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陵风云
2017-04-18朱泽举
朱泽举
“我没醉……谁说我醉了,我还能喝。”岳老三喝得东倒西歪的,说话嘴皮子直打哆嗦。朱孝国扶着他,嘴里胡乱答应着:“好好好,你没醉,先回去歇会儿再喝。”刚到岳老三屋门口,旁边钻出一个人来,是村里的傻妞。
傻妞看见岳老三的樣子,嘿嘿笑道:“三叔喝醉了,哈哈。”朱孝国故意吓她:“傻妞,赶紧回家,天黑了有猫猴子出来,专喜欢吃人的。”傻妞一下给吓到了,两手抱着头往家里跑去。朱孝国心想人傻了真可怜,推开门将岳老三扶到桌子前坐下,又给他倒了碗茶。岳老三“咕嘟咕嘟”喝了茶,酒才醒了几分。
朱孝国抬手看看洋表,叮嘱他早点歇息。岳老三胡乱点点头,朱孝国临出屋门,回头说道:“三叔,记得把门闩上再躺下,别让贼摸进来了。”岳老三又点点头,插了门闩沾上床板就呼呼大睡起来。
二更将近,门闩动了起来,一点一点向右边移过去。有人在用利器拨门!门开了,一个蒙面人轻轻走到床边,盯着床上的岳老三,手摸胸前戴的金锁,心道:“爹,娘——终于可以为你们报仇啦。”举起短剑朝着他刺了过去。岳老三疼得醒过来,见到黑衣人正要大叫,黑衣人一手捂住他嘴巴,短剑拔出来又刺了进去。岳老三浑身颤抖,两只手在空中乱抓,一下子将黑衣人脸上的黑布抓了下来,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孔!
“是你——”蒙面人冷声道:“是我!岳老三,人在做天在看。当年你昧着良心做下的事,以为别人都忘了,可是瞒不过老天爷。”岳老三呼吸急促,说当年的事我们有错,我只希望我死了之后,你能够放过其他人。
蒙面人恨啐一口,冷声道:“不可能!只要是‘白虎营的人,我一个也不放过!”好一会儿,蒙面人瞪着尸体正要离去,猛然想起岳老三临死前说话的时候,左手像是在动。
移开尸体的左手,食指已经被指甲掐破了,血迹斑斑的,床板上用鲜血模模糊糊地写了一个字。敢情是岳老三知道自己快不行了,想给“白虎营”的其他人留下线索。蒙面人拿件衣服沾了血正准备将字涂了,又觉得不妥。愣了片刻,蒙面人用食指沾血在血字上加了一笔,然后快速蹿了出去……
火烧人
过了一阵,门又被推开了。玉田儿摸了进来,小声自语道:“嘿嘿,三叔指定是喝高了,连门都忘闩了,正好偷几块铜板花花。”到了床边伸手摸到钱袋,拽下来正要走,瞥见岳老三瞪着双眼,胸口扎着一把短剑,鲜血躺了一床。
“啊——死人啦!三叔被人杀啦!”随着玉田儿半夜里的一声尖叫,马兰峪家家户户都亮了灯,老老少少都跑了过来。族长金老太爷望着床上的尸体,问玉田儿是怎么回事。玉田儿连忙将情况说了。人群中有人建议报官,金老太爷骂道:“报个屁官!溥仪皇帝都退位啦,到处兵荒马乱的,谁还管你这档子破事!”
