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海更深
2017-04-15谢梦遥谢梦遥单琦车灏楠王晶晶赵
谢梦遥+谢梦遥+单琦+车灏楠+王晶晶+赵涵漠
残骸搜索
那一刻具有某种魔幻色彩。骑着摩托车沿着沙滩缓缓开过,他看到了那个蜂窝状物体,在非洲烈日暴晒之下,反射出光芒。他跳下车,捡起它,确认是一块飞机残骸。姜辉与2014年3月8日消失的MH370,有了最近的接触。
兴奋与惊讶涌上心头。寻找残骸,是姜辉跨越半个地球,来马达加斯加的目的。在2016年12月,为期8天的搜索里—之后他还去了毛里求斯—那是他找到的唯一一片残骸。
但很快,那感觉里混入悲伤与无助,“要靠家属自己的力量去推进MH370的真相浮出水面,真的是太难太难了。”
与官方在深海中利用高科技仪器的搜索不同,这种民间的海滩搜索,依靠的仅仅是肉眼和脚力。能在短短几天内就找到残骸,属于小概率事件,难免有些神秘的运气成分。迄今为止,全世界仅发现不到30片疑似MH370的残骸。美国探险者Blaine Gibson凭着对未知事件的好奇,通过自费搜索,找到了其中的15块,但那是用了几年时间,通过团队才完成的,Gibson亲自捡到的只有两块。
与姜辉同行的,是一支家属们组成的“国际纵队”,除了3个中国人,还有强壮高大的法国人Ghyslain Watrelos,印度裔马来家属Nathan父女,以及两位马籍华人。就连Gibson也一度加入,这位探险者给家属提供了许多实用指导。这支队伍不是如无头苍蝇般随机选择地点,而是根据澳大利亚海洋学家Charitha Pattiaratchi就洋流流向判断后提出的建议,兵分两路搜索。
那段经历像电影一样。在马达加斯加,鳄鱼与毒蛇曾与姜辉近在咫尺。他們坐着皮卡开在土路上,“咣当、咣当、咣当”,屁股几近散架。海滩优美如画,沙粒细如面粉,走上去“嗞儿、嗞儿”地响,连走几十公里不见旁人。在那座搭乘直升飞机方可抵达的圣玛丽岛,酒店没有网络,到了晚8点就断电。有一次跨岛搜索,浪太大,船搁浅在岸边,他们唯有把东西打包丢上船,然后跳下海里去推,好几个人根本不会游泳。当船浮起来,“大家唧里咣啷就往船上蹦”,浪不断打来,有人掉下船,还有人受伤流血。
他们去到几个部落,把消息带给渔民,日后一旦发现残骸就有5美元奖励—对当地人来说已经是有诱惑力的酬劳了,后来真有一片残骸是这么找到的。沟通颇为麻烦,马来华裔把中文翻译成英文,法国人Watrelos把英文翻译成法文,当地雇佣的司机再把法文翻译成渔民能听懂的土语。
运气在某些时刻眷顾他们。旅途中,他们遇到一位华裔,听说他们的经历后,那人说不用再逐个部落去找了。他经营着全岛最大的一个超市,所有部落的酋长都会来采购,他可以把印有残骸辨识方法、上交地点等信息的宣传册复印后,交给他们。
姜辉把那片残骸带回中国,交给了民航局。相比海中搜索,岸边残骸的价值有限,它更具象征意义。世界的关注在流失,姜辉说:“希望我们这种决心,能让各国政府看到,希望能感动他们,打动他们,让他们知道家属没有放弃,希望他们也不要放弃。”
一个痴迷者
44岁的姜辉完全不在意个人整洁,头发永远是凌乱的。他的房间杂乱无章,堆满马航相关各种资料。这几年的焦虑与失眠,为他新增不少白发,脸上也长出斑点,显得比实际年龄苍老。
他已经失业快两年了。大学毕业就进入那家公司,工作20年,销售业绩多次排名第一,MH370出事后,他就变成了一个麻烦。解约时他对老板说,“这回你也放心了,以后不会有这部门那部门给你打电话了。”他后来再也没有找工作。他的人生有了新的意义,围绕一个目标展开。母亲姜翠云在那架飞机上。
