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减去作品”:《罗兰•巴特自述》中主体性的拉锯战
2017-04-15王汉琦
王汉琦
“作家减去作品”:《罗兰•巴特自述》中主体性的拉锯战
王汉琦
北京大学外语学院 法国国立东方语言文化学院
当代法国自传文学跳脱了自传写作的传统框架,使得自传的主体性问题备受争议,其中以罗兰·巴特的《罗兰·巴特自述》为先河之作,对其后的新小说派作家影响甚钜。在巴特纵横交错的文风中,“情感性”与“想象物”可作为二条线索,来探究此书所表现的主体性。
主体性 情感性 想象物
《罗兰巴特自述》()一书, 题名本意为“罗兰巴特论罗兰巴特”;看似普通的自传,实为一部反自传的作品。在法国发表之后引起两极化的回响。70年代末,新小说流派的作家们相继出版了似是而非的自传小说[1]娜塔丽·萨洛特-加龙省-加龙省-加龙省-加龙省(Nathalie Sarraute) 的《童年》(Enfance, 1983), 杜拉斯(Marguerite Duras) 的《情人》(L’amant, 1984),克洛德·西蒙 (Claude Simon)的《农事诗》( Les Géorgiques, 1981), 阿兰·罗布-格里耶(Alain Robbe-Grillet)的《重现的镜子》(Le Miroir qui revient , 1984)等。,被认为直接或间接受到巴特影响,最显着的例子就是阿兰·罗布-格里耶(Alain Robbe-Grillet),他不讳言地赞扬此书,并表明他的“新自传(nouvelle autobiographie)”《重现的镜子》创作的灵感方针,就是《罗兰·巴特自述》[2]张雅婷: « Le Miroir qui revient d’Alain Robbe-Grillet : quel miroir au niveau intertextuel ? »(阿兰·罗布-格里耶(Alain Robbe-Grillet)的《重现的镜子》:互文性层面的哪面镜子?)。台湾中央大学,2007年出版: < http://thesis.lib.ncu.edu.tw/ETD-db/ETD-search-c/view_etd?URN=93123003>。
1975年,此书出版的同一年,菲利普·勒热纳(Philippe Lejeune)为法国自传理论拟下了代表性的定义,大幅缩小自传文体的范围,强调以“我”为中心的“自传契约”,象征着自传道统的延续和紧缩。迥异于此二路线的自传理论学者,是法国与欧洲自传研究的先驱:乔治·古斯多夫(Georges Gusdorf),其自1948年以来,就针对自传文学加以着墨,他强调自传的目的是了解自己,臻善人格,为求彰显人生价值观,是攫取人类意识的第二文本(seconde lecture)。因此人类学意义大于文学意义。他的理论有着强烈的存在主义跟现象学色彩,环绕着人文主义及个人主义光芒,并具有伦理性。在巴特和勒热纳发表作品之后,古斯多夫立刻大力抨击两人,表示他们对人类主体的忽略:勒热纳拘泥于文学形式及修辞,罗兰·巴特则根本是“驱散”人类现实[3]Jesus, Camerero. « La théorie de l’autobiographie de G. Gusdorf »(古斯多夫的自传理论).Basque espagnole : Universidad del Pais Vasco, 2003, p.5-6: » < http://webpages.ull.es/users/cedille/cuatro/camarero.pdf >。究竟《罗兰·巴特自述》,这看似光怪陆离的“自传”(小说)中,人类的主体性是否无以复存?正乃本文所欲抽丝剥茧一探究竟之处。
1980年,巴特生前出版的最后一本书《明室》(又名《转绘仪》)问世。书中借着摄影的心得表达对母亲的悼念和依恋,充满了人性关怀与“情感性”(l’affectivité),与前作大相迳庭,虽然仍以散文写作,但片段的凿痕已经减弱,又因受现象学影响,亦放松了对主体性的抗拒,对于其母,言明不能释怀的是“一个存在(的人)、一种品质、一份灵魂”[4]"Car ce que j’ai perdu, ce n’est pas une Figure (la Mère), mais un être; et pas un être mais une qualité (une âme)."Barthes, Roland, La Chambre Claire. Paris : Seuil, 1980, p.163.。因此,也许我们同样能藉由“情感性”这个“破绽”,寻找他早些年在《罗兰·巴特自述》中主体性的轨迹。
