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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龚鼎孳的酬酢诗

2017-04-17邓妙慈五邑大学文学院广东江门529030

名作欣赏 2017年8期
关键词:遗民友人

⊙邓妙慈[五邑大学文学院,广东江门529030]

龚鼎孳研究(三)

论龚鼎孳的酬酢诗

⊙邓妙慈[五邑大学文学院,广东江门529030]

龚鼎孳《定山堂诗集》中,酬酢诗占到一半以上,这使龚诗备受质疑。但龚鼎孳的酬酢诗不尽是游戏应酬之作,当中多有情辞俱到的优秀篇什。按照酬赠对象的不同,可将龚鼎孳的酬酢诗分为两类:与遗民的酬唱,与贰臣的酬唱。前者多写龚鼎孳的故国之思与失节之愧;后者除了表达两大主题外,还展示了龚氏的功业之心与道德自信。

龚鼎孳酬酢诗遗民贰臣

龚鼎孳(1615—1673),字孝升,号芝麓,安徽合肥人。明崇祯七年(1634)进士。甲申之变中先后降附李自成与清朝,入清官至礼部尚书。龚鼎孳是明末清初的文坛领袖,他的诗词文中都有为数不少的酬赠之作,而这种倾向在其诗歌创作中体现得尤为鲜明。在《定山堂诗集》将近四千首诗歌中,酬酢类占到一半以上,正是这种带有游戏性质的题材选择,使龚诗饱受诟病。沈德潜在《清诗别裁集》称:“时有合钱、吴为三家诗选,人无异辞,惟宴饮酬酢之篇多于登临凭吊,似应少逊一筹。”龚鼎孳与钱谦益、吴伟业于清初诗坛并称“江左三大家”,然历来论诗者多认为龚诗不逮钱吴,最关键就在于酬酢诗在龚诗中所占的压倒性比例。

无须否认,龚氏的酬酢诗确有不少流于敷衍应景之作,其思想性与艺术性都乏善可陈。但另一方面,他的酬酢诗中还有许多情辞俱到的优秀篇什,令人耳目一新,感慨系之。鉴于龚鼎孳特殊的人生经历,笔者重点叙述其表达故国之思与失节之愧的诗作,且将其酬答的对象主要分为两类,一是入清不仕的遗民友人,一是与龚氏经历相近的由明入清的贰臣文人。此外当然还有清朝新贵、后进文士、家族亲友之类的酬赠对象,但以上两类却最称典型。

一、与遗民的酬唱

明清易帜的时代巨变未能斩断身为“两截人”的龚鼎孳与守节不仕的遗民间之交谊,而生活在同一时空下共同经历着痛愤、惊惧、绝望、迷茫等种种心绪的他们,相互间的倾诉、聆听与回应无疑成了他们缅怀故国与维系情谊的最佳方式,而龚氏面对遗民友人剖白自己失节的愧悔与无奈,更是忏悔自赎与消除彼此隔阂的重要一途。试看:

贞松不尘处,高云无群飞。凿坯类慢世,安知心所悲。叶落恋故柯,中林犹可依。万动息初夜,独鸟知还归。百年能几何,所恨不早衰。沉饮非养生,庶于意不违。——《张瑶星招集松风阁用陶公饮酒韵》其二

这首五古应作于顺治三年(1646)至七年(1650)间龚鼎孳归里守制并漫游吴越一带之时。张瑶星即著名遗民张怡,他在明末以诸生授锦衣卫千户,明亡后,隐居于上元的摄山僧舍。龚鼎孳明亡再仕,面对守节不贰的友人,本已自惭形秽,兼之他在新朝立足不易多受排摒,此次漫游实多有放废之感,故交重逢,便更平添了一份愧悔交集的情愫。他以“贞松”“高云”拟张氏,让人想见其为人之高洁超逸。接着称张氏之隐居看似玩世不恭,实则悲戚满怀,悲从何来?“叶落恋故柯”,还是那弥天漫地的亡国之痛与故国之思,把这位看似洒脱不羁的隐士缠缚得只能以林居岁月自我排遣。面对自身与张氏共有的亡国之悲,再联想自己旧巢已覆的凄怆与新枝难栖的尴尬,龚鼎孳发出“所恨不早衰”的浩然长叹,最后惟余纵饮解愁了。虽不乏宴饮之欢褒扬之意,但更多的却是诉说经历鼎革后的友人与自身心中那无法消逝的创痛,绝非轻儇肤泛的酬应之作所能比拟。

