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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渔小说中的丫鬟形象研究

2017-04-15

关键词:丫鬟李渔小说

凌 丽



李渔小说中的丫鬟形象研究

凌 丽*

(闽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福建 漳州 363000)

李渔的话本小说塑造了许多动人的人物形象,其中丫鬟形象刻画得颇为出色。李渔塑造的丫鬟群体中,数《拂云楼》的能红以及《无声戏》中的碧莲最具有典型性,一定程度上体现了李渔开明的丫鬟观,对文人的丫鬟书写有着承上启下的作用。然而李渔对待丫鬟的态度是复杂的:他一方面推崇丫鬟的才貌,但另一方面对丫鬟又持有固有的偏见。明清思潮带来的人文关怀与传统儒家观念的碰撞冲突,是产生李渔矛盾的丫鬟观的重要原因。

李渔;小说;丫鬟形象;丫鬟观

李渔(1611-1680),初名仙侣,后改名渔,字谪凡,号笠翁,是明末清初文学家、戏剧家、戏剧理论家、美学家。一生著述丰富,著有《笠翁十种曲》《无声戏》(又名《连城璧》)、《十二楼》《闲情偶寄》《笠翁一家言》等五百多万字,是中国文化史上不可多得的一位艺术天才。康熙年间刘廷玑评价云:“李笠翁一代词客也。著述甚夥,有《传奇十种》《闲情偶寄》《无声戏》《肉蒲团》各书,造意纫词,皆极尖新。”[1]其中《无声戏》《十二楼》是李渔创作的话本小说,在这两部小说中他对丫鬟形象的关注,是其小说创作中立意出奇之处。李渔对丫鬟的描写颇为细致,甚至将之作为某些篇目中的女主角,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李渔对丫鬟的人文关怀。然而他对丫鬟群体的态度又是矛盾的,他一方面欣赏丫鬟的聪明才智,但另一方面又摆脱不了等级观念中对丫鬟这一身份卑微群体的漠视,这一点笔者以为有必要进行深入探究。

一、李渔笔下的丫鬟群体

在李渔小说《无声戏》《十二楼》中,丫鬟的出场频率较为分散,但在某些作品中又十分集中,尤其是以丫鬟作为主角的时候。据笔者统计共10回,分别是《无声戏》的第一回《丑郎君怕娇偏得艳》、第二回《美男子避祸反生疑》、第九回《变女为儿菩萨巧》、第十回《移妻换妾鬼神奇》、第十二回《妻妾抱琵琶梅香守节》、《连城璧》第七回《妒妻守有夫之寡,懦夫还不死之魂》、第十二回《贞女守贞来异谤,朋侪相谑致奇冤》、外编卷之三《说鬼话计赚生人,显神通智恢旧业》、《十二楼》之《夏宜楼》《拂云楼》等。在这些故事中丫鬟活动频繁,然而每一回丫鬟出场的次数又不一样,据笔者统计,分别是《丑郎君怕娇偏得艳》23次、《美男子避祸反生疑》1次、《变女为儿菩萨巧》3次、《移妻换妾鬼神奇》18次、《妻妾抱琵琶梅香守节》“丫鬟”“梅香”各3次、《妒妻守有夫之寡,懦夫还不死之魂》39次、《贞女守贞来异谤,朋侪相谑致奇冤》“盛婢”4次、“丫鬟”29次、《说鬼话计赚生人,显神通智恢旧业》26次、《夏宜楼》2次、《拂云楼》“梅香”13次、“丫鬟”12次。可见李渔对丫鬟这一角色的关注。但他对丫鬟的态度褒贬不一,由此所刻画的丫鬟形象迥然有异,根据小说情节可划分为4类:

(一)起多重作用的丫鬟群体

李渔小说中的丫鬟虽形象各异,但这些丫鬟并非只起着在小姐、公子间互通有无的作用。李渔在小说中拓展了丫鬟的功能,别出心裁地将丫鬟同故事情节紧密联系起来,使这一受忽视的群体在李渔笔下成为推动故事情节发展的要素之一。

