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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灯笼

2017-04-18马汉卿

中国铁路文艺 2017年4期
关键词:疯女人哥哥妈妈

马汉卿

黄坚庭晚上做了个梦,梦境很奇怪,不知道是白天,还是晚上,也不知道是上午还是下午,场景是雾蒙蒙的,几步开外就看不见人了。有个女人站在火车站候车室门口向他招手,叫他过去。黄坚庭看不清楚她的面目,若隐若现,想走近这个女人,但就是迈不动腿,双脚像注了铅一般重如千斤,他只能在地上挪动,慢得像蚂蚁爬。女人很急,叫他快点,手比划得更加激烈。黄坚庭也很急,越急越走不动,走了好半天,终于能看清女人的面孔了,女人却消失了。黄坚庭也醒了过来,他在想,梦中的女人到底是谁?突然觉得是他去世20多年的母亲!天呀,他都快要忘了母亲的样子了!他已经很少梦见母亲了,也记不清多久没梦到母亲了,梦中的母亲想要向他说什么?小时候,黄坚庭在外面玩耍,忘了吃饭,忘了回家写作业,母亲就站在门前呼唤他,向他招手。这个动作他太熟悉了,他却快忘了母亲的形象。母亲长得什么模样呢?黄坚庭在脑海中慢慢思索,母亲慈祥的面容一点点清晰起来,以至于在下半夜3多钟,黄坚庭就完全清醒而没了睡意,一直躺到天亮。

黄坚庭是糕饼店的老板,每天都很忙,用忙得像走马灯来形容一点都不为过。这天因为下半夜失眠他就早早起来,先到户外活动了一阵,就回来忙早餐,然后准时七点钟出门。黄坚庭是开着摩托车出门的,他要赶到本市最繁华街道上的皇朝糕饼店。此时的马路还不算很拥挤,洒水车刚刚洒过水,地面上还是湿漉漉的,汽车疾驰而过,溅起一层细小的水雾。风吹在路边的树叶上,翠绿的叶片哗啦啦地摇出阵阵芳香,玉兰花在清晨的阳光中绽开了美丽的笑容。

这座城市在近几年变得十分繁华,人口急剧膨胀,高楼大厦如雨后春笋,拔地而起。城市另一个繁华景象是车辆迅速增多,几乎是一夜之间,红绿灯下就排起了长龙,堵得水泄不通。最要命的是七点半到八点之间,送学生上课的汽车与上班族的汽车挤在一起,多得像蚂蚁一样。因此,黄坚庭必须在七点半之前,赶到皇朝糕饼店。

黄坚庭在本市有10家店铺,分布在新老城区。在本省其他城市,有20余家连锁店铺。皇朝糕饼店是最大的一家,他的办事机构就设在这里,平时都是在这里处理商务。但今天黄坚庭似乎运气不好,刚上路不久,就与一辆出租车撞在了一起。“哐当”一声巨响,黄坚庭趴在地上了。他想爬起来,腿疼得伸不直,只能坐在地上,抚着受伤的腿。黄坚庭有私家车,还是豪华车,但他很少开汽车。开汽车太麻烦,堵车、停车都是头痛事。所以,他多半开摩托车,大路,小路,巷子,都能走。但现在更大的麻烦降临了。

汽车司机的光头从窗口伸出来,冷漠地看着。黄坚庭长得比较瘦小,骨架子也小,整个人是一副文质彬彬的模样,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给对方造成威胁,因此,这个司机撞了他,摆出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黄坚庭特恼火,他说:“你撞了我,连车都不下?”司机说:“谁撞谁要交警来判断,你说了不算。”黄坚庭很想痛骂司机一顿,不管是谁错,过来扶一把,总是可以的吧。但是,黄坚庭说不出话来。他只要激动、愤怒,就无法把想要表达的意思说出来。他激动的特点是嘴唇发抖,手也跟着抖动。因此,在情绪波动的情况下,他尽可能保持沉默,用愤怒的眼睛盯着对方。

這时,一个披头散发、蓬头垢面、浑身散发出臭味的疯女人冲过来,扶起黄坚庭,冲汽车司机破口大骂,口齿之伶俐,声音之尖锐,像开机关枪,令周围路人纷纷驻足观看。疯女人说话语速太快,而且不是本地口音,也不是普通话,大家根本听不懂她骂什么。但是,黄坚庭听懂了,疯女人的口音是黄坚庭老家的方言。疯女人骂:“司机瞎了眼睛乱开车,良心坏了,是你家兄弟,你敢撞过来吗?你这个有人生、没人教养的野孩子……”

