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恋
2017-04-19易清华
易清华
她总是被一些微小,无关紧要,甚至莫名其妙的事物所吸引。我们三个人经常在年嘉湖公园散步。她,她的表姐李伊和我。我们会沿着湖边兜一大圈。走走停停,往往需要两个小时。原本就是打发时光。有时我们是走在湖边的林荫道上,两边有粗大的百年香樟和古槐。有时我们是走在水边搭建的木质长廊上,两旁生长着水葱、蒲苇、针茅等水生植物。年嘉湖离我和李伊的家不远。自从学会走路的那天起,我们就被大人们带到这里。来这儿散步,对我们而言,一切都是漫不经心的。漫不经心地交谈,漫不经心地转悠。
但她不是这样。她做不到我和李伊那样。
三天前,她被一条流浪狗所吸引。一条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狗,还很脏。照李伊的说法,至少是京巴与土狗的第三代杂交品种。我不知道她判断的依据是什么,但我不问。她还说,那小狗时不时用身子擦着树干,是因为浑身长满了虱子。这话让我不由得加快脚步。她表妹却跟踪起小狗来,那认真劲儿,似乎是要把它身上的虱子数清楚。为此,我们不得不在湖边的浮桥上等了她足足有半个小时。无独有偶,今天她又对水中浮着的一条死鱼发生了兴趣,那么投入,就像一名法医,要考证出一具无名死尸的死亡时间。我们不得已在湖心亭的露天茶座等她。就在她气喘吁吁地赶来,并对我们表示抱歉时,我的电话响了。
喂,哥们,在干嘛?
一个久违了的声音。
嘿,哥们,是你啊!
周琼是我的大学同学。我们读的是本城一所名不见经传的三流大学。据说他还是用钱塞进来的。家里开了一个皮鞋厂,在附近的一个小镇上,专门生产盗版名牌。三代单传的独子。只要他咳嗽一声,全家上上下下十多口人,包括家里的佣人都要感冒。入学刚一星期,他就请看得顺眼的同学连撮了三顿。还记得第三顿吃的是海鲜,几个同学大眼瞪小眼,不知以后如何请他?而他仰了一下身子,抬腿将一只脚搁上桌面,是一只锃亮的皮鞋。他心如明镜,看出了我们的担心,不就是吃掉了几只皮鞋。他满不在乎地说。从此以后,我经常会在吃大闸蟹时吃出皮革的味道。特别是在喝醉酒的时候。他是个小镇的莽撞青年,却做起了我们这些省城人的领袖。他不能光靠钱,所以,他穿奇装异服,买很贵的西洋画册,搞了一个冲天炮乐队,办了一个黑眼睛诗社,还搞起了行为艺术。为了穿奇装异服和搞行为艺术,不知花了多少双皮鞋的钱,在校督查队和有关老师那里打通关节。但大学毕业后,我就和他失去了联系。
尽管讲起来会很有趣,但我并没有同李伊和她表妹讲周琼的故事。觉得没有讲的必要。不错,大学时是很要好的朋友,但一毕业就各分东西,不通款曲,这算什么朋友?而且,多年不见,全是一些客套话。还好吗,还住在老地方吗,什么时候见个面之类。没聊几句就挂了。像一个拨错了号码的电话。这样的人,就当一阵风过,对谁都不要提。要是提了,李伊肯定要问我,那么铁的哥们,为什么多年不通音问?我不知道如何回答。
我们回到家时,老咪蹲在院子里的一条石凳上呕吐。
我还住在老地方。是父母单位的住房,房改后归个人所有。两个老公务员退休后成了居士,为了长命,也为了懒得管我。一直只谈爱不结婚,没孙子带,这同雾霾和打农药的蔬菜没有本质上的区别,让他们挺烦的,于是在郊区盖了栋小房子,住在了乡下。每隔一段时间我就开车去看他们,顺便带回一些他们亲自种下的小菜。没打农药。没有空气污染。
老咪是只老花猫。以前这只老猫都是老媽在打理,还是第一次见猫呕吐,我立马慌了。李伊表妹更是一脸的焦急,手足无措地在院子里打转。
是吃了死老鼠吗?
不是。
李伊将老咪像婴儿一样抱在怀里。她这种姿势让我有和她结婚的冲动。不过只是瞬间。我从来没有抱过老咪。老咪也从来不对我撒娇。
是什么原因?我问。
老咪是不是会死啊?李伊表妹带着哭音问。
尽管我对老咪并不亲,但它毕竟早已成为这个家庭中的一员,特别是父母不在家的日子,要是像李伊表妹所担心的那样,老咪突然死了,我怎么向住在郊区的父母交代?
