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京的大国梦:没有苏联名字的苏联
2017-04-19沈旭晖黄思为
沈旭晖+黄思为
“我们的祖国广袤、独特而美丽!”普京在2017新年致辞中感谢了本国公民们“对俄罗斯真挚的爱”,祝愿俄罗斯“永享和平与繁荣”,却只字未提与苏联有关的两个100周年纪念—推翻沙皇的“二月革命”和建立苏维埃政权的“十月革命”—即将到来。
而在国际场合,自3年前克里米亚危机后,欧美诸国纷纷指责普京企图以领土扩张“再现”俄罗斯于苏联时代的荣耀。可普京的坚持,似乎正迎来国际转机:亲俄领导人接连在欧美选举中胜出。要参透普京对俄罗斯未来的想法,不妨先回顾他的“大国心路历程”。
逐步“收復历史遗产”
普京1952年出生,1970年代参加工作,当时鼎盛期的苏联2240万平方公里的疆域、森严的国家权力机关和超级大国的国际地位,正定义了普京眼中“真大国”的特征。
而在普京于1999年就任俄总理、2000年接替叶利钦成为俄联邦领袖之时,这个国家已是疲态尽显:GDP比10年前缩水六成,前华约联盟东欧成员国相继转投北约,俄军在第一次车臣战争中被羞辱。
不过,普京还是在1999年8月演讲中强调:“俄罗斯是数个世纪以来的大国,今天仍然如此。”他重振俄罗斯“大国荣耀”的第一步,也正是从消灭车臣分离分子、维护俄领土完整入手。
普京的治国术在宏观层面有两大表现,一是对内整肃并集中国家权力,包括平息内部叛乱;二是对外扩张俄罗斯势力范围,重振大国地位。
1999年普京指挥俄军击败车臣武装后,尽管被西方批评“践踏人权”,但其“俄罗斯领土守护者”的形象却让俄民众大为拥护。携此人气,他在2000年就任总统后迅速推出“削藩”法案,以“专注地方事务”为由,将俄各地区领袖踢出上议院,消除他们在莫斯科的影响力;又推动立法,将地区领袖任免权收归中央。
在全面压制国内反对势力,肃清政敌,并大幅压缩公民社会空间,稳固了自己的权力核心地位之后,普京开始对外出击,这次的目标则是格鲁吉亚。
1991年苏联解体之前,格鲁吉亚先行脱离苏联,而该国与俄接壤的自治州南奥塞梯,在苏联解体时要求独立建国。2004年,格鲁吉亚亲西方政府上台,与俄关系紧绷。2008年8月格鲁吉亚与南奥塞梯爆发武装冲突,普京抓住机会,以“保护南奥塞梯境内俄罗斯公民”为由,对格鲁吉亚发动全面战争,直接造成南奥塞梯从格鲁吉亚分离出去。随后,俄罗斯在南奥塞梯大举驻军。这是普京治下俄罗斯对外“收复历史遗产”的第一步。
如上所述,普京首先敏锐地感知和利用前苏联加盟共和国内部的俄裔族群、亲俄势力等与当地亲美政府之间的矛盾,诱使双方冲突升级;再以“保卫公民”为由出兵干预,对亲美政府力量造成致命打击,并进一步扶植亲俄地方势力,造成当事国事实上的管治分离局面;最后,高调“承认”亲俄地方政权的独立或半独立地位,并与之展开战略合作,实质性扩张俄势力范围。这一“南奥塞梯模式”就成为普京对俄周边昔日苏联加盟共和国进行政治、战略干预的模板。
拷贝“南奥塞梯模式”
普京在2012年5月取代梅德韦杰夫重新出任总统后,再次施展地缘魔法。
东欧小国摩尔多瓦2014年推举亲西方政府上台,并与欧盟签订贸易协定,但同期该国一亲俄自治地区“德涅斯特河沿岸共和国”(Transnistria)就通过“公投”决定加入俄罗斯的欧亚经济共同体。外界普遍相信,这是普京政府对德涅斯特河沿岸地区施加影响所致。
2014年乌克兰政治分裂局面演化为武装冲突后,普京政府迅速复制了2008年对格鲁吉亚的军事入侵策略:俄武装人员直接进入乌克兰反政府武装控制区域,给予后者装备和人员支援,最终造成乌克兰东部被割裂、克里米亚军事基地直接被俄军占领。
