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烬之间
2017-04-17汤达
汤达
麓山南路,在朋友新开的摄影工作室里,他第一次看到那张照片。
他问朋友:“哪里拍的?”
朋友答:“去年夏天,我到你乡下老家做客,在你奶奶家老屋前面抓拍的。”
“没看出来。”
“仔细看看。”
他看了看,果然。
“难怪这几棵樟树很眼熟。那这个女孩是谁?”
“我也想问你。”
“我不认识她。”
“那她可能跟我一样,是个过客。”
“我觉得不像。”
“不像过客,那就是梦。梦里我按了快门,她转身离开,我醒来在相机里看到照片。”
“你们搞摄影的也这么酸吗?”
“哪里,都是跟你学的。”
照片色调暖黄,像遥远的八十年代。女孩站在林荫道上,看上去二十五六岁,不过,女孩子的实际年龄总是很难猜。她穿一条青花连衣裙,脚上一双白色平底鞋,侧着身,很随意,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像是不经意瞥了眼镜头。应该是下午四五点的样子,阳光透过樟树叶,柔和地照下来,衬出她的轮廓。
他的朋友当时想上去跟她攀谈,甚至想斗胆请她当一回模特,但是她看到镜头之后,马上就走开了。
他问朋友要了底片,把照片冲洗出来,装进十六寸的相框,挂在墙上。不久又洗了几张小的,装进相册里,还弄了一张装进钱包,时不时掏出来看看。假期回湘潭老家,他把照片也带了回来,放在书架上。
他在奶奶家老屋门前守候,漫步。他拿着照片,问消息灵通的舅母,问神志不清的大伯,问好管闲事的媒婆,但没人知道她是谁。
舅母说:“你怕是读书读疯了,给你介绍对象不要,女孩子找上门来不要,一张相片看过一眼,就死活都要了。”
清明节,下着小雨,上山祭祖的队伍稀稀拉拉。
回程的山脊上,媒婆笑嘻嘻走过来,对他说:“你要找的人,我幫你找到了。”
背后跟着个女孩,尖下巴,眼影很重。
他说:“不是她。”
媒婆说:“么个不是,我看就是。你们多讲几句话,就晓得了。”
女孩红着脸,不知所措。大部队诡异地快步离开,把他们俩剩在后面。
他说:“对不起。”
女孩有些懊恼。“你要找的是哪个?”
他掏出钱包里的照片,递给她。女孩说:“哦,是她啊。”
“你认得她?”
“我认得。好像是叫左隐雯。”
“她如今在哪里?”
“我不知道,都十六七年了。我在香樟完小读小学的时候,她是我们隔壁班的。”
“香樟完小?”
“嗯。我小时候跟外婆住,在那边上学。”
“她人怎么样?”
“这谁知道?她话不多,我觉得这种人心机重。没办法,你们男人都喜欢。那边有栋鬼屋你知道吧?有一次放学回家,我在那里见过她。太吓人了。一个女孩子,一个人呆在那种地方玩。谁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当然,那是小时候的事了。”
“还有呢?”
“没有了。她是学校的红人,不理我们普通百姓。对了,她爸爸那时候是学校的副校长。”
“去香樟完小哪条路最近?”
“骑车捡大路要一个小时。如果从这边走路过去,直接翻山,只要四十多分钟。如果你要去的话,先把我送下山,我一个人不敢走山路。还有,我觉得你没什么机会。”
“我就是想认识认识她。”
“算了吧,你这种人她估计见多了。”
经过鬼屋时,他停下来。每次闹鬼,他都会来洒点石灰,牵几根钓鱼线。他不信鬼神,所以一直想找到那个恶作剧的人。有一次,他在屋里藏下一支录音笔,第二天去看时,录音笔不见了。
所有的线索只是几只野猫脚印,还有一页白纸,上面画了一朵很小的梅花,题款是两个字:偶然。
现在,他想,那个人会不会就是她呢?