李伊说,不会的,又问我,有没有化毛膏?
我听清后,摇摇头。暗自思忖,家里又没外国人,谁用这个东西。
李伊抱着老咪去了我母亲以前的卧室。她在母亲的一个私人抽屉柜前,伸手将最上面的一只抽屉拉开,拉到一半,又合上,猛地将一只手缩回。
对不起,我不能这样,这是对你妈的冒犯。
李伊转过头,不好意思地对我说。
没关系的,你是在救她的猫。我说。
李伊还真的在最下面的那只抽屉里找到了一支化毛膏。我这才知道,猫是天生爱干净的动物,舌头上布满了很细的倒钩,在舔舐自己的发毛时,就可以清理污垢和脱落的毛发,但舔舐进去的毛发过多的话,会堵住喉管,这是老咪呕吐的原因。
看到李伊熟练地给老咪喂化毛膏,我和她表妹都松了一口气。
姐,你懂得真多。
这是常识,李伊看了表妹一眼,将目光缓慢地转移到我身上,我知道她还有话要说,便微笑地看着她,于是她继续说,猫咪过于频繁地舔舐自己的毛发,是因为紧张所致,譬如看到了陌生人,感受到了外界的敌意,或者是,闻到了某种不安的气味。
是因为我的到来吗?表妹敏感地问,眉头顿时皱起。
怎么会。
当然不会。
你一来老咪就喜欢上你了。
是啊,你那么可爱。
别说一只猫,就是一只老虎也会……
我和李伊你一句我一句地抢着说,李伊显得比我更紧张,她的双臂在抖动,怀里的猫叫了一声,背部向上耸起,一根根毛发竖立起来。老咪处于前所未有的紧张状态。我知道,李伊这时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嘴巴。但一切都迟了,小表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
我和李伊从小就住在一条街上,是小学到高中的同学。大概是初中二年级时,我开始感受到她身上的女性气味,并暗暗地关心她起来。高中时,曾在小树林里约会,两人手拉着手,发热的脸不知不觉间凑在一起。也就是这次,两人惊吓不小。被经过此地的李伊伯伯发现。他大发雷霆,还将此事告发给了老师和双方家长。从此,我们再没有像那样亲热过。尽管我一直牵挂着她。她高中毕业后,参加了工作,等我大学毕业那年,她和一个商业局的职员结了婚。一年后,就离了,据说那个男的有性虐倾向。之后,她和几个男人同居过,但再没有结过婚。她怀过三次孕,都流产了。我同她的状态差不多,和几个女人同居过,也曾有两个女人为我怀孕后,也流产了。我们是去年冬天走到一起的,之前两人没有什么联系。那天我独自在年嘉湖边散步,天气特别冷,湖边结上了薄冰,这是少见的现象。我蹲下身,用手掌劈开冰面,取了一块冰拿在手上,就在我站起身时,发现了李伊。我将那块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冰块送给了她。她微笑着接了过去。
就是这块巴掌大的薄冰让两个人的关系突飞猛进。
和李伊走到一起后,她经常到我家里来,帮我做做饭,一起坐在沙发上看看电视,偶尔也亲热。但她从不在我家过夜,直到她表妹的到来。表妹的家在另外一座城市,离我们所在的城市并不远。她很小的时候我就见过她。那时她是一个天真活泼的小女孩。但一年前,听李伊说,在她身上发生了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在高中的最后一年中止了学业。半年前,她来到李伊家长住。李伊的家不大,还有一个八十多岁的爷爷,前年开始患了老年痴呆症,加上李伊的爸爸在诸事不顺后,开始酗酒。那个家压抑又嘈杂,时时刻刻能嗅到一股霉味,这是李伊的原话,我的家宽敞又明亮。这也是李伊的原话。于时她就带着表妹住到了我家。三个人一人住一间房,谁也不妨碍谁。
第二天,老咪恢复了以往的活蹦乱跳,我们的心情也好了起来。晚餐的时候,还喝了一瓶红酒。这是以前没有过的。李伊表妹只喝了一小杯,显然不胜酒力,两腮通红,双眼放光,话也多了起来。突然,她一个劲地问我们为什么不结婚,这是为什么?
你问他。李伊被逼得没法,想把难题交给我。
哥,你说,这是为什么?
