿哥,我错了,我真不知怎么感谢您才是。要不,我可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以后再也不能在弟兄面前做人了呀!”
“都是通血脉的手足,说这种客套话干什么?一切都过去了,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明天,我就通知思敬弟到崇明来欢聚了。我们三个经历了那么多风雨坎坷的弟兄,从此不再分离了!”
“阿哥——”面對着大智若愚的老表哥,黄德仁几乎泣不成声了。
“兄弟,别激动,哥还有件事要和您商量。”
“什么事?哥尽管说。”
“就是那块鸡血腰佩如果还在您手中的话,我想向您借用一下,因为思敬弟来了,我得把它出示给他验证的。”
“哥,什么借不借呀,我应该还您才是呀!我一直珍藏在身上呢。”黄德仁说到这里,连忙从腰间取下了鸡血腰佩。
这是一块颜色鲜红、通体圆润的用珍贵的鸡血玉石制成的腰佩,历经岁月的磨洗,依然光彩夺目。
“也好,我正好把这块见证了我们弟兄三人情谊的鸡血腰佩,物归原主呢!”汤克勤托举着这块鸡血腰佩,激动地说道。
老弟兄俩的双手再次紧紧地握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