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吐鲁番文书的又一新发现
2017-04-18钟书林
摘要:武汉大学资深教授冯天瑜先生编撰的“冯氏藏墨”之《翰墨丹青》中,新近披露了一件高昌出土的唐贞观六年魏徵重译《妙法莲华经》卷第五横幅长卷,具有很高的历史文化价值。同时,冯氏藏墨中还有四件尚未刊布的高昌文书,其中有吐蕃文书、粟特文书各一件,其文物价值自不待言,期待能引起学界的足够重视,并作进一步探研。
关键词:冯氏藏墨;高昌文书;妙法莲华经
基金项目:武汉大学人文社会科学青年学者学术团队建设计划
中图分类号:K25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54X(2017)01-0103-06
武汉大学资深教授冯天瑜先生编撰的“冯氏藏墨”之《翰墨丹青》中①,新近披露了一件高昌出土的唐贞观六年魏徵重译《妙法莲华经》卷第五横幅长卷。这是冯先生的父亲冯永轩先生在新疆时所购得。
一、文书的真伪辨识
冯永轩(1897—1979),历史学家,1923年入武昌师范大学(今武汉大学),得国学大师黄侃指导。1924年,入清华国学研究院第一期,先后師从梁启超、王国维、陈寅恪等。冯永轩先生在清华国学院的研究题目为“诸史中外国传之研究”,毕业论文“匈奴史”,由王国维先生指导。受王国维先生影响,冯永轩先生致力边疆史地探究,曾亲赴西域考察。1935年,在统治新疆的盛世才的邀请下,冯永轩率家人入疆,盛世才委以新疆师范(当时新疆最高学府)校长、新疆编译委员会委员长,礼遇甚隆。② 冯永轩先生收获的唐贞观六年魏徵重译《妙法莲华经》卷第五长卷,当在此时期。正如冯天瑜先生在《翰墨丹青·弁言》中说:“敦煌、吐鲁番(古称高昌)文书除被斯坦因等西方人运走外,尚有散留民间者,先父1935—1936年间在新疆以‘编译委员会委员长身份获得一件,当在情理之中。”③
关于此件文书的真伪,冯天瑜先生撰文说:“名士文墨,历来有赝品、仿作渗入,故‘辨伪是书画之学不可或缺部分。我们在整理藏墨时,对一些古旧而又署以大人物名号的作品特别用心反复研讨,不敢贸然定论。如题签‘中书令臣魏徵重译妙法莲华经卷第五 贞观六年二月十六日的长卷字幅,余本不敢相信是唐代物件,曾推测为后世抄本。后经认真考辨,特别是与大英图书馆东方部所藏斯坦因从敦煌莫高窟获得的唐人抄写妙法莲华经卷第二作比较,发现二者的材质(硬黄纸)、书写格式、字形都十分相近。”又,冯永轩先生从新疆获得此件文书后,“自此他将其视为最重要的藏品,多次邀学者题跋:抗日战争期间在鄂东,国学大师王葆心撰“高昌出土唐人写经”横幅;在安徽,1945年文物学者孙百朋作跋;抗战胜利后任教西北大学,1947年请西大历史系关百益教授题词;回武汉后,1953年又有篆刻大家唐醉石题词。有鉴于此,冯天瑜先生指出:“这些精研文物的学者都仔细观摹过该写经,认定其可靠性。综合以上,初步判断高昌出土墨绘纸本为唐人写经,是冯氏藏墨中历史最久远的一件。”④