三天前,才闹过一次鬼。
谷青大婶说,儿子在深圳打工,要她做些干笋寄过去。她摘笋摘过了头,下山时天色暗了些,心一横,懒得绕路走毛竹坡,就直接过了鬼屋。她心头发紧,没有抬眼看屋里,过了地坪,千不该万不该,没忍住回了头。只见一个三岁大的婴儿坐在洗衣板上,勾着腰,像个老头,脸色惨白,冲她笑。谷青婶大叫一声,扔下袋子,发了疯地往回跑,到家一身乌青,是路上摔的。
他绕着屋子踱步,什么也没有发现。杂屋又塌了一间。进门的天井里,贴满桃符,应该是道士们来过了。没有一块完整的屋顶,堂屋的横梁也掉下来了。
他猜,这次恶作剧的道具,只需要一个布娃娃而已。
走出屋子,地坪里站着一个男人,白头发,六十来岁。
长者似乎认识他,冲他点点头。
“你知道这栋屋子什么来历吗?”
“不知道。”
“告诉你,屋是五二年起的,已经三十年没住人了。你看看,那时候的青砖墙,如今还推不倒。”
“里面住的什么人呢?”
“姓陈的两兄弟。老父亲叫陈炳焜,是个地主,也是个读书人。土改那会嘴硬,给人用棍子把肚子捅穿,活活打死了,扔在左家大塘。房子田产全部没收,两个儿子分到这块荒土地皮,动手起了屋。”
“后来呢?”
“后来大儿子得痨病,死了。小儿子讨到个漂亮堂客,是桃江人,生了个儿子,赶上三年灾害,三岁不到就饿死了。女人有天夜里也失踪不见人影。剩下一根老光棍,活到五十来岁就把自己吊死在堂屋里。”
“您知道得很清楚。”
“我也是听别人讲的。你没有听别人讲起过?”
“没有。大伯,您是过来人,这些事幸亏有人记得。要记得才好。”
“说得不错。”
“大伯您觉得这里有没有鬼?”
“你觉得呢?”
“有鬼是应该的,这家人实在委屈。怕只怕世上没有鬼。”
大伯点点头,若有所思。
他向大伯告辞,“大伯知不知道香樟完小怎么走?”
“哦,山坳那里,不要上坡,往下走,过一片枫树林子,笔直往前,到头就会看见。你去香樟完小做什么?”
“去找一个人。”
“学校清明节放假,只怕找不到人。”
“那我就随便看看。”
雨停了。树林里积满厚厚的树叶,踩上去软软的,没有声息。
走过枫树林,迎面走来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背着书包。走近时,她冲他笑了笑。他有些感动。
“小朋友,今天香樟完小放假了吗?”
“放假了。”
“你要去哪里?”
“我去外婆家。”
他站在原地看着小孩走远。他摸摸身上的口袋,里面有一个小巧精致的新笔记本,有一支毕加索牌钢笔,还有一把折叠军刀。于是他追上去,把本子送给小女孩。
近看时,他才发现小女孩的衣服很旧,偏大,书包缝补了很多次。
“叔叔,”她说,“我不能要你的东西,我拿这个跟你换。”
她从书包里掏出一支很特别的笔,笔身是根小小的斑竹管,上面画着几朵梅花。
“这笔是你做的吗?”
“是的。”
“梅花也是你画的?”
“是的。”
“有谁教过你吗?”
“去年有个老师来代课,教我们做笔,画画。”
他掏出钱包,拿出照片给小女孩看。
“是不是这个老师?”
“不是,那个老师是男的。”
他失望地叹气,和小女孩告别。走了不远,才想起他刚才做的这笔交易很不公道。他得到的精美竹笔比他送出的小本子珍贵太多。他应该把口袋里的畢加索牌钢笔也送给她的。
大门紧闭,没有人。
他以前从来没有来过这个学校。他远远望着教室的窗口,想象有一个小小的她坐在课桌旁听课。他越来越感到,他离她很近,他很快就会见到她。
操场附近有户气派人家,红色围墙,围住一栋三层西式洋房。走到铁门前,他看到里面停了两辆车,一辆宝马X6,一辆保时捷卡宴。
他没有想到,香樟村这样的地方,会有这样富裕的人家。
一条狼狗从雪松底下扑出来,隔着铁门咆哮,他吓了一跳。
走出来一个跟他年纪相仿的男子,穿着花夹克,脚蹬尖头靴。奇怪的是,两个人一对眼,眼神里都现出一种别扭。
“在这里干什么?”