1.充当信息联络员的角色。在《丑郎君怕娇偏得艳》中,丫鬟就充当了阙里侯三位夫人的眼线,起到探听动静、获取情报的作用。每当阙里侯娶进新夫人时,旧夫人都会先派丫鬟去打听动静,看新人与丈夫相处如何,然后回报消息;而新夫人通常也通过丫鬟来了解旧夫人的情况,丫鬟就成为新旧夫人们联系的“信鸽”。

2.起到推动故事发展的作用。在《丑郎君怕娇偏得艳》中,阙里侯娶进来的第三位夫人周氏不甘心成为禁脔,于是略施巧计,通过丫鬟的帮助将另外二人一并收服。又如在《变女为儿菩萨巧》中,因丫鬟把孩子抱给主人施达卿,使施达卿无意间发现了这个孩子的秘密,使他喜不自胜,而这可归功于丫鬟这一无心举动,可见丫鬟无意间起到了推动故事情节发展的作用。

3.发挥了助手的功能。在《妒妻守有夫之寡,懦夫还不死之魂》中,妒妇淳于氏为了将丈夫牢牢控制在手心,想出对抗费隐公的消妒之方,故事先从丈夫口中套出费隐公的计谋,并将计就计,发动起丫鬟奴仆,令他们按照她的吩咐准备,将丈夫以及来解救丈夫的一群人收拾得狼狈不堪。在此次大获全胜的战役中,丫鬟等人出了不少力,可谓是帮助主母共同抵抗外敌的英勇将士。

(二)遭受凌辱抛弃的丫鬟群体

在李渔笔下,丫鬟不仅起到辅助家主的作用,同时也常常沦为无辜的被施暴的对象。在这里李渔对丫鬟的态度颇为消极,丫鬟不仅无辜受凌辱,而且也丧失了自主的权利,家主可以对丫鬟为所欲为,而她们却不能拒绝和反抗,这尤其体现出了封建时期高高在上的男性和身份卑微的女性之间的矛盾,这是李渔思想的局限所在。

1.遭凌辱。在《丑郎君怕娇偏得艳》中,当阙里侯因为娶进来的邹小姐不服管教,决意在何小姐面前树立威严,令丫鬟给何小姐送酒,何小姐不饮,于是阙里侯杀鸡儆猴,将丫鬟拉下去用皮鞭狠抽。何小姐看丫鬟打到苦处,便只好服从了他。“打到苦处”可见家主对待丫鬟的手段之狠。丫鬟遭受了无辜的毒打,最后却不了了之,可见财主人家视丫鬟婢仆之命如草芥。又如在《移妻换妾鬼神奇》中,韩一卿的爱妾陈氏半夜莫名其妙跑到猪圈里,韩一卿就让丫鬟守着她,然而当陈氏醒转,却似神道附体,命令丫鬟拿宝剑法水要登坛作法,丫鬟以为她精神不清,于是陈氏“一只手捏了丫鬟的头髻,轻轻提上桌子;一只手捏了拳头,把丫鬟乱打”[2]203,虽然丫鬟在此处是作为故事发展过程中的一个关棙点,然而却在无形间沦为被施暴的对象。

2.遭抛弃。在《贞女守贞来异谤,朋侪相谑致奇冤》中,马既闲因为好友的一通胡扯而对妻子和丫鬟的清白产生疑心,“马既闲像往常时节调戏丫鬟一样,从背后一把搂住,别样的暖法都是往常领教过的,不消再试,只有胸前那块至宝,虽然也曾靠着几次,只是家主偷婢,大约在慌忙急遽之时,就如蜻蜓点水,一着便开,也不知水冷水热,直到此时用意抚摩,才晓得是两袋温香,一片暖玉”[2]406。“往常”“调戏”“搂住”“用意抚摩”等词体现了主人对丫鬟不但无须尊重,而且还可以任意妄为。李渔将家主占丫鬟便宜的场面写得如此细致,可见其思想的低俗之处。家主对丫鬟为所欲为,不仅拥有着生杀夺予权,而且可以任意霸占。就这点而言,李渔对丫鬟的态度多是冷漠无情的。最后该丫鬟含冤受辱被卖到娼家,直到真相大白也没能赎身,可见身为丫鬟的悲惨命运,除了被凌辱外也无法逃脱被抛弃的命运。