在《翰墨丹青》刊布的该件文书之后,冯天瑜先生又撰文说:“自东汉以降,关中一带便有硬黄纸工艺,唐代初中期盛产硬黄纸(晚唐以降此种工艺衰微),晋、唐间敦煌、吐鲁番文书多以此纸抄经。硬黄纸用枸树皮加工制作,以黄色药汁浸染(故纸呈黄色)后加蜡,此两项工艺,前者防蛀,后者减少水的浸入,可使纸质保存千余年不腐(西北的高寒干燥气候也是此纸抄本得以长期保存的另一原因)。大英图书馆东方部藏斯坦因获敦煌莫高窟唐人《妙法莲华经》手卷的书写材料即硬黄纸,冯永轩所藏高昌出土《法华经》抄本的书写材料也是硬黄纸。详加比对,发现二者不仅书写材料一致,而且书写格式(包括纸本皆有隐线纵格)、字形都十分相近(如两本中的「無」字皆写为「无」,此为晋、唐间的写法)。故冯永轩藏高昌出土《法华经》第五卷抄本,是唐代书写本。”⑤ 随后,冯先生又将此件文书与大英图书馆东方部所藏斯坦因从敦煌莫高窟获得的唐人抄写妙法莲华经卷第二,以彩页图版的形式,详加比对,体现了他的审慎和严谨的态度。
二、文书的珍贵价值
冯永轩藏高昌出土《法华经》第五卷的唐代抄本,据《翰墨丹青》刊布的图文显示⑥:原卷装帧形式为卷轴装,单面抄写,首残尾全,原卷首行起“绕三迊,合掌恭敬,以诸菩萨种种赞法而以赞叹”,尾落款云:“中书令臣魏徵重译 妙法莲华经卷第五 贞观六年二月十六日。”原件存111列,列约17字,即原卷文字长达将近两千字。
原卷有两处粘合的痕迹,尤其第二个粘合处(第55列至56列之间),原卷佛经文字前后不够衔接,应当被人为裁剪所致,似乎为近人粘合的可能性较大,而非原卷原始粘合。原卷首列至第55列,为《妙法莲华经从地踊出品第十五》,中间被人为剪断,从第56列至末尾(第111列),为《妙法莲华经分别功德品第十七》。原卷第54—55列为:“尔时释迦牟尼分身诸佛,从无量千万亿他方国土来者,在于八方诸宝树下,师子座[上]”,此为《妙法莲华经从地踊出品第十五》经文;原卷第56列的文字被人从中间剪断,给识读带来一定的困难,但从第57列“以四事供养众僧。所以者何?是善男子、善女人”及以后经文推断,此为《妙法莲华经分别功德品第十七》经文。其中第56列被剪断的经文大略为:“是善男子、善女人,不须为我复起塔寺,及作僧坊”。从原卷现存第55列到56列的经文来看,中间缺失了《妙法莲华经从地踊出品第十五》后半、《妙法莲华经如来寿量品第十六》、《妙法莲华经分别功德品第十七》前半,据此推断中间缺失的这些经文,应当在另一幅长卷文书。
又,现存《妙法莲华经卷第五》篇幅较长,具体又细分为“四品”:安乐行品第十四、从地踊出品第十五、如来寿量品第十六、分别功德品第十七。从笔者有幸经目的现存冯氏藏墨刊布的遗卷推断:原《妙法莲华经卷第五》长卷,很可能在近代被人为地割裂为一分为四,甚至割裂得更多。原《妙法莲华经卷第五》“四品”中,现冯氏藏墨刊布的长达111列的遗卷中,卷首残缺,即《妙法莲华经安乐行品第十四》、《妙法莲华经从地踊出品第十五》前半,此或被割裂为一卷,甚至更多;加之上文所叙述的中间缺失的:《妙法莲华经从地踊出品第十五》后半、《妙法莲华经如来寿量品第十六》、《妙法莲华经分别功德品第十七》前半,此亦或被割裂为一卷,甚至更多。而冯氏藏墨刊布的遗卷,实由两残卷粘合而成:前55列,为《从地踊出品第十五》前半;后从56列至卷末,为《妙法莲华经分别功德品第十七》后半。
20世纪初,高昌文书被发现、流通后,有些遭到人为的强行破坏,一幅长卷轴被人为地割裂为若干块,是当时存在的一种恶劣现象。如当时押解敦煌文书回京者,伙同其亲友将“卷子中较长者,破坏截割为二、三,甚至五、六段”,以充其数。罗振玉《姚秦写本僧肇维摩诘经残卷序》中也披露说:“江西李君与某同乡,乃先截留于其寓斋,以三日夕之力邀其友刘君、其婿何君及扬州方君,拔其尤者二三百卷,而以其余归部。方君则选唐经生书迹之精者,时时截去数十行鬻诸市。”此件文书的上述截割情形,或亦为当时贩卖者破坏所致。