人群沉默一阵,有人建议将朱孝国找来,他喝过洋墨水见过大世面,说不定懂破案。金老太爷点点头,派人将朱孝国找了过来。朱孝国见到岳老三的尸体也是一惊,勘察完现场后说道:“族长,岳老三是被人用短剑刺死的,而且刺了很多下。凶手肯定和岳老三有什么深仇大恨,否则也不会这么残忍。”金老太爷和众人一下就糊涂了,岳老三在马兰峪二十几年啦,平日里和和气气的,根本就没有仇家呀。朱孝国沉吟一阵,又问是谁最先发现尸体的。
金老太爷说是玉田儿,朱孝国问道:“玉田儿,深更半夜的,你怎么会在岳老三家里?”玉田儿支支吾吾,说自己想趁岳老三睡着的时候,进去偷几块铜板买果子吃,没想到见他死在床上,就嚷嚷了起来。
这时,金老太爷有了新发现:“朱先生,你看这里。”朱孝国仔细一看,见尸体左手下面盖着一个血写的“玉”字。朱孝国说道:“这个血字是岳老三临死前写的,应该和凶手有关。”人群中有人说凶手就是玉田儿,他的名字里有一个“玉”字,何况他平日里就爱干偷鸡摸狗的勾当,偷钱时被岳老三发觉了,起了争执所以就把他杀了。
玉田儿连忙大声叫冤。金老太爷说道:“不能单凭一个‘玉字就断定玉田儿是凶手。”何况玉田儿是个孤儿,从小在马兰峪长大的,偷个瓜摘个枣的还行,杀人的事绝对干不出来。朱孝国也觉得有道理,待人群散去后,重新检查尸体,在岳老三的腰间发现一块古怪的腰牌,上刻“内务府”三个字。
回到自己房中,朱孝国盯着腰牌发愣。原来岳老三是清朝内务府“白虎营”的官兵,腰牌正是身份的象征。这会不会和岳老三被害有关联呢?朱孝国想了很久,才沉沉睡去。也不知睡了多久,忽听有人砸门。朱孝国揉揉眼问道:“谁啊?”玉田儿嚷嚷道:“朱先生,贺老五身上着火啦!”朱孝国连忙跟着他来到村西的观音祠,四周已经围了一大群村民。
朱孝国拨开人群,见一个人啊啊大叫,浑身被大火包围着,好几个村民正忙着泼水,可惜已经来不及啦。没过多久,贺老五哀嚎着倒在地上,显然是活不成了。
朱孝国忙问怎么回事,一位村民说中午的时候,想着他自己的老娘最近身子不好,所以就到观音祠来给菩萨磕头上香,保佑老娘早日康复。贺老五当时就跪在菩萨面前,嘴里念念有词的,也听不清楚说什么。那村民也就没理他,就跪在他身旁不断给菩萨磕头,忽听“哧啦”一声,贺老五浑身就烧着了,然后他就大喊“报应啊报应啊”跳了出去,接着就给活活烧死啦。
朱孝国疑道:“贺老五好端端的跪在地上,身上怎么会突然着火呢?”那村民摇摇头,说观音祠里当时除了自己没有别人,贺老五身上突然就烧着起来了。
观音祠是村里人自己修建的祠堂,当中竖着一尊泥塑观音像,宝相庄严。供桌上放着一个香炉,也并无异常情况。朱孝国望望祠堂的上方,见到一注阳光射了进来,问道:“那里是个天窗吗?”金老太爷告诉他以前是个天窗,可老是漏雨,后来就给盖住了。只在晴天的时候才打开透气。
朱孝国“哦”了一声,将贺老五的尸体抬进屋里仔细检查,在尸体身上发现一块黑东西。朱孝国内心一颤,难不成又是一块腰牌?
白虎营
用水清洗后,果然又是一块腰牌。腰牌上也刻着三个字:内务府。和岳老三那块一模一样。敢情贺老五也是“白虎营”的官兵。朱孝国有了这一发现后,连忙叫金老太爷召集马兰峪所有的村民,当众说道:“大伙听着,经过查证,岳老三和贺老五都是前清内务府‘白虎营的官兵,他们身上的腰牌就是凭证。凶手很有可能是冲着‘白虎营来的,他们之间应该发生过什么事。谁现在身上还有这块腰牌,我希望他能站出来。凶手的下一个目标很可能就是他。”说罢将腰牌高高举起,众人议论纷纷,但却没有一个人承认自己有腰牌。
接下来的几天里,由于案情没有进展,朱孝国一个人闷在屋里愁眉不展。难道当年“白虎营”的官兵只剩下岳老三和贺老五啦?“白虎营”的官兵当年到底做过什么呢?让凶手事隔二十几年后还要跑回来寻仇?
月已中天,朱孝国提步走了出去。刚到村口,只见一人提着一个食盒,右手挑一盏气死风灯走了过来。朱孝国一闪身躲在草堆里,看清了却是金老太爷,这大半夜的他要去哪里?朱孝国轻手轻脚地跟在后面,一直跟到一片野地里。
金老太爷在一个堆起的大土包子前停下来,拿出祭品摆在土包子前面,又冲着土包子跪了下来。朱孝国略一沉思,看来这土包子是一个坟墓,堆得足有两丈多高。金老太爷一边烧着火纸,嘴里说道:“各位冤死的老少爷们,当年的事我对不起你们。但也不是‘白虎营的错,我们只是奉命行事。你们知道这二十几年‘白虎营的人是怎么过的吗?天天要遭受良心的折磨,没有一夜能睡个安稳觉啊。”
野地里寂静无声。金老太爷忽然站起身,嘴里大喊着“你们说话呀”,吼叫着说:“好啊,你们既然不肯原谅我,那也来杀我呀。我是内务府‘白虎营的统领金震彪!而且,你们修建的密道也是我泄密的。哈哈,有种你们来杀我呀!”
