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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水之书

2017-04-18徐春林

雪莲 2017年5期
关键词:周敦颐黄庭坚书院

鹿 柴

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清明是物候上定义的时节。天,很蓝。云像淡描的画。嫩黄的小花闪闪烁烁,像小提琴上一粒粒金黄的音符,明亮的曲调在空气中颤抖。瞬间,我听见了种子破土的轻吟,嗅到了花香的清幽。

应朋友之约,去辋川鹿柴踏青。当随人潮痴痴地跌进美得心痛的圣地时,我仿佛置身唐朝,一个盛产诗歌的年代。“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王维和他的千古绝句《鹿柴》,就如曼妙的音符轻快地在我的脑门上跃动。

四月的暖风,如同河水一样,涓涓流淌。鹿柴是一片绿洲,连空气都是甜的。我彻底被她那无法抗拒的力量慑服了,身与心,顿时瘫软如泥,沉醉如酒。

我是多么希望在这样美好的季节里,像王维一样长久隐居山中,写着清幽的绝俗。把那远山的落日、狭窄的村巷、晚归的牛羊、田间的雉鸣、倚门候望的老人、荷锄闲谈的农人,诗化在简单的田园生活中。

我知道自己在做着千年美梦,我是太过思念诗人,太过喜欢鹿柴了。自己日夜苦思着的诗句,在这里经不起推敲,是何等惭愧,又是何等悲苦?诗魂的绝响却让我有了另外的理解。

鹿柴左侧有一条小道。沿着小道往前走,前面越来越陡峭,越来越凶险,就在我担心无路可走时,却意外发现枯藤树下隐藏着一个隧道。我豁然明白,车到山前必有路。人生可不是如此?当一扇门在为我们紧闭时,另一扇门却已悄然打开。领悟到这些道理后,我对鹿柴有了另外的敬仰。在我看来,鹿柴不仅是一首传世的诗,还是参禅悟道的净土。

当四月的阳光倾泻于萌芽的麦田,我会记得有一位诗人,曾在春天里平静地诞生,又于春日安稳地离去。物序轮回,周而复始。这位生于大地的诗人,最终又魂归大地。面朝着鹿柴空旷的天穹,我总是在想,或许,这就是诗人最好的结局。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告诉他们我的幸福/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我将告诉每一个人……

这是诗人海子的传世佳作。每次读他的诗都很激动,非常喜欢。它超越时空,被许多人铭记,它是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是对善良人们的祝愿。海子已经走了,他的诗还活在我们心中。我知道,海子的詩不属于他自己,只属于蓝天下广袤的大地。

我想问,人世间,有几人会把自己置于死地?谁不畏惧死亡?佛说,生不由自己,死由不得自己。

海子不同,生不由自己,死却是自己决定的。一个天才诗人,他对世界的理解方式是,只有空间的存在,没有时间的概念。他在有限的时间存在中,对无限的时空采取极端的自杀来燃烧生命的最大能量。这点于我们而言是多么的不可思议。在鹿柴,你能发现这个不寻常的角度,能够寻找到诗人心灵的足印。

王维和海子在时空上的距离是遥远的,但他们的对话不会受到阻碍。出生和死亡都是在特定的生命空间里,诗,证明他们都来过这个世界。在春暖花开的鹿柴,在某一处的石凳上,他们正谈笑风生。

每到清明,我就无比怀念王维,怀念鹿柴,怀念海子。清明是我生命里的一个特定符号。忍受生存的焦虑和空虚,寻找生存的勇气和毅力,这也是我谋划鹿柴之行的直接缘由。

轻风拂过,花枝婆娑,暗香悠然浮起,在鹿柴的小道上,似乎每一个细胞都浸泡在淡雅的芳香里。让多愁善感的文人,浮想联翩。攐开门窗远望,岖嵚上春草生兮萋萋。“龙德而隐,不易乎世,不成乎名,乐则行之,忧则违之……”,《乾卦》里的这句诗可以表达我此时的心境。

一个现实生活中人,不能长居鹿柴。世俗难免会改变红尘。“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随着时光的翩跹,连啼鸣的鸟儿都变换了种类,我们在回望青春年华时,难道没有半点感怀吗?