冯天瑜先生介绍该件文书时说:“魏徵精研佛学,所著《群经治要》有《佛学经论》一篇,论佛教起源、传入中国及唐初发展,并阐明自己的佛教观,为唐太宗所赞许。《妙法莲华经》是佛教大乘派的重要经典,被称为‘经中之王。因为此经‘功德浩大,佛徒视抄写《法华经》为修行成佛之举,魏晋南北朝及隋唐间佛教信徒,包括帝王和大臣,竞相抄经、译经,魏徵亦是此一行列中人。《妙法莲华经》卷第五落款‘中书令 臣魏徵重譯妙法莲华经卷第五 贞观六年二月十六日,此重译经文是呈献皇帝的,为皇帝译经、抄经以修行成佛。书写者当为魏徵属下写手,也不排除魏徵本人亲撰的可能性。”⑦
魏徵原是太子李建成的幕僚,玄武门兵变,秦王李世民杀死太子李建成、齐王李元吉,魏徵归顺李世民。李世民登基即位后,大赦天下,开始重视佛教。《新唐书·高祖纪》:“(武德九年)六月丁巳,太白经天。庚申,秦王世民杀皇太子建成、齐王元吉。大赦。复浮屠、老子法。”⑧ 浮屠,即梵语Buddha的音译,指佛教或佛。又《新唐书·太宗纪》记载:“(贞观三年十二月)闰月癸丑,为死兵者立浮屠祠。辛酉,虑囚。”⑨ 当时,有西域高僧及新经传入中土,唐太宗下诏广搜名德,翻译新经。《续高僧传》记载:“贞观二年,新经既至,将事传译,下勅所司搜选名德,净当斯集,笔受《大庄严论》。”⑩ 经天竺高僧波罗颇蜜多罗等僧众努力,历时二年,到贞观四年翻译完毕,唐太宗下诏:敕尚书左仆射邢国公房玄龄、散骑常侍行太子左庶子杜正伦铨定,敕太子右庶子安平男李百药作序。11 贞观二年,又诏法师玄琬入宫,为皇太子诸王妃嫔受菩萨戒。12 贞观三年,他下诏兴建兴圣寺,其诏辞云:“朕丕承大宝奄宅域中,远藉郊禋之庆。仰惟枢电之祉,思园之礼既弘,抚镜之情徒切,而永怀慈训,欲报无从。靖言因果思凭冥福,通义宫皇家旧宅,制度弘敞,以崇仁祠,敬增灵佑,宜舍为尼寺,仍以兴圣为名。庶神道无方,微申凯风之思,主者施行。”13 据有关记载,唐太宗还亲自为《金刚经》作注14,并“敕书手十人录遗教经”15。《妙法莲华经》等经文的抄录风气,便随之而起。
《妙法莲华经》,又名《妙法白莲花经》,后秦鸠摩罗什翻译为《妙法莲花经》,略去“白”字。《一切经音义》云:“西域呼白莲花为奔茶利迦,素怛缆经也,应云妙法白莲花经,放白毫光驾以白牛。白是众色之本,一乘为二乘之基,故以白莲花喻于妙法。”16 唐代大诗人白居易也说:“释氏经典,自经品众佛号以降,字加金焉。夫开上悟入诸佛,知见以了义,度无边以圆教垂无穷,莫尊于妙法莲花经,凡六万九千五百五言。”17 均可见《妙法莲华经》在佛经中的重要地位。在隋迄至唐代初期,《妙法莲华经》与《金刚经》一起,同被世人所重视。
如《金刚经感应传》记载,有沙门法藏,曾写经八百余卷,至唐武德二年,“偶染一疾,昏寐中,忽见金刚神,手执经一卷”,对法藏说:“我今授汝金刚般若经一卷,汝若至心能写此经一卷,流通读诵,互用之罪,悉皆消灭”,“言讫不见,俄而疾愈”。法藏“书写此经一百卷,毕世受持”,寿至九十九岁。临终之日,“延请大众看念《妙法莲花经》一七卷,《金刚般若波罗蜜经》一七卷”,“与大众相别,俄然化去”18。同时代高僧道宣《集神州三宝感通录》记载:有仁寿寺高僧道逊,于贞观四年“讲经及发题讫泣”,发愿“讲止于师子品”,“既至其品无疾而终”。其下葬之时,正值隆冬十一月,土地冰严,下尸于地,地生莲花而小头及手足各一”,“明旦视之周身有花总五百茎,七日乃萎”19。以上种种如此不可思议之事,必然带动了当时抄写佛经的热潮。更加之唐太宗昭告天下,多写经本:
遗教经,是佛临涅盘所说,诫勒弟子,甚为详要。
末俗缁素,并不崇奉。大道将隐,微言且绝,永怀圣
教,用思弘阐。宜令所司,差书手十人,多写经本,