过程里难免有自我折磨的意味。2015年9月,他经历了为期8天的绝食。他买了5个有红外功能的摄像头,装在家里不同位置,上厕所也拿着一个,只对着脸部拍摄。每天倒是过得很充实,白天研读马航资料,晚上9点就收集视频,压缩、备份、上传,弄到一两点才完事。夜里睡不着,在客厅沙发上他坐在黑暗中干瞪眼。8天里除了喝水只吃点维生素片,没洗澡。
遵守警方要求(绝食前他被派出所传唤做了承诺笔录),他将行动影响力降至最低,整个过程外界几乎一无所知。他做了个不公开的端口,开放给了几家外媒观看,但人家很快就丧失了兴趣。他没告诉其他家属,但这事还是被人知道了,第三四天,有人跑到他家里劝解,直至此时,姜辉的妻子才反应过来,原来过去几天都睡沙发、号称要减肥的丈夫在绝食。但没有人能阻止他。
绝食是因为总得找些事情做,后来他总结,2015年是他最为无助的一段时光。空港中心的中国政府联合工作平台在当年4月关闭,家属诉求将走信访渠道。“当时我很不愿意戴上这个帽子,活了40多年,突然变成上访户了?”姜辉说。那个词从不属于他的人生,他家境优渥,父亲是名高级公务员。马来西亚政府人员也从空港中心撤离了,家属难见一面。只剩下马航每月见面会,但马航不负责搜寻,一问三不知,提问只能转达,见面会变成了家属情绪的发泄口,哭闹一番各自回家。
那次绝食之后几个月,在姜辉家客厅,他与记者聊起僵滞的局势,妻子与5岁女儿也在房间。以前采访时他避开家人,但现在他似乎表现得无所谓了。对于他的痴迷,妻子偶尔发牢骚,但姜辉称并没有因此而影响家庭生活。
他有很多想法。他曾向家属介绍过一个宏大计划—信标漂流测试:租一艘船,沿着总长1000多公里的“第7弧线”—那是多国专家通过MH370与卫星进行自动通讯的数据,预测飞机落点的一片弧形海域—隔十几公里抛下一个装有GPS的信标,看看最终会漂到哪里,以佐证飞机落点以及残骸流向。
姜辉疯了吗?不,他是通讯专业毕业,他称这是他的本行。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列着计划书。当然还有很多细节要考虑,比如:电池续航能力要好,最好是用太阳能,因为“做到三五年都要有可能”;GPS使用北斗系统,相对便宜;时间选择3月份前后,尽量能还原现场情况。
他的另一个想法听来也颇具雄心,征集10万人签名请愿白宫,要求美政府公布迭戈加西亚军事基地的雷达信号,了解MH370的飞行轨迹。通过网友介绍,他找到一个美籍华人,负责推进这件事。
当初家属自发成立的“家委会”已经不存在了,但家属们并没有变成散沙,通过微信群组,他们形成了一个共同体。投资人宋春杰曾是“家委会”核心组织者,但他住在香港,工作繁忙,姜辉则因为对此事的投入,成为群体中的隐形领袖。很多的家属联合声明,由他起草。宋春杰当面说过姜辉:“你连工作都没有,你怎么生活啊,没有生活,你找个屁飞机啊。老婆、孩子怎么办?最后你是害别人!”但内心里,宋春杰佩服姜辉,“他比较执着,属于一根筋的人。”
姜辉小心翼翼地维系群体的团结,他挂在嘴上的一句话是,“求同存异”。在他管理的微信群里,他总是调和不同观点,从不与人争辩。他乐于对媒体讲述那些家属们的美好,比如云南鲁甸地震后,家属们有“设身处地的感受”,纷纷捐款(为了不制造道德压力,他设定每人上限100元),最后凑足12000元,以群体之名捐献。
家属们隔三差五见面。他们去雍和宫祈福。他们与警察发生冲撞。在那些不祥的消息宣布时,他们一起抱头痛哭、互相鼓励。他们经历了所有的愤怒、惊慌、无助,而彼此的存在,是这片悲伤的海洋中仅有的安慰了。