(三)藏奸偷弊的诡婢形象

除了遭受凌辱的丫鬟形象外,李渔还刻画了另外一种诡婢形象,即当家主式微时藏奸偷弊,无所顾忌。在《说鬼话计赚生人,显神通智恢旧业》一文中,家主顾有成无能使得偌大的家业几近倾家荡产,新人顾云娘是个灵巧聪慧的女子,她发现丈夫不嫖不赌家业却被掏空,她先是盘问了一下丫鬟们,而这些丫鬟回答得滴水不漏,对于云娘的吩咐,“个个没有笑容,人人都含愠色”[2]429,不愿意配合她。云娘经过细心访查,发现几个得用的丫鬟在淘米的时候,偷偷摸摸,“只见她兜了几碗往墙角头一倒,就取米下锅。原来那条夹墙里面有个小小仓廒,容得一石多米,是这几个得用的丫鬟共同置造的。”[2]431通过这种方式偷偷攒起私人的谷仓并倒卖以饱私囊,其心可诛,故云娘叹道:“一个小小墙洞,竟漏去一分人家。手下人之可畏,亦至于此!”[2]431米粮的弊窦是出在丫鬟身上,这是造成主业式微的一大原因。可见李渔塑造的此类丫鬟形象,除了胆大妄为、欺瞒家主外,还在于即便是小小的丫鬟,一旦家主式微,就敢于欺上瞒下,藏奸舞弊,令人生寒。

(四)能干忠心的义婢形象

在李渔小说中最用心刻画的莫过于聪明能干而又忠贞守节的丫鬟形象。如在《贞女守贞来异谤,朋侪相谑致奇冤》中,家主马既闲盛怒拷打盛婢逼她说出是否与主母二人同姜秀才通奸,丫鬟极力否认,虽因吃打不过,屈意承认,但极力撇开主母,只一心把错揽在自己身上,最后发卖倡家,仍然为主母叫屈,可见其对主母的忠心耿耿。在《说鬼话计赚生人,显神通智恢旧业》中,所有的丫鬟婢仆都思量着掏空家主的积蓄,而唯有一位老实丫鬟一心为主,做事十分踊跃。当顾云娘查清家里偷弊情况之后,所有的丫鬟婢仆跪地求饶,只有她“于心无愧,立在旁边嬉笑自如”。[2]439尽管是寥寥几笔,但在鲜明的对比之下可见此婢的老实忠诚。对此类丫鬟形象的刻画,李渔是颇为用心的,而且她们的形象也最光彩照人,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有《拂云楼》中的女中谋士能红、《妻妾抱琵琶梅香守节》中女中义士碧莲等。李渔对这两个人物无疑是偏爱的,故各自开辟一章,反客为主,作为故事中的主人公,才子佳人辄一反常套成为她们的陪衬背景,从此处可管窥其开明的丫鬟观。

二、李渔个性化丫鬟书写

李渔除了塑造丫鬟群体以外,在他的小说中还塑造了个别形象突出、个性鲜明的丫鬟形象。如小说《拂云楼》中的能红、《妻妾抱琵琶梅香守节》中的碧莲等。这两个丫鬟形象在李渔的小说中表现得十分突出,几乎盖过其他主要人物的风头。

