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冬至与泰伯仲雍
2017-04-19沈建东
沈建东
冬至,在古老的中国确立时间十分悠远,是二十四节气之一,最初是源于黄河流域,在秦汉年间确立,冬至在大雪节气后十五天开始。这一天是北半球白天最短,夜间最长的一天,过此日则白天逐渐变长,民谚有:“吃了冬至宴,一天长一线”的说法,又标志冬去春来,是冬春转变之时。故又称为“南至”、“长至”、“至日”等。
冬至,如果你来到苏州、无锡一带,一定会深切感染到重冬至的浓浓氛围,在江南腹地苏锡地区,自古以来最重冬至,有“肥冬瘦年”的民谚。民间有送冬至盘、拜冬、祭祖、冬至团圆夜饭、饮冬酿酒、吃冬至团子的习俗。清顾禄《清嘉录》记道:“吴门风俗,多重至节,谓曰肥冬瘦年,人家互送節物。” 且是曰妇女必须归婆家吃冬至饭,家家挂喜神像(祖先像),拜祭祖先,俗称“过节”。小辈都到长辈处拜谒,称贺节,拜冬,一切礼仪如过年,谚云“冬至大如年。”旧时,苏州城中还有冬至新衣鲜帽的习俗, 清徐士宏《吴中竹枝词》云:“相传冬至大如年,贺节纷纷衣帽鲜。毕尽勾吴风俗美,家家幼小拜尊前。”
许多人都会问同一个问题,为什么在江南特别是苏州无锡一带会如此重视冬至,而周围其他城市则要淡化的多呢?冬至,在当地的文化生活中除了季节重大变化外,在人文传承上更是有着特殊意义。
应天顺时 岁美人和
冬至,首先是古人对自然认识持续深入的反映。在“天人合一”哲学思想的关照下,人们顺应自然界的规律,秋收冬藏,通过一系列的活动,对祖先和天地诸神表达顺天感恩,岁美人和的祈愿。
在古代,冬至重要的礼仪风俗有祭天地祖先、看云变化、土圭测影、闭关止行、纵乐宴会等等。关于冬至,清代官修的大型类书《渊鉴类函》记载:“《易说》曰:‘坎,北方也,主冬至。《易通卦验》曰:‘冬至之日,见云送迎从下向来,岁大美,人民知不疾疫,无云送迎,德薄岁恶,故其云赤者,旱黑者,水白者为兵。黄者,有土功诸,从日气送迎其效也。又曰:‘冬至之日,立八神树,八尺表,日中视其晷如度者,则岁美人和,晷进则水,晷退则旱。进一尺则日食,退一尺则月食。《周礼》曰:‘祀昊天上帝于圜丘。注曰:冬至日,祀五方帝及日月星辰于郊坛。”
从这些记载中可以知道,旧时,冬至日,帝王亲自参加有对天地、社稷、宗庙的祭祀活动。在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详细记载了北宋皇帝冬至祭天的盛况。现存北京天坛,是明清两朝南郊祭天之所。每年冬至清朝皇帝都会到此祭祀。在《渊鉴类函》里还记载北齐杜台卿《玉烛宝典》云:“十一月建子周之正月,冬至日,南极景极长,阴阳日月万物之始,律当黄钟,其管最长,故有履长之贺。”又记云:“崔寔《四民月令》:‘冬至之日荐黍糕,先荐元冥以及祖弥,其进酒殽,及谒贺君耆老如正日。《宋书》曰:‘魏晋冬至日,称贺其仪,亚于岁朝。” 古人冬至之日,要荐黍羔及祖祢,及谒贺君师耆老。
古人还认为,冬至是阴阳转化的关键节气,冬至日一阳生,《白虎通义·商贾》卷六云:行曰商,止曰贾。《易》曰:‘先王以至日闭关,商旅不行,后不省方。”冬至要止行止商,安然度过阴阳交汇日,迎接阳气升起,唐杜甫《冬至》:“天时人事日相催,冬至阳生春又来。”宋代朱淑真《冬至》:“黄钟应律好风催,阴伏阳升淑气回。”这些歌咏冬至的诗歌,里面都提到冬至阳气开始生长,春天随着阳气渐长而来。古人认为,过了冬至,白昼一天比一天长,阳气回升,是一个节气循环的开始,同时也是一个吉日,应该庆贺。魏晋时,冬至日受万国及百僚称贺,其仪式仅亚于正旦。所以说,冬至不但是二十四节气里十分重要的节气,也是古老而重要的民俗节日。更是我们祖先尊重自然规律,祈求来年岁美人和心愿寄托日。
泰伯仲雍的故事:感恩与怀念
江南特别是苏州无锡一带,民间一直流传这样一个故事:很久以前,周太王有三个儿子,长子泰伯、次子仲雍、三子季历,周太王喜欢季历的儿子姬昌,想将来让姬昌继承王位。忠厚的泰伯为了成全父亲的愿望,就三让王位,带着弟弟仲雍,从中原奔到吴地,和当地土族融合并建立了勾吴国,泰伯仲雍奔吴,带来的是周朝的历法,冬至日是周人的大年初一,而前一夜就是大年夜,人们聚饮欢宴,祭祖谢神,衍成风俗。后来以十一月冬至为岁首的周历被以正月立春为岁首的夏历代替了,但千百年来在江南地区却留下了冬至如年的人文风尚。
