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苦寒山,我在火热岛
2017-04-17姬中宪
姬中宪
一
七月第一个三十八度高温天,我离开你,以及东部沿海那块滚烫的地皮,向西飞两千六百公里,到达青海省一个叫果洛的地方。这里海拔四千米,最低温度只有八度。
我带了四季的衣服,薄到短袖,厚到冲锋衣,全派上了用场。这里昼夜温差大, 一年只有冬夏两季。当地一种虫草的名字最能说明这点:冬虫夏草。
这像极了此处的人:冬天是虫子,夏天破土成草,顶着一个金贵的名分,过卑微的生活。
她叫多朵,是我见到的第一个本地人,她为我们献上哈达,爽朗地笑出一口好牙,她的神情中兼有官员的持重与邻家阿姨的亲昵,饭桌上,她描述一件事物时极有感染力,“啊哟我们的青海湖……” “啊哟我们的油菜花……”让听者十分神往。但是餐前致辞时,多朵还是换上一副略官方的神态,那段话,她估计已经给无数客人介绍过:青海是面积大省,人口小省,资源富省,经济穷省……
她又指着身边几位同僚说:他们几位,别看工作在果洛,其实在西宁都买了房子,周末节假日,还有一整个冬天,他们就下来住,可舒服!西宁的房子,就是被他们炒到了均价一万!同僚们都笑着摆手表示反对,神情中也颇有些得意。
这个“西陲安宁”之城,如今是青藏高原上最昂贵的一块土地。在这里,人往低处走,西宁海拔只有两千多米,水草丰美,氧气充足,是高原人的喘息之地。在果洛,如果有人对你说“明天我下去一趟”,多半就是去西宁。反之,西宁人如果要去果洛,就说“上去”。西宁和果洛之间,差了一座泰山。
我们在西宁歇息一晚,第二天黎明即起,在盘山公路上开七八小时的车,到达果洛藏族自治州的州府所在地。这七八小时,可谓一步一重天。每升高一米,水和氧气就稀少一分。山越走越秃,终于成了藏族人口中的“光屁股山”,背光时猩红,光下则焦黄,看得人口渴。
与你所在的那座饱满多汁的城市相反,这里的一切都遵循某种干瘪的极简原则,像造物主不断做减法的结果。我们一米一米地向天空靠拢,连呼吸都要节制。如果你在,我想,你会发疯。
因为身形大,我每次都被分配在副驾位置上,这是拍照的好位置,我一路举着手机,拍到手机没电,拍到内存不足。但是美景不断,于是充上电,删掉所有能删的应用,继续拍。
在这里,手机也单纯,不需要京东淘宝大众点评美图秀秀, 这里需要的只是内存,无限大的内存。
偶尔回头,后排座位上三位同路人,常常两个在睡觉,一个正打盹。
远处山上,是羊还是石头?
是石头,尕洛说,
石头动了,就变成了羊。
尕洛是当地福利院的院长,此时他是我们的司机,我们将命交给他,让他在三四千米高的山路上飞驰,每一次转弯都惊心动魄。他话不多,偶尔说几句都是诗,我因此称他为诗人。
那你再看草原深处,是牦牛,
还是牦牛拉的黑粪球?
我在开车,你自己看,尕洛说,
大的是牦牛,小的就是牦牛拉的黑粪球!
尕洛脸黑亮,身子瘦长,白衬衫束在裤腰里,语调略为生硬,是那种耿直大叔的样子。一开始我们叫他师傅,叫了大半路,后来才知道他是院长,就都改口叫他院长。他倒不在意,一律应着。
他手下有五十九名孩子,全是孤儿。去果洛的路上,我们遇到了其中的六名女孩,她们是五十九名孩子中的幸运儿,十几岁就被选去北京昌平学艺术,现在正是暑假,算是衣锦还乡:她们穿着阿迪的裤子耐克的鞋,戴OMG的嘻哈帽(牌子均难辨真假),装扮得像北京姑娘,连脸上的高原红都被美白了。她们在日头底下站成一排,拧着眉头,躲开刺目的光照,好让我们拍照。拍完照上车的路上,尕洛熟络地揽过一个女孩,说:我原想收养她的。
同行中有人掏出六百块钱,每人发了一张。尕洛看到了,似乎过意不去,也掏出六张,每人发了一张。女孩们躲闪着,手还是抬起来,拿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两张。那些火红的纸币,反射着高原的日光,有些扎眼。
车又开起来,尕洛向我们讨一些防晒霜,擦在他靠窗的左臂上,我问他右边胳膊要不要,他说不用。
她们在北京上学的费用谁出呢?后排有人问。
全部政府出。尕洛说。
她们毕业后做什么呢?