周围的人被疯女人的愤怒逗得哈哈大笑起来。司机嘟哝一句:“这年头连疯子都管闲事了,真他妈怪事。”开着车跑了。

围观的人散开后,疯女人把黄坚庭扶起来,搀到路边坐下,又把摩托车搬到路边。疯女人力气蛮大的,她不懂推摩托车,就用力拖。黄坚庭想对疯女人说声谢谢,但疯女人已经走到路边,坐在花坛边上,更加愤怒地骂着过往的车辆,可见疯女人对路上飞驰的汽车有着极端的仇恨。黄坚庭拦了辆出租车到医院检查,拍了X光。医生说腿骨裂了,需要治疗。黄坚庭的腿上打了石膏,缠着绷带,回家休息,伤筋动骨一百天,至少得三个月。

此后,黄坚庭就撑着拐杖,坐在糕饼店门前看闹热,有时也处理一些生意上的事情。紧挨着糕饼店的是南街百货大楼,楼前经常搞一些促销活动,彩旗飘舞,人头攒头。今天,促销活动结束后,地上铺着一层花花绿绿的广告纸,夹着食品包装袋、矿泉水瓶、餐巾纸,一片狼藉。有个女人在捡广告,捡了很多,抱在怀里。

黄坚庭以为是捡废旧物品的,后来发现是那个疯女人。疯女人是何时出现在路边的,过去没有注意过,好像也没看见过。估计过去待在某个收容站,或者精神病院,现在突然跑出来了。疯女人身上奇脏奇臭,估计很久很久没有洗澡了,头发是一团一团的,脸上满是污垢,衣服辨不出色彩,看不清穿了几件,破破烂烂,有好几层。也看不出她穿了几条裤子,裤子套裤子,腰上扎了根破旧皮带。黄坚庭每次看见这个疯女人,都会想,人的生命力是非常顽强的,疯女人成天捡路边的食物填肚子,有时是捡垃圾桶里的弃物,却还在路边走来走去,骂骂咧咧,凶巴巴的,精神状态很好,没有生大病的样子。

疯女人把广告纸抱到路边,埋头做着什么。黄坚庭叫出个员工,拎了一包糕点,送给女疯子。女疯子看了看糕点,没有动,继续做手上的活计。

黄坚庭因没事,就看着女疯子。一会儿,女疯子居然做出个很好看的纸灯笼。她把纸灯笼放在路边,看着,呵呵笑。有几个小学生放学路过,马上抢走。疯女人呵呵笑,满心欢喜。又埋头做,做好一个就被拿走,又呵呵笑,开心而快乐。

第二天一早,黄坚庭撑着拐杖从店里出来,看到惊奇的一幕,路边的树上挂起了一长串灯笼,花花绿绿,随风飘舞,蛮好看的。显然是疯女人昨天晚上做的,却看不见她的身影了。

中午放学,一群小学生看见了,把灯笼扯下来,每人分一个,拿在手上玩耍,欢呼雀跃而去。有个灯笼被风吹到黄坚庭的脚下,他捡起来看。看着看着,突然感觉这纸灯笼他从前做过。但是,岁月悠悠,三十年弹指一挥间,他有没有折过这种纸灯笼,已经陌生了。

黄坚庭细心谨慎地把纸灯笼拆开,再按着纸的折痕,恢复原样。于是,他的记忆闸门被打开了。小时候,妈妈给过他无穷的爱与乐趣。妈妈长得很漂亮,脸白白的,五官秀气,身段苗条。妈妈很喜欢唱歌,对生活充满了乐趣。她穿的衣裤,色彩柔和温暖,搭配很讲究,给视觉以舒适之感。而且腰是腰,臀是臀,凹凸有致;在忙家务时,一边哼着歌曲,一边把衣服洗完了、地板擦完了。妈妈不但手巧,还聪慧、伶俐,会做很多好吃的,仅用一种芋头就能做出许多花样:芋包、芋饼、芋饺、芋面条、芋粉条、芋果等等。用油炸之后,就能变出更多品种。有一年春节,妈妈用芋头做了整整一大桌食品,足足有三十几种。邻居朋友都过来参观,发出阵阵惊叹,忍不住要分享。妈妈总是欣然请大家品尝。妈妈能用纸做很多玩具,比如,各种各样的鸟类:鹰、鹤、喜鹊、猫头鹰。然后是船:小船,大船,炮舰。灯笼呢,有圆形三角形方形六角形的。现在,黄坚庭做的是六角形灯笼,就是妈妈亲手教他做的。做法比较复杂,纸的质量要好,经得起折叠。黄坚庭读小学时,参加折纸游戏大赛,做了六种不同形状的灯笼,获得了大赛一等奖,让他很是风光一次。