务尽施行,所须纸笔墨等,有司准给。其官宦五品已
上,及诸州刺史,各付一卷。若见僧尼行业,与经文
不同,宜公私劝勉,必使遵行(出文馆辞林第六百九
十三卷)。20
又,道宣《集神州三宝感通录》记载:贞观五年,隆州巴西县令令狐元轨“信敬佛法,欲写《法华》《金刚》《般若》《涅盘》等,无由自检,凭彼土抗禅师检校,抗乃为在寺如法洁净,写了下帙”21。此件冯氏所藏的《妙法莲华经》第五卷的唐代抄本,末尾落款云:“中书令臣魏徴《重译妙法莲华经卷第五》,贞观六年二月十六日。”正是奉唐太宗的诏敕而抄写的,据上引唐太宗诏“宜令所司,差书手十人,多写经本,务尽施行”,“其官宦五品已上,及诸州刺史,各付一卷”,这正是魏徴抄写《妙法莲华经卷第五》的直接动因。
此件抄本书法整饬谨严,章法有致,一丝不苟,确实体现出抄写者足够的虔诚。与现今发现的《妙法莲华经》唐写本相比较,该文书的精致在其同类文书中也属难得之佼佼者。
冯氏收藏的这件《重译妙法莲华经》唐代抄本,为后秦(东晋)龟兹国三藏法师鸠摩罗什所翻译。《妙法莲华经》由西晋竺法护初次翻译,译名《正法华经》;到东晋时,由鸠摩罗什重译,名曰《妙法莲华经》;至隋代时,又有天竺高僧阇那笈多再次翻译,亦取名《妙法莲华经》。三个译本中,以鸠摩罗什的重译本影响最大,传播最广。有时为了与其他译本相区别,便将鸠摩罗什译本称为《重译妙法莲华经》。
此件文书,不仅具有重要的文化、历史和社会价值,还具有重要的语言文献价值。
一是为文字校勘提供重要参考。此件文书,作为唐人抄本,其校勘价值不言而喻。筆者仅以《大正新修大藏经》为例,以管窥其文献价值。《大正藏》:“况复有人能持是经,兼行布施、持戒、忍辱、精进、一心、智慧,其德最胜,无量无边。”22 此处“德”,冯氏藏唐写本作“福”。按上下文义,此处应以“福”字于义为长。又该经卷下文云:“尔时世尊欲重宣此义,而说偈言:‘若我灭度后,能奉持此经,斯人福无量。”此处的“福”字,《大正藏》与冯氏藏唐写本,均作“福”,无分歧。因而,从经卷上下文的相互联系来推断,更可以进一步坚证上文冯氏藏唐写本作“福”,优于今《大正藏》作“德”。
又《大正藏》:“是善男子、善女人,不须为我复起塔寺,及作僧坊、以四事供养众僧。所以者何?是善男子、善女人,受持读诵是经典者,为已起塔、造立僧坊、供养众僧。”此处“为已起塔”的“已”, 冯氏藏唐写本作“己”。揆之文义,作“己”于义为长。因为上文有“不须为我复起塔寺”,据此可知此处当为“为己造塔”,语义才恰切,而冯氏藏唐写本作“己”,正保留了当年佛经的原貌。
又《大正藏》:“若我灭后,诸善男子、善女人,受持读诵是经典者,复有如是诸善功德,当知是人已趣道场,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坐道树下。”此处“坐道树下”,冯氏藏唐写本作“坐道场树下”。联系上文有“当知是人已趣道场”,根据上下文义之间的相互联系,可知此处以“坐道场树下”,于义为长。《大正藏》或应后世传刻脱“场”字所致,而赖冯氏藏唐写本得悉原貌。
二是为俗字、异体字、古今字研究提供重要的信息。《大正藏》:“众鼓、伎乐,箫、笛、箜篌,种种舞戏。”舞,冯氏藏唐写本作“儛”。舞、儛,异体字。又如《大正藏》:“燃香油酥燈”、“薰油常燃之”,燃,冯氏藏唐写本皆作“然”。然、燃,古今字。又《大正藏》的“萬”字,在此件冯氏藏唐写本中,一律皆作“万”。如《大正藏》中的“或有大菩薩,將六萬恒沙”、“如是诸大众,一心求佛道。是诸大师等,六萬恒河沙”、“千萬那由他”、“萬亿诸弟子”等“萬”字,冯氏藏唐写本均作“万”。萬、万,古今字,高昌文书中多混用,使用不定。又《大正藏》:“周匝常照明”,匝,冯氏藏唐写本作“帀”。匝、帀,古今字。