好的话,可以去文工团。
路上开过一辆运马的车,六匹马裹着厚毯子,首尾相间站满挂斗。我们目送那些马远去,心里想着女孩的命运。
五十九名孩子中,女孩有四十三名。男孩据说“对监护人更有用”,因此更少被送去福利院。当天下午晚些时候,我们在福利院看孩子们的演出,为他们拍照。一个小胖妞总是往我的镜头这边看,她留着齐眉短发,圆圆的脸,跳舞时笨笨的,总比别人慢半拍。伴奏音乐很吵,我想起女儿,眼泪就流下来。
很久没见女儿了。
车子驶过一个小村落,路上开始出现羊。尕洛握紧方向盘,神情严峻。他说:去年撞死一只,賠了四千。
那么贵?
说是种羊,三百多只羊等着和它交配呢。
然后你就给了?
不给走不了,就给了。保险出了两千,我出了两千。
保险还管这个。
我就这样开着,一个人抱着羊蹲在路边,看我开过来,一下把羊扔过来!
碰瓷?藏民也碰瓷?!
哎,牧区和农区的藏民还是不大一样。
我们问有什么不一样,尕洛不太想说了,把话题转到我们身上,说:去年我去华师大培训一个星期,朋友带我去新天地喝酒,那么热的天喝啤酒,可痛快!我在新天地看到很多外国人搂着中国女孩喝酒——他腾出右手,学老外的样子搂我——你告诉我,上海怎么有那么多女孩喜欢老外?
我从他怀里挣脱出来,说:不知道。
二
西宁那一夜,宾馆电视里正播放环青海湖国际公路自行车赛。事情发生在前一天:首赛段临近终点时,一名行人突然闯进赛道。航拍画面中,前一秒的自行车队还像一股五彩铁砂被巨型磁铁牵引着,秩序井然汇向终点,下一秒突然就画风大变,如同打翻了颜料盒。一块顽石拦下一场泥石流,人、车全砸在一起。电视关了静音,我却好像听到一片惨叫。
环湖赛十五年平安,一朝出事,满盘皆输啊,多朵说,昨晚省委祭出重罚,十五名主管官员当晚被撤职。在座还有几位官员,大家听了不免唏嘘。就在不久前,上海也发生过一场更惨烈的踩踏事件,同样有官员被撤职。只有在这件事上,上海、青海,没有那么大的差别吧。
那晚剩下的话题就围绕着公共事件与官员问责。这真无趣,我跑那么远的路来到这里,听到的却仍是微信朋友圈里的东西。
因为此行我还携带着一项私密的任务:我要向你证明,这世上还有另外一种活法,与你不同。
看前面。尕洛单手扶方向盘,眼神木然地说:黄河。
我们立刻就有些大惊小怪,脑袋探出车窗,举着手机拍照——左前方,石桥下,原来早已默默深流着一条河,与你在其他地方见到的河并无二致,然而它叫黄河。
黄河的源头正在果洛的玛多县,名曰卡日曲。黄河刚出发时并不黄,她碧蓝碧蓝,仍是少女模样;经过甘肃才被土沙染黄,成为母亲的模样;一条河蜿蜒而下,因为经历太多,仿佛年龄也在增长,流至东部沿海时,她已经饱经世事,像祖母一样血粘度过高,最后唯有葬身大海,洗清一生的污浊。