黄坚庭脑子里闪过个念头,这个疯女人怎么会做六角形纸灯笼?而且说一口他老家方言。他突然有个感觉,这感觉与昨天晚上的梦境重叠在一起,令他浑身一震,一股冷汗从后脊梁流下来,却不敢往深处想,就起身撑着拐杖去找疯女人。但是,奇怪了,找来找去没有找到。而且从这天开始,疯女人就消失了。黄坚庭想,一个疯子,不可能总是待在一个地方的。

三个月后,黄坚庭的伤好了,他开着汽车奔跑在公路上,为生意奔忙。黄坚庭不是本地人,他的家在距离这个城市三千多公里以外的一座城市。他是铁路工人的后代,家就在铁路边上。小时候,他与同学没事时,就在火车站转来转去,对铁路、火车,有很深的感情。长大后,一心想当个铁路工人,当火车司机,或者当乘警,每天南来北往地跑,跑遍祖国大江南北,是多么美妙的事呀。但是,阴差阳错,他后来从事的职业与铁路毫无关系。大学想考铁道学院,却考了个地方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一个鸟都不拉屎的乡镇农机站。他只干了半年就辞职下海走人了。

他是跟朋友戴建明到此地做生意的。戴建明是大老板,他只是个帮手,类似助理。戴建明的生意本来很旺,涉及超市、餐饮酒店以及运输行业。但是戴建明心太大,大就大吧,却不务实,搞“标会”,就是民间集资,他做会头。结果某一天,资金链突然断裂,梦中的高楼大厦顷刻间哗啦啦地倒了,一夜之间成了穷光蛋。欠了很多债,这辈子也还不清了,戴建明就玩起了人间蒸发的游戏。那些债权人到处找他,找了几个月,把能找的地方都找了,结果还是杳无音信。有的人说是自杀了,也有人说是逃到外国去了。

黄坚庭也不知道戴建明躲藏到何处去了,他曾说过想自杀,一了百了。也说过要逃到国外去躲债。究竟在哪里,无从知晓。那些债权人找不到戴建明,就威胁黄坚庭,把他关在一间屋子里,要他供出戴建明的藏身之地。黄坚庭说他不知情,怎么解释都没用。他被饿了五天,奄奄一息的他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了。后来,他们就放了他。

身无分文的黄坚庭開始了打工生涯,到超市当搬运工,到酒店端盘子。他想回到故乡去,但一时买不起车票。就想,等凑够了钱,就回家。有一天,他用身上少得可怜的钱,在糕饼店买了个面包,蹲在街边狼吞虎咽之后,遇上了店老板。在跟戴建明做生意时,黄坚庭认识了这个钱姓老板,在酒桌上喝过酒。钱老板非常惊讶,黄坚庭怎么流落街头了?黄坚庭就把经过说与钱老板听。

黄坚庭在糕饼店做得很用心很卖力,时间长了,钱老板觉得黄坚庭是个做事的人,就让他管理业务。有一次,有个顾客买蛋糕时,发现蛋糕上面有一只蚊子的尸体。客户哈哈大笑起来,装腔作势地指着蚊子哇哇大叫。黄坚庭抱拳拱手,一个劲儿赔不是。他把客户请到隔壁的咖啡厅,一边安抚客人喝咖啡,一边自己掏钱赔偿。客户本来是想敲诈一下店家,但黄坚庭的诚恳与坦承,让客户无话可说了。黄坚庭是用人心换人心,换来了客人的心悦诚服。这件事是钱老板亲眼所见,他远远地跟着黄坚庭,看他怎么处理此事。黄坚庭是把店里的事当作自家的事来处理,这样的人,是可信赖的人。

还有一次,黄坚庭与钱老板处理一些事情,拖到半夜才从店里出来。当时两个人都很疲惫,关了店门就走了。但是,钱老板回到家准备上床睡觉时,突然想起有个烤箱好像忘了拉下电开关。钱老板十分不好意思地说,都下半夜了,还得叫他再跑回店里一趟。然而,黄坚庭说,他已经在店里了。他也是想到好像有台烤箱没关电,于是就赶回店里。果然是没有关电闸,如果持续烤到第二天,很难说不会发生火灾。这件事让钱老板对黄坚庭完全放心了,“这是个可托付重任的人”,这是钱老板的评价。后来,钱老板把很多生意上的事让黄坚庭帮助打理。再后来,钱老板基本待在后台不管事,全由黄坚庭经营主管。