当然,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偌长的《妙法莲华经》长卷,抄写者也难免有所疏漏。纵观这件抄本,有三处抄写疏漏:一处是脱字,原卷第78列:“若自书、若教人书,复能起塔,及造僧坊、供养赞叹声闻众”,参校《大正藏》,此“众”字后脱去“僧”,原卷应作“众僧”。第二处是错字,原卷第31列:“弥勒菩萨摩诃萨,如八千恒河沙诸菩萨等心之所念”,参校《大正藏》,推敲上下文语义,此“如”字,应为“知”字之误。第三处是错漏行。第29列,抄手“不见不闻如是大菩萨摩诃萨众”中的“如是”,误为“如来”,于是在第30列,又加以重新抄录。但或许由于紧张的缘故,抄手却将接下来的经文又漏抄了一列(漏行原卷第30列至31列之间):“从地踊出,住世尊前,合掌、供养,问讯如来。时”,此十七字,正是当时一般经卷抄写中一列的数字。瑕不掩瑜,上述三处细小的疏漏,不足以影响该件文书整体的珍贵价值。
三、文书的题跋及价值
正如前文所言,冯永轩先生获得古高昌文书后,自此他将其视为最重要的藏品,多次邀学者题跋:抗日战争在鄂东避乱期间,邀请国学大师王葆心撰“高昌出土唐人写经”横幅,落款“七十五叟王葆心”,为1941年或1942年撰。在安徽任教时,1945年文物学者孙百朋作跋;抗战胜利后任教西北大学,1947年请西大历史系关百益教授题词;回武汉后,1953年又有篆刻大家唐醉石题诗。
王葆心(1867—1944),字季芗,号悔堂,湖北罗田人。民国初年历任北京图书馆总纂,湖北国学馆馆长,武汉大学教授。1932年任湖北通志馆总纂。1938年武汉沦陷后,避归家乡,从事鄂东乡土史地考察。经学、史学、文学均有研究,尤长方志学。著《方志学发微》、《续汉口丛谈》、《再续汉口丛谈》等。1944年病逝,董必武后来题“楚国以为宝,今人失所师”,以表墓门。23
关百益(1882—1956),原名探谦,字益斋,河南开封人,满族。京师大学堂速成师范馆毕业。曾任河南优级师范学校校长、河南通志馆纂修、河南省博物馆馆长、国立西北大学历史系教授等职,著有《河南金石志图》、《四字石砚斋砚谱》上中下3册等。书法宗魏碑,擅行、楷、隶书,风格雄厚质朴,是民国间河南书法大家。24 关百益为冯永轩古高昌文书题跋云:
中国西陲,地高土燥,宜于藏经。古代真迹,埋
于地下者,不可胜计。自宣统以来,发见者夥矣。其
优者尽属西人运至法国博物院,惜未能见。其藏于北
平大学者,尚有数千卷。罗叔言师所藏亦千余卷。其
余藏于各家者,或数百卷,或数十卷,不可枚数。以
有年月,有书人姓名,墨色黝明,书法隽整,而首尾
完备者,为最宝贵,否则,不足贵也。其年代有汉,
有三国,有晋,有西秦、西凉,皆甚少见,而北魏则
渐多,而唐为尤多。北魏笔法挺拔,几无卷不美。唐
则书法不一,有美有不美。
今永轩先生所得残经一片,无首尾,审其字迹,
盖唐之中品也。聊备一格,已自罕有,宜什袭宝之。
岁在丁亥三秋,开封关百益题。
关百益在题跋中,对高昌文书保存至今的原因加以分析,随即对高昌文书发现后的流传情况、书法价值略加介绍。而“罗叔言师所藏亦千余卷”,不啻为重要信息。倘若其叙述可靠,那么可以大为丰富敦煌学术史的书写。