小表妹见我久不作答,将矛头直接指向了我。
我指着李伊,无奈地,对小表妹说,你还是问她。
李伊表妹望着我们,轻轻地摇了摇头,一字一顿地说,我知道你们各自都经历了很多事,但你们毕竟有过一段初恋,一段刻骨铭心的初恋,既然现在又走到了一起,你们就应该结婚。要是我,我会为了初恋不惜付出一切。她说。
她从来没有这么严肃过。平时说话都是细声细气的,加上语速过快,让人听不太清。但这次,她就像一个站在舞台中央的话剧演员。五彩的追光打在身上,她是那么耀眼。
没有想到周琼真的会来找我。
两天后的那个黄昏,我们刚从年嘉湖散步回来,当我在家门口看到他时,比看到老咪呕吐还要吃惊。
那个我多年不见的人,上身穿着一件黄色的紧身衬衫,下身穿着一条牛仔裤,背着一个蓝色的背包。脸上的胡须好像半年没有刮过了。额头上有一条刚刚愈合不久的伤痕,一小块紫褐色的痂皮欲脱未脱,看上去像一片枯萎的玫瑰花萼。见到我时,他猛地向我冲了过来,紧紧地将我抱住。好像失散多年的兄弟。我把脸偏向一边,要是他不拥抱我,和我保持一米左右的距离,我的感觉会好很多。
他的身上散发出一股皮革在水中沤烂的味道,我不知道李伊和她表妹闻到了没有。这股久违的气味让我想起他家的皮鞋厂。我低下头,他脚上穿的却是一双淡蓝色的布鞋。我指着他对李伊说,我大学同学周琼,毕业后就没见过。我没有告诉或者暗示他我和李伊的关系,也没有问他这些年都干了些什么,去了哪里。他同样没问我的情况。就像两个在旅途中刚刚认识的人,片刻邂逅,随即分离。
我时刻做好了送客的准备。他没有走的意思,眉飞色舞地同李伊和她表妹聊起了我们读大学时的事。都是以他自己为核心。和外校的学生打架,他冲在最前面。组建乐队,他是主唱。办诗社,他是社长。为了搞行为艺术,他从农民家里偷来一头小猪……他讲的那些事并非虚构,讲得也很风趣,但我不想听他讲下去。我说哥们,我得上楼去修炼一个小时,就不送你了。我躲进了楼上一间小小的工作室,是一个杂物间改造的,三年前,我开始迷上书法和佛学,每天晚上都要练一个小时《心经》。我将工作室的门关上,把窗帘打开,让微风吹进来。不想听到他的声音。不是如何讨厌他,他不来,我也不希望有任何人打扰,听到任何人的声音。
《心经》只有二百六十个汉字,我早就能倒背如流,今天和以往不同,当写到“无罣碍、故无有恐怖”这几个字时,走了神,突然想到李伊的表妹。她随李伊在我家住了一个月零九天了。十七岁的生日都是在我家过的。那天,我们为她准备了丰盛的晚宴。后来,十七根红色的小蜡烛在黑暗的房间里闪烁,我们为她唱起了生日歌,衷心祝愿她生日快乐。就在她准备吹灭蜡烛前的一瞬,李伊用手掌捂住了她的嘴,要她先许一个愿。于是小表妹双手合十,开始许愿。蜡烛的光焰将她合起的双手反射在我对面的墙壁上,那道黑影就像一把巨大的利斧,仿佛要将固若金汤的墙壁化为齑粉。我连忙将目光从墙上移开,看到她的嘴唇在蠕动。随后,她的整个面部都在抽动。牵一发而动全身。眼窝里闪出一丝泪光。我连忙说吹吧。我对她说吹吧。我的声音有些颤抖。只见她嘬起小嘴,但那十七道烛光在她发出的气息里纹丝不动。她不得不使出浑身的力气,在沉闷的空气中发出徒劳“噗噗”声。离她最近的那道烛光也只是摇曳了一下。我连忙俯下身,帮助她将十七支蜡烛全数吹灭。开关打开后,房间里一片雪亮。她一直在流泪。我递给她一片纸巾。谢谢。她一边流泪,一边对我说。李伊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可能是怪我过于殷勤吧。我没有理会。我在想一年前发生在她身上的那件可怕的事情。还是李伊告诉我的。前因后果我都知道。只是不知道细节,这个只能通过想象。我握住她的手,一切都会过去的。我对她说。她艰难地点点头。在她生日的第二天,我们一起去公园散步,她似乎完全忘记了前天晚上的痛苦,唱着歌,蹦着跳着,李伊将我拉到一边,望着她的背影说,别让她爱上你,更别对她有想法,你對谁下手都行,但你要是对她,我不会原谅你。我猛地一惊,对李伊说,你别胡说。我将毛笔插入笔筒。案板上摊着我写的《心经》,一张比一张潦草。我摇摇头,发出一声叹息。
随后,我精疲力尽地来到了一楼的客厅。