有一天,钱老板突然要出国另谋发展,就把所有糕点店转让给黄坚庭。黄坚庭压根没钱接收店铺,他说:“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钱老板就做出了大胆决定,先把店铺交给黄坚庭经营,赚了钱后再还给他。这确实是个大胆的决定,完全是出于对黄坚庭的信任。黄坚庭对钱老板的信任表示了由衷的感谢。他一再推辞,对这种非亲非故的托付,他感到了沉重的压力,生怕辜负了钱老板的一片心意。钱老板说:“我为什么不把店铺转让给别人而托付给你?我是不愿看到自己辛苦树起的牌子毁在他人手上。我看好你,你就放手去做,亏了,算我的,赚了,我们平分。”信任,是最好的鞭策,也让黄坚庭有了重新站上人生舞台的信心。于是,黄坚庭就这样走上了创业之路。成功之后,他想,钱老板是做大事的人,心胸宽广,放得下,拿得起。你想,有几个老板会把店铺白白交给一个手下人经营,如果黄坚庭把赚的钱卷跑了怎么办。这种事,在当今社会上,每天都在发生。

这一年,黄坚庭把糕饼店生意做到了小学、中学、大学,因为质量过关而受到好评,被教育局认可,被政府指定为“放心餐”。由此,他赚了个盆满钵满。黄坚庭把钱还给了店老板的家人。店老板的家人把黄坚庭的为人事迹反映到工商管理局与报社,那些做宣传的人不失时机地宣传黄坚庭诚信经商的风尚,工商管理局还授了块牌匾给黄坚庭,就挂在店门前,上书:诚信老板,放心店铺。

这块牌匾为黄坚庭赢得了荣誉,生意如芝麻开花节节高,财源滚滚而来。数年过去了,黄坚庭生意越做越大,成了名副其实的老板。老实本分的黄坚庭依然坚守着做人的朴实、真诚,他有奔驰车,住的是别墅,却从没有炫耀过。他的妻子,就是店里的打工妹,现在帮她管理财务。

这天上午,天气预报通知,将有台风经过本市,因此,马路上空荡荡的。黄坚庭从糕饼店出来,驾着摩托车往家赶,一路风驰电掣。狂风吹得很猛烈,路边的树木疯狂摇晃,几个食品包装袋,被风吹得在高高的空中飘飞,直上直下,像气球。突然,一棵大树上掉落下一段朽木,不偏不歪,正好砸在黄坚庭的摩托车上,车子失控,一头撞向路边的栏杆,黄坚庭滚到了路边。

路过的行人、车辆都是看一眼就匆匆离去。黄坚庭呻吟了几声,动了一下手脚,感觉手脚都还正常。这时,有个人跑过来,把黄坚庭扶起来。黄坚庭最先闻到的是一股强烈的异味,他不用看就知道扶他的是多日不见的疯女人。

疯女人把黄坚庭扶到路边,就冲路上来来去去的车辆怒骂。她以为黄坚庭是被车子撞了,把一腔怒火泼向过往的车辆。黄坚庭想告诉她是自己运气不好,被树砸了,与那些过往的车辆无关。但他说了她未必能听得懂,就没说。黄坚庭看着疯女人,最近一段时间她到何处去了?为什么他出了事,她就突然出现了?这还真是件怪事,黄坚庭想来想去想不明白。他不是个迷信的人,他不拜菩萨,不求财神,脚踏实地老老实实做人,老老实实做生意。还在戴建明老板手下打工时,他就见识了戴老板是如何迷信的,家里最醒目的地方摆了一尊巨大的镀金菩萨,摆放在厅堂里,还请来和尚开光;正对门口的墙上,是一尊巨大的财神爷。戴老板每谈一笔生意之前,都要在菩萨面前跪拜,都要在财神爷面前叨叨半天。他欠了很多钱,还不起了,还在菩萨面前长跪不起,求菩萨保佑那些债主快快倒霉,不要来找他逼债。然而,人间的事,只有人自己来完成,谁也帮不了忙。戴老板最终走麦城,是他缺乏明智,读书太少,平时有空余时间,除了找朋友喝酒,赌博玩女人,其他什么都不会。像审时度势、揆情度理、市场预测、行情平估、员工培训、品德教育等,从来不闻不问。加上他心智迷乱,在纷繁的世事中理不出头绪,胡子眉毛一把抓,只能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然而,面对人生这个复杂的课题,黄坚庭还是相信命运的。命运是什么?机遇是什么?以他的理论水平,无法做出更精确高深的解释。他有自己的看法:命运是一系列偶然与必然因素组成的。偶然的因素是无法确定的,也无法说明白,就像命中注定的某件事,你躲不掉也求不来,哪怕你抱着菩萨睡觉,一天跪24小时,也保佑不了你。比如说,假如不是他口袋里只有几块钱,只够买一个面包,而不是一碗炸酱面、一份套餐,那他就不会坐在路边吃面包,就可能遇不到钱老板,他的人生就会是另一个样子。如果他口袋有一张车票钱,他就回老家了,他的后半生就是另一种活法。这就是命运!偶然的机遇,给他带来了人生的转机。而必然的因素是他认真做人,为人经商绝不投机取巧,亲历亲为,总结别人失败的经验,弥补自己的短板,一步一个脚印往前走。

他两次骑车出事,疯女人都出现在现场,第三次疯女人会不会出现?黄坚庭想,冥冥之中,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把他与疯女人联系在一起,他的命运与疯女人是不是有不解之缘!?

