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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封之下

2017-04-15晓忠

书画世界 2017年2期
关键词:砚石歙砚艺术

文_晓忠

尘封之下

文_晓忠

王耀与藏息堂Wang Yao Yu Cang Xi Tang

王耀是当代著名的砚雕艺术家,他创办的藏息堂主张“天地滋养万物,道法润泽身心”。藏息堂秉承“万物润,一心藏”的处世哲学,致力于弘扬最契合中华传统文化的文房美学,同时深入研究和恢复唐人写经体系。

时代对传统似乎有着格外的热情。无数人的追求和“艺术”无所不在的景象,已让我们无法探究这种热情的初衷。一次可蘸十多斤墨汁的如椽大笔、上吨重的巨砚、几十万各种级别的书画家……分明进入了一个艺术复兴的伟大时代!

可走近一些,我们看到的是,艺术品质与真伪的辨认在欲望失控的人潮中只是诉讼和排价的依据;作为装饰自己的“艺术欣赏”和聚财方式现出了承受各类“艺术品”(当然包括赝品)价格浮动的巨大能力;和道德、人格修养无关的“审美”目光直窥市场行情……其实,所谓传统,这些年来已因疯狂和贪欲像庞贝城一样被摧毁和尘封。

人类艺术的产生、艺术之于人类意义的探讨在放弃了自身存在意义思考的人群中变得毫无意义。沉默至今,今天在这里说砚,是因最终想到这些话是为王耀和王耀们所写,如同每年相见时酒后闲聊,说些想法和对他们的希冀,也避开了我不愿理会的。

我因用砚才喜爱歙砚的,并因歙砚在十几年前交识了王耀。去歙县办事需几个月,没事沿街逛砚店。进王耀“碎石斋”时他在刻砚,没有抬头。看了架上的砚又站在一侧看他刻砚。许久,他才抬头问了我一句:“先生喜欢砚台是吗?”“只喜欢歙砚,非常喜欢!”我答道,看不出这位二十出头的青年有售砚的意思。后来常去他那儿聊砚。从那时开始我就发现在他的性格组合中,对砚石和雕砚的奇异态度,这至今让我难以解释。一天,他问我:“歙砚中你又最喜欢哪一种砚石呢?”“眉纹。”我答。那天下午他便把我带到五十里外的屯溪老街一个砚店去看一块“对眉”。一路称赞、介绍着来到了“对眉”砚石前。我也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好的眉纹石。而他的目光此时真是难以描述。无意中他事先示意我不要声音过高地发问,而听从他谦恭的低声讲解。回来的路上一再表示,他若有此石,一生足矣―他当时远不具有买下这块石头的能力。多年后,我们又相见,他的“碎石斋”已成为黄山屯溪老街上的名店。一见面,他就兴致勃勃地告诉我说,外面人用他们的高科技方法也确认歙砚中的眉纹发墨极佳。那天,王耀打开店中所有的射灯,将他新老家珍一块块放入水中让我欣赏,直至深夜,两手冻得通红。虽然我并不陌生的经营者们的习性在王耀身上如在其他人身上一样,因为这些年社会骤变都有长进。可令我惊喜的是,早在刚刚结识他时就显示出的预定了未来那收藏不变的心灵依旧。那时从他依照我的意图刻在砚上的条纹已让我暗自揣度他今后将怎样舒展在他的作品上;他那几乎是天生的一遇好石就立即出现的平静、致密、入石三分的目光未来会如何引导双手让歙砚得以承传。那次重见,我还得知我随意丢下的一句话落在了他们年轻、冲动、执着的心上在我走后竟给他们带来了一段几乎断炊的经历,真正的断炊!但这绝非不幸。那句话是:“好石一块不卖。”尽管在他得意的一段时间里,痛失了几方绝品,但打击和悔恨之后,这句话又被当作“信条”沿用至今。多少龙尾老坑的砚石汇集而来,只待他手中的刻刀游动……

1.王耀 淌池红丝砚(红丝石)

我期望着,甚至每年去他那儿之前都直接表示要让我看到一两方令我兴奋的好砚。有时我吃惊自己怎能这般对待王耀:多少年来走遍天下,见过几块让我叫绝的好砚呢!不知何故,我依旧如此地期望,如此说出我的期望。我深知对他的期望来自他生命对砚那不变的依恋,心灵与石之间那奇迹般的单纯。这情感牵锁于我是不会断的。