罗叔言,即罗振玉,为敦煌遗书传播中的重要人物。敦煌藏经洞遗书发现后,在罗振玉的一再坚持下,清政府才决定将敦煌遗书押解至北京25,构成今天国家图书馆敦煌遗书的馆藏。同时,罗振玉也是早期刊行、研究敦煌吐鲁番文书的重要学者。林平和称誉说:“罗氏于敦煌写卷之致资搜购、刊行,审订及考校,莫不勤勉精研,且论作丰硕,堪称敦煌学泰斗。”26 据林平和研究统计,“罗叔言自宣统元年从北京苏州胡同法人伯希和处获悉敦煌石室写卷,讫民国二十九年五月十四日逝世,此间先后共计三十一年,皆极尽私人之财力人力,从事于敦煌石室写卷之搜购珍藏,移录或取得影照本,编辑印行传播,整理考校等,罗氏所搜购珍藏之敦煌写卷数量情形,据其跋识文所记与硕学鸿儒所言,计有宣统二年(1910)购自燕市之《春秋后语·秦语》残卷、《太公家教》、《大云无想经》残卷,民国二年(1913)春购自日本之《道家书》残卷、《望江南》《菩萨蛮》词,民国十一年(1922)所得之后唐天成残历(大唐同光四年具注历)、《老子义》残卷,又购自津沽之僧肇《维摩诘经解》残卷二种,得自江阴何氏之《刘子新论》残卷,民国十三年(1924)购自津沽之《南华真经田子方品第二十一》残卷、《降魔变文》、《维摩诘经讲经文殊问疾变文》、《欢喜国王缘变文》之三种佛曲,《叹五更》、《天下传孝十二时、禅门十二时》之三种俚曲,《天福四年残历》、《淳化元年残历》等十六种,以及贞松堂藏西陲秘籍丛残三集三十七类五十五种残卷。若除去重复,则罗氏所搜购珍藏之敦煌写卷,仅六十余,然以私人独资,且辛勤搜购存藏,至为可贵也。”27 据此,足见私人独资搜购敦煌遗书之不艰辛,罗振玉三十余年,殚精竭虑搜集敦煌遗书,也仅六十余件,可见上述关百益题跋所云“罗叔言师所藏亦千余卷”,盖为坊间不实之词。罗氏所编辑刊行的敦煌石室写卷十书,计196种,除重复刊行之29种,则为167种。即使是刊行之数量,也与“所藏亦千余卷”之说相去甚远。
又,值得注意的是,关百益提及冯永轩先生的古高昌文书:“今永軒先生所得残经一片,无首尾,审其字迹,盖唐之中品也。聊备一格,已自罕有,宜什袭宝之。”指出其弥足珍贵的价值。不过,从他的“残经一片,无首尾”等叙述看来,他经眼的应该不是唐贞观六年魏徵重译《妙法莲华经》卷第五长卷,而是另外一件古高昌文书(详后)。倘若他看到这幅长卷,或许会更加振奋。
唐醉石(1886—1969),原名源邺,字李侯,号醉农、醉石,别署醉石山农,湖南长沙人。工书法,篆书得于两周金石及秦刻石,隶书融会汉碑之长,书风静穆古雅。精篆刻,宗秦汉,受西泠八大家影响颇深,作品规矩而不滞板,谨严中带生动。西泠印社早期社员,创建东湖印社,任首任社长,有《醉石山农印稿》。
唐醉石为冯氏古高昌文书题咏的是一首长诗。全诗共三十句,一韵到底,并夹以小字自注:
高昌环大山,四时无雪雨。
遗黎属汉魏,因避乱迁自晋代。积世安居处。见
北史熙平、高昌遗使朝贡请求内徙诏。
文字同华夏,尘室画尼父。
尘室画鲁哀公问政孔子像。时高昌即有毛诗、论
语、孝经、历代子史集置学宫,子弟以相教授。
奉教佛兼儒,经典费搜补。正光元年,复遣使求
借五经,诸史许之。
兵燹防未然,文物慎收贮。
器藏山谷间,代远迷处所。
古物宁终弃,写经复出土。
陈陈佛典中,断片襍论语。
入地几何年,不随草木腐。
匪关神物护,壤燥故如许。
公私皆有藏,西人尤好古。
当年辇载去,如何任携取。
半线而仅存,尚堪辨毫楮。
吾子偶口得,同人快先睹。(笔者按,此句有脱
字,疑为“然”字)
缄庋置中箱,吉光留片羽。