有一天晚上11点多,黄坚庭骑摩托车回家。这条大街距他家很远,是老城区,街道不宽,行人也不多。他突然想,他此刻如果跌倒,疯女人会不会跑过来搀扶他?他觉得这个想法很可笑,但黄坚庭决定试一试。于是,他选择一个路面还算宽的地方,突然车头一歪,摩托车滑倒在地上。黄坚庭就势滚到路边,还没看抬起头,就有个人冲过来,一股难闻的味道随之而来,他的心为之愕然,怔怔地看着疯女人,吃惊地张大嘴巴,半天合不拢。

疯女人照例是把他扶起来,然后怒骂路上的车辆。而黄坚庭的心里开始了翻江倒海的奔腾,他不能回避这个一而再、再而三出现的疯女人。疯女人渐渐消失在狂风之中,而黄坚庭的心一阵阵抽紧,他不知道要该怎么办。站在风中许久,看看大雨将至,便骑上摩托车赶回到家中。风更大了,雨也下来了,风夹着雨,抽打着玻璃,发出激烈的噼噼叭叭声,仿佛玻璃随时会破碎。黄坚庭想到了疯女人,不知道她躲在何处避雨避风,她会不会回到这一带呢?他的心莫名地躁动不安,人也变得烦躁起来,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至深夜。

日子不紧不慢地过去了,黄坚庭心里时不时想到疯女人。为什么会想到疯女人,他心里很清楚,却不敢对任何人说,疯女人太像他妈妈了。不是人像,人无法辨别了,因为疯女人多时没有沐浴,脸上像戴了个面具。是口音很像。然而,每个操故乡口音的女人,都可能与妈妈很像!妈妈死去多年了,疯女人充其量是个很像妈妈的女人。这恐怕与黄坚庭那次的梦境不无关系,也就是那次的梦后,疯女人走进了他的视野。多少个夜晚,他望着漆黑的夜空,妈妈仿佛就站在距他不远的地方向他招手。随着年龄的增长,童年、少年的往事愈加凸显地出现在脑海中。疯女人的口音,无疑嵌入了他对妈妈怀念的情愫之中。

黄坚庭家里兄弟两个。黄坚庭性格比较懦弱、内向、胆小,哥哥则强势、强硬,甚至是残忍。哥哥经常欺负他,只要妈妈不在家里,哥哥就指使黄坚庭做这做那,有好吃的,都是哥哥霸占着。在黄坚庭的記忆里,哥哥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他敢杀狗杀猫,杀鸡都不用别人帮忙,自己抓住鸡,手起刀落,鸡头与鸡身子就分离了。有一次,黄坚庭与伙伴在田边捉蝌蚪,哥哥与另一个同学往这边走来。哥哥手上拿了奇怪的东西,一根竹竿,竹竿的一端是铁丝做的套子,类似于草原上的套马杆。黄坚庭问哥哥:“干啥?”哥哥说:“等下就知道了。”

有一只土狗在田边走走停停,哥哥慢慢靠近土狗,近了,扔了个红薯给狗啃,狗吃得津津有味。突然,哥哥手上的套子猛地套住了狗的头部,然后迅速收紧套子,土狗哀叫几声,就被哥哥拖离田边,往山坡上跑。黄坚庭目睹哥哥的行为,吓得浑身发抖。哥哥说:“这有什么好怕的,走,吃狗肉去。”哥哥把狗弄到山的那边,把狗吊在树上,然后十分熟练地剥皮、开膛破肚,再然后就点燃篝火,烤狗肉。

香喷喷的狗肉在山坡上飘散,引得大家情绪激动,口水直流。但是,从始至终,黄坚庭都是在恐惧中度过的,他看见别人吃狗肉吃得满嘴流油,他不敢吃。哥哥把狗肉撕下来,塞到他嘴里,他勉强吃一口,马上呃呃地呕吐。哥哥看他一副草鸡样子,踢了他一脚说:“真是个软蛋,将来能干什么?”那一年,他10岁,哥哥15岁。

妈妈也知道哥哥一惯霸道,欺负他,就经常教育哥哥,要爱护弟弟,他们是亲骨肉。但是,哥哥好像对亲骨肉没有感觉,对他还不如对外人更好,想打他就踢一脚,想骂他就说:“滚一边去。”妈妈是他的保护神,有好吃的,偷偷塞给黄坚庭。妈妈出去做客、串门,或者吃酒宴,都带着黄坚庭,目的是让他多吃一些。在黄坚庭的记忆中,妈妈喜欢抚摸他的头顶。这抚摸是他最温馨的港湾。