(一)能婢:能红

在《拂云楼》所有章节中,能红所处的作用非常大,她不仅为韦小姐和裴七郎的婚事四处奔波、出谋划策,同时也争取到了自己的爱情和婚姻。她不仅摆脱了梅香的身份,成为裴家的二夫人,而且使裴七郎对之惟命是从。能红以梅香的身份盖过小姐的风头,就这一点上看,她要比以往小说中的丫鬟形象有很大的突破和发展。

能红这个女中谋士的形象并不是李渔凭空杜撰出来的,在他所编撰的《千古奇闻》之《慧婢》中有《号内记室》一文,载:“唐潞州节度使薛嵩,有婢女名红锦。嵩常使主笺表,号‘内记室’。”[2]940在这则简短的文字中记载了唐朝薛嵩的一个名叫红锦的聪慧婢女掌管文书的事情,根据笔者考证,红锦即为唐传奇《红线传》中身怀异术的红线。又有《不事牙郎》一文:

柳仲郢仆射有婢失意,鬻于成都,盖巨源相公欲取之。其家一日有鬻绫罗者从窗下过,盖公于束缣中选择卷舒,酬酢可否。柳婢失声而似中风,盖命扶起,对曰:“某虽贱过,曾为柳家细婢。死则死矣,安能事卖绢牙郎乎!”[2]940

李渔在编撰《千古奇闻》时在“慧婢”一栏中选了这两个例子,借鉴了慧婢“红锦”和柳婢的事迹,并在此基础上浓墨重彩,塑造出了能红这一丫鬟形象。能红的聪慧和心性高傲与红锦、柳婢颇为相似,而在小说中李渔则精心刻画了能红形象。

1.侧面描写。能红虽比主人韦小姐大两岁,但容貌才情与之不相伯仲,李渔在书中交代了这样的细节:教书先生见她秉性聪慧,相貌可观,认为其往后必有佳遇,遂禀告主人替她改名叫“能红”,以助其往后际遇,从这一个情节侧面体现能红的不俗之处。随后又透过媒婆俞阿妈之口,进一步体现这个女子的厉害之处:“独有能红这个女子,是乖巧不过的人,算计又多,口嘴又来得,竟把一家之人都不放在眼里,只有小姐一个她还忌惮几分。”[2]164这又从另一个侧面表现出这个女子的才能本事。在撮合韦小姐、裴七郎婚事这一故事高潮中,李渔足足用了5回篇目来极力刻画能红“女陈平”的足智多谋,让人叹为观止。

2.语言描写。才貌双全的能红尽管身为侍妾,但她心比天高,当韦夫人询问她是否愿意出阁时,她断然拒绝:“我虽是下贱之人,也还略有些志气。莫说做小的事断断不从,就是贫贱人家要娶我作正,我也不情愿去。宁可迟些日子,要等个象样的人家。”[2]190其心性之高傲、志向之远大由此可见一斑。

3.细节描写。尽管能红是从自己的利益出发才极力撮合韦小姐和裴七郎的婚事,但她并没有忘记自己身为丫鬟的本分,她对韦小姐和裴七郎的忠诚与爱慕依然如故:对裴七郎她是因被爱而爱,“不只是男性出众的才貌,还有对方对自己的尊重”[3]。对小姐,是“虽有欺诳在先,一到成亲之后,就输心服意,畏若严君,爱同慈母,不敢以半字相欺”[2]188。当裴七郎与韦小姐大婚时先宠幸了能红,而能红在其大婚时也先让裴郎同韦小姐同房,以表其忠心耿耿。从这个细节可见李渔既赋予了能红有别于其他丫鬟的美貌与智慧,又不使之失了丫鬟的本分,所以能红的形象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李渔理想中的丫鬟形象。

(二)义婢:碧莲

李渔所偏爱的丫鬟形象中,除了灵慧机巧的能红之外,还有《妻妾抱琵琶梅香守节》中忠贞守节的碧莲。碧莲身为丫鬟,是主人马麟如培育后代的一个工具罢了,在主人及其妻妾看来无足轻重,但就是这个梅香矢志养孤,为马麟如抚育了后代,既保全了马家的名声,也赢得了马麟如的尊重,并被扶为正室,成为梅香史上的一大奇事。这个故事脱胎于《千古奇闻》“义婢”类一节:

陈友谅攻陷太平,守将花云死之。妻郜氏亦赴水死,遗儿三岁。侍儿孙氏既收郜尸瘗之,即抱儿逃。伪汉军虏之至九江,军中恶小儿啼,孙氏恐儿被害,以簪珥属渔家鞫之。伪汉败亡,孙氏脱身至渔家,复窃儿去。夜宿陶穴中,天曙登舟渡江,遇汉溃军夺舟,捽孙氏及孤儿投之江隅。江涛中有断木,附之入芦渚中。渚有莲实,孙氏取啗儿,凡七日不死。[2]936

李渔基于孙氏存孤这一颇带传奇色彩的情节有感而发,也杜撰出一个梅香养孤的故事。尽管两个故事中的丫鬟都归于“义婢”一类,然而丫鬟碧莲的形象却远比前者刻画得更为鲜活生动,其故事发展也更为曲折动人。

李渔塑造的“义婢”碧莲外冷内热,小说处处使用对比手法来体现出她这一特点。其一,当马麟如的妻、妾信誓旦旦,声言绝不改嫁,而碧莲却表现得很冷淡:“做婢妾的人比结发夫妻不同,只有守寡的妻妾,没有守寡的梅香”[2]226,使家主对之失望。其二,当马麟如身亡的假消息传回家里,妻、妾二人抱头痛哭,并担心能否顺利改嫁,而碧莲却掏出积蓄将家主的灵柩扶回乡;其三,当孤儿备受妻、妾二人虐待时,碧莲不忍将之揽回身边照顾,并与老奴三人相依为命。李渔处处将马麟如妻、妾的言行举动与碧莲作对比,突出了碧莲外冷内热的个性以及高尚美好的品德。得知实情的马麟如不仅感动下跪,还将之扶为正室:“你如今不是通房,竟是我的妻子了;不是妻子,竟是我的恩人了。”[2]242

碧莲作为丫鬟为家主抚孤守节,这本身是一件奇事,更为难得的是在丈夫面前以淫污自处,而以贞洁让人;而马麟如的妻、妾以贞洁自处,而以淫污让人,与丫鬟碧莲的贞洁自守形成鲜明的对比与反差,从而使碧莲的形象更为高大鲜活。李渔所塑造的这一义婢形象在历代小说创作中比较少见,因此这也成为了李渔塑造的丫鬟群体中的一抹亮色。尽管前人的作品中不乏忠贞养孤式的人物存在,如李渔《今古奇闻》中所收录的义婢、烈婢等,然而碧莲令人印象深刻,她的守节养孤忠贞,表现出外冷内热的一面,都使其成为李渔小说中最动人的形象之一。

(三)丫鬟形象的继承和发展

李渔在话本小说中所塑造的理想丫鬟形象如能红、碧莲等,她们脱胎于他人的故事,但在李渔笔下得到全新的演绎。她们个性鲜明、爱憎分明,既承继于前人,亦对后人有所借鉴。唐人小说是最早开始关注丫鬟形象的,并将其作为故事中的主人公,如《红线》《上清》《却要》等,这些以丫鬟来命名的小说,塑造了忠义守礼的丫鬟形象。如《红线》中的婢女红线,身怀异术,主动请缨,于敌我两军间往来自如,颇有女侠风范;《上清》中的上清为唐丞相窦参的婢女,为帮助主人洗刷冤屈而入德宗宫为婢,并为之辩白;《却要》中的却要巧施妙计,即令主人李庾四子羞惭而走,不敢失敬。唐传奇中的这些丫鬟形象虽作为故事的主角具有令人歌颂的品质,然而限于篇幅,对其形象的刻画常失之单薄,不够立体。而李渔小说同样以丫鬟为故事中心,然而形象却更为鲜明,并注意刻画出她们的情感:如能红在拂云楼上对裴七郎的一见钟情;碧莲为家主守节养孤的举动等,李渔在小说中注意描绘了她们的情感变化,他用细腻的心理活动和个性化语言来塑造能红,对于碧莲虽然没有采用心理刻画,却处处使用了对比手法来突出碧莲外虽冷酷、内实情深的性格。故就此而言,李渔小说中的丫鬟形象相较于唐传奇中的婢女形象,显得更为深刻出彩。