李伊和她表妹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是一部我不知道名字的韩剧。我从来不看韩剧。我没有看到周琼,他终于走了,我长出了一口气。在沙发上坐了下来,聚精会神地同她们一起看韩剧。
我听到了隐隐约约的脚步声。
周琼从浴室里走了出来。他穿着我的碎花睡衣和蓝色睡裤,趿拉着我新买的拖鞋。不知道他的脚气好了没有?他精神抖擞地朝我走来。他对我微笑。他已将脸上的胡须刮得一干二净。身上散发着飘柔洗发水和舒肤佳沐浴露的味道。
哥们,今晚我得睡在这里。他厚颜无耻地对我说。
第二天上午十一点,周琼还没有起床,李伊在厨房里开始为我们准备中餐,她心情好的时候,会把烹饪当一门艺术。我在一株山茶树下闭目养神,李伊表妹跑了过来,大惊小怪地说,她在房门口经过时,听到了周琼在说梦话。我没有问她他说了什么梦话。没有什么好奇怪的。比起多年前,他在学校里的那些表现,不过是小巫见大巫。
他不仅穿了我的睡衣,还自作主张地穿了我的衬衫、外套和长裤。等我看到他那副打扮时,他笑着对我说,哥们,想不到还真合身,你一点都没发胖。我本来想对他说,以后你用我的东西,得征求我的同意。最终没说。毕竟是多年的同学。也许,我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讨厌他。我不能那样斤斤计较。
在年嘉湖散步时,这次她没有被那些无关紧要的事物所吸引,她一直跟在我们身后。也许是为了打破僵局,也许是感觉到了我对他的冷淡,周琼主动和我谈起了他的过往。没有像谈他大学生活时那么牛皮。他说他大学毕业后,并不是像同学们传说的去了上海,而是回到家里,帮助父亲打理皮鞋厂。那时他有一个野心,想做一个大企业家,而不是像父亲那样的土八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根据客户的需要仿冒各种名牌皮鞋,他要将那家小小的皮鞋厂做大,做成明星企业,做出属于自己的永久性名牌。一开始,他全身心地投入到工厂的各种事物当中,这也是他毕业后没有同我联系的原因。
对不起,哥们,那时太年轻,不懂事。
我没有说话,不置可否地笑笑。
他继续说,想不到后来家里发生变故,父亲的一个小情人怀了孕,来家里大闹,寻死觅活的,要求父亲娶她,而母亲不想离婚,同父亲的那个小情人一样寻死觅活,一切都糟透了,左边是父亲,右边是母亲,他夹在中间,都拿他来出气,人都快疯掉,他不干了,拿了家里的一笔钱跑了出去。开始在北京,和宋庄的一帮画家玩在一起,买了一批画,却被人骗了。后来去了丽江,开了一个酒吧,也不顺,遇到恶人,差点被杀掉。再后来就到处流浪,摆过地摊,当过街头歌手,一个城市一个城市像走马灯一样换。遭遇了那么多事,吃了那么多苦,算是把人世看透了,有几次想自行了断,但想到了小镇上的母亲,不忍。后来皮鞋厂江河日下,父亲竟然将厂子卖掉,和那个小情人远走高飞,剩下母亲独自在那个小镇以泪洗面,他是她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他说着说着,哽咽起来。我用手按住他的肩膀。哥们,别难过。李伊握住我的手。她表妹递给他一张纸巾。看得出她们也很难受。我不仅难受,还有自责。我不应该那样对他。不应该对他如此冷淡,不应该让他睡在客厅的沙发上。回到家,我就动手将父亲的书房整理出来,把码在那张床上的历史书一捆一捆地搬到我的工作室,让他住在里面。忙完这一切,接到母亲的电话,说父亲的心脏有些不舒服,情绪不稳定,要我过去陪他几天,我答应了。
除了将官做到了正厅级,父亲还是个狂热的史学爱好者。退休后,他有很多新发现和新观点,需要有外人来与他分享,否则他的心脏真会出毛病。而母亲只对种有机蔬菜感兴趣。这次,父亲跟我谈的是英国传教士李提摩太,他潜心研究外国传教士在中国的历史已经三年了。
三天后,我回来了。父亲的情绪已经稳定,心脏没有大碍。我从车尾厢里提出一袋青菜。李伊在厨房里忙碌。她表妹在卫生间给周琼洗衣服,就是他背包里的那些衣服,说是洗衣机洗不干净,她在用手洗。而周琼还在睡觉。我将那些青菜一棵一棵地摆在地上,李伊撩起围抹的下摆擦干手,蹲下身来帮我。
我们结婚吧。
李伊将一棵青菜拿在手上,把底端的死叶除掉,突然对我说。
我不由一愣,为什么,你想通了?