这天下午,忙完了手中的事,黄坚庭站到店门前看过往的行人。其实,他是在寻找疯女人。突然,在斑马线上,有个小学生被汽车撞了。汽车没有停下,疾驰而去。小学生惊恐地往路边爬,哇哇大哭。此时,疯女人一个箭步冲过去,像护着自己的孩子,把小孩扶起来,朝过往的车辆破口大骂,其暴怒之状胜过亲生母亲。

黄坚庭看着这一幕,记忆闸门豁然被打开:大约是8岁那年,有一次,他与哥哥过马路。哥哥被一辆汽车撞了,倒在路边。而他吓得蹲在路边哭泣。司机想逃逸,启动了车子。此时,妈妈刚好经过这里,怒不可遏地冲到马路中间,用身体拦住车辆。司机一副无赖的面孔,不肯赔偿,还想撞妈妈。妈妈抱着受伤的哥哥,毫无惧色,据理力争。妈妈的勇敢与无畏,获得了路人的同情与声援,最终迫使司机下车道歉,并赔了医药费。

黄坚庭觉得疯女人的行为与妈妈几乎没有两样,这就是说,这个疯女人曾经救护过被汽车撞伤的孩子!她至今记忆深刻,只要见到汽车撞了人,她必定会冲过去护着,并愤怒地指责司机的行为。

20多年前,妈妈在居委会做事,管财务。有一次妈妈一早上班,发现丢失了一万块钱。钱是锁在抽屉里的,但是,抽屉锁完好无损,也没有被撬的痕迹,钱却不翼而飞了。一万块钱不是小数目也不是大数目,但对一个居委会来说却是一笔可观的钱。居委会主任,包括其他工作人员,都怀疑是妈妈坚守自盗。妈妈怎么解释都没有用。此案报到派出所,警察来了几次查不出头绪,也怀疑是居委会自己人所为。那一段时间,居委会人人自危,谁都像是贼。于是,有人把气撒在妈妈身上。妈妈心情异常苦闷,觉睡不好,饭吃不下,整个人的精神都垮了。

后来,爸爸用家里的积蓄填补上了。爸爸是想帮妈妈走出困境,想不到起了副作用。居委会那群长舌妇,反而认为是妈妈贪污了,没有贪污你赔偿什么?但是,爸爸说,不赔怎么办?那些人背后议论,妈妈的嫌疑最大。结果,大家都不理妈妈,回避她,孤立她,最后導致妈妈精神分裂。

爸爸说,那笔钱绝对是被居委会女主任用计谋偷走了。只不过妈妈不是女主任的对手。妈妈也相信是女主任偷了钱,但却找不到证据。女主任是个非常厉害的角色,自恃上面有人,说话做事都很霸道。女主任一惯与妈妈作对,对妈妈的工作横挑鼻子竖挑眼,因为妈妈长得比她漂亮,又能说会唱,这就使因肥胖而丑陋的女主任醋意大发,任意压制打击妈妈,看见妈妈痛苦难受,她才能心平气和快乐。平时,看见上面来人了,女主任就是一副巴结讨好的嘴脸。对百姓、同事,就是另一副嘴脸。下面的人只要一点不让她满意,立即是一阵劈头盖脸的臭骂,骂人成了女主任发泄个人情绪的乐趣。可怜的妈妈,在这样的女巫手下混口饭吃,注定是要倒霉的。

母亲患病后,家里已没有钱为妈妈治病。疯后的母亲使家人苦不堪言,因为妈妈每天到处乱跑,逢人就说自己的冤情。家人每天为寻找她吃尽苦头。这时候,哥哥黄坚强好不容易谈了个女朋友。黄坚强个人条件不好,偏矮,胖,学历低,只读到初中毕业,在铁路系统的工务段做养路工,谈过几个女朋友都没成。现在终于有戏了,他没有时间花在疯妈妈身上,也懒得去找了,忙着与女朋友约会。好几次黄坚庭与爸爸找妈妈到半夜回来,黄坚强也约会回来了。他看见爸爸与弟弟累得疲惫不堪,就说,今后你们不用找了,她爱到哪随她去。

爸爸很生气,说,她是你妈妈,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哥哥也很生气,他说,我们尽力了,还能怎么样?而且,这要拖累到何时?哥哥还说,他的女朋友知道他有个疯子妈妈,都要与他分手了。爸爸没有声音了。后来,爸爸也失去信心了,任由妈妈疯跑。只有黄坚庭再苦再累也坚持着,一次次把妈妈从很远的地方找回来。