明清戏剧、小说的大量出现,也带动了丫鬟形象的书写流行。《牡丹亭》中活泼天真的春香、《金瓶梅》中泼辣义气的庞春梅,以及《红楼梦》中个性鲜明的晴雯、鸳鸯等人,这些丫鬟被刻画得十分生动传神,她们摆脱了丫鬟千篇一律的传统刻画,而着重于对她们性格的挖掘,这是自唐传奇以来丫鬟形象书写的突破和发展。如《金瓶梅》中的庞春梅,作者除了极力描绘她的狠毒泼辣和淫荡之外,其实还费了相当的笔墨来突出她的重情重义,她对潘金莲命运的关心以及对陈经济援之以手等举动,这其实显示出了明清黑暗糜烂社会下的一种人文关怀。李渔曾为《金瓶梅》做过评点,他在对庞春梅的评点中,对这一形象的看法褒贬不一,或多或少影响了他对丫鬟形象的书写。至于《红楼梦》中的晴雯、鸳鸯等人,更是在此基础上突显了人性之真、善和美。晴雯的身为下贱、心比天高与能红在某种程度上是相似的,二人的性格也颇为靠近,只不过由于所处的环境不同,故才有了不同的命运和结局。鸳鸯的老成持重、端庄贞烈既有能红理家之才能,又有不输碧莲的坚贞守节之意志。曹雪芹笔下的丫鬟群尽管着笔墨并不算多,然而富有个性、形象鲜明,与李渔笔下的宠儿能红、碧莲相比而言,《红楼梦》中的丫鬟们要更为真实,而李渔的丫鬟们辄更多传奇色彩。这显然与作家身处的时代背景不同、所接受的思想教育差异有关,故对丫鬟形象的刻画和命运的安排有很大的不同。

三、李渔复杂的丫鬟观

在李渔笔下,既塑造了普遍的丫鬟群体,也突出刻画了个别的丫鬟形象。李渔对丫鬟这一群体其实态度比较复杂,他“既固守封建礼教强加在女子身上的贞洁观念,又承认女子具有跟男子一样的智慧和才能”[4]。在小说《十二楼》和《无声戏》中,他对于丫鬟的看法无非有二:即既欣赏丫鬟身上所体现出来的精神品质,又在某种程度上视丫鬟之流如草芥。这样矛盾的观念恰恰体现了李渔丫鬟观的复杂性,可谓保守与开明共存。

李渔曾就丫鬟的别名“梅香”展开了论述:“梅者,媒也;香者,向也。梅传春信,香惹游蜂,春信在内,游蜂在外,若不是他向里向外牵合拢来,如何得在一处?以此相呼,全要人顾名思义,刻刻防闲;一有不察,就要做出事来,及至玷污清名,梅香而主臭矣。”[2]125在李渔看来,丫鬟的作用就是在主母与他人之间传递信息,而这通常是造成主母与他人私通的丑事。故在《拂云楼》开篇即先引了个丫鬟私通外人玷污守寡的主母,以证明梅香这类人擅长暗通款曲,需要时时提防,尽管也有红娘闻风报信促成莺莺与张生这类才子佳人的好事,但那同样也说明了梅香此类特性,是可好可坏的,需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更应善加利用。