记得那年的清明,春雪还掩埋着杨柳的枝条。我站在修水的河岸边,看着水中的倒影,如痴如醉,欲辩已忘言。我仿佛听见临湖的窗子传出一曲春天的奏鸣,于是,我对春天和诗歌的向往有了一个明媚的、灿烂的依托。

时光流逝,经历了岁月的磨炼,我终于明白,原来长大的我们都曾走过雨季,都曾憧憬在鹿柴的路口,相遇一位陪伴自己走过风雨的、走出迷茫的人。他们或许是王维、或许是海子,或许是内心的精神缩影。

薄暮降临。抖落一身残尘,踏上归来路。回望鹿柴,树木越来越矮小。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我也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濂溪访莲

濂溪书院临修河而居,寂寂幽幽。

书院门前,横挂着一幅石雕壁画。壁画中人物形象精细准确,宏伟建筑的构图精巧,皆与宋画一脉相承。周敦颐与苏门四学士,如佛的莲花静坐其中,绝世而独立。

不远处,一池清水满莲蓬。莲香扑鼻。“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我去时,庭院静悄悄的。看不见一个人影。刚跨进书院大门,就意外发现这里聚集着一群读书人,像是在此处等人。等谁呢?莲,还是周敦颐?瞧,大伙那紧张的神情!我想,大概怕是误了观赏莲花盛开的时机。

宋景佑三年(1036年)的七月,正是莲花开放的时节。年仅20岁,饱读诗书的周敦颐(今湖南道县人)被任命为洪州分宁(今修水县)主簿。

可谁又知道,在这偏僻的江南小城,寂寞的异乡深处,斜倚楼台,却是柔肠一寸愁千缕。年轻的主簿临风而立,轻合双眸,神思着家乡的潺潺濂溪水。

一个月悬高空的夜晚,微风四起,远处有莲香飘来。夏至的莲塘,有着喜事一般的热闹。一朵朵花儿从花骨朵里跳出来,俏皮地与路人窃窃私语。这“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莲,带了几分醉意,依次拂过了三月的流水,笑语人声以及那些禁不住春天蛊惑而荡漾的心。

原来这世间的莲、世间的花都可以理解为警幻之姝。她们的存在就是要让人类在运交中体会种种的虚妄、绚烂与丰富。看来,这花是红尘里最让人心花怒放的天意啊!有了这次“艳遇”,雨雾朦胧的黄昏,在莲池边岸,就有了才子与莲的深情对话。“清莲啊,你出淤泥而不染。我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这也是周敦颐在提醒自己,老百姓是天,要时刻想着百姓。他清理户籍,清廉勤勉,深得民心。分宁一时百业兴旺,政通人和。周敦颐因为清廉正直,襟怀淡泊而很快被百姓爱戴。

宋庆历二年(1042年)周敦颐在修水县城东门外、修河对岸风景优美的旌阳山麓创建景濂书院,设堂讲学,收徒育人。书院门前的修河,如玉带般蜿蜒而来,酷似其家乡的濂溪。于是,周敦颐又将景濂书院改名濂溪书院。书院分三重:讲堂、尊经阁和文昌阁。院内祭祀孔圣人塑像。从此,濂溪书院远近闻名。

事实上,周敦颐一生坎坷,四处奔波,受尽了折磨。可他无论生活如何拘挫,始终没有放弃办学堂。如宜春的“宗濂书院”,吉安的“云冈书院”,赣县的“清溪书院”,湖南郴州的“周茂叔书院”,湖南零陵的“拙堂”,湖南邵阳的“邵州州学”,四川合州的“养心堂”……后人为了纪念其学说、人品、为官,重建书院时,全部更名为“濂溪书院”。相关史料记载,修水濂溪书院是周敦颐亲自创办最早的书院,也是周敦颐本人唯一以“濂溪”命名的书院。

“水陆草木之花,可爱者甚蕃……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一代名人混迹于山水之间,他暂时还感觉不到这个世界对自己的诗文有极度温暖的回应,只能在寂寞中惶惑。

而在此时,全国的各家书院都更名“濂溪书院”。周敦颐因而成为北宋著名哲学家,被学术界公认为理学派的开山鼻祖。

“周敦颐与黄庭坚认识吗?”我突然脑海跳出北宋诗坛第二把交椅、土生我修水的黄庭坚,就奇怪地问院长。“当然认识。周敦颐比黄庭坚大一辈,两人常友好往来。多次在一起饮酒,品诗。”我想,或许这是上天的馈赠。周敦颐不仅与黄庭坚有着深厚的情谊,对江西这块土地也无比眷恋。他把一生里最美好的时光,几乎全部奉献给了这块异乡的土地。