他们分享着新闻与流言,老人们也学会使用智能手机,在这个全球资讯流通时代,很难有什么消息被他们真正错过—护送高尖仪器的8个技术专家、植入了炸药的4吨山竹、CIA特工与以色列情报部门的参与、可疑的迭戈加西亚岛的美军基地—阴谋论从MH370消失后的第一时间就开始流传,并不断衍生各种各样的版本。当有人在网上看到一本名叫《MH370应该在这》的地下出版物的封面,立刻发动大家行动起来,天津家属很快就找到了作者—一个河北籍退休老先生,从他那里直接购买了三四十本。结果令人失望,那是本拼凑出来的书,根本没有指明MH370到底在哪儿。许多消息已经被证伪。这不妨碍很多家属相信,飞机被劫持了。
基于这个前提,家属之间当然有分歧。2015年底马航提出了252万元和解赔偿款,是否领取成为矛盾焦点。和解只是放弃后续经济赔偿责任,并非放弃追寻真相,但家属群内的“政治正确”的看法,选择和解等于承认乘客死亡,是对群体的背叛。
姜辉能理解那些选择和解的人。那是政府的推动方向,有的家庭里有人当公务员,唯有配合。有的家庭失去了经济支柱,生活不易,需要那笔钱。和解是个人隐私,家属间互不知晓,只能捕风捉影地猜测。姜辉提出要求,微信群内不允许讨论任何属于个人家庭的决定。
但短暂的平和很快被打破了。马航事件2周年前后,一份39人的和解名单抛到了群里。就连司法部指派与马航谈判的中国律师团,都大为吃惊。名单就像一枚炸弹,引发了家属之间的攻诘,极端伤人的话也出现了—“年轻媳妇,认人死亡以后,好再找个主,解决性生活”,“认钱不认人,飞机上是你义父。”
姜辉极为痛心,他在群里留言:“我们都是同命相连的人……我们人生不应遭受这种痛苦和折磨,但事已至此别无选择。我们建立微信群是互相沟通和取暖的地方,应该是个精神的家园和共同携手和肇事者战斗的地方,而不应该是家属之间的屠宰场。”
名单的发布者是一个叫文万成的山东大爷。后来,姜辉把他从群里踢了出去。
姜辉的敌人
关于文万成这个人,家属们对他存在着截然不同的描述。一个20多岁的田姓小伙子说他是“果敢、有智慧的老人”,但也有人说他是“人渣”、“世界观、道德有问题的人”。姜辉从未攻击过文万成。
两人的矛盾是公开的。早在2014年中期,文万成就找到律师张起淮,并号召大家一起维权。张起淮是航空法专家,代理過多起空难索赔,他表示愿意免费代理MH370家属。但姜辉不信任他,认为他有炒作目的。后来他承认,对找律师存在心理障碍,更愿意把控制权拿在自己手里。不止是姜辉,很多家属朴素的价值观里,张起淮有一个“污点”,他代理过李天一案,“那官司没打赢,可是他吹得挺响”。
张起淮曾提过一些设想,比如请相关专家来给家属们讲解、提供办公室作为家属活动场地,但他后来又说,“这页要翻篇了”(指该把工作重点放到其他地方)。这话传到姜辉那里,更添反感。其实,张起淮和家属在基本观点上并不相左,比如,他提过5万美元的先期赔款坚决不能拿。
一度,文万成是张起淮的唯一支持者。经他不断推销,陆续有十几个家属选择委托张起淮。但群体效应并未形成。文万成把主要责任归咎于姜辉的反对。敌意的种子在那时种下。
两人的关系不断恶化。姜辉在群里说话,文万成就发一堆重复的话刷屏。他宣传绝食是姜辉虚假的作秀。他还将一张姜辉笑着的照片四处传播—那是某次家属聚会的抓拍,作为“没心没肺”的佐证。私下里文万成会给其他人打电话,“统一战线去反驳”姜辉。在《人物》记者去山东采访文万成之前,天津家属徐京红特地打电话恳请文万成不要公开内部矛盾,但他还是说了很多。
“老文身上的优点,那种执着,对张起淮的那种忠诚,不是所有人都有的。但是老文也有他致命的缺点。”北京老太太戴淑琴夹在文万成与姜辉中间,没少做思想工作,“他们俩要能合起来,这是什么劲头啊。可是这俩也没走到一起。”
文万成有着丰富的斗争经验,走到哪都带着针孔摄像机,注意随时保存凭据。被姜辉从家属群里删除后,文万成将被删消息截图,群发给记者。他并没因此变得孤立。他早就建立自己的群,其中一个叫“实实在在找人群”,名字本身已经表达了他的态度。