此时我们从西宁开往果洛,路才走了一半,这一段的黄河被两侧红土山沾染,已经有了暗红的肤色,该是已婚未育,少妇的模样了。
再往前开,“黄河在这里拐了一个弯”。黄河每次拐弯都造就一块沃土或一场灾难,这一次是前者。一个小镇依河而生,从山路上望下去,那镇子圆圆的如一块巨型卵石,紧贴着河水拐弯的曲线。黄河像一把弯刀,以藏民削手把肉的手法,每天从这块土地上削掉一片碎石,捎走一颗沙粒,以几千年的工期,慢慢抹出一道完美的弧。
西北偏北,羊马很黑……
谁的孤独像一把刀
杀了黄河的水
从二千二百到四千,我们并非一味向上,而是上上下下,迂回攀升。我们因此有机会交替领略不同的气候与地貌。车子穿过五千五百米长的拉脊山隧道后,山竟意外地绿了。
刚刚还是火红苍劲的丹霞地貌,突然就穿越到一片连绵的绿意中,仿佛在童话故事中误闯进另一个时空。尕洛目不斜视,悄悄换上了墨镜。
一旦着了绿色,你就会发现山其实是一桩柔软的事物。那些饱满圆润的起伏,只有爱人侧卧的身体可与之媲美,山腰处落一片云影子,则是搭在爱人腰间那条深绿色的丝绒毯,还有山坳间每一处迷人的褶皱,包藏着爱人间才有的小而甜蜜的欢愉……
要怎样的语言才配得上眼前这等景致?如今我在这里向你复述我的所见所想,深感复述的不可能。如同我从海边盛回一瓶海水,然后指着瓶子对你说:喏,这就是海。
而你,如果继续沉沦,不能将你的肉身从那座低海拔的高温之城中抽出一点点,来亲身体验这里的清凉与简净,那么,谁都无法拯救你。
我逃出那块病入膏肓的繁华地来到这里,心里怀着愤恨与希望,我要去到雪线以上,为你采回一朵红雪莲,医治你体内的湿热与躁狂,让你冷却下来,不要与那架疯狂旋转的机器同归于尽。
我大概要失败,因为至少在官方的语言里,此处才是需要被重点救济的贫寒地区,路边一闪而过的大红标语中,时常看到的字眼是:西部开发,精准扶贫。
开发?多么狂傲的动词,带着粗暴的优势心理,等我真正站在这片群山面前时,我对这个词抱有十足的怀疑;至于精准,又一个典型的北上广式的秀气词汇。要搅动一片海,需要的是一根如意金箍棒,而不是一根绣花针吧。
相比之下,我更相信蓝色路牌上频繁出现的另一句话:前方连续急弯。
这句话像一句符咒,灵验得很,每次它一出现,我还没来得及抓牢扶手,车身就开始了剧烈的左摇右摆,我们像身处一部离心机中,被不断地从一个极端甩向另一个极端,每次我都担心自己像一颗脱靶的子弹,被抛进万丈深渊,然而一次一次,我还是落回到座位上。落回来也不安心,因为我还要留意对面来车,理论上讲,每一个彎道背后都可能埋伏着另一辆狂暴的飞车,两车相向,稍有差池就是车毁人亡……
我大概是世界上最操心的副驾了,一路干着急,但是你看尕洛,他稳稳端住方向盘,像在自家客厅打游戏,右手还拧开矿泉水瓶盖喝水,嘴角还在笑!