这个问题我不只想过三次。母亲在父亲跟我讲李提摩太的间隙,就曾劝我和李伊结婚。当然,她考虑的不是我们两人的感情问题,是她太想抱孙子了。
我觉得这个问题应该是我先提出来。这不是她李伊的风格。
周琼说他喜欢我,你不在的时候,对我说了好多肉麻的话,还要我同他一起去看电影,我怕……李伊欲言又止。
我在感到震惊的同时,也感到太荒谬了。我不能因为有另外的男人追求她,或者说调戏,就火速同她结婚。这样是不道德的。我没有答应她的结婚请求。
我转身去找周琼,李伊一把将我拉住。我说我不会把事情闹大,要她相信我。我没有骗李伊,那样的人不值得我去打他,去骂他,我只会不动声色地要求他滚蛋。没有第二句话。
他还在沉睡,用一床被子将头和脖颈捂住,就像一只在逃难中顾头不顾尾的野鸡。他胸脯以下的部位全部裸露在外。平坦光洁的肚腹。两条白生生的大腿。我那条红色的三角内裤被他撑得像一面迎风招展的旗帜。是我二十四岁本命年时穿过的,第二任同居女友给我买的。这是她留给我的唯一的纪念品。不知他是从哪里找出来的。有次我想起她,翻箱倒柜都没找到。这个人天生就是个贼。我顿时火起,一把将他头上捂住的被子掀开。我顾不得那么多了。从小父亲就给我讲历史故事,他说,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布衣之怒,免冠徒跣,以头抢地。我不是天子,但也不是那种无用的布衣。
周琼缓缓地睁开眼,见是我,连忙坐起,并用被子将勃起的下体盖住。
哥们,你爸没事吧?
有事我能回来吗?
没事就好。
你也應该去看看你妈了。我对他下起了逐客令。是个猪都能听得明白。
哥们,有个事要跟你说。
你说。
我看你爸最重要的不是心脏有病。
未必还是癌症?
是心病,你老大不小了,要结婚了。
和谁?
当然是李伊,还有谁?
我用怀疑的目光注视着他,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她是一个不错的女孩,虽然不是十分漂亮,但能干,会过日子,对你也真。他说。
你怎么知道?
我试过了,对不起,我知道不应该这样,但你是我兄弟,我不得不这样做。在我眼里,女人大多水性杨花,势利轻浮,不过李伊还真不是,她不图你是个官二代,不图你有房有车。我听她表妹说了,你们还是初恋。
別说了。我对他挥挥手。
我在车库里将汽车倒了出来,李伊听到汽车声,从厨房里走了出来,对我说,你要送他走吗?
我说,我要去书店给爸买几本历史书,周琼陪我去,我们会赶回来吃中饭。
那好吧。李伊说。她手足无措,不知发生了什么。
一片夕阳落在她脚边的湖水里,我远远地看着她,她不知何故展开双臂,轻盈、舒缓,在湖水的映衬下,将那小小的单薄的身子带动,就像一只翩然起舞的蜻蜓。她会突然像一只小蜻蜓那样飞走,消失在那缥缈的大气中吗?我有些担心。发生在她身上的那件可怕的事情,到底会对她造成怎样的伤害?她是怎样将那恐惧深深地掩埋在心底的?李伊半真半假地警告过我,别对她下手,我骂她胡说,我当然不会对她下手。对我来说,一个十七岁的小女孩,一副完全未发育的样子,打她的主意与犯罪没有不同。但是,究竟是什么让我时不时地牵挂着她呢?我不知道。我感到了恐惧。李伊的话并不是空穴来风。人有时候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那天散步回来,写了一遍《心经》后,我将李伊叫到工作室,郑重其事地向她求婚。她一口答应。我喜欢她这个态度,猛地拦腰将她抱起。在我抱她下楼的时候,她用冰凉的小手摸了下我的脸,要我答应她的三个请求。不一定会生小孩。不一定睡在一张床上。不一定不会离婚。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她的这三个“不一定”。我抱着她来到客厅,微微地喘着气,向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她表妹和周琼宣布我们打算结婚的消息。