因为他浓重的山东口音,他的话有时难以听懂,但不影响一些家属把他当成值得跟随的人。他擅于指挥与动员,也不忌讳因为做了出头鸟而被盯上。2015年春节家属集体去马来西亚提交诉求,就是他带队、规划行程(姜辉迟后几天加入,那是两人有限的合作)。
他自有一套调查手段,当媒体报道有家属去法院申请乘客死亡后,他很快根据原本含糊的信息,确认了是谁。至于那份引起轩然大波的和解名单,文万成说,他是从能接触到名单的人那里诓出来的,“有的官员还有一个什么毛病呢?炫耀政绩。你看看,我完成任务了,我怎么怎么着。好,我看看你怎么完成的……”通过观察群里流露的蛛丝马迹,他再予以核实。
“我就是个老间谍,什么事都瞒不了姓文的。”他笑眯眯地对《人物》记者说。
他从未觉得公开那个和解名单有什么不妥。“对这些领钱的,照死里骂他们。同乘一条船,你在船上凿了一个洞,看似是你个人的事,实际上是吗?你已经危及到大家伙。他给你钱了,他不就放心了吗?也不用再给你追真相了。”
不要将文万成理解为一个丧失理智的人。生活中他邻里关系和睦,是小区业委会主任,去年还代理居民打赢了与维修商的官司。采访间隙,他接了个电话,协调住宅漏水问题。
他有着脾气火爆的一面,有一次言语不和,他对比他瘦小得多的家属栗二友动了手。栗二友脖子被勒青,文万成还抢先打了报警电话。但与家属面对政府的时候,他心平气和,尽力疏导冲突。最近,外交部的一位司长会见家属,当他说到对家属们的痛苦“感同身受”,一些人的情绪被引爆了,令司长撤回这句话。在文万成拍摄的视频里,他维持秩序,劝大家不要计较说辞,把重点放在解决问题上。
与姜辉的恩怨,其实与个人无关,一切是为了儿子文永胜。
儿子是他的骄傲,当过掏粪工的父亲培养出的重点大学毕业生。儿子事业很成功,即便结婚生子,也和父母住在一起。儿子是他快乐过往的最重要部分。从小到大,儿子管他叫“老文”。1978年,“老文”有了永胜,为了让儿子未来保有年龄优势,他将出生时间改小了两岁。2014年那个下午,他开车送儿子出差。儿子代表公司去吉隆坡签合同,穿着单薄的西装,那天天冷,母亲李继平给他加了一件坎肩。
“我要找儿子,谁要是阻止我找儿子我就杀了谁。”文万成曾对戴淑琴说。
活着的希望
随着马航3周年的临近,中国家属们没有沉寂,反而愈发活跃起来,很多老人不再满足每月一次的见面会,而是每天都坐一两小时车,去到顺义的马航办公处交涉。如文万成一样,他们用“找人”或“要人”来描述这种行为。
马航事件在2014年3月8日发生,却从未真正结束。世界的其他地方都在极速前进,关于MH370不断涌出的疑点与彼此矛盾的信息,令家属们不断回到一切发生的原点。所有找到的残骸,最多也是“高度疑似”。100%的确认是技术上难以实现的事。而飞机至今无影无踪。
MH17上的人都死了。但MH370不同,希望是在的。家属们只不过秉持着那条古老的中国伦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所以,“节哀顺变”的告慰是一种严重冒犯。他们拒绝“遗孀”、“难属”等称呼。而群体的存在,支撑彼此,保护彼此,也令希望之光变得强大。如果你愿意相信,如果你想在寻亲或者寻真相的道路上走下去,你就不是孤独的。
2014年3月24日,当马来西亚首相纳吉布宣布飞机终结于南印度洋,央视在播放这条新闻时配上一行字,“机上无一人生还”。许多家属急了,要求马方确认纳吉布到底有没有说出“无一人生还”。收到口头答复后,家属不答应,要求提供凭证。经几次的强烈要求,书面文件终于来了,那不是纳吉布的原话。
妹妹一家5口在飞机上的戴淑琴后来回忆,那一刻她感到了些许宽慰。“你分析纳吉布这句话,终结在南印度洋,那就有两种可能。终结在南印度洋小岛上,也叫终结,掉在南印度洋也叫终结。所以说纳吉布这人非常聪明,即便真相出来之后,人家滴水不漏。”