头顶绽开一朵白云,如同瞬间定格的大爆炸,我们像白云底下一只金属爬虫,时速一百公里,却总也爬不出它随便投下的一块阴影。
八小时后我们的车停下来,油箱里的油被耗尽,体内的水分也被蒸干,我们从车上下来,就像从微波炉里被端出来,只剩下干瘪的四肢和脑门上吱吱冒出的油。立足未稳,一条新哈达已经绕上了我的脖子,高原正午的紫外线中,那哈达白到几乎看不见,我只感觉到藏民朋友们手捧一束清凉,轻轻洗净了我汗污的脖颈。人一激灵,白光就散去,蓝天底下现出一排红屋顶——果洛到了。
三
如果你来果洛,你就知道什么叫慢生活。这里的慢,首先是一种生理性的慢,因为大气含氧量只有正常的百分之六十,所以你最好把生理运转速度降到平常的百分之六十。据说有人援藏三年回来,变成一个慢镜头中的人,说话走路,端茶倒水,都用慢动作,仿佛独自活在另一个维度里。
反之,这里的人到了上海,会觉得世界被按了快进键,一目十行,过得不讲究。
随行医生则告诉我,其实氧气总含量并没有差别,差的是气压。高原因为气压低,氧气四处游离,没法压进你的鼻孔,单靠口鼻吸,自然要打折扣。也因为气压低,沸点也低,在果洛,水只能烧到八十五度,泡咖啡正合适,煮面条却煮不熟,要用高压锅。
我们来到这里,被所有人告诫行事要慢,莫跑跳,莫激动。在这里,淡定、平和不是什么美德,主要是“遵医嘱”。
我因此断定,要根治你的“马不停蹄四处救火多动综合征”,需要把你送进一个天然的“缺氧吧”,比如果洛。
当地朋友把我们带到酒店,我们像病号一样被送入各自的房间。考虑到我们可能会忍不住“复吸”,房间里竟配有吸氧设备,就在床头。于是我看到了这样一幕:右边床头放着电话,去前台押五十元即可开通长途,北京上海随便打;左边床头设有吸氧设备,去前台押五十元也可开通。想吸一口上海的湿热空气,只需加拨021即可,想尝尝北京的带雾霾味的氧气,则加拨010……
当然,后半段是我的臆想。
我们有位同事,听前台说房间里可吸氧,误以为整个房间已经像气球一样饱饱地充满了氧气,结果几天都不敢开门窗,生怕泄漏了昂贵的氧分子,然后每天一回到房间她就觉得神清气爽,元气淋漓,直到后来才被告知,氧气要交押金才有,而且要对着床头的管子呼吸才行……
可见,氧气首先是一种心理暗示,缺氧多半因为思乡。
我们这群被丰盛、富足惯坏了的人,稍有贫乏与稀缺便不能忍受。其实,所谓丰盛、富足又有什么硬性标准?不过一堆形容词罢了。
你当然知道我的这些话是说给谁听,我是说给你听。
在果洛,一年的蒸发量是降雨量的两倍,水入不敷出。在果洛这几天,虽然房间的水龙头一拧就出水,但我不好意思多用,哗啦啦的水声听得人心惊。我随身用的电动剃须刀塞满了碎胡屑,放在平时,我一定放在水龙头下一顿冲洗,但是那几天里我一直告诫自己:千万千万,等回到上海再洗。
索南尖措告诉我们:全国三十个民族自治州,果洛最穷,因为在果洛种活一棵树比养活一个孩子还难,果洛唯一能种活的东西是草。
我们问:那我们这几天吃的蔬菜水果哪里来?
索南尖措说:有西宁上来的,也有成都上来的。
果洛距成都八百公里,车要开十八个小时。难怪那些葡萄和油桃上都蒙着一层水汽,摸一摸冰手,是刚从冷藏车里出来的体温。
索南尖措五十岁上下,眼睛尖亮,眼角纹深刻,八字眉变化多端,蓄在唇上的一小撮胡须,兼有藏民的憨直与汉人的狡黠,他说:你们看不出吧,我可是学植物学的,告诉你们为什么果洛种不活树,有人说是因为温度低,可是东北温度低吧,东北有大小兴安岭,还有人说因为果洛缺水,可是有了水就能种活树吗,也不是,我从植物学的角度告诉你们是为什么。
一桌人都把耳朵伸向植物学家,听他讲果洛的树。
四
果洛没有树。西热说,果洛的小镇上没有树荫,只有漫天白辣辣的紫外线,让你没处藏没处躲。我原以为只有我们这些外地人皮肤娇嫩,其实当地人也怕晒。西热是一个当地小伙子,又黑又壮的像头牦牛,按说皮肤没那么娇羞吧,但我看他一出门就把袖子撸下来,站在日头底下送人,才三五分钟,也拿蓝色防晒服遮住头脸。
江央卓玛进来时戴着大口罩,眉眼细长。那口罩不为防霾,也是防晒。口罩摘下来,才看清脸上厚厚一层粉,也是长年抵抗高原日晒的结果。她为我们唱“花儿”,开口就惊人,唱《青藏高原》,根本不用运气跺脚发狠,一仰脖儿就飙到最高音(相比较下韩红唱得很做作)。大概站在青藏高原上唱青藏高原,起点就不一样吧。
当然,听她唱歌的后果也很严重:我们要喝酒,青稞酒。卓玛和西热,一个唱歌,一个端酒,文武双全,要逼我们就范。
几杯酒下肚,索南尖措的八字眉松懈下来,眼神漫开去,下嘴唇兜住上嘴唇,像有一嘴的话要说。他说:你们来青海竟然不去看青海湖,那来干什么?就知道援建啊?你们不知道,青海湖美啊……有人说看青海湖像看海,我看不对,我在青岛看到过海,海是中间鼓起来,然后突然掉下去,后面有什么看不到,青海湖不是,青海湖是慢慢慢慢地高上去,像挂在天上,那才叫水天一色啊……海浪是一波一波,上来又下去,青海湖不是,青海湖是一浪一浪,全拍在天上!