晚清时期,后人为了纪念周敦颐和黄庭坚,就将濂溪书院更名为“濂山书院”。修水人把“濂山书院”当成了文化的标志。有了这“濂山书院”,修水变得更有文气了。

如今的濂山书院早已修葺一新。四壁合围,高墙环堵,朱门红墙,一对门墩守着一代代人在里面生長,把生命喂养得强壮,让生命静守着它的雄奇和贵重,也静守着它的牢靠和厚实。阳光把旧时的影子,照进了文人的墨迹里。

今夜,我想以北斗星作酒盏,一醉方休。醉了。天更黑了。有流星落在了南山崖下。流星是文星下凡,濂山书院里灯火通明,书声琅琅。

南崖的高度

南崖是一座位于修河水岸,历史悠久的文化名山。

居立南崖山下,你会觉得有一种无形的东西,在慢慢向你靠近。然后包裹着你,过滤着往日的时光。

“夏则夜。有月的时候自不待言,无月的暗夜,也有群萤交飞。”这是季节里属于南崖的情趣。细数千年,多少名人静居南崖陋室与书为生,以萤火虫为伴,不知隐忍了多少人世的炉火等待。

宋庆历二年(1042年)周敦颐在修水县城东门外、修河对岸风景优美的旌阳山麓创建景濂书院,设堂讲学,收徒育人。书院门前的修河,如玉带般蜿蜒而来,酷似其家乡的濂溪。于是,周敦颐又将景濂书院改名濂溪书院。书院分三重:讲堂、尊经阁和文昌阁。院内祭祀孔圣人塑像。从此,濂溪书院远近闻名。

清幽的南崖,古木参天,藤萝满径,是读书参禅的宝地。

黄庭坚年幼时仰慕周敦颐为官清廉的秉性,来到濂溪书院读书。他在书院里晤对素壁,用生命的全部概括书写的全部。他在醉意的非正常状态下书写,在僧人的怀素后写道:“苑边花外,记得同朝退。飞骑轧,鸣珂碎。齐歌云绕扇,赵舞风回带。严鼓断,杯盘狼藉犹相对。”夜深人静立于莲池,赏池中圆月,品人间世事。

当一个满载着传奇色彩的“佛”字铺陈在虚实渐化的时空里,那些永远躺在历史典故里的故事也就栩栩如生起来。

据说,“佛”字是黄庭坚用来镇邪的。不足2个平方米大小的佛字雕刻在水之上,峭壁之下的。听说当时南崖下有个渡口,此段水流湍急,深潭阴险,行船经过此地时经常会莫名其妙翻船,船翻后船上的人自然落水,不少坐船人无辜送了性命,成了水下亡魂。一次黄庭坚经过此地,提笔在悬崖峭壁的中间写了个大“佛”字。果真自从有了佛字以后,这段水系太平了,再没有发生翻船死人事件。

离开濂溪书院后,黄庭坚做出了惊人的抉择,不息皇权和家族的压力,宁愿弃官也要追寻正义。公元1083年,黄庭坚再次回到了修水。船舶停靠南崖,远眺着修河两岸烟囱中徐徐流出的青烟。不禁触景伤怀,炉火相伴,岁月无痕,掌心化雪。有炉火的地方,醇香浓郁,回味悠长。

然而,在时代凋落的季节,笔墨是无法挽回它衰败的宿命的。在朝代轮回的舞台上,经历诸多磨难心性的黄庭坚,始终没有逃脱命运的刻薄。公元1105年,满腔愁怨的黄庭坚客死宜州贬所。黄庭坚去世后,南崖下的修河水隐退,从此再也无人行船。

持守一种信仰,需要足够的力量支撑。我们听到只是穿越时空的默然苍立。红尘与佛心并存,默默地注视着晴明景和的时光。

1983年,南崖下修建了黄庭坚纪念馆。行书长卷《砥柱铭》等影响世界的作品,雕刻成碑文镶嵌在岩壁上。南崖也就永久地成了修水人信奉的佛地。扑翅的百鸟,也在这落巢扎了根。

在九百七十年后的一个夏天的温暖的早晨,我在南崖下仰望一座名山的高度。我发现,南崖的高度,是思想的高度,是艺术的高度。

个人的历史,从来就不属于当下的时刻。岩石的墨迹早已脱落,草木却诗意盎然。“洒泪谁能会?醉卧藤阴盖。人已去,词空在。”