艺术的魅力,审美中给人的愉悦虽然早被人们普遍承认,可这一现象的奥秘尚未破解。“什么是艺术?”这个古老的话题至今还常被讨论。托尔斯泰说是能打动人的情感并改变人的那种东西。这在我们通常称之为“艺术”的范围之内是一种概括的界定。虽然我们又可以从专业的大腕,因艺术评论之功勋被英王封了爵的贡布里希那里看到对艺术近乎显微镜下那样深透、精细、谨慎的心理学似的分析;在“二战”中出生入死后又任职罗浮宫美术馆馆长的巴赞那儿享受将艺术史嵌入情性的精要讲评;在中国历代书画评说者那得益直入笔墨的经典论述,可是一个问题还是被哲人尼采耐不住提出了:“……为什么会这样呢?”他问的是为什么人与艺术之间普遍地存在着这种关系呢。

审美修养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最普遍也是最主要的标准。“具有音乐感的耳朵,能感受形式美的眼睛”,“我对任何一个对象的感觉都只能以我的感觉所及的程度为限”,欣赏美的能力“对我来说是作为主体性质而存在的”,“五官感觉的形成是以往全部历史的产物”―这样追溯答案的是那位不向上帝询问的二十六岁的马克思。联想到他后来在《资本论》序言里的一段话,“在我看来,观念的东西只是被移置到大脑中改变了的物质的东西而已”,看来是他开启了唯一通向问题答案的甬道。沿道而行,便会寻到深层的“意义”。

来说砚吧:砚,多少年来,伏在案上,研出的墨从笔端流出,让王羲之醉意间以不可承传的具有生命体态之美韵的勾、挑、点、画写出了承载自己美文《兰亭序》的行书……怀素行云流水、电闪风驰、惊蛇入草般的绝版狂草《自叙帖》……范宽、郭熙取之天地,映为心象又赋予画中那不可逾越的崇山峻岭……梁楷那步入今日让所有后仿者都显得愚钝和做作的《醉僧》……八大山人历尽苦难后寥寥几笔写出的对世俗冷漠不屑的清淡意境……夜深人静,一枚上乘徽墨游走在一方好砚上,指间可清晰地感觉到下墨的情景并传递身心,让人心怡、宁静,获得如同目光漫游在一幅佳作笔墨间的欣赏。有时不愿也无法分辨这两处得到的愉悦。搁笔洗砚后,总要以挑剔的眼光横竖打量。而砚,一如既往,端庄静肃,默默无闻,并不理会主人的目光―不由得叫人爱不释手,以面厮摩……兴致来时,将砚浸入水中,全神贯注间,只见砚石有如晶莹透彻的夜空,隐有星光闪烁,俨然如空间无限的完整宇宙。

兴叹之间,只惊叹造化的神奇!水中砚体上格外明晰的线条使人联想到那双雕砚的手和引导他的雕砚人优雅的心路……这算得上“痴”吗?一次我陪王耀去看望一方与他擦肩而过落入他人手中的罗纹金星砚时,只见他长久伫立在那方砚前,两眼含泪,一言不发。此景并非偶然,若历代书者们醒来,定会集体做证的。就是皇帝也难避此凡心:李世民恐有霸民之嫌,私下和近臣设计骗得《兰亭序》后,昼理朝政,夜不能寐,三更把盏欣赏《兰亭序》。后召数十名学者著《晋书》时又加入其中,亲撰《王羲之传》直至将《兰亭序》带入昭陵方罢。艺术欣赏这类似形而上的安慰与幻想,拥有着不顾荒谬去肯定生命的神奇力量,着附在最原始的形体之上经历至今。至此,我们上述的还只是审美之精神现象,仍然没有回答尼采的问题。的确,抽象的概念演绎是寻索不到这类问题的答案的。那就看一下王耀的砚刻吧。

许多人羡慕王耀的“成功”,加之国内外媒体的宣传,媚俗的道贺过早地笼罩了他。庆幸的是,这些没有去除他的困惑―灵感不能频频而至的困惑,对自己心象越发了解就越发清晰的困惑,下一刀如何走向的困惑―因此王耀处在了希望之中。他有时甚至怀着企望写字、画画……眼前这挥之不去的心理困境是王耀的必然历遇。试图给他安慰是笨拙和无效的。这困境是他蓄发的必需场地。

我们来看他的素工仿古砚。一面对这样的仿古砚语言就显得多余。用料多为龙尾老坑砚石,极适研墨,砚刻中最重要的各道线条可谓精美绝伦,以至于因为它过于精致而让书者不舍以之研墨,如同一块绝品龙尾砚石令砚雕者不忍下刀。对于他的徒弟们要求也是一样,不容一方稍有疏忽的仿古砚摆上桌面。这样雕砚,让人看到他对古代艺术是何等严谨和敬畏。这是熔铸一种品质,成大器必备的品质,和建造人格一样重要。因此使得欲在市场获利、王耀砚刻的仿制者们为自己每每不能成功的努力而苦恼;这也是人品、艺术修养高深的人从不担心为赝品所骗的因由。隐藏在中国书法、绘画、砚刻等功力深厚的传统艺术作品中的这一奥秘叫“传神”―仿制者和仿欣赏者们一样是看不到的。