黄坚庭跑过去,把受伤的小孩从疯女人手上抱过来。他拦了辆出租车,送小孩上医院。疯女人似乎知道黄坚庭要干什么,刚才还是怒火满腔,此刻,立即安静下来,目送黄坚庭远去。

黄坚庭从医院回来,就去找疯女人。天快黑了,城市的灯光依次亮起来,慢慢地,灯光把城市装扮得红红绿绿,流光溢彩,马路上的汽车,组成一道壮观的车流。疯女人坐在花坛边上,静静地,目光凝视着远方。许久,她站走来,沿着街边慢慢走,走到一家饮食店门前。她停下来,看着门前一个蒸笼里的食物。黄坚庭突然明白疯女人是肚子饿了,他正想上前买包子给疯女人,店里走出个女人,递给疯女人两个包子,然后驱赶女疯子,走开,不要站在这里。疯女人拿了包子,往嘴里塞,慢慢走开。

黄坚庭打电话叫来一个女员工,交待她说,今后,这个女疯子的食物由店里包了。你必须找到她,并送到她手上。女员工很纳闷,问为什么。黄坚庭说,她可怜呀,你不是信佛教吗,我给你个做善事的机会。女员工呵呵地笑了,说保证完成任务。

妈妈失踪的那一天,黄坚庭至今还有一些印象。黄坚庭上学时,还看见妈妈坐在门口自言自语,他放学回来就不见了。爸爸找了几天就不想找了,因为累,烦,而且根本就不知到何处寻找。黄坚庭花了整整几个月时间,把城市乡村的角角落落都找遍了,就是不见妈妈的影子。但是,他不死心,一定要找回妈妈。有一年暑假,他准备出门找妈妈。黄坚强问他到哪里找。黄坚庭说,到周边几个县市区去看看。找不到,他就要永远找下去。黄坚强说,你真是个死脑筋,找回来又怎么样?不觉得是个累赘吗?

黄坚庭看着哥哥,像不认识他一样。但他还是独自出门开始了寻找妈妈的艰苦旅程。这个过程真的很累很苦,你没有目标,盲目得像无头苍蝇,到处乱撞。有时候找到乡下,天黑了,他舍不得住旅馆,也没有车返回,只能在田边河畔睡一宿。但他想,为了妈妈,只要他活着,就会找下去。

半年后的一天下午,正在上课的黄坚庭,看见黄坚强在教室外面向他招手。他立即跑出教室,问哥哥:“什么事?”黄坚强说:“派出所打来电话,说在郊区发现具女尸,外表特征很像妈妈。”他就跑去看了,果然就是妈妈。黄坚强打算叫他一起去见妈妈最后一面。当时爸爸正在外地出差,一时半刻回不来,黄坚庭就与哥哥赶往郊外。半路上,接到派出所电话,说尸体已经运到了殡仪馆。于是,黄坚庭又与哥哥赶到殡仪馆。妈妈身上盖着白布单子,哥哥叫黄坚庭上前看看,与妈妈告别。黄坚强把布掀开,黄坚庭上前看了一眼,顿时心乱如麻,浑身发抖,泪水模糊了双眼。也因为“妈妈”头发凌乱,遮住了脸。黄坚庭很想帮“妈妈”整理一下头发,以便看清楚些,但因恐惧而没有伸手出。其次是尸体开展腐烂,脸部已经变形,浓浓的药水扑鼻而来。哥哥说:“肯定是妈妈,不会错的,衣服裤子都是妈妈出门时穿的。”哥哥把他到拽到门外,说:“里面空气太不好了,简直让人有窒息的感觉。”哥哥指着妈妈说:“你看,那双鞋子,就是妈妈经常穿的。”妈妈的双脚露在外面。确实是妈妈穿过的凉鞋,黄坚庭很熟悉。停了下哥哥又说:“要尽快处理妈妈的后事,殡仪馆收费很高。”黄坚庭看着妈妈躺在白布下面,心中无限悲痛,脚一软,跪了下去,不由得放声痛哭。

哥哥却非常淡定,没有一点悲伤,他说:“你不用这么伤心,像妈妈这种情况,早死早托生,对她,对我们,都是一种解脱,有什么可哭呢。”但是,不管哥哥怎么劝说,黄坚庭都无法克制崩溃的情感,心中的痛像刀割一样,泪水止不住地流淌。是黄坚强把他搀扶着站了起来,坐到边上的凳子上。妈妈就这样被烧成了灰。既没有穿一身新衣服上路,也没有家人为她痛哭。只有黄坚庭泪流满面,而这泪水,一直流了半个月,每每想到母亲悲惨凄凉的一生,他就止不住泪水奔流!