李渔对待丫鬟的态度较为矛盾,由于丫鬟属于身份卑微的下层女性,封建时代讲究男尊女卑,儒家经典《周易》所谓“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乾道成男,坤道成女”[5]70,即从理论上论述了这个事实。传统的儒家思想给女性加上了严密的桎梏,封建礼教对女性的言行举止作出了种种限制,不仅压抑了女性的人身自由和人格尊严,同时也戕害了女性的生存权利。无论是历史上的后妃贤妇,还是身份卑贱的丫鬟,她们所处在男权主义的社会背景下逃离不了此类枷锁,所以深受传统儒家思想影响的李渔,也脱离不了如此窠臼。他一方面视丫鬟如无物,生杀予夺系于一人,如牲畜般可以随意买卖。如在《贞女守贞来异谤,朋侪相谑致奇冤》一文中,马既闲不问清是非因果,直接将一个无辜的盛婢发卖到妓院里,让她饱受蹂躏之苦,丫鬟的身份卑贱导致其命运的不幸。此外,在《连城璧》第一回《谭楚玉戏里传情,刘藐姑曲终死节》中,提到“就如把梅香升作夫人,奴仆收为养子,不便贱相就要露出来”[2]25一句,也可看出李渔对丫鬟、奴仆之流持轻藐态度。他认为丫鬟、奴仆身份的卑贱决定了他们的贱相,这种贱相就算换了身份也依旧不能改变。李渔对丫鬟婢仆的不屑与轻视,应当是来源于封建社会等级制度下身份地位的悬殊。除此之外,李渔作为一家之主,他的家中蓄养了大量的丫鬟姬妾,李渔生性风流,对待女人依然是以男人的立场为主导,故不论是对姬妾还是丫鬟,不免带有强烈的占有和掌控欲。事实上,李渔在全国各地进行家班演出时,经常于旅途中买婢以遣寂寞。他曾在《粤游家报之四》中提到:“客中买婢,是吾之常。”[2]197对于自己的风流好色李渔从不否认,他将丫鬟作为暂时的性伴侣,并没有赋予她们正式的身份,而只是归于妾侍一流,从这点上看,李渔对待丫鬟不仅没有尊重,而且常怀轻蔑态度。而另外一方面,李渔又十分欣赏女子的才智,尤其是对丫鬟所显示出来的聪明才智表现出赞赏之意。在《千古奇闻序》中提到;“天之生人,男女虽殊,识力才猷,秉彝好德,实无殊也。”[2]429李渔认为在聪明才智上男女平等,甚至女子的智慧还要胜过男子,只是因为:“不幸而为妇人,律以阃范,限以女箴,无由展其才智,声震寰区,亦已苦矣。”[2]429故选录部分具有传奇色彩的历代女子事迹,编作《千古奇闻》一书。书中除了罗列后妃贤妇、贞烈勇善、忠义孝悌等女子事迹外,李渔还特地列出义婢、烈婢、慧婢等三类古今婢女人物共11个故事来表明其对丫鬟这一群体的关注。值得一提的是,李渔在戏班演出时经常携小鬟出场,几乎成为李渔家班的一个象征性标志,从这一细节也可见李渔对丫鬟的重视喜爱之意。因此,根据以上的分析,李渔对于丫鬟的看法较为复杂:一方面对丫鬟弃之敝屦,而另一方面又对之称赞不已。