砚式中只限取一,我取素砚,而且是接近人称“端方砚”那类砚。这最普通的长方形砚不但其简洁、沉稳与汉字书法极富内涵的抽象匹配,而它的雕琢若达完美极难做到,那是怀素《东陵圣母帖》式的平稳和简洁。这类砚耐得住看的极为罕见。这件事解释起来总很吃力,而不说,王耀明白。砚的雕刻过于繁杂,再好也算二流。有人辩说“欣赏角度”。不过先生,那已是离砚的欣赏了。赏砚是沉思似的审美,如同赏《月光奏鸣曲》。并不一概否定大动刀凿的砚,看“卷云砚”。用料为龙尾老坑黑灰色罗纹石,发墨极佳。这便是我说过的令我兴奋的好砚。多么美妙!除了感叹,用什么方式表述都言不达意:四面八方涌来,起伏回转,以那般柔美温情的姿态承接着墨的流淌;似卷云漩流般的变幻之中,无一丝错处―怎样曲美的心灵才会有这样天才的构想!

2.王耀藏息堂开设的写经公开课

3.藏息堂

4.藏息堂内景

5.藏息堂内景

枭形砚。取鳝肚黄眉子纹石,砚形取自远古人类制作的玉枭。在博物馆里我细看它时觉得它确是一种猫头鹰,我儿时在东北山乡间常见。它夜间出没,飞翔时无声无息,只能看见一个黑影掠过,叫声令人毛骨悚然。我总会在看到它奇大的眼睛时心生莫名的恐惧和神秘。或许也是因此它成了我们祖先最早的崇拜。我一向认为人的儿时心态和祖先是最相近的。我独自进入“金三角”深处的高山密林考察未经后来文化浸染的人群时,部分地证明了我的设想。遗憾的是图片上无法表现实物的神奇。这是我所见到的所有石雕―不仅仅是砚雕―中唯一一块径直向人透发出生命气息的石刻。它下展的羽翅边缘的造型中体现出的边线的美妙登峰造极,叫人只能诗意地赞美砚雕者是借有神启才将它雕出。石层中不一的色彩好似为了造型才恰到好处地出现在每级砚层的边缘。枭两眼巨大,平漠空寂,双眼凸出,一道直下的断续的黑色眉线被作者安放在眼中,形同不涸的泪水。这黑色的眼泪模糊了人魅、阴阳之界,让人与它对视的瞬间脱去用来伪饰的面具而想起原罪。“这砚若摆放在我的案上会是怎样?”我对自己说,当时王耀未解。其实这灵感不能常来!我十分明白。王耀的困惑之消除不意味着这类作品可频频而至。作为艺术创作之基石的审美心象,一向是依高尚的修养过程丰硕坚实起来,它的优雅与高贵无疑时时须从高尚的人格中获得并促成人格,不可仅事索取。而善与恶、美与丑永恒地交织,在个体和人群中一样无可脱解,只在康德激动人心地说出善因为恶才变得如此高尚和强大时,我们或会放弃谎言和担忧去迎接人生的苦斗。七百年前德国教士埃克哈特过早地教诲“人不要总是想自己能做什么,而应该更多地去想自己是什么”,今天才开始被一少部分人记起。这是不知最终能否为多数人关注的决定人类命运的话题。20世纪伟大的历史学者汤因比认定人类正走向自我毁灭,就是因为他看到当今几乎所有的人都在受享乐和贪欲驱使展拓自己的所能。砚之美、艺术之美及“审美”同任何一项伟大的历史行动一样不能让人类避开面临的灾难,但即便灾难来临,生存的复苏中一定有对美的追求支撑。人对自然之美、艺术之美的趋赴作为一个细胞最初就被植入在人体当中和人的历史一同经历,变为本能和原本需求并参与生存过程的不停息的选择和放弃。艺术创作越能传递自然之美的启示,它之于人的生存就越有价值。强大的生命不被异化,大多能记起并借助自身原本与自然相通的能力,常常意识着“自己是什么”;真正的艺术品和高尚的艺术审美能给人提供这种沉思。它们汇集起来,或许会拯救世界。

约稿:徐琳祺

责编:徐琳祺、史春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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