接下来的日子,我和李伊开始约见双方父母,征求长辈意见,尔后打结婚证,装饰新房,以年嘉湖公园为背景拍摄婚纱照,预订酒店,包括结婚请柬……事无巨细,在一个月之内全部搞定。其间当然少不了周琼和李伊表妹的协助和帮忙。譬如说,结婚请柬就是周琼设计的,不愧是在宋庄混过的,他标新立异地用了毕加索的一幅画。一对欢爱中的男女。男的叼着烟斗,女的举着一只酒杯。关键的部位被恰到好处地掩去。新房里的剪纸和插花则由李伊表妹完成,谁都没想到她还有这一手。特别是插花,她将玫瑰、百合和满天星别出心裁地组合在一起,插了一瓶命名为“因为初恋”的花,放在了新房的床头柜上。
想不到这个丫头还真有才。李伊当着我的面夸她。
她和周琼还是我们理所当然的伴娘与伴郎。李伊是个追求完美的人,为了万无一失,在结婚的前一天,我们在家里进行了一次彩排。在彩排时,我发现周琼和李伊表妹的眼神有些不对劲,似乎比我们更投入,更像一对情侣。我将这种感觉告诉李伊,她根本不信。说我疑神疑鬼,心理不健康,诬陷她纯洁的小表妹。我说但愿如此。我也希望我是看走了眼。
举行婚礼那天,婚庆公司的车队在外面等着,穿着婚纱的李伊在上最后一道妆,老咪不知何时蹿了进来,不慎撞翻了那瓶“因为初恋”的插花,我扶起花瓶,玫瑰和百合乱了,我手足无措,李伊示意我去找她表妹。隔壁的房间虚掩着,我发现她和周琼在拥抱亲吻。我的心一沉,整个人好像掉进了一个黑暗的窟窿。我奋力往上爬。往上爬。
李伊不知何时来到我身旁,也看到了这一幕。尽管那两个人的身体迅速分开了,就像电影画面上一个一闪即逝的镜头。
很显然,我俩都被他们给吓住了。李伊比我更冲动,我从她的眼中看到了愤怒的火光。
那天,她母亲啜泣着要她别出门,她有话对她说。她没有听她的,一头冲了出去。她并不是出去了就不回来,也并不是不想听母亲的倾诉。她只是想在外面透透气,散散步。其实她在大街上没走多久。她想起了母亲脸上的乌青,是被她父亲揍的。大概半个小时不到,她就往回走。打开家门时,一股刺鼻的血腥气猛地朝她扑来。母亲斜躺在沙发上,一身鲜血。她哭喊着将母亲抱住。用手拼命地按着她的颈部。李伊赶到时,她表妹身上浑身血迹,李伊紧紧地将她搂住,以免她妨碍医生急救。不一会儿,医生宣布了她母亲的死亡。她晕了过去。醒来后,她跟李伊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李伊姐,是我害死了我妈,要是我不出去,她不会死的。这是一年前发生的事,李伊带着她表妹住进我家时,含泪告诉我的。
我将李伊拉回到化妆台前。
别冲动,这对她不好。我说。
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李伊似乎还没有缓过气来,紧紧地抓住我的手问。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已经发生。我说。
在婚庆仪式上,我和李伊几次出错,答非所问,幸亏司仪机警,替我们一一搪塞过去,才没有闹出笑话。在仪式结束后,走下舞台的台阶时,穿着高跟鞋的李伊一脚踩空,一个趔趄,整个人失去重心,就像一根滚下山坡的圆木。而我距离太远,向她伸出的手鞭长莫及。幸亏一个服务生眼疾手快,才没酿成惨祸。我惊出一身冷汗。
而这一切在周琼看来,都是我们紧张所致,当我们开始在宴席区向前来祝贺的亲友敬酒时,他端着酒杯远远地走了过来。
哥们,他拍拍我的肩膀,别像个毛头小伙似的,镇定点。
我没有理会他的揶揄。我说,哥们,有个事我要跟你谈谈。他的眼睛躲闪了一下,但很快又望着我,你说。
不过现在不是时候,我说。
三天后,我和李伊坐四个半小时的飞机来到乌鲁木齐,开始了长达半个月的新婚蜜月之旅。
以前我们都没到过新疆,那天下午,两人手牵着手在乌市的街上散步,甚至在辽阔的蓝天白云下深情拥吻,就像一对热恋中的情侣。这在以前是没有过的。晚上在一家五星级宾馆的豪华单人间里,我们吃着正宗的新疆烤羊肉,喝了很多红酒,还做了爱。不知道是不是陌生的异域文化起了催情的作用。
第二天,我们租了一辆越野车,开始在北疆的大地上漫游。第一站是新兴的石油城市克拉玛依。离开克拉玛依后,我们一直在茫茫戈壁滩上穿行,有时车行几个小时看不到一户人家,那种无法形容的辽阔与苍凉让我们处于兴奋状态。但几天之后,就不再有开初的兴奋。仿佛又回到了在年嘉湖公园散步时的那种漫不经心。每经过一个小城,我们就找个宾馆住上一晚。通常开的是双人间,我们总是在礼节性拥抱后,各自上床入睡。如此地辗转几个小城后,我们不再回避那个话题。
周琼不承认他和她在谈爱吗?
