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海纪事（组诗）

宋长玥

马莲滩：一个男子身陷往事

秋天豁然洞开。男子从里面掏出黄金，一把

秘密春秋，生活的形骸

倒映在天空，他从马莲流淌金汁的草尖

扑向太阳底下，

扑向通红的乳房。

翻开昨夜：衔着蓝花的女子

坐在月亮上面。往事遥不可及，

小红手掀开木窗，

却被八月困在幽深难测的夜晚。

多少个秋天，男子徘徊窗外草原

心上扎满焦灼的碎片。

日子走到马莲滩，

忧伤和幸福的秋天逶迤向北。

男子抖掉草屑

穿上太阳，看见黑夜深处

一个盛开的蓝衣女子，粲然一笑

又归寂寞。

竹固寺的中午

寺门半掩，曾有人夜半独归，

一袭红衣染红白雪。

而今不知去向，疑是今天中午的风声

掩埋了他的行踪。

他骑着阳光，

甚至走出了我的记忆：那夜

一两片雪恍如世界的心事，

竹固草原挥着大风

努力割开黑夜，他听见黎明的血

滴在竹固

像春天的炸雷。他的心跳了一下。

竹固寺的中午，阳光蹲在寺门

旃檀在寺里生长。小男子

把自己裹在宽大的红袈裟里，

看见对面的白塔

和一个背影

逐渐模糊。

深峡谷：去东海的路上

剥开八月的外壳，

一片片脚印在去往东海的路上

暴露。长路飘摇。绿衣女子探身峭壁，

心事青翠，

她站在高处，

看到世界苍茫，比今天清楚。

比我……困惑。

……沉默……

似有秋近之声。

阳光蹲在她的右肩喘息，

绿衣女子不堪沉重，岁月的重量

无人消解，它在心里握把尖刀

刮下的一块肉不是良心。

难道我已伤害了她？

——西北 西北 西北

我吞下太阳，

却不能喷出一团火。

乱海子：一对鸳鸯

太阳的鞭子抽打草原。

门源的怀里，乱海子生下两只鸳鸯，

我的两颗心，

一颗是黑夜

一颗是白天。草尖上翻滚的太阳，

你把我放在大陆架上，

感到黎明弓起身子，像一个大男子

身上沾满黑夜。

两颗心，一个是鸳鸯，

一个还是鸳鸯。

……但爱的温床何以是乱海子？

一滴女子的泪水？她踟躇湖边的背影

包含一段往事。

一片月光。

一盏灯。

一壶酒。

一个人。

一堵风。

天上草原：今夜我将还乡。

今夜我在远方。

今夜我背着睡熟的太阳。

黄昏中眺望岗什卡雪峰

大地暗下来。只听见武步噌噌，

但大地暗了下来。

——是青海男子的西北？

一次隆起。

一夜无眠。

一次惊悚。远征后英雄的背影？

他感到大地震动，

他举臂：想从地平线下掏出太阳。

在永安古城遗址

他在天边行走。

无人知晓今晨一匹白马将他惊醒。

无人知晓。仅仅是一匹白马，

一段时光消失的尖叫刺痛了他。

他惊悚，

猛然回头：一个男子立于城下，

太阳从身后穿透他，

彼时，黎明从牛乳下升起，

大地深远，未来的新娘

在草原预演人生大剧，而主角

立于城下，

太阳从背后穿透了他。

向前。被白馬惊醒的男子

看见了破败的城门。

通往草原的一段土路

他走向北方，在接近黎明的黑色大地上，

他是黑夜的灯盏，

北方的更夫。他是谁？他去哪里？

青海男子走在通往草原的一段土路，

感到天下压，而地隆升，

他问自己，徒有沉默之状。

这将是一次远行？心灵的放逐？

悲壮的征伐吗？青海男子听见岩浆翻滚

日月更迭，伤口砰地胀开：

难道你没有在大地上旅行，

观察前人的结局是怎样的吗？

而在高处，在通往草原的一段土路，

青海男子仍在行走。

他把太阳抱在怀里，

把明天穿在身上。他说——

让意欲者悔过自新吧 ！

大 野

大野：我听见命运匆匆赶路，而大野荒芜。

我听见匆匆赶路的男人一声长息。

大野静极。

——当佩带牛头面具的男人无语向天，当无语

向天的男人沿一条寒路走向乡土，我预见的生

活能否为落难者敞开一扇门椟？我预见的男人

绕过孤鹰的城堡，留下一行飘荡的脚印。

太阳说：这个男人就像历史。

重复：我在冬天看见的景象

男人走过雪地不知冬天已至。

男人尚为坠入血河的一匹老马暗自伤情。

倘若昨天是一枚射向旷野的箭镞，

一盏幽暗的孤灯，

一声叹息，

一杯浊酒，

男人怎知寒冬已至，

伤者无数？

但寒冷已沁入骨髓。

丹噶尔凋落的六朵梅花，

独自探春。

一匹马

那马突然回头，眼底落日滑坠南山渐失媚红。

而苍茫横空如矢直射内心。

我惊怵：大高原真是炼炉？

那马已老。不堪背负一源暮色。

那马……在梦乡……独嘶，万里风雪夜一样退逝。

江湖传言：宝剑先于英雄生锈，

一个男人隐退，

那马孤独。

那马……向黎明走去。

请赐给他太阳的秘密

青海男子独步高地，有飞行的欲望。

有沉默的状态。有攀高的勇气。但他只是向前

承受八方荒凉而不出一声。

他的头顶黑发渐稀，前额广阔。

内心一炷火焰，一堵滚滚狂风，

一夜沉寂。一场大雪。男人。男人。

男人就是太阳赐予天地的秘密？

现在，暗歌被困在喉管。

请听他赞美世界，

生活底部的篇章。

请看他选择的词：

如果春天沉缓降临，

幸福……铺盖，

四十支玫瑰打开舞台，

他的迟疑和决然上升到黎明，太阳的汁液穿过骨头，

把秘密和血液连接起来。

大地颤栗。

男子孤独。

如果他选择感谢，世界啊，他会感谢什么？

母亲的乳房？父亲的大手？女儿的心灵？

或者被弃的黑夜？但他选择沉默，

四十朵玫瑰的绽放和升起。他选择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