这个故事在司马迁的《史记·吴太伯世家》是这样记载的:“吴太伯,太伯弟仲雍,皆周太王之子,而王季历之兄出。季历贤,而有圣子昌,太王欲立季历以及昌,于是太伯、仲雍二人乃奔荆蛮,文身断发,示不同用,以避季历。季历果立,是为王季,而昌为文王。太伯奔荆蛮,自号勾吴。荆蛮义之,从而归之者千余家,立为吴太伯。”
孔子曾经给予泰伯仲雍极高评价:泰伯,其可谓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让,民无得而称焉。泰伯仲雍奔吴,举族南迁,历经艰辛,来到江南荆蛮之地,带来中原当时先进的社会组织形式和先进的生产经验,还入乡随俗,断发纹身,至此,泰伯被后人奉为“至德”。由此而来,吴文化博采众长的包容性、开放性特点此时初步萌芽产生,随着社会进步进而衍化出和而不同、谦让、开拓等人文特点,一直被吴人继承了下来,几千年来传承不坠,潜移默化,对吴地经济文化的发展起到了非常深远的影响和作用。如今苏州精神“崇文睿智,开放包容,争先创优,和谐致远”,溯源追流,都能够在最初的勾吴文化中找到传承千年的基因。公元前5世纪,吴国为越国所灭,后又成为楚国领地。但吴文化却并未消亡,反而在以苏州为核心的吴地得到很好的传承,开放包容、和谐致远的文化精神起了重要的作用,而重冬至的民俗传统能够传延至今就是明证之一。
虽然历经几千年风雨兴衰,但苏州有至德庙、至德桥(俗称泰伯庙桥)、无锡有泰伯庙、泰伯墓等遗迹仍然留存至今,每逢初一、月半百姓都要烧香膜拜。苏州至德庙最早见于东汉桓帝永兴二年(公元154年),中有康熙、光绪及民国时重修记碑石。康熙四十四年康熙南巡时,钦赐给苏州泰伯庙御笔亲书的“至德无名”四字。随后,乾隆在乾隆十六年二月南巡时,在苏州泰伯庙御笔亲书“三让高踪”,乾隆历次下江南遣大臣祭苏州泰伯庙。苏州、无锡等地,历代冬至都要在庙中大祭泰伯仲雍,以示不忘根本。清蔡云《吴歈》云:“有几家人挂喜神,怱怱拜节趁清晨。冬肥年瘦生分别,尚袭姬家建子春。”所谓姬家即周朝是姬姓建国。冬至所在的月(夏历十一月)为建子之月,周朝历法以此月为春正月,故可称周历岁首为“建子春”。
泰伯仲雍南来,至德之仁,不仅开创了吴国600年基业,还让出了周朝800年伟业,著名美学家朱光潜先生在《人生价值》中回答说:“人之所以高贵于禽兽者在于他的心灵……哪些才是心灵的享受呢?就是真善美三种价值。”泰伯、仲雍之“让”与“奔”,首先是认清当前形势,做出明智选择;其次从仁爱出发,以“让”避免煮豆燃萁,同室操戈,手足相残,黎民涂炭;然后“奔”出去,拿出勇气,开拓进取,且自己首先移风易俗,断发纹身,成为吴地人文之祖,得到了吴人世世代代爱戴怀念。
在古代知识分子的眼中,风俗是个相当重要的窗口,因为它牵扯到一代社会秩序的变化,风俗的中心是人,在风俗形成或移风易俗的过程中,上层和文化精英人士常常起着关键的作用。泰伯仲雍仁厚的君子之道,“泰伯导仁风,仲雍扬其波。”奔吴地断发纹身,融入当地文化,又传经送宝,带来了黄河流域先进的生产技术和文化,被拥戴为勾吴国领袖,建国兴邦。早在秦汉时期,古人就认为风俗不仅是学术探讨的对象,更重要的是它与国家兴衰息息相关,可以发挥其政治教化功能,所谓“为政之要,辨风正俗最其上也”,所以古人把泰伯仲雍的至德视为天下树立道德最高标准。正如明代方孝儒所言:“行于一人之身而化及四海之内,观于数百年之前而验于数百年之后者,风俗也。”风俗的力量不可小觑矣。
今天虽然进入了高科技时代,但重冬至之于今天的江南苏州无锡百姓也同样重要,冬至夜这天一大早,城里所有的熟菜店一律排长队,市民争买熟食做冷盘,冬至团圆宴上还尚羊肉,必吃暖锅,冬酿酒更是少不了,但一过冬至夜便无人问津了。媳妇一律回婆家祭祖,吃团圆宴。入夜,街上行人稀少,放眼望去却是万家灯火,灯下是热腾腾的暖锅和亲人的笑脸欢语,故乡的情怀在冬酿酒的催化下变得如此馨香动人,让人缱绻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