又说起阿尼玛卿雪山,人站在巨大冰川面前,那种渺小感,听得我们脊背发凉。果洛人,酒后都有诗人的风采。索南尖措趁着酒兴,指责了另一位诗人,说在冰川面前,“人定胜天”就是疯话。
我们追着问他:你还没讲果洛为什么不长树呢。
索南尖措定定神,从诗人回到植物学家,正色说:因为空气稀薄,紫外线太强,凡是树,都有个生长点,紫外线太强了,会杀死这个生长点,叶绿素分解,光合作用停止,樹就不长了。所以你看果洛,有时候也会在房子背阴面看到一两棵树,高度绝不会超过房顶,一超过就被晒死了。
女孩们问他:那你们平时怎么吃蔬菜?单靠从外地买吗?
他又一愣,说:我们不吃蔬菜,蔬菜是招待客人的,我们只吃牛羊肉。看女孩们不可思议的表情,他又说:反正牛羊都是吃草长大的。
女孩们还是表示不能接受。刚才索南尖措和她们开玩笑,说他正在为飞行员帅儿子物色儿媳妇,还翻出手机照片给她们看,引得她们一片尖叫。现在听说没有蔬菜吃,女孩们立刻拒绝了这门婚事。
我因此认定,你也不适合来这里。你也属于那个精致的素食主义群体的一员,你们信仰坚定,视新鲜的蔬菜水果为上帝,如果你来到这里,每次餐前给你发一把匕首,让你用拇指逼住刀刃,从一块黝黑干硬的牦牛肉上削下一块塞进嘴里——你又要发疯。
索南尖措的儿子也受不了,他当了飞行员,飞得远远的,再不要回这片不毛之地。起初,父亲企图用儿媳妇的话题将儿子引诱回来,但现在他放弃了,因为他自己也要离开。他十七岁参加工作,还有一年就可以退休。高原地区的特殊规定,男性工龄满三十五年、女性满三十年即可退休。他的房子买在西宁望海雅园。
很多人在心里规划着一块低洼之地,作为后半生的去处,为此不惜提前退休。海拔三千六百米以上,青稞都不长,人何必要留在这里?留在这里的人,很多都有高原性心脏病,无论老少。
果毛吉说:我从小在果洛长大,小时候不觉得,二十多岁时我还踢球呢,现在就不行,现在我三十多,再过十几年,我也想退休。
尼玛才让说:在西宁,我能搬两袋面上楼,在果洛,我只能搬一袋,再过几年,一袋也搬不动了。
党政军(这名字真霸气)也说:再赚两年钱,我也准备下去了,在果洛开店,一年要歇三个月——最冷那三个月啊,人都没了还开啥店,算逑!
人心思去,大概只有高考移民想来这里——青海的高考录取线全国倒数。
在藏语中,“果洛”意为“反败为胜的人”,大概源于它在格萨尔王时期的战略位置。如今我在这里只看到与世无争,无关胜负,它在一张广袤的大棋盘上,安心做一颗弃子。
来果洛的第三天,我开始问我遇到的每一个人:为什么当初选择在这里生活?