附身扒在南崖的石头上细细凝听,有梵音从远处来,如一片云,一缕风。

黄龙禅秋

立秋了,黄龙禅风纯如幽兰。

秋天的黄龙寺,古朴优雅,长影环树,尽显佛门胜境之清静。

黄龙寺始建于唐昭宗乾宁二年(公元895年),宋治平三年洪州太守程公孟重建,明洪武五年,僧自如又重建,清朝亦再建。几建几废,黄龙寺在阴暗和光亮的历史中异化和败落。

唐宋年间,黄龙寺香火一直很旺盛,声名传播千里之外。吸引了日本佛学前来寻踪,于是黄龙寺树立了“禅宗祖庭”的地位。

我对黄龙寺的景仰,是从黄庭坚开始的。某日,脚踏黄龙,在进山的路口,我细细触摸黄庭坚的手书“黄龙山” 。指尖间蓄积穿透一切翳障,也隐约觉触深沉的古远。

回想起来,我不止一次来过这里。每次来的感觉都不一样,每一次我都会站在山下细想。当心灵完全沉浸在黄龙寺素雅的佛音时,摈弃浮世的包袱,将自己随身的物什,一一装进布袋,锦囊秘咒般封存起来。

我顿时清醒,静穆的佛像像是朝着如潮涌般走来的朝拜者微微含笑。在这块佛教的圣土上,我将自愿接受“五戒” 。用禅的修为,把一切的杂念过滤于脑后。便情不自禁地双手合十,虔诚祈祷。

山有些深远,每天都会有人来这里朝圣。生命在这里变得清澈透明。我仿佛看到了:苏轼、黄庭坚、张商英、徐禧等一大批文人墨客刚刚离去,山外又传来了曾巩、陆游笑谈而来的声音。

他们给黄龙寺留下了什么?墨迹雕刻在岩壁上,像是灵魂诗意的俦伴。我静默着字的缝痕,拖曳着生命的本质。在岁月的深处,持重出新的沧桑。

真正的悠远不在于长,而在于深。我心安静默,倘若某天怀揣的心事,也雕刻在岩壁上,让后来者“观” ,那又该是怎样的感叹?

这只是我的想象,也许一梦千年后,谁也不知道我来过,或者我变成了黄龙山的一片树叶。静默着来来往往的人,也静默着一去不复返的时光。

一个雄伟的建筑群,没有人为摧毁,也許历经千年不腐。但却是几次乱云飞渡,重锤利斧挥舞,庞大的建筑群瞬间粉身碎骨,只有背靠山脚的一栋“黄龙古刹”侥幸逃脱覆灭厄运,但房脊上的瓦片和壁画统统被砸毁。唯有左侧的一口观音井,也许是他们觉得没有什么值得动手的地方,得以苟全。伫立井边,忽然明悟,黄龙寺的命运,不也是世人的悲喜吗?黄庭坚贬官回乡,再到黄龙寺时,不禁发出了“白发苍颜重到此,问君还是昔人非”的感慨。

光明只将眼睛睁开一条缝,黑暗便开始忐忑。扰攮世间,唯有黄龙寺是安静的。

历史远未终结,在人间留下印记的逝者,依然用思想和感情汇成存在感。有名叫心廉的法师远道而来,说要将震古烁今的黄龙学说传遍世界。

我去的时候,法师已经外出了。去了哪呢?我没有问。在我的心路,大概知道了他的去向。

夜幕降临,轻纱漫滤一般,越过时空,给这庄严的法堂镀上了一层余晖。呼吸与身影,亦真亦幻,我点燃香火,朝着佛祖跪拜。

秋到黄龙。清风萧瑟,半醉乌巾。此刻的我,身无长物,已在三界之外。那些挥之不去的躁动,伴随着飕飕凉意已不知所寻。

【作者简介】徐春林,笔名大手。1981年7月生,江西修水人。文学硕士。江西省作协会员,中国国土资源部第二届签约作家。曾在《人民文学》《当代》《诗刊》《文艺报》等报刊发表200余万字。作品被《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名作欣赏》《中篇小说选刊》等选载。著有散文随笔集《山居羊迹》《芳亭记》等四部;长篇小说《白虎鄞都》《活火》等五部。曾获中国当代文学奖、中华宝石文学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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