他不承认。
你真的看到了他们在亲吻?
李伊仍然有些不相信,因为她只看到了他们在拥抱。我们睡在各自的床上,那种像热恋的感觉早已离我们远去。我在想,在我们初恋时,如果不被她伯伯发现,我们一定会有一段热恋期。是的,肯定会有的。真正的热恋。我感觉到眼睛湿润起来,怕她看到,连忙侧过脸去。
是的。我肯定地告诉她。
天,他大她十多岁。
十二岁,他们都属龙。
要是真的,这就是她的初恋,我怕……
据说她父母感情一直不错。但有一天,她母亲在做饭时突然接到一个男人的电话。那天的晚餐是她家有史以来最难吃的一次。后来几次,连最难吃的晚餐都吃不上了,父女俩只能到街上去吃盒饭。他们一直对她的借口深信不疑。直到有一天,她哭着说要离婚。那个打电话来的男人是她的初恋,刻骨铭心的初恋。那几天他们天天在一起。她如实相告。没有离婚就跟那个野男人在一起,这是她父亲最不能接受的,为此,他狠狠地揍了她,还不许她迈出家门一步。
这些都是李伊告诉我的。她从来不跟我说家里的事情。她很少单独和我说话,她总是很安静。偶尔也有激动的时候,但很快会安静下来,好像意识到了那是一个错误,只能用更彻底的安静来悔过。李伊沒等我接上话茬就睡着了,她总是这样。我睡不着。或许她曾经是一个很爱闹的女孩?我没有问过李伊。李伊也没跟我讲她表妹小时候的事情。她不仅是个安静的女孩,还特别爱干净,总是穿白色的衣裤,一尘不染。那天她抱着即将停止呼吸的母亲拼命呼救时,不知是否也穿着白色的衣裤,如果是,她身上染满了鲜血,就会特别刺眼。那套被鲜血弄脏的衣裤是不是还洗得干净?我努力克制着自己不去想这些,但越克制,越忍不住去想。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想这些,为什么总是想起她?
第二天,我们很早就起床,开着车去了喀纳斯。这是我们此行的最后一站。此行我们没有按照科学的线路,兴之所至,走了很多回头路。来到喀纳斯湖时已是黄昏。湖边生长着原始次生林,高耸入云的古松,粗壮的葛藤,还有不知名的野花,腐朽的树干以及蒙着绿苔的巨石,穿过它们,我看见夕阳的光线在水面摇曳,而湖水不为所动,波平如镜,倒映着树影和白云,还有她的那张脸。
坐在湖边的木椅上,我忍不住对李伊讲了那个故事。一个我自己都不愿想起的故事。
她坐在监狱会客室的长条木椅上,穿过玻璃窗的一缕斜阳落在她的脸上,那是一张单薄如一元硬币的小脸。看到拿着摄像器材的我们进来,她局促不安地望着我们,脸上淡黄色的茸毛一闪一闪。事先我就已知道了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九岁那年,在城里做生意的父母将她接到身边,父母忙于照顾刚出生不久的弟弟,还有玻璃制品店里的生意,整日忙碌,很少管她。初二那年缀学,开始还带带弟弟,帮着父母看管一下玻璃店,有次生了病,她一个人在出租房里待了三天,几乎无人过问,病好后,她开始沉溺于网络游戏。有时几天不回家。被父母关在家里,她就从阳台上爬出去。十六岁那年,在网吧认识了一个大她八岁的男孩。一天那个男孩对她笑了一下,她就爱上了他。她用身上仅有的钱给他买了啤酒和零食。他喝得差不多了,带她来到自己租住的一个小房间,第二天起床,她就俨然成了那个小房间的女主人。将极其脏乱的小房间整理如新,还在一个花店门口捡来几支快枯萎的玫瑰插在一个塑料水瓶里。一个月后,他不要她了,要和她分手。他是她的初恋,是她生命中的第一个男人。她和他达成一个协议,每天给他五十元钱。她每天去街上的交通路口拦车乞讨。他天天用这钱上网、喝酒。要是哪天没钱,就踹她一脚,要她滚。她不滚。他喝了酒就倒在床上大睡,她就守在他身边,他每次都会在睡梦中对她笑。从有记忆以来,父母从来没对她笑过,她爱他更深。后天他又加码,五十元不够了,要一百。她哭着说她赚不了这么多,他说你要想和我在一起,你就去抢。于是她就真的去抢,到学校门口去抢那些小学生的钱。他得到钱,就带着一些朋友去外面吃饭,喝酒,从来不带她,嫌她长得丑,丢他面子,她就只能在家里等他回来,后来她就等来了警察。在派出所,她说她知道他不爱她,是利用她,但她没有办法,这是她的初恋,没有他她不能活。后来,她判了一年刑,被关进了监狱。她其实长得并不丑,只是有些发育不良,她觉得自己长得丑,是因为从来没有人夸她漂亮。我们采访她时,问她以后的计划。她嚎啕大哭起来,说她出狱后会好好做人,会去找他,希望他也爱她,没有他的爱,她会疯掉。那是几年前当记者时的事了,记得当时我很感动,也很悲伤。当时我还想起了李伊,如果她也和她那样,不因为她伯伯发现了,就让我们的爱偃旗息鼓,我会一辈子死心塌地地爱她。当然,我不会将当时的这个感受告诉李伊,至死也不会。