我知道九成的人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占总人口九成的藏民们世代生活在这里,如同高原上一株草一颗石头一样,从没有选择自己出生地的机会。但是毕竟,还有近一成的汉人们,原本不必生活在这里。
华宾是援藏干部,就是他让我知道:援藏不止是援西藏,还包括西藏以外的所有藏区,比如四川阿坝,青海玉树,果洛。他住在一排造型古怪的石头房子的东面一间,一室一厅,生活简单明了,一眼可望见全部。那房子原有些来历,是第一批援藏干部在天寒地冻中亲自施工建造的,丑了点,但是结实,可防八级地震。也算造福后人,如今已住了第七批援藏干部。华宾援藏期三年,还有一年就到期。
丁照金的老家是河南新乡,爷爷在一九五○年前后来到青海,从此定居。丁照金生在果洛的久治县,上学后才慢慢明白自己是一个汉人。作为此地的少数民族,他对果洛有着复杂难辨的情感。此次他来州府办事,一早就从久治出发,开了一整天的车。他在新乡仍有亲戚,但他从未去过那里。
多杰(身边人更喜欢叫他张多杰)有一个藏族名字,其实是地道汉人,他生在四川,二十一岁去北京打工,娶了一位玉树的姑娘,两人去过无锡和东莞,围着中国的外圈转了一遍,地震后他们又回到姑娘的家乡青海,但没有回玉树。作为家里唯一一名出走成功的人,姑娘坚持留在果洛——距离玉树六百公里的另一个藏区。
宝丽竟来自上海,仍会说几句上海话。她的爸爸是上海的老报人,不知怎么与江青集团扯上关系,文革结束后被下放青海,如今已近四十年。奶奶在世时她还随父亲回过上海,接受孃孃赠予的裙子或丝巾,奶奶去世后就再没去过。上海还保有她的一些亲戚、童年记忆和一堆掰扯不清的房产纠纷,她耐心等父亲老死,从此与上海断了联系。也不准备留在青海。她少年时在西宁街头,目睹树上吊着死人,从此不敢在树下走路。此次来果洛,她只为了断一些私密的人情关系,然后就离开。她的家安在广东惠州。
西海来历不明,是位半调子诗人,西海是他的笔名,已经用了快一个月,灵感来自青海湖(别名西海)。不过到果洛后他决定改名叫果洛。他从陕西骑自行车上来,在西宁弃车而逃,搭驴友的车来到果洛。他的下一站是年保玉则神山,我们祝他早日发表诗作,不过很难说到时他的笔名又改成了什么。
还有就是我们这种人了,打着援建的旗号,来吃喝游玩一圈。算上来回路上时间,总共在这边待一周,然后从哪里来,再滚回哪里去。
我们费尽周折来到的这个地方,很多人正想方设法要离开。
大多数物种都在逐水草而居,包括牛羊,包括你我。很少有人能主动选择自己的生活吧。我意识到,我在这里逢人就问“你为什么生活在这里”,和我不停问你的那句“你为什么不能跳出眼前的生活”一样愚蠢,一样可笑。
站在果洛州府所在地的街上,向任何一个方向望去,都是山。蓝天遥不可及,我在一个叫远方的地方,看到了此处。
五
回程的路,是来时路的翻版和镜相。作为唯一的男性客人,来时我坐副驾,拍尽道路右侧的山河。现在我还在副驾,另一侧山川向我扑面而来。我又拍了一路,拍到手机没电,内存不足。
德吉是回程的司机师傅,他生了一头又浓又卷的黑发,四方脸膛上架着一副四方墨镜,口音像意大利黑手党。车刚拐进山里,他那紫黑色的老婆从后座伸过一截木炭,木炭碰碰我,我低头看,才发现那是她的手。她手里有几叠包扎好的小纸片,上面印着奇怪的图文。我慌忙接了,没搞明白怎么回事,车已经停下来,正停在一处五彩经幡旁。
德吉为我们示范,把那些纸片拆开来,撒向经幡。我们一旦搞懂了,立刻比他们还兴奋,拿腔作式地往天上撒,还叫同伴各种拍照。倒是德吉和他老婆早早完成了,耐心立在车旁,等我们闹完。