其落款云:“永轩先生出示唐人所书残经卷子属题。癸巳小寒长沙唐源邺。”题咏诗的前两句赞叹古高昌的独特气候,是高昌遗书得以保存完好的关键;其后六句,描叙古高昌国实为汉魏遗民,虽然因避晋乱,远居大漠,但一直以来与中原文化交流密切,深受中原文化的影响。中间十八句,逐层叙述敦煌吐鲁番文物的关闭、保存、开启、流传的历史进程。以诗歌的形式,将敦煌吐鲁番文物的历史简单勾勒而出,可见诗人的功力。末四句,交代永轩先生获得的文物瑰宝,并与之同赏的欢快情形。
孙易(1912—1960),又名孙百朋,安徽寿县人,古文字学家,1945年前后,与冯永轩先生同时任教于安徽学院。20世纪50年代任安徽省博物馆文史部主任。孙易冯氏古高昌文书题跋云:
吐鲁番,即古之高昌。自西汉以还,为西疆重镇,
中原文物多萃集于兹。是以此邑陈迹遍布,车免近中西
考古之士,群趋撢检,所出古物,太半为西人所辇归,
而存于中土者寥寥。
胜朝宣统时,吐鲁番鄯善间之吐峪沟有大宗古代
写卷出土。见于王晋卿《新疆访古录》者,有北凉写
经残卷、北凉佛说菩萨藏经残卷、蠕蠕永康五年写经
残卷、趜氏所抄三国志韦曜华覈残传、梁萧伟写摩诃
般若波罗蜜经、梁大同元年金刚般若波罗蜜残卷、唐
武后时写经残卷、唐久视元年弥勒上生经残卷。日人
羽田亨所著《西域文明史概论》载日人橘瑞超在吐峪
沟发掘之《西晋元康六年诸佛要集十住论》、《论语》
断片。
予在乌垣,尝与段季丞孝廉相往反,见其藏有高
昌出土写卷,有为南北朝时物,有为李唐时物。予得
一见诚幸事也。惜未制作拓片,广播士林。
迪化柴君,世居吐鲁番,锡予家藏高昌出土写经,
长约尺余,与季丞孝廉所贮校之,其为唐物无疑。
吐鲁番四时无雨,壤土高燥,故地下之物,累久
弗损。闻柴君云:“当出土时,有长至数丈者,有破
碎为屑片者。长者多置陶器内,碎者杂于尘土中。予
将此经制为卷,用便收藏耳。”
永轩先生酷好金石,与予同具嗜痂之癖,间出示
所藏唐人写经卷,并为之跋,嘱书于后,予欣然以应,
时中华民国三十四年也。意廔弟子孙易拜书。
从题跋内容来看,孙易对于当时敦煌吐鲁番文书的流传情况,了解比较丰富。他不仅列引到王晋卿《新疆访古录》、羽田亨《西域文明史概论》等著作中记载的相关古敦煌吐鲁番文书情况,而且还得到较多的一手资料。如他从段季丞处看到的敦煌吐鲁番文书,有南北朝时物、有李唐时物,又从迪化(今乌鲁木齐)柴氏获得“长约尺余”的唐代写经,以及他从柴氏处所闻悉敦煌吐鲁番文书最初出土时的状貌,都是今天弥足珍贵的敦煌学术史资料。
时至今日,冯氏藏墨刊布天下,世人有幸目睹这件唐贞观六年魏徵重译《妙法莲华经》卷第五长卷的真容。但可惜的是,孙易上述题跋中提及的段季丞、柴氏等诸家收藏的这些古代遗珍,竟不知“花落谁家”,也不知是否尚在世间。行文至此,不由得令人扼腕长叹。由此也更加反衬出冯永轩先生当年着意收藏这些高昌文书的卓识,以及今天刊布传播的弥足珍贵。
四、冯氏集藏的其他高昌文书
冯永轩在新疆所获古高昌文书,共有五件,最完备、精美者为唐贞观六年魏徵重译《妙法莲华经》卷第五长卷,《翰墨丹青》已经刊布,另外四件由于各种原因尚未刊布,今承蒙冯天瑜先生美意,先睹为幸,谨略述如下,以俟高明。
第一件为吐蕃文书,原卷单面抄写,似为卷轴装,从左至右,横排书写,与今天白话文改革后的书写方式相同,具有极为宝贵的文献价值。原卷分为七大段,每段约十九行,段与段之间有乌丝栏分开,书法整饬精美。原卷首尾完整,首行有单独标题,末尾有署款。据伯希和回忆,敦煌藏经洞的吐蕃文书相较于梵文、回鹘文写本要丰富一些,大约在一千公斤左右。除斯坦因、伯希和等劫去一部分外,绝大部分仍存于国内,主要收藏在敦煌、兰州等地(参见图1)。28