与《张瑶星招集松风阁用陶公饮酒韵》大概作于同时的《和答黄美中寄怀》对友人黄正色的丰才啬遇深相叹惋,又对其类于陶渊明之狂狷守节赞赏不已,同时更对自己颠踬宦海油然而生之倦意与惧意和盘托出:“北山悔已晚,况乃长卿倦。上下千百年,茫如未开卷。鼎食与鼎烹,其间不能寸。”忧生之意跃然如见。又如他顺治三年(1646)归里,舟过淮阴时寄谢与阎尔梅并称“徐州二遗民”的万寿祺:“彭城悲战色,岁晏客心同。一饭怜青眼,千年想大风。中原从逐鹿,吾党各飞鸿。厨俊相看尽,幽人得桂丛。”(《万子年少自清江过访值余同友他出阙焉倾倒返舟既迫后晤未期临发惘然赋此寄谢》其二)烽火榛莽,世积乱离,无论是耿介持节的遗民志士,还是屈节再仕的孤臣孽子,他们内心的悲哀是一般无二的,龚鼎孳一句“岁晏客心同”悄然泯灭了自己与友人政治身份之差异。他把自己内心的悲楚娓娓道来,中原逐鹿,山河改易,曾经交情深笃的友人不是重壤幽隔死别经年,便是出处迥别分道扬镳,曾经志同道合的“吾党”终是殊途异辙,个中悲哀怎能以言语尽之。最后诗人不忘对友人的“遗民”身份加以颂美,言下也不无对自己未能激流勇进而生的悔恨,和应酬答中自有真情深意。《如农将返真州以诗见贻和答二首》其二是最能见出龚氏“贰臣心态”的典范之作:

曾排阊阖大名垂,蝇附逢干狱草悲。烽火忽成歧路客,冰霜翻羡贯城时。花迷故国愁难到,日落河梁怨自知。隋苑柳残人又去,旅鸿无策解相思。——《如农将返真州以诗见贻和答》

二、与贰臣的酬唱

再看他与贰臣友人的唱酬。故国之思与失节之愧同样是他与贰臣文人酬唱时的重要主题之一,龚氏诗集中的佳作很多都是作于国变之初与贰臣文人的唱和往还,试看其作于顺治三年(1646)的《春日同金岂凡少宰刘玉孺司马曹秋岳太仆吴雪航侍御宴集澹园即席限韵》四首中的其二与其四:

绮筵三月敞兰亭,垂柳还依御苑青。槛外晴沙分鸟梦,西来山色入渔汀。凤笙队尚喧名部,雉尾香偏染画棂。一座春愁天宝客,曲终未许落花听。——《春日同金岂凡少宰刘玉孺司马曹秋岳太仆吴雪航侍御宴集澹园即席限韵》其二

诗题中的金之俊、刘余佑、曹溶、吴达都是与龚鼎孳一样的仕清明臣,可以说这是一次非常典型的贰臣宴集。在前首中,鼎革后的京师的某个角落,在诗人的眼中是柳青沙白水色山光,兼之高朋满座歌吹喧阗,这该是多么赏心悦目的良辰美景,可是尾联却将诗人鼎革后内心那种澜翻泉涌的哀愁款款传出。好一句“一座春愁天宝客”,这在座的都是曾经食明俸禄的旧朝之臣,他们没有任君之事死君之难,他们在国破君死的时候苟活了下来,纵然风物无改繁华依旧,他们却已不能潇洒如故,曲终花落,只能将他们内心的漠漠愁情搅动得难以自持。后者乃龚鼎孳观赏宋徽宗墨迹有感而作。同为被异族接替的华夏政权,入清的明人往往自比亡于金元的宋人,龚氏在这里借观赏徽宗墨迹抒发对这位被金人掳掠北上继而客死他乡的徽宗的哀悯,不过亦是借古伤今,“鹦鹉犹能哭上皇”,那么他们这些明朝旧臣又岂能淡忘崇祯帝两年前的喋血殉国?这种对故君的思忆与痛悼之情又转化为对自身境遇的一种不无自责的悲怨,“衔杯难尽文通感”,文通即大名鼎鼎的南朝江淹,他虽文名籍甚却经历坎坷,他在那个改朝换代如走马观花的时代里历仕宋、齐、梁三朝,龚氏以之自拟,实乃出自对自身转仕多君、遭际多艰的慨叹。而他的这种慨叹,在与他有同一经历与怀抱的贰臣文士听来,自然是心有戚戚感极而悲了。