“跟你打听个人。”
“什么人?”
“你认识这所小学的……”
男子摆摆手说:“不认识。”
“听都没听完,你怎么知道不认识?左校长,总听过吧?”
“没听过。”
“你就住在隔壁,怎么会没听过。最好不要糊弄我。”
“你是什么货色?就算知道,我也没有义务告诉你,是不是?这是私人场所,请你马上滚开,老子今天心情不好。”
“是吗,我今天心情倒是好得很,要不我陪你玩玩,给你松松皮肉,好过一点?”
“我动一动手指头,就能把你喂了狗,你信不信?”
“有种开门过来试试。你爹没尽义务,我来教你做人。”他掏出折叠军刀。
男子放开狗链,打开大门。
“旺财,咬死他!”
但是狼狗没有动。它呲着牙,发出低吼声。
他晃了晃折叠刀,往前挪步。狼狗蓄势待发。
这时,屋里跑出一个年轻女人,气冲冲地,白了他一眼,强行把狗拉走了。马上又出来一个中年妇女,什么话都不说,直接走向铁门,逼得他不得不退后一步。她看也不看他一眼,“啪”的一声,关上了铁门。
里面传来几句争吵。
他对着紧闭的铁门,气得直哆嗦。
站了一会儿,他往回走。走到塘堤上,又站住了,他大口呼吸水面吹来的凉风,让自己平静下来。天色已经开始发暗。
有人走过来问他:“你怎么在这里?”
他回头,看见一个三十五六岁的高大女人,牵着一个两三岁的小孩。他想了一会儿,终于记起她来。
“晓秋姐,你怎么在这里?”
“这是我家。嫁过来都十多年了。”
“哦,我都认不出你了。”
“你在这里做什么,还板着块脸?”
“我找一个人。哎,受了点气。那栋土豪屋里住的什么人?”
“那是赵老板屋里。”
“我差点跟那屋里一个青年满哥动起手来。这家人实在没教养,一副恶狗德性,看见就想教训。”
“估计是赵勇,赵老板的大崽。说实话,他们平时人还不错。这条路就是他们家修的,我男人就在他们厂里上班,学校新盖的操场和食堂,也是他们家出的钱,平时对我们也都不错。”
“那就怪了。”
“可能是最近他们家出了点事。我听说赵老板在外面养女人,要跟堂客离婚。”
“这还算好人?烂成一堆。我估计他们家的钱都不干净。”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赵老板在县里开水泥厂和建材公司。管这么多干什么,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心放宽些,你在这里发脾气,气的是自己,犯不上。干脆到我屋里坐一坐,吃个便饭,住一晚最好,你现在回家,天黑也到不了。多少年没见了,你小时候我还抱过好几年呢。如今你看,我老成了婆婆子,你还是没年纪。”
“晓秋姐也大不了我几岁。你认识学校的左校长吗?”
“退休好几年了。怎么,你找他有事?”
“我想找他女儿。”
“左隐雯?”
“你认得她?”
“这边随便哪个都认得她。你找她做什么?”
“没什么,就是想认识一下。”
她脸色一变,“你果然还是这么奇奇怪怪,没个正经。”
“她有点东西在我这里,有朋友要我转交给她。”
“那你来晚了。左隐雯去年年底就死了。”
“怎么可能呢?”
“坟就在塘对面的山上,还有假?去年在长沙出的事。河西大学城那边,夜里十二点多,她跟同事横过马路,碰上一个司机喝多了酒闯红灯,直接撞上去的。她是当场咽气,没受罪,另一个现在是残废。”
他半天说不出话来。
慢慢地,他掏出钱包里的照片,递给晓秋姐。
“是她,没错。你难过什么呀,怜香惜玉的,人都不认识,都死了大半年了。讲实在话,就算她没死,你也没机会,多少人排着队追,哪里轮得到你。赵老板的两个儿子都没找对象,就是在追她。也是命,好好的,要一个人跑到长沙去,跟人开什么生态农场。你年纪也不小了,要找对象,就正经托个媒人,踏踏实实找,不要拿着一张照片,人都不认识,自己就找过来,一看,人都死了,这像什么事。”
“哪条街?”