首先,主体性在此书必定是隐性的,是巴特刻意要抹灭的“玩意”。他运用了各种技巧去掩盖它:形式上采用支言片语(les fragments)式的散文写作,为了防止长篇大论会定型出的所谓的意义(sens)及意识形态;修辞层面上人称混乱,交错使用,为了防止我(Je)的个人神话,和他/它(il)的历史权威性,却又要创造虚拟的故事性效果[5]Il法语中的第三人称单性,可表中性及公信力,惯用在历史及正式书写(它),同时也是小说、故事的常用人称(他)。。全书号称“一个小说人物的谈话”却不断穿插巴特自己的批评理论: 以没有逻辑的方式,一下子用“我”表述,一下又用“他/它”。而这种不隶属任何文类的新文类,巴特称之为类小说(Le romaneque)。
当代文坛的无文类趋势一如米歇尔·比托尔(Michel Butor)所说:“批评和创作正如同一体两面,融合而成的新形式泯灭了两者的对立关系”[6]译自"[c]ritique et invention se révélant comme deux aspects d’une même activité, leur opposition en deux genres différents disparaît au profit de l’organisation de formes nouvelles " Butor, Michel, « La Critique et l’invention », OEuvres complètes de Michel Butor II : répertoire 1, sous la direction de Mireille Calle-Gruber, Paris : Edition de la différence,2006, p.727.,正是巴特和后来的格里耶等所欲为者。
透过创作与批评的结合,巴特为了加强破除各种意识型态的迷思,制造书中片段之间以及与各个前作之间的理论文本关连性[7]即互文性。此为黄唏云的译法。详见:黄唏云:〈罗兰巴特思想的转捩点〉。《世界哲学》,2004年出版:
巴特告诉我们,此书的主要目的,是描绘他和他的“想象物”(imaginaire)的关系[8]原本小说在法文里分为写实小说跟虚构小说,后者就是称为 : Roman de l'imaginaire.Imaginaire 是动词imaginer (想象、虚构)衍生的形容词与名词 : 字面上的意思为想象中的事物。,可见《罗兰·巴特论罗兰·巴特》指的就是作家巴特论“想象物”巴特,也就是主体性陈述的关键词。到底想象物是什么?想象物不是巴特自创的概念,他也不是首次在本书中启用,根据此书中的文本关联性,巴特也自我解释了他用的理论术语和写作进程[9](译自本书原文)Barthes, Roland, Roland Barthes par Roland Barthes. Paris: Seuil, 1975, p.148.:
一、《写作的零度》(1953)、《神话集》(1957)属于社会神话阶段;其言明这段期间有受到萨特(Sartre)的影响。萨特在1940年曾发表了《想象物》()一书,萨特定义的想象物,是受胡塞尔影响的存在主义现象学,想象(imagination),是与本能的知觉 (perception)相对的概念,是人归类、理解事物的意识,一种意义的创造。
二、《符号学原理》(1965)、《时装系统》(1967)属于符号学阶段;此阶段引用的理论以索绪尔(Saussure)的结构语言学为主,著名的文章《作者之死》,也是在此时发表。当时伴随着1968年法国的学运思潮,反对传统、权威的声浪高涨;启蒙运动以后,伴随着实证主义、经验主义的发展,作品的权威发言人即是作者,围绕著作者的传记、生平、历史背景的文献研究限制了文本批评的多元性。因此巴特采用语言符号学的方法去分析文本,以文本中的修辞、言语为依归,创造新的批评方法,这也是伴随着当时俄国形式主义、美国新批评派等的潮流。
三、《S/Z》(1970)、《符号帝国》(1970)、《萨德、傅立叶、罗耀拉》(1970)属于文本性阶段;此阶段提到了心理分析家拉康(Lacan),拉康在其镜像阶段的理论中亦有用到想象物的概念,是指人在婴儿时期即自我认同的形成初期,对自己和他人的错误认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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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文本的欢愉》(1973)以及此书(1975),位于第四阶段:其启发来自尼采(Nietzsche)思想中的道德观(moralité),与传统的“道德”相佐,尼采的思想主要为抨击西方的基督教与形而上哲学的传统,巴特特别指出灵感来自其理论中古希腊人崇尚肉体的道德观,强调人身的美好、生命的自然状态、肉体的美,反对基督教中重视灵魂、贬抑肉体的思想。