比起与遗民酬唱时低眉顺眼的姿态,龚氏与贰臣友人之间的赠答似乎更能看到他更为真实的自我。当然,这并不是说他对遗民的言辞虚伪或敷衍,但在那样一种情境中,道德的自我贬抑及对对方的适度迎合在所难免,而与遭际相似出处相同的贰臣友人交流,则能更为随意与适性。顺治二年(1645)仕清明臣熊文举引疾求归,龚鼎孳作《送雪堂夫子南归用古诗十九首韵》二十首送别,当中就将故交零落的哀凉与国变改节的痛疚向同为贰臣的熊氏表达得沦肌浃髓,“廉颇免长平,坐中无故客”(其三),“死当魂慨慷,生当独悲辛”(其四),“结手语汨罗,绝命良已迟”(其八),真可谓一唱再三叹,慷慨有余哀。但这里除了痛悔之情的表达,还流露了一份不会轻易在遗民面前启齿的对功业荣名的向往以及屈节投诚也无法改变的道德自信。“生平管葛心,盛年犹未晚”(其一),“寸心本自知,向人亦何益”(其七),“夫子崇令德,多难以自考。深山豺虎疑,守身默为宝”(其十一),“所贵道义完,宁嗟荣华暮”(其十四),管葛乃管仲与诸葛亮的并称,二人皆为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事功之臣,龚鼎孳称熊氏的弘济之心足以颉颃二人,即使屈节再仕,纵然失意求归,亦不足为道,因为盛年未晚,可以相机复起。此虽出于对熊氏的称许,但更是龚氏的夫子自道。“守身为宝”“道义贵完”云云,可见龚氏并未将改节仕清当作自身或友人万劫不复的道德戕害,否则他自立于何地大谈“道义”与“守身”?“寸心本自知,向人亦何益”更是将自己饱经毁誉幸蹇却未曾衰竭的道德底气表达得淋漓尽致,而他也只有在面对同命相连的贰臣时,才能也才敢无所忌惮地让这份功业之心与道德自信喷涌而出。

又如他寄怀赵开心父子有言:“勿问行藏事,俱称憔悴人。感时双鬓白,过眼一枰新。鸿雁天南北,龙蛇道屈伸。风波京洛满,羡汝五湖滨。”(《寄怀友沂兼柬洞老》其四)洞老乃贰臣赵开心,友沂即赵开心之子赵尔ffffa2。顺治九年(1652),赵开心为其子疏请应礼部试,但因赵尔ffffa1曾举隆武丙戌乡试,赵开心以此挂弹章,罢职南归。开篇一句“勿问行藏事,俱称憔悴人”就道出龚鼎孳对赵开心这位贰臣友人之身份认同,在遗民那里,“行藏事”乃名节大事,是不能不问的,而贰臣在新朝侧足而立的“憔悴”与遗民绝意繁华固穷自守而来的“憔悴”也是不可同日而语的,短短十字,便清晰透出诗人那种物伤其类的郁怏与幽怨。世事沧桑棋枰翻覆,是非输赢不过烟云过眼,而双鬓斑白销减了壮志雄心,鸿雁南北恰似朋辈星散,更无奈的是,经历了甲申之祸惊魂甫定的他们,又要面对异族新主的天威难测。供职于清廷的汉官动辄得咎,升沉荣辱变幻无定,友人的去官罢归未尝不是因祸得福,一句“风波满京洛”将绵延于龚鼎孳内心的忧惧展露无遗。邓汉仪称“时友沂被放而公亦忧谗畏讥,故言之沉挚如此”,真可谓得此中三昧。

三、结语

当然,像龚鼎孳这样喜好呼朋引伴而又以其声望赢得“士流归之”之局面的人物,他的歌筵舞席上,常常都是遗民、贰臣、新贵、后进等多种身份的人物齐聚一堂,也因之酬酢诗所特有的游戏性质,龚氏的许多酬赠对象不同的诗歌也有着相近的特点,所以不必胶柱鼓瑟地强分尔汝。虽然光阴流逝逐渐减轻了故国与名节带给他的精神重压,但宦海浮沉的崎岖、怀乡思归的情愫、自许清流的意气、生离死别的沉痛、世事沧桑的空漠,这些情感无一不深深缠缚着他。“饱历仕宦趣,涉险若探汤”(《和答澹心兼寿其五十初度》),“钓船秋好能相待,入洛方知行路难”(《何次德返白门》),“飘泊还山梦,艰难负米心”(《舟至淮阴与家弟孝积小饮》),“浊世人难卧,清流势本孤”(《春夜次古古韵十五首刻烛促成漏三十下》),“旧交回首尽,凄咽到欢场”(《九日招崔兔床吴岱观姜绮季朱鹤门王望如纪檗子白仲调项器宗阎秩东纪法乳姜孝阿沈云宾王公远黑窑厂野集用重阳登高四韵》),“新燕新莺即渐飞,冶游天宝梦依稀”(《春日古古伯紫昭兹同集小寨》)……这些觥筹交错之中、送往迎来之际不愿停止也无法释怀的诉说,是他笑中带泪的回眸,是他深藏于游戏当中的孤愤,是他理想幻灭之后无力的清醒。人生自是有情痴,纵使传杯换盏花月流连,也未必尽是富丽堂皇情意寡淡的书写,龚鼎孳的酬酢诗,当作如是解。

①(清)方苞:《望溪先生文集》卷八《白云先生传》,《续修四库全书》第1420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据上海图书馆藏清咸丰元年戴钧衡刻本影印,第390页。

②(清)邓汉仪:《诗观初集》卷二,清康熙慎墨堂刻本,第9页。

作者:邓妙慈,文学博士,五邑大学文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编辑:杜碧媛E-mail:dubiyuan@163.com

江门市哲学社会科学研究课题(JM2016C49);五邑大学博士科研启动经费项目(2015BS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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