故事讲完时夜色降临下来,湖面上生出一缕缕蓝色的烟雾,我将外套披在李伊身上。
你是不是觉得她们有些像?特别是她们对初恋的态度……李伊顿了顿说。
是的,有些像。我说。
那天上午,我将周琼叫到我的工作室,我说,她还是个小女孩,她不适合你。你要是把我当兄弟,就远离她。他不承认和她有关系。我跟他讲了发生在她身上的那件可怕的事。他说兄弟,你冤枉我,我没有勾引她。我说我相信,但从此你要远离她。我当然不相信他,但我只能这样说。他夺过我手中的毛笔,龙飞凤舞地写下了《心经》中的几个字: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他掷下毛笔说,这就是他的回答。
喀纳斯湖面上吹来一阵冷风。近处的树林和远处的山影模糊一片。李伊突然将我抱住。
你冷吗?李伊问。
不冷。我说。
他说他要去上海,你相信吗?
我不知道。
他反正是到处流浪,就是去了,马上又回来了呢?
是的。
她会去找他吗?要是真的,这是她的初恋。
初恋又怎样?
你知道她对初恋的态度,你担心的不正是这个吗?
我不知道。
我给她打过电话,她关机了,听我妈说,她没住在我家了,她回自己的家去了。李伊说。
我望着不远处的湖面,一只火红色的蜻蜓飞向远处,消失在一片苍茫的烟波中。我想起她站在年嘉湖边展开双臂的样子,轻轻地叹了口气。
要不你给他打个电话,看他是不是在上海?
算了,这没意义,我们回吧,等下都找不到回宾馆的路了。
那晚在喀纳斯的宾馆里,我做了一个噩梦,惊醒时,李伊已将宾馆的灯打开,她赤着脚跑到我这边的床上,跪在床沿上关切地问我,你是不是做夢了?
我点点头。
你在担心她会和那个玻璃店的女孩一样,等我们回去……李伊欲言又止。
我说我不知道。
你没事吧?李伊问。
没事了,睡吧。
李伊看了看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替我拉好被子,回到了自己的床上。
睡吧。
好的,明天还得早起。
我们回家的当天,她就从家里赶了过来。她背着一个大背包,问是什么,她说,是复习资料,休学大半年了,学到的东西基本上都还给了老师。她说她准备参加明年的高考,这十多天的时间,她天天在家复习功课,几乎足不出户。她父亲天天在家喝酒,有时还抑制不住地痛哭,为了不影响学习,所以我们一回家,她就背着复习资料赶了过来。
我基础差,有不懂的,也好问你们。她说。
那天傍晚,我们催她去年嘉湖公园散步。她不愿去。她说,那套数学模拟试卷还没做完呢,你们去吧,我就不去了。
这样不行,别太累,得劳逸结合,才是个好学生。李伊说。
那天天气不错,空气的能见度很高。我们在公园湖边走了没有半个小时,她又落在了后面。李伊对我说,你去看看,看她又被什么东西给迷住了?
不用去看,不是一条小狗,就是一条死鱼,或者一朵被虫子咬噬过的小花,想都想得到。我说。
你真的看到他们在亲吻?
这很重要吗?
你还是去看看吧,说不定她有话要单独跟你说。
别打扰她,就在这等她吧,我说。
这时,一阵阵微风吹过,身边的湖水开始一点点变蓝,生出凉意,而天空依然明亮,夕阳的光线在湖面上闪耀,湖边黝黑松软的泥土里冒出一串水泡,一只水蜘蛛爬了出来,一只蜻蜓掠过草尖。白天里发热的物体渐渐冷却,就像焦躁的情绪得到梳理。此时,夜色从远处降临,水面上的光线开始发生变化,有些凌乱、恍惚,宛如一个醉酒者的眼神。
不一会儿,那些光就消失了,而她的脚步声还没有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