没想到金老太爷也是“白虎营”的官兵,照案情来看,凶手的下一个目标就是他。朱孝国的脑子飞快地转着,忽见不远处的茅草丛动了动,有人?会不会是凶手?等他三两步赶过去,那人早已经消失啦。朱孝国一愣神,回到土包子旁,说道:“族长,事到如今,请你告诉我‘白虎营当年到底做了什么?”好半晌,金震彪才吐露了一段藏在心底多年的往事。
当年为了给老佛爷修建清东陵,耗费了极大的人力和物力,光是墓道工就有好几百人。这些人都是从各地雇来的能工巧匠。历代帝王嫔妃的陵墓都藏有大量珍宝,为了防止陵墓给盗墓贼进去,所有参与修陵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清东陵的墓道工自然也想到了这点,于是他们在修筑地宫的时候,私下里悄悄修筑了一条密道,万一有什么突发事件,他们就可以从密道全身而退。
可令这些墓道工没想到的是,他们苦苦修筑的这条“活路”却成了他们的黄泉路。内务府副总管大人为了时刻监视墓道工的动静,早已神不知鬼不觉地在他们中间安插了一个“白虎营”的官兵。这个官兵立马将墓道工私自修筑密道的事上报了副总管大人。
朱孝国愣了愣,说道:“你就是那个告密的官兵?”金震彪闭上眼,点了点头。整个清东陵的工程结束后,一天夜里,“白虎营”接到副总管大人的一封加急密函,内容只有十一个字:墓道工格杀勿论,一个不留。一声令下,“白虎营”的官兵冲进墓道,开始屠杀墓道工。那些墓道工四下大乱,全部沿着密道往外逃去。他们万万没想到,密道的出口处早已布下了天罗地网在等着他们。
话说到这里,朱孝国心想墓道工极有可能还有后人,岳老三和贺老五八成就是被他们的后人杀死的。雷震彪接着说道:“我知道‘白虎营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的,就算墓道工的后人不来寻仇,老天爷也不会放过我们的。好啦,今晚我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啦。”趁朱孝国不注意,一头撞向一旁的一块青石上,登时头破血流。朱孝国大叫一声:“族长!”金震彪撞得一脸鲜血,显然是活不成了。
小公子
朱孝国将金震彪的尸体背了回去,设了灵堂。马兰峪的村民听说族长死了,都纷纷过来拜祭。所有拜祭的人散去后,朱孝国也上完香,叹口气退了出去。
午夜的灵堂里静得出奇。忽见一道黑影窜了进来。那黑影走到棺材旁,一手掀开棺材盖,瞪着金震彪的尸体,暗道:“不管你是真死还是假死,我都会让你再死一次!”手中的短剑刺了出去。
说时迟,那时快。棺材里的金震彪右手一抬,手中钢刀格住短剑,一个飞踢将黑影踢倒在一旁。门外朱孝国也闯了进来:“你就是杀死岳老三和贺老五的凶手!”那黑影也不说话,卖个破绽,跳窗逃了出去。
金震彪正要去追,朱孝国拦住他说道:“族长,不用追了。我已在马兰峪的各个出口加派了人手。凶手逃不出去的。你把村民们召集起来,我想我知道凶手是谁啦。”金震彪昨晚只是昏了过去,朱庆国救醒他后,决定将计就计用他诈死来引诱凶手现身。凶手复仇心切,不亲眼看到金震彪死了是不会相信的,果然就中计啦。
金震彪点点头,快速将村民们都召集了过来。朱孝国扬声道:“大家伙听着,凶手就在你们中间。刚才跟族长交手的时候,凶手的右手被刺伤了。所以我要检查你们的右手。”村民们没有异议,朱孝国开始一个一个检查,过了大半个时辰,仍然一无所获。
轮到傻妞啦,朱孝国盯着她的右手,没有伤痕,手腕的地方却有一块红色胎记。傻妞嘿嘿笑道:“哥哥,你看我没有伤的,我不是凶手。”朱孝国一把将她攥住,大声宣布傻妞就是杀死岳老三和贺老五的凶手!在场众人一片惊愕,根本不相信一个傻子会杀人。朱孝国说道:“大家伙既然不相信,我讲个故事,听完后大家伙儿就明白了。”
当年副总管大人被指派為修陵大臣,常年累月待在清东陵监工。他家的小公子很顽皮,非要跟着爹爹在一起不可。到了清东陵,小公子就认识了一个小丫头,是墓道工王木匠的女儿,乳名叫若兰。两个小孩经常在一起玩儿,感情很好。有一天晚上,小公子又跑到王若兰住的地方去玩,王木匠却拉住了他,说道:小公子,你跟我们家若兰这么好,将来一定要好好保护她。小公子年纪虽小,却狠狠地点点头。