尽管巴特为自己和读者做了阶段性的整理,他仍不忘加以批注着:这些引用的作者,他的思想跟创作理念“未必受其影响”,所以这些术语也不是照本宣科的学术参照,而是“修辞上”的、“符号”上的运用与创作。此外,各个阶段之间也“不是壁垒分明”的,文本间或有关连、或有闪回、或有横越。另外,在各个理论的评点中,巴特不断强调一种“不确定”的关联性: 像是与心理分析的关系是“未决定的”[10]Barthes, Roland. Oeuvres complètes. Paris : Seuil, 2002, p. 724,而对于尼采的道德观他无法确切的“概念化”,只能说是赋予了他一片“磨笔的天地”。(Barthes, 2002 : 643)
总而言之,我们难以将巴特文中的想象物与萨特或拉康定义的想象物画上等号:巴特的想象物是是用以批评社会中的宗教、政治、从众心理的各种教条(doxa),因此社会学的意义大于本体论、认识论的。
在之后的作品中,我们仍看到巴特运用类似的写作技巧和想象物的概念,以一种令人费解的形式表达他的理念;1977年的《恋人絮语》如同是《自述》的续集[11]怀宇译:《罗兰巴特随笔选》。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9, 243- 272页.。如前所述,直到在《明室》中,巴特才对情感性和主体性较为松绑,当中提到了想象物,也似乎没有像前作中如此这般的凿刻与挣扎,又或许《明室》是以影像的角度描述,更加形象化些 : “面对镜头,我同时是: 我自以为的我,我希望别人以为的我,摄影师眼中的我,还有他藉以展现技艺的我”[12]Barthes, Roland. La Chambre Claire. Paris: Seuil. 1980. 译文选自许绮玲译:《明室》。台湾摄影工作室,1997,23页。。
反观《自述》中以文字的角度对想象物的描述,如同在〈我看见了言语〉 (Barthes, 2002 : 735) 中表示,他有三种视野:1.想象物是简单的:是我看到的来自他人的话语。2.想象物是我对自己的透视,我看见我被他人看见的那些言语。3.视野是无限多级的言语,开放后的括号:乌托邦的视野,试想有一个流动的复数的读者,迅捷地提放(我的)引号:开始与我一同写作。
可见一个作者的“想象物”,是他人的言语构成的,是他人的眼中的“我”,是我从他人的眼光中重构的“我”,而巴特的理想,则是实现第三种写作与阅读的视野:“想象物”的消失,开放各种诠释可能性的阅读。巴特想让我们理解,他想达到的写作的乌托邦,是撇除意识型态、神话元素、重视言语本身的、写作的欢愉(jouissance),是作者死亡(l’auteur est mort)作家(l’écrivain)诞生,重文轻人的写作。矛盾的是,写作这一事件本身,无论是“作家”也好“作者”也罢,都无法完全脱离“人我主体”的影子,尤其是自传写作,巴特自己也非常挣扎。
他知道一旦写作涉及了七情六欲、喜恶、个性与外表就十分容易堕入想象物的陷阱——情感性。“事实上当我在泄漏我的私生活,是我自我暴露最多的时候:不是有丑闻的风险,而是我在我的想象物最坚定的状态中展现它……”(Barthes, 1975 : 85) 因此他对于这些话题特别敏感,总是在其中“画蛇添足”。在关于身体的文章中,他说:“我的身体不是英雄。” (Barthes, 1975 : 65) 关于朋友的片段中:“必需努力将友谊说成一处纯粹的老话题:这样可以使我脱离情感性的场域——人们可以毫不窘迫地谈论情感性,因为它涵盖在想象物之中(……)”(Barthes, 1975 : 69)或者是在涉及回忆的文本后面“补充说明”:“我将回想称为动作(l’action)——结合欢愉与努力——主体为了寻回一种微致的回忆所领导的动作,不夸大也不炒作:就像是俳句。传记素(biographème)不是别的,只是一种造作的回想:我借给我喜欢的作者。” (Barthes, 1975 : 113-114)
但言语的乌托邦总归是理想,在这场拉锯战中,不代表情感性没有占过上风。在极少数的童年叙事里,我们就可以感受到。〈黑板上〉讲述了他在学校的时候,有位老师要求同学们将战亡的亲友写在黑板上,大家写的都是亲戚,只有小巴特写了父亲。“我很难堪,好像有一个过份的标记。” (Barthes, 1975 : 49)