在普京眼中,克里米亚军港乃是俄罗斯的“历史权益”,自己所作所为完全出于维护国家利益。尽管这一行为无疑违背了现行西方主导的国际规范,但却让普京进一步巩固了自己“收复失地”的爱国斗士形象,哪怕随后俄罗斯受国际经济制裁元气大伤,普京个人于国内声誉依旧高企。
在旷日持久的叙利亚战场上,俄罗斯从2015年9月起大胆加入战局,运用空中打击手段,有效摧垮了受美国支持的反对派武装力量,扭转战场局势,使得阿萨德这一亲俄政权得以延续。
在2016年12月叙军方收复阿勒颇之后,普京顶着驻安卡拉大使遇刺身亡、俄军机在黑海坠毁致92人遇难的悲情压力,与正在叙北部边境打击“伊斯兰国”的土耳其联手,宣布双方共同为叙利亚全面停火(不包括极端组织)提供担保。可以说,在抛开美国的情况下,莫斯科成功主导了叙利亚和谈进程。
在支援叙利亚战场的同时,通过“借道”伊朗,莫斯科还与德黑兰走向了“地区反恐同盟”。俄伊合作自然意在削弱美国于中东地区的影响力,不过俄罗斯显然看重了伊朗经济“解禁”后与自己展开战略合作的潜力,这又是普京向中东进行战略投射的一着棋。
在对美外交棋盘上,普京尽显克格勃和“柔道八段”身手。2016年底,奥巴马政府对“克里姆林宫指使黑客干涉美国大选”的报复上升到驱逐35名俄外交人员的程度,而普京故作大度地表示,“俄罗斯不会给美国外交官制造麻烦,也不会驱逐任何人”,并祝贺美国当选总统特朗普和美国人民新年快乐。
没有苏联名字的苏联
对普京来说,2017年是个略显尴尬的年份。一方面,克林姆林宫复原了大量苏维埃符号与机构,无法对苏联的建国神话视而不见;但另一方面,普京一向不喜欢革命运动,特别是旨在推翻帝制、颠覆威权政府的革命。《经济学人》称:“2017年,普京必将使出浑身解数,在打造俄罗斯‘帝国荣光的目标与列宁反‘帝国主义运动之间做一种微妙的平衡。”
其实,2016年作为苏联解体25周年,何尝不是一个令普京略感苦涩的年份?1991年平安夜,前苏共末任总书记戈尔巴乔夫在办公室录制了他宣布辞职的电视讲话,于次日播出,宣告了一个时代的终结。时任圣彼得堡市国际联络委员会主席的普京,此前与恩师、圣彼得堡首任民选市长索布恰克一样,都曾是戈尔巴乔夫身边的得力干将。因此,与叶利钦不同而更像戈尔巴乔夫,普京也想保持对苏联主要加盟共和国乌克兰与白俄罗斯的控制权。
日前,戈尔巴乔夫对媒体表示,自己当年一心为了维护国家利益,唯叶利钦等人逼宫夺权;自己为使俄罗斯人民免于动荡,只好下野。这一说辞固然有自辩的意味,不过更有趣的是,当被问及“苏联会否东山再起”这一问题时,戈尔巴乔夫称“历史不可回头,但可能诞生一个新的俄罗斯联邦、继承旧日疆域”,唯这一“新俄罗斯”需要基于“民众的自由意志”。
那么,普京究竟要将俄罗斯打造成一个怎样的大国?对此,可以参考普京旧友、俄财阀弗拉基米尔·亚库宁的一番话:“俄罗斯并不处在欧亚之间;欧亚分别在俄罗斯的左右。”这一战略观,正反映了普京眼中俄罗斯作为“真大国”的国际战略定位:它不是东西任何一方的附庸,亦不是所谓“连接东西方”的桥梁,而是与中美等东西方大国平起平坐、共同竞争的一方霸权。
从这一角度看,普京所致力打造的俄罗斯,虽然没有复制苏联时期对内恐怖统治的模式(也无此必要),但在国际战略上确实与昔日苏联如出一辙。也正因此,当特朗普表现出无意过分干预欧亚事态的姿态时,普京对其赞赏有加;同样的道理,指望俄罗斯因经济困顿而甘为中国“小弟”,也是一厢情愿的想象。
只是,这一“新俄罗斯”是否建立在人民(包括但不限于俄罗斯人)的“自由意志”之上?抑或只是普京个人对“大俄罗斯版图”的历史执念?而普京时代再辉煌也终有落幕一刻,届时俄罗斯元气尚有几分?这些疑问,恐怕只有历史才能给我们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