除了网上那些真假难辨的猜测,家属自己也挖掘出了一些证据,似乎能支撑以上论述。比如事发后的不同阶段,均有人拨通了乘客电话,但从未应答。还有人看见了乘客的QQ上线。
另一方面,某些外界反饋给家属的信息,也给他们的乐观信念注入能量。
一对山西太原夫妇求卦周易,拜见藏传佛教上师,还奔赴五台山、青城山、峨眉山,只为问询孩子平安。一位30多年党龄的退休机关干部,破例违背信仰去找了农村老家的神婆。这样的事例俯拾皆是。所有的回答都是相同的:是的,他们还活着。
栗二友的儿子搭乘了MH370,他是中兴公司的技术员。一辈子都是农民工的父亲跑去儿子在吉隆坡的工作单位,询问人“到底是死是活”。接待的人对他说,“你儿子没死。就在这个屋里,他跟你一墙之隔,但是你永远见不着了。”他和其他家属聊及此事,坚信这是人被绑架的暗示。
总有奇怪的人接近他们。有人给姜辉打电话,“说你拿出勺子在桌上转转,你拿个碗转一转,你就知道人在哪儿了。”有人给他写信,“说你来一趟,我有人在的证据。”某无法具名的气功组织成员也曾想混入家属的会场,家属们报了警。但2015年春节前,给张永利大爷送去米面以及200块钱的那个神秘人,他留下的几句话被严肃看待了。“人肯定回来,不会让你们早知道,顶多让你们提前一个小时,上什么什么宾馆去见就完了。”姜辉感觉这人不过是个慈善或者宗教团体的成员,但话在家属之间传着传着,到了老太太戴淑琴那里,那人就成了“外交部谈判专家”。
某种程度上,这是一道哲学意味的命题,选择相信什么,或者以何种方式相信,会带来不同的生命体验。
事发后第一年,戴淑琴铺块布就睡在家里的地板上。那时候她相信的版本,还是飞机掉到了一个小岛上,“他们什么处境啊,准保就睡在那石头上。”釉砖冰凉,她只想和妹妹感同身受,其实她也不懂南印度洋到底什么天气。
女儿心疼她,说姨妈已经死了。“我还没法跟她解释这人活着呢。你要一跟她说,她告诉我有病。”但活着只是一个粗疏的概念,关于细节的疑问不断涌入她的脑子,“我妹妹今天61岁,心脏不太好,有人给她治病吗?那小孩5岁多了,也该上学了。年轻人正是年轻力壮,正是有作为的时候,他们干吗呢?”这是一场可以无休无止进行下去的自我拷问。
她一度没有其他家属那么自信,她也想过,即便3月8日那天乘客还活着,有没有可能后来遇害?“那个时候我不坚定这人活着呢,还是死了,是特别慌的。”她回忆说。她变得厌食,体重迅速下降,从140斤降到100斤出头。医院开具了抑郁症的诊断。她三天两头往马航办事处、马来西亚使馆以及各大部委跑,有一晚赶末班公交车摔成了胳膊粉碎性骨折。
想法在2016年10月份以后发生了变化。那感觉就像一觉醒来,她突然对生活有了崭新的认识,“如果过分地去较真儿,伤的就是我们自己。”戴淑琴说,“我很清楚,认为活着的,是我主观上的认为,不是客观上的。但是你只要客观上没有证据证明这人死了,我就认为这人活着呢。”
那是她的转捩点。虽然仍然时有情绪波动,一旦认识不再动摇,她比以前好受多了,“吃饭好了、睡觉好了,体重又长了十几斤。”
一切变得单纯了。“我们就要人,我们不要什么说法、真相。”她告诉自己,要好好活着,“我一定要等一个结果出来。我上农贸市场捡菜叶我都能活着,我都能挺着。”
两种态度
某些时刻,希望的火苗看起来就要熄灭了。2015年7月底,首块残骸在留尼旺岛被发现的时候,家属们心都碎了。文万成给大家吃了定心丸,“第一时间放心睡觉”。他肯定地表示,残骸是为了掩盖事实或者误导调查而制造出来的假象,“后面的文章可就大了”。
网上的那些阴谋论,姜辉都读过,他也深深怀疑,残骸是整场谎言的一部分,发现它的那个海滩清洁工Johnny Berge,可能是指派的底层执行者。