“什么?”
“她出事的地方,你知道是哪条街吗?”
“我去过,是麓山南路。”
他执意告别老邻居,顶着暮色往回走。
他手里拿着照片,走几步,看一回。走着走着,暮色加重,他渐渐感到万念俱灰。
虚幻的,转瞬即逝的人生。无意义的偶然。偌大的寂寞。
经过鬼屋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他依稀看见堂屋里飘着白衣。
他毫不迟疑地走过去。空气一下子变得沉重,阴冷。似乎有股力量在阻止他前行。他缓慢地迈出步子,进入堂屋。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
他犹豫一下,打开手机顶部的电筒,掏出折叠刀。
这时,卧室里发出一点光亮,冒出一丝轻烟。
于是他穿过天井,朝卧室走去。他口里小声地念着一句座右铭,像是在念咒语:恐惧是一种本能,而人追求的是爱和理智。
地上湿漉漉的。天上又开始下起毛毛雨。
他喊了句:“有人吗?”
无人回应。
卧室里,有人匆匆点燃一堆纸钱离去了。地上剩有两根烧了一半的蜡烛,他拾起,引燃。
他看到在残破的瓷盆里燃烧着的,除了纸钱,还有字纸。他捏出烧剩的半张,上面写着一段诗,字迹娟秀:
放弃了对生活的热恋
摆脱恐惧,告别希望
我们虔诚地祈祷
感谢冥冥的上苍
幸喜生命终有尽期
死去的不复站起
纵使疲倦的河流蜿蜒曲回
终会平安归向大海
瓷盆里还有一个薄薄的练习本,烧得只剩一小截。他翻出来,看到另一首诗的片段:
曾见过我风华正茂的流浪人
他会来,他会来
在明天,他的目光在旷野上四处把我寻找
却找不到我的些儿踪影
他记得,这些诗出自他读过的小说《马丁·伊登》《少年维特之烦恼》。他用折叠刀在瓷盆里翻找,再也找不出东西来。全是灰烬。
响起一声咳嗽。他抬头,看见侧房里走出那位白发大伯。
“大伯,您怎么还在这里?”
“就要走了。”
“我没有吓到您吧?”
“没有,没有,就怕是我吓到你。”
“这些纸钱是烧给谁的?”
“烧给屋主人,也烧给我闺女。”
“您不会恰好姓左吧?”
“我是姓左。”
“左校长?”
“是的。”
“那您是不是认得我?”
“认得,当然认得。”
“怪了,为什么我不认得您,也不认得隐雯?”
“说来话长。”
“您慢慢告诉我吧,我今天找了您一天。”
“是嗎。其实也没什么,你不晓得也好。等我把这堆东西烧完,就什么都没有了。偏偏你在这个时机进来,也是命。”
左校长提了一个布袋,里面还装了些本子和纸。
他想找块地方给左校长坐,但是找不到。只好就这样,两人站在废墟的烛光里。
“你爹叫高树德,你爷爷叫高德光,你大爷爷叫高德明。是不是?”
“是的。”
“一九五二年,你大爷爷高德明是土改工作队的队长,你爷爷高德光是副队长。斗地主陈炳焜的时候,就是你爷爷和大爷爷两个先动手,把人打死的,你晓得吗?”
“我从来没有听人讲起过。为什么要把人打死?”
“因为陈炳焜骂人,骂党和国家,骂你爷爷高德光是贼。”
“他是不是贼?”
“哪个会晓得呢?晓得的人都死了。”
“五二年左老师还很小吧?”
“我五三年才生。我也是听人讲的。陈炳焜除了有两个儿子,还有一个小女儿,那一年十九岁,嫁到茶树坨,打死人的那天是端午日之前,她恰好回娘家。她躲在后山上,没有出声。地主老屋就是如今你们村委会那块地,当时坪里全是血,陈炳焜一直骂,骂到断气。尖竹棍子捅进肚子里,肠子流了一地,几个人把尸体踢到荷叶塘里。做女儿的昏死在山上,肚子里怀着孩子,才四个月,也流掉了。”
“陈炳焜的两个儿子呢?”