第二件似为粟特文书,原卷仅存一纸,单面抄写,从右至左,竖排书写,首尾完整,似分为三首作品,每首作品之间以大段空白相间隔,第一首共两列,首列似为标题;第二首共五列,末尾似有署款;第三首共三列。原卷有多处涂抹污损的痕迹,似为文书的草稿。粟特文书数量较少,弥足珍贵。据统计,法国伯希和盗走的法藏敦煌西域文书共约9000件,其中敦煌文献7000件,而粟特文书仅30件(参见图2)。29
第三件为汉文佛经《妙法莲华经·信解品第四》,原卷首尾不全,起“[其家]大富,财宝无量”,讫于“甚适我愿。我虽年[朽]”。残卷书法精美,上文关百益题跋所云:“今永轩先生所得残经一片,无首尾,审其字迹,盖唐之中品也。”大概是针对此件文书而言的。他所经眼的或为冯氏藏墨中的该件文书(参见图3)。
第四件为汉文佛经《妙法莲华经·观世音菩萨普门品第二十五》,原卷首尾不全,残存二十四列,每列约十七字,列与列之间有精美的乌丝界栏。残卷起“受持观世音菩萨名号,得如是无量无边福德之利”,讫于“即现妇女身而为说法,应”,中有两处破损。书体楷法可观(参见图4)。
总而言之,冯永轩先生新疆之行,所获五件至宝,实为古文物收藏界之幸事,我们期待它们能够引起学界的足够重视,并期盼高明进一步研读,使这批珍贵的高昌文书充分地彰显出它们的價值,嘉惠学林,泽播世人。
注释:
① 冯天瑜编撰:《翰墨丹青》,长春出版社2015年版。
②③④⑤⑥⑦2324 冯天瑜编撰:《翰墨丹青·弁言》,长春出版社2015年版,第2、2、6、10、10、11、11、11页。
⑧ 《新唐书》卷1《高祖纪》。
⑨ 《新唐书》卷2《太宗纪》。
⑩ 《续高僧传释慧净》,《大正藏》第 50 册,第0441c页。
11 《大乘庄严经论》,《大正藏》第 31 册,第 0590a页。
12 袾宏:《梵网菩萨戒经义疏发隐》,《卍续藏》第 38 册,第0209a页。
13 唐太宗:《造兴圣寺诏》,《广弘明集》卷28。
14 《金刚经会解了义》,《卍续藏》第25册,第0217b页。
15 《溥光》,《四十二章经序》,《大正藏》第39册,第0516c页。
16 释慧琳:《一切经音义·妙法莲花经音义卷第二十七》,《大正藏》第 54 册,第0481c页。
17 白居易:《苏州重玄寺法华院石壁经之碑》,《白居易集》,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448页。
18 《金刚经感应传》,《卍续藏》第 87 册,第0485b页。
1921 道宣:《集神州三宝感通录》,《大正藏》第 52 册,第0428c、0428a页。
20 了童:《唐太宗文皇帝施行遗教经敕》,《遗教经补注》,《卍续藏》第 37 册,第0631b页。
22 鸠摩罗什译:《妙法莲华经》,《大正藏》第 09 册,第0045c页。
2529 刘进宝:《敦煌学通论》,甘肃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261—263、220页。
2627 林平和:《罗振玉敦煌学析论》,文史哲出版社1988年版,第2—3、4页。
28 林家平、宁强、罗华庆:《中国敦煌学史》,北京语言学院出版社1992年版,第552页。
作者简介:钟书林,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湖北武汉,430072。
(责任编辑 张卫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