接着该发生的事还是发生了。清东陵工程完工后,“白虎营”开始对墓道工进行屠戮,到处都是尸体。一部分墓道工从密道逃走后四散逃跑,官兵到处追杀。混乱之中,小公子看到了王若兰,趁人不注意将她藏在一个小洞穴里,并站在洞穴前面用身子护住洞口,躲过了官兵的搜查。
场上一时静得落针可闻。金震彪问道:“先生,可这跟傻妞有啥关系呢?”朱孝国没说话,从傻妞的脖子上摘下一把长命锁,借着火光,只见上面清晰地刻着两个字:若兰。金震彪惊道:“敢情傻妞就是当年王木匠的女儿王若兰!真像!我说刚见傻妞来马兰峪的时候怎么老觉得眼熟呢?”王若兰倒退几步,望着朱孝国说道:“你……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朱孝国淡淡道:“因为我就是当年的小公子。记得我第一次看见岳老三身上的腰牌时,就觉得眼熟。后来想想才记起来,那样的腰牌自己的爹爹腰上也拴着一块。那时候虽然年纪小,但是已经模模糊糊记事啦。加上金震彪讲的,让我渐渐回忆起了当年的事。”
朱孝国刚刚撒了一个谎,金震彪根本就没有刺伤王若兰的右手,他只是想趁机检查每个人的右手而已。跟金震彪聊天后得知,那些墓道工的后人只有一个活口,就是王木匠的女儿王若兰。毕竟过去二十多年了,而只有他知道她的右手手腕处有一块红色胎记,那是无论如何也抹不掉的。
王若兰一时愣在原地。岳老三当时被害时,已经猜到凶手是谁了,所以在床上写下一个血字。但是被王若兰发现了。她为了转移视线,巧妙地将“王”字添了一笔变成了“玉”字。当年现场清理墓道工的尸体,“白虎营”的人都在场,几百名墓道工只有一个活口,就是王木匠的女儿王若兰。所以岳老三是想告诉大家凶手姓王,就是当年唯一的活口王若兰。按常理来说,岳老三写“王”字的最后一横时,应该是气若游丝的,但是后来“玉”字的一点,却颇为有力,这点说不通。
岳老三死后,王若兰开始瞄准贺老五,知道他每天有佛前忏悔的习惯,悄悄在他的衣服上涂了硫磺,又在天窗上装了一层透明的西洋放大镜,不仔细看根本不易发现。时值晌午,阳光强烈,焦点刚好聚到了贺老五的衣服上,所以就着起火来。由于事发突然,王若兰来不及把西洋放大镜取走。所以被朱孝国发现了。
王若兰低下了头,趁人不备,闪电般扣住了金震彪的喉头,咬牙道:“没错!他们是我杀的,那是他们该死!这二十多年来我是怎么过的,没有一天不想着给死去的墓道工、给我的爹娘报仇。只要想到那个晚上,我就恨得咬牙切齿!”王若兰长大成人后,假扮成傻妞只身来到马兰峪,逐渐查清了岳老三、贺老五、金震彪的身份,于是复仇计划就开始了。
朱孝国也怒了:“若兰!你杀呀!有本事你马上杀了金震彪,杀了他就等于杀了你自己的救命恩人!”王若兰吼道:“什么救命恩人?你胡说!”
那晚,小公子用身子护住洞口,躲过了官兵的搜查,没想到还是被眼尖的金震彪发现了,正准备上来抓王若兰,小公子拼命地摇他的手,给他使眼色。金震彪犹豫了,这一对小孩经常在自己眼前晃悠,跟自己的孩子差不多年纪。善念一动,金震彪就没说出来,还指出一条没有官兵把守的路。王若兰顺着他指的路终于逃出清东陵,隐姓埋名活了下来。
待朱孝国说完,王若兰早已哭成了泪人儿。朱孝国说道:“若兰!我没有骗你,你仔细想想,当年整个清东陵把守何等严密,没有金震彪指路,你怎么可能逃得出去。”金震彪也是老泪纵横。朱孝国接着说道:“我知道墓道工死得很惨。可是当年的‘白虎营也只是执行命令而已。这二十几年来,‘白虎营的每一个人都要遭受良心的谴责。如今他们已是风烛残年,冤冤相报何时了啊。如果你真的还要报仇,那当年屠杀墓道工的命令是我爹爹下的,他老人家前几年已经死了。常言道:父債子还。你现在就把我杀了吧。”
王若兰眼眉一动,定定地望着朱孝国,像是又回到了二十几年前。那时候二人一起采野花,玩捉迷藏……不知什么时候,朱孝国轻声说道:“若兰,这次回国我是专程来找你的。我忘不了你,忘不了当年那个右手上有红色胎记的小丫头。”王若兰的眼神里充满异样的东西,握着短剑的右手垂了下来……
(责编/刘 兵 插图/张恩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