“都关在竹叶塘。”
“我爷爷、大爷爷平时都是老实人啊,怎么会做这种事?”
“是啊,都是通情达理的人。我八几年跟他们在乡公所见得多,都熟。两个人都好打交道。大环境不一样啊。那年头都吃过苦,有怨言,年轻嘛,血气盛,情绪一上来,就容易做错事。我问过他们,他们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我知道,当时在场动手的,还有别个,都是二十来岁的年纪。”
“他们从来没有提起过这件事。好像大家都不记得了。”
“就是这样。只知道这里有鬼,但是没有人问鬼从哪里来。记事的老人都死了。陈炳焜的两个儿子,我刚告诉过你,都死了。剩下小女儿,后来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两个儿子身体都不好,都没有活过六三年灾害。”
“还有一个女儿呢?”
“倒还健在,就是我夫人,隐雯的娘。”
“我明白了。”他说感觉到全身发冷。
“如今隐雯也走了,陈家算是绝了。可惜啊,一门书香。你看看这家谱,”左校长掏出一个学校记账的本子,“这是隐雯读高中的时候抄的,原先的谱子烂掉了。你看看,这些诗词写得多好。”
他接过本子。字迹娟秀而稚嫩,看得人心头发紧。他说:
“左老师,真的对不起。”
“跟你没关系,都是命。你爷爷死的时候,你还不到十岁,你大爷爷死那年,你好像才进高中。不过你长得确实很像你爷爷。我之前见过你两次,都是在你上小学的时候。你们校长是我的老朋友。有一年联校搞作文比赛,你得了一等奖,上台讲话的时候你绊倒在讲台上,还记不记得?”
“记得。那个时候我近视,还没有配眼镜,看不清台阶。”
“隐雯当时得了二等奖,她不服气,回家后,她娘就把过去的事拿出来跟她说了,本意是激发她努力学习,下决心超越你,谁知道这孩子容易上心,时不时一个人跑到这里来转悠,隔三差五就要问我一些老事。”
“原来是这样。”
“从那时候起,她就开始关注你。她晓得你每次期末考试考多少分。我去联校开会,她就叫我查一下你的成绩。有两次她考得比你好,高兴坏了。本来她跟你一样,都考上了一中,她死活不肯去,就去了湘乡读书。她堂哥就跟你一个学校,知道一点你的消息。你看这些。”左老师掏出一本很旧的剪报,“这是刚才没烧完的,应该是你高中的校报,上面有你写的文章,隐雯剪下来了。”
没错,是他主编的校报。他曾经在上面写小文章,谈他读过的书,包括《马丁·伊登》和《少年维特之烦恼》。
“你上大学写的论文,她也有一些,刚刚烧掉了。她用红笔在上面批了字。这孩子,心思很深。我也是在她出事以后,在她房间里面找到这些东西的,她平时很少谈起,我们都不知道她的想法。不过,我相信她对你没有恶意。”
“我宁可她有。伯伯,其实我不是什么清白无辜的人。我身上流的血,清清楚楚就是我爷爷的。今天我还差点对人动刀子。我以前读历史不明白,现在我晓得了,我爷爷也好,我也好,都是一样的,碰上时机都会杀人。对不起,左伯伯,可惜我不能代表我的爷爷和大爷爷,也不能代表别的人,我只能代表我自己,我觉得我对不起你们。只要有什么事可以补救,我都愿意做,可惜……”
“不要这样讲。不怪你。这些事,我早就想通了,死生有命,不是哪一个人的事。人在世上,个个身不由己。她娘早先就不该告诉隐雯。不讲出来,就等于没有发生过。隐雯她娘,也是放不下的人,以前放不下祖宗,如今放不下隐雯。整日看着隐雯的这些东西,茶饭不思,大半年下来,瘦得不成人样。今天清明,我下了决心,要把东西都还给隐雯,让她放心走。我们两老半截身子进了黄土,剩下的日子还是要过完。哪晓得,烧着烧着,横竖就烧不下去,到底是舍不得。亲闺女写的字,一笔一划,都是我手把手教的……”