两年后,爸爸再婚了,哥哥也结婚了。黄坚庭因为寻找妈妈而耽误了学习,没有考上心仪的铁道学院,而是很远的一所普通高校。疯子妈妈渐渐淡出他们的生活。

这个疯女人是不是妈妈?可是,这里距离他的老家三千多公里呀。按当时的情况看,坐慢车要两天两夜,坐快车也要一天多时间。疯了的妈妈独自一人,怎么可能千里迢迢来到此地?不可能,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而且妈妈已经死了,他与哥哥都去看了。

黄坚庭从店里走出来,近距离看着疯女人。这一刻,黄坚庭内心翻江倒海地激动起来,这个疯女人或许就是妈妈!但这件事太詭异了。疯女人披头散发,蓬头垢面,一身破衣烂裳。留在黄坚庭脑海中的是妈妈年轻时的俊俏模样,以致于黄坚庭无法做出准确的判断。

这个晚上,黄坚庭失眠了。他想了一夜,想叫爸爸与哥哥过来辨认。但是,爸爸婚后生活并不轻松,后妈凶得不得了,爸爸怕得要命,成了后妈不花钱的男佣。而哥哥结婚后就很少与家人来往了,偶尔来了,就是向他要钱借钱。哥哥也不可能来了,既然他都认定妈妈死了,现在告诉他,这里有个疯女人可能是妈妈,哥哥根本不可能接受。

黄坚庭决定自己去认妈妈。

第二天,黄坚庭安排好生意上的事,就出来找疯女人。疯女人正坐在商场对面的路边折纸灯笼。她已经折好了一堆。从她身边走过的小朋友,随手拿走一个,她头都不抬,只是不停地做。黄坚庭走到她身边,拿起一个纸灯笼,看着。他想起了小时候妈妈教他做的纸灯笼,太熟悉了,太亲切了,这就是他小时候玩过的纸灯笼。黄坚庭突然大喊:“蔡翠花!”这是妈妈的名字,已经有20多年没喊过了,这一喊,几乎是石破天惊!黄坚庭的情感在瞬时就崩溃了,泪如泉涌,站立不稳,他是扶着路边的树木,才没有倒下。

疯女人蓦然回头,看着他,许久,呵呵地笑着。没错,疯女人就是妈妈!她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妈妈怎么会出现在这遥远的陌生城市?这是个无法解释的谜!

这时,一件奇怪的事发生了。有两个人过来拖疯女人,要拉她到一辆车上去。因为这座城市要创文明城,不允许繁华的街道上有这种蓬头垢面的疯子出现,必须清除驱赶。但是,疯女人不肯走,两个人就动手扯疯女人的胳膊,要强行拖走她。疯女人突然带着骂腔地喊道:“阿强,我不上火车,阿强……”疯女人的话城管听不明白,但是,黄坚庭听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阿强就是他哥哥黄坚强!从前,妈妈都是这样喊黄坚强的。天啊,是哥哥把疯妈妈拉到火车上!黄坚庭突然间明白了,20多年前,哥哥买了张火车票,塞进妈妈的口袋,然后把妈妈强拉上火车,任由火车把她带到遥远的城市。哥哥为阻止黄坚庭寻找妈妈,制造了弥天大谎。哥哥真是挖空心思处心积虑到了极点,借用一具女尸,找了双样式相同的凉鞋,穿在女尸的脚上。哥哥选择爸爸远行,没空见妈妈的时候。而他当时还很幼稚,没有勇气上前察看死后妈妈的真实仪容。而且黄坚庭想起来,在寻找妈妈的那些日子里,曾有同学告诉他,在妈妈失踪的那天,在候车室发现过妈妈与哥哥的身影。当时,黄坚庭压根就没往这方面想,还说是同学看走眼了。真的,谁会想到儿子在妈妈身上使坏!儿子把妈妈“流放”到远方的做法,堪称历史之最了。在当时的情况下,打死黄坚庭也不会想到呀!

哥哥的所作所为,就是怕疯子妈妈的拖累,被他的女朋友轻视,不能顺利娶妻!人心怎么能自私残忍到如此程度,真是天理难容!

“妈妈”坐在地上,被人强行拖行着。黄坚庭大喝一声:“住手!”那两个人莫明其妙地看着他。黄坚庭已是泪流满面,哽咽道:“她是我妈妈!”这两个人有点不相信,其中一个人说:“他们是收容院的。这个疯女人在收容院住了近20年了,因为门卫的疏忽,疯女人在一年前跑了出来……”

黄坚庭点头说:“她肯定是我妈妈,这中间的故事太复杂了,一言难尽,你们让我带她走吧。”黄坚庭走过去,牵着妈妈的手说:“妈,我是阿庭呀。”疯女人看着黄坚庭,一声不吭,静静地跟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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