在〈钱〉中,巴特充分表述了身为贫穷的中产阶级的窘迫,并表示可能是成年后为享乐主义者的原因。“…在金钱的危机中,人们体会到的,不是悲苦,而是窘迫;这表示:措辞的恐慌,假期的问题,鞋子,教科书,甚至是三餐。”“也许一种自由的补偿来自这种可以接受的剥夺(窘迫)…”(Barthes, 1975 : 50)
但是这些情感常常被之后的言论抹杀去,或述或论,或转移话题,所以情感性在全书中实为吉光片羽。全书中只有一篇短短的记述是完完整整的童年叙事,没有任何混淆视听的评述:
“我小的时候,我们住在玛哈区;这个区有很多在建房子的工地,孩子们都会在工地里玩;为了盖房子,黏土地上挖了很多很大的坑,有一天我们在个坑里玩,而所有的小孩又爬了上去,除了我,我就是爬不上;在地上,坑上面,他们笑我:你输了!一个人!看唷!被排挤!(被排挤,不是被排在外,是孤单地待在坑里,被困在广阔的天空下:逾期丧权的犯人);然后我看到母亲跑了过来;她把我拉出来,把我带离那群孩子,背着那群孩子。”(〈一个童年的记忆〉)(Barthes, 2002 : 697)
一个人在文中的主体性,在童年叙事和亲爱的人身上最难以掩藏。这段可以说是硕果仅存的“活生生”的人的形象,也有明显的自传特质。我们不仅可以由此推断巴特为何终其一生害怕公众活动,也可以看作后来在《明室》中其深表丧母之痛的预示:一条从未间断过的感情线。
最后,罗兰巴特在自述中的主体性到底何以形名?也许我们可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在〈作家作为幻想〉(Barthes,1975 : 81-82)中,巴特写的似乎是自己年轻时的梦想:要成为作家:要临摹的不是作品,而是作为,是姿态,是行遍天下的方式,在口袋里放着笔记本,脑中萦绕着句子。
“幻想”(fantasme)一词,始自佛洛伊德(Freud)的精神分析,拉康也有加以着墨。原意是生理需要所幻想出的场景,引申为各种欲望的延伸。在巴特的作品中,出现的频率不下于想象物,但是却是正面的、积极的; 纪德是启蒙巴特,憧憬写作的第一位作家。巴特曾专文评论过纪德的日记,但日记中的作家难道不就是作者? “作家”的形象难道就不算是想象物?喜欢巴特的读者难道不也是期望看到他的作家姿态? 一旦成为了知名作家又怎能避免不被放在镁光灯下检视?活动在写作领域的作家形象,如何能不被社会框架中作者身份重迭或干扰?
也许对于巴特来说,他眼中的纪德的日记的文学性超越了传记元素: 他看到的是纪德身为作家的美好。幻想跟想象物的区别在于一种原始欲望般的驱动力,呼应了他所赞同的身体哲学,也代表了一个纯粹的写作乌托邦,是超越世俗阻碍的;而“想象物”只能活在各种人为的成见中,所以巴特抗拒他自己的想象物,却拥抱成为纪德般的幻想。
这正是此书中巴特意图流露的主体性,浴血鏖兵后所遗留下的形象:既非沦为其所畏惧的“作者”的想象物,亦非不属于想象物,乃是“作家减去作品”的“巴特”。
(责任编辑:张亘)
[Résumé] L'autobiographie, en tant que genre littéraire, a toutefois évolué à l'époque contemporaine en termes de diversité.Parmi ces courants, la question sur le « sujet », qui joue constamment le rôle primordial dans l'autobiographie, est effectivement la cible du "sujet" à controverse. Il est considéré que l'ouvrage intituléeffectué par Roland Barthes en est l'instigateur, en conduisant à la vague ultérieure de « Nouveaux romans ». Dans cet article, nous allons décrypter le mystère de la subjectivité dans cette "autobiographie", malgré son caractère incompréhensible sur le plan littéral, à partir de deux indices : « affectivité et imaginaire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