左校长流下泪来。
他不知道如何安慰。
“伯伯,不要烧了,我帮您留着吧。烧了就再也没有了。等伯母身体好些,又想要看看了,也有个念想在这里。实在要烧,改天再来也好,天这样晚,伯母在屋里怕要担心。”
老人茫然地点点头。
他搀扶老人走出废墟,一直送到茶树坨的楼房前。他没有进屋,怕隐雯的母亲看见。转身离开时,他的眼睛湿润了。手机电池已经耗光,他摸黑走在树林里,树叶沙沙作响。第一次,他相信这些声息是灵性的,包含死者的讯息。
到家已是晚上八点多。
在老堂屋的神台前,他站了很久。祖父在照片里冲他微笑。他记起他说的很多话。
他教他烧火:“人要真心,火要空心。”
他教他懂礼貌:“问人不施礼,多走三十里。”
他骂人的时候说:“猫弹鬼跳,没得家教。”
他爱吃萝卜:“晚吃萝卜早吃姜,不用郎中开药方。”
他乐善好施,对讨米的叫花子和和气气。他常常说起年轻时候的事,偷黄瓜,挨饿,炒稗子,修水库,像是在讲一些美妙的事情。但他从来没有说起过那件可怕的事。仿佛那不曾发生过。
看着祖父的笑容,他记起一些别的事情。一起下河抓鱼,共吃一碗海带丝。纯真的往事忽然变得刺痛人心。
他想问一问爷爷,这到底是为什么。他想知道一个正直的人为什么容易遭受蒙蔽,而在这种蒙蔽过后,人怎么还能保持尊严。
他回到书房,打开布袋,一一翻检隐雯留下的家谱、剪报和笔记。有张她的黑白小照,夹在练习本中间。该是她大学时代的样子:扎着马尾,笑容有些勉強。
在本子的空白处,经常会出现一朵细小的梅花,还有“偶然”两个字。
他在高中校报上提过的书,每一本她都认真读过。她只做摘抄,不谈感想。
他发现,过去十年,她和他住在同一座城市;过去三年,她和他住在同一条街上。
她记下房租水电、工作计划、收支账目、读书摘录、出行攻略、购物清单,等等。仅此而已。没有情绪独白,没有关于内心生活的蛛丝马迹。除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假如每个人都记得自己的家族史,大概就会发现,所有人都是暴徒的后裔。这就是进化论。”
他抬头看看照片,吸了一口冷气。
最后,他在布袋里翻出一支录音笔。正是几年前他在鬼屋丢失的那支。
他换上电池,戴上耳机听起来。当年做方言调查的录音还在。那一天,他在鬼屋放下录音笔,不久就响起了脚步声。她径直捡起笔,等了会儿,开口说:
“真是服了你。给你个提示吧,鬼住在活人心里。还有,金丝眼镜显老,下次可以试试黑框眼镜。”
有好一会儿,他一动不动,脑子一片空白。
回过神来,他着了魔一般,反反复复听录音。全身心地听。他听见她放下录音笔,又转身拾起。他听见她手指触动按钮的声音。她的声音像溪水,舒缓,干净。本地方言从未如此优雅过。
他一直听,一直听。琢磨每一个声调,还原每一个动作。他仿佛回到现场,亲眼看见了她。
终于,他在不知不觉中睡去。
但是他觉得依然清醒,可以听到外面下起大雨,哗啦哗啦的,梧桐叶子和着雨点拍打窗户。慢慢地,一切归于沉寂。她进来了,穿着夏天的裙子,脚步很轻,绕着书架一行行看过去,双手背在身后,时不时踮起一只脚。他想跟她打声招呼,但是发不出声音。当她走到落地灯旁,他看得见她手腕上紫色的血管。
她转身离开了,走向阳台。他挣扎了很久,无法动弹。当他彻底绝望时,手指动了一动,然后是整个胳膊。终于,他站了起来,走向阳台。哪里都找不到人影。于是他爬上楼顶的天台。大雨仍在下着,雨滴打在脸上,他瞬间清醒过来。
是的,什么都没有。一切都是幻觉。茫茫大地上,黑夜和雨水覆盖了一切的一切。
责任编辑:吴 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