李渔对丫鬟的矛盾态度,实际上反映了传统与现代思想的碰撞冲击。李渔生活在政治上明清鼎革社会动荡不安、经济上资本主义萌芽已经产生发展、思想上新观念新学说异常活跃的时期。随着生产力的发展,商业、手工业的发达,城市经济日见繁荣,市民阶层日益壮大,与封建势力的矛盾不断加深。一部分顺应时代潮流的知识分子,表达了市民阶层的利益和愿望。以明末李贽、清初黄宗羲为代表的一批进步思想家,发起了对作为封建统治精神支柱的宋明理学的攻击,李贽认为“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除却穿衣吃饭,无伦物矣”[6]4,提出“绝假纯真,故一念之本心”[6]91的童心观;黄宗羲“天下为主,君为客”[7]发聋振聩,冲击了封建君主专制;以公安派袁氏三兄弟为代表的一批士大夫,提出性灵的文学主张,“独抒性灵,不拘格套,非从自己胸臆中流出不肯动笔”[8],藐视宋明理学,肆意表达自己的个性。加之明清易代之际,社会动荡,战乱连年,封建统治势力相对较弱,使当时的所谓异端思想有可乘之机,故出现了朱之瑜、方以智、顾炎武、黄宗羲等一大批思想家,形成了中国历史上不多见的一次思想解放运动。李渔的思想,明显带有这个时代的烙印,或者说是这个时代的产物。他敢于离经叛道,惯于独抒己见,不从众,不循古,皆是时代潮流的反映。传统的儒家思想逐渐式微,阳明心学和李贽学说的盛行,这同样也带动了其他文学家如袁宏道、冯梦龙、汤显祖等人的创作。其中李贽的崇尚自然、提倡真情、尊重妇女等都在李渔的《论古》《闲情偶寄》以及其他作品中留下烙印;袁宏道、汤显祖等人的文学主张以及戏曲理论和创作都对李渔的理论和创作产生过直接影响,然而李渔毕竟是封建文人,儒家传统思想对士子的烙印是深刻的,阳明心学以及李贽的学说并行于世,李渔在接受这类思想启蒙时,骨子里又保留了相当多的陈腐的道学思想,故在其小说中处处存在着说教意味,这就使其思想带有不彻底性。他的丫鬟观既有开明的一面,又有保守的一面。

结语

李渔既对丫鬟怀有开明赞赏之意,又保留了封建传统思想中对丫鬟的偏见,即视丫鬟之流如尤物,可以任意对待。李渔对丫鬟的复杂矛盾的观念,其实来源于其所接受的明清思潮和传统儒家观念的碰撞磨合,这样的思想观念也时常带入李渔的文学创作中,使得他的作品白璧微瑕,带着腐化的说教意味在里面。然而谭正璧先生认为:“他的文字的流利诙谐,内容的光怪陆离,无论戏剧、小说,都是一样的。”[9]这确乎是李渔作品的重要特点,这也是他能够屹立在明清文坛,享誉数百年,亦争议数百年的重要原因之一。

[1]单锦珩.李渔研究资料选辑[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2: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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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张屿.论李渔小说的人物形象塑造[D].哈尔滨:哈尔滨师范大学,2013.

[4]傅承洲,等.李渔话本研究[M].南京:凤凰出版社,2013:23.

[5]周易[M].立强,编译.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1998:79.

[6]李贽.焚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4.

[7]黄宗羲.明夷待访录[M].北京:中华书局,1981:31.

[8]袁宏道.袁宏道集笺校[M]. 钱伯城,笺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155.

[9]朱一玄,等.明清小说资料选编[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12:579.

Maidservant Images in Li Yu’s Novels

LING Li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Minnan Normal University,Zhangzhou 363000, Fujian)

Li Yu created many lively characters, including maidservant images in his novels. In Li Yu's maidservant groups, Neng Hong inand Bi Lian inare the most typical, who reflected Li Yu’s enlightened view about maidservants to a certain extent, and have an important influence in the following writings on the images of maidservants. However, the attitudes of Li Yu towards the maidservants are complex, on the one hand, he expressed appreciation of maidservants’ intelligence and beauty, but on the other hand, he held the inherent bias against the maidservants. The collision and conflict between humanistic care and traditional Confucian ideas in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lead to the complex characteristics of the view about maidservants.

Li Yu; novels; maidservant images; the view about maidservants

10.14096/j.cnki.cn34-1044/c.2017.02.14

I207.4

A

1004-4310(2017)02-0068-06

2017-01-02

凌丽(1991- ),女,福建福州人,闽南师范大学文学院2015级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元明清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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