再上路,我们问刚才那样做是什么意思,德吉说是为我们一车人祈福,希望我们一路平安。我们又向德吉请教那些小纸片的名字,双方都有点听不大懂对方的话,车翻过一座山了,我们才勉强听清,藏语里管那个叫“隆达”,意思是风中的马,简称“风马”。刚刚,我们站在风里,往峡谷里放出去一万匹马。
虽然交流有些障碍,我还是大致问清了德吉家的基本情况:他四十七岁,她四十六岁,他们生了五个孩子,四个儿子,一个姑娘(德吉的最爱),最大的二十八岁,最小的十八岁。德吉十九岁做爸爸,如今他大儿子二十八岁才结婚,并且还不想生孩子,因此,德吉暂时还没当上爷爷。
刚刚撒向山谷的一万匹马里,一定有几匹是保佑他早抱孙子的。
一家七口,全在青海,最远的五百公里。这次下去,德吉特意带上老婆,就是要去西宁看他们的三儿子。
德吉每月总要下去几次,少则一两次,多则五六次,快要背过这条路上的每一条弯道。他的车里因此备有大量风马。有时路程赶,他们就不停车,他老婆按下后面车窗,把风马撒向经幡。车快风疾,她的手心爆出一团白花,越野车的后面,一万匹马在追赶。
这个紫黑色的瘦女子,裹一条与肤色相近的头巾,躲在丈夫的车后面。因为不懂汉语,也因为羞涩,她几乎不和我们说话,因此更显得面目模糊。她总是手里紧握住几叠风马,努力抬起眼睛,像是心里有一万个担心。
五个孩子的妈妈,终生不下高原,在这片赤贫之地完成一生,与那花花世界几乎绝缘。这样的人生,你可曾想过?
车子转过一个山坳,她却意外地通过丈夫向我问了一个问题:昨天的课上,你给我们每人后背贴一个数字,是什么意思?
我恍然大悟,原来昨天的班上竟有她。我想起来了,她和另一位胖胖大大的藏族妇女在一起,两人都穿着民族风格的衣裳,整堂课都不肯分开,问她们问题也不回答,只垂着眼睛笑。真难为她们了,一句汉语不懂,居然听我上完一堂课,难怪现在要提问。
我通过德吉向她解释,那是麻省理工学院一个著名的社会心理学实验,意思是……我说了半天,德吉几句话就翻译完了,我听到她在后座嗯啊了几声,就不再作声。我怀疑德吉翻译的是:你不懂,别问了!
经过一个弯道,正建护栏,只有一个工人。为了躲开路上的车,那工人站在护栏外侧,将身子悬在三千多米高的空中。车子一闪而过,看不清他的脸,只看到他一下一下的动作。以这样的纯手工速度,工期得五年。那条不足百米的护栏,是他的万里长城。
又过红土山,这一次终于看清那些金属防护网和混凝土立柱。红土稀松,经不住水,很容易滑坡,因此加了层层保护。这一段连路面也被冲垮,柏油路被红土掩埋,前面有土方车开过,激起巨型扬尘,一时路面能见度为零。车速放到最慢,我们好像在一阵紫红色的妖雾中穿行。
也曾路遇一列车队,浑身土,像刚从泥里扒出来,连车牌都被糊住,远看像一排土坯房子在移动。走近了看,里面男男女女,也是一个健全的世界。
我们一点一点沉下去,每下降一米,氧气和水就多一分。我们终将回到人群,回到那个标准大气压的世界。
此去高原,我抱定了讥讽你的决心,我要为你带回远方的讯息,借以比对你的忙乱与虚妄。然而并没有。纵有万般不如意,每个人也都有活在此处的一万个理由。谁都不能拯救谁。
我曾打开导航,一头输入果洛,一头输入你的位置,结果显示:两千六百公里,八个红绿灯。想不到吧,我和你看似遥远,其实只隔了八个红绿灯。
前方是西宁,明早那里将有一架飞机带上我们,自高原起飞,飘飘悠悠落在那个海拔只有四米的滚烫地皮上,一路没有红绿灯。我将脱去四季的衣服,重回那座高温之城。我将回到你身边,进而变回你。让我们就在這里结束这段旅程。
责任编辑:赵燕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