“你不是坐在家里怀疑,我认为他那个翅膀就是假的。”他的方式是亲自验证。找到Berge本人未必容易,此前有个中国媒体差点就找到他了,但他前晚答应了,又临时放了鸽子。但2015年10月,姜辉与另两名家属是带着“一定要找到”的信念去的留尼旺。
抵达当地几小时后,他们就见到了Berge。这是个阴差阳错的结果。他们原本打算低调潜入,展开秘密调查,但在毛里求斯转机时,因为没有留尼旺签证(他们以为免签)滞留两天,机票也作废了。后来托人托关系,凭着某种特殊的入关凭证,才得以入境。这样一来,当地市政府早已惊动,等姜辉等人一落机,就派员协助了。那位黑人市长颇为家属的行为感动,腾出自己的办公室,为他们召开新闻发布会。自不用说,Berge也是应政府召唤前来见面。
在留尼旺,当地华人商会主席告诉姜辉,如果需要在海滩举行点火哀悼仪式,他已经给政府打过招呼。但姜辉婉拒了。政府还提议在残骸发现地建立纪念碑,他也表达了反对。尽管2015年1月马方就推定马航失事以及机上人员死亡,但姜辉认为,“事情远远没有结束,推定是可以更改的。”
那5天里,姜辉等人去海边勘探,与当事人交谈,将最为流传的几个重大疑点逐一排除。甚至找机会去Berge家吃饭,他也抱有一个目的,“传闻说他们家有很多海边捡来的东西”,但他并未发现疑似属于乘客的物件。他最终相信Berge不涉此事,“这个人就是咱们所说的劳苦大众,家里都是佛龛,没有太多的玄机。”
纵使解开了一些谜团,新的谜团又生发出来。贝壳。那片残骸有着拇指大小的贝壳,按他的理解,海中漂流了两年,贝壳的生长速度应该不止于此。想到这里,他就感到后脊发凉。Berge表示,海边捡到的其他漂流物,从未有贝壳附生。姜辉在搬运过残骸的草丛中仔细寻觅,找到了几枚贝壳,他认定那就是从残骸上掉落下来的。他将其带回中国,视若他千里跋涉的战利品,但这些他小心收藏的贝壳,带着未解的谜团,至今仍在折磨他。
姜辉一行人是瞒着其他人偷偷出来的。后来,他的行踪被文万成“揭露”,并毫无根据地称他是“拿了政府钱去维稳的内奸”,这在家属群中引发轩然大波。许多老年人从心底拒绝接受残骸的存在,而亲身确认的行为,不管结论如何,都被他们视为在迎合谎言。让姜辉感到意外的是,就连老太太戴淑琴—两人关系情同母子,家属之间有分歧,她向來是站在姜辉这边—这事之后,也有几个月躲着他。
这件事大大伤害了一些家属与姜辉的感情。“这时间特别长了,每一个人内心里都生出很多东西来。”戴淑琴说,“你看比如微信里边,姜辉原来发东西,那是一呼百应。为什么现在要发点什么东西就没人言语啊,你像有些人就直接站出来反对。”
文万成的威信则与日俱增。他比其他家属有着更为笃定的坚信,即便深陷冰海,老人身上仍然有一个不可战胜的夏天。更重要的是,他能说出家属们迫切想听到的话,那是姜辉提供不了的。“他一直说我手里有人在的证据。但是他说现在不能拿出来,拿出来就可能乘客有生命危险。”姜辉说,“我不敢说我手里有证据,人在和不在的证据,谁敢说呀?”
适应着新的事实与局势,与阴谋论调印证、相扣,文万成理解的事件版本也在不断变化,现在是这个样子的:飞机没有坠海,而是向北继续飞行,连同乘客,被藏在了世界的某个角落。今年年初,南印度洋的搜寻工作宣布中止那天,他站在街上嚎啕大哭。记者问他,他说:“我是高兴,飞机根本不在海里!”
采访中,文万成不愿意谈论自己,也很少陷入回忆,而是把每一个问题转化为观点与事实的梳理。从二战时的英德之战,到金正男被刺杀,他将这一切联系到一起,混乱地谈论着。他相信美国是幕后黑手。阴谋论不再是一句简单假设,是一整套能够自洽的复杂世界观。令别人感到困惑的举动,在他自己的理解里,是完全合理的。
不,那个有糖尿病的65岁老人只属于过去,他是一名斗士。儿子总说,以后要带老两口去香港,但现在,儿子待在黑暗冰冷的地方。他为他感到难过。父亲要拯救他。强大的父亲,要把一切都搞定。
他用奋斗来形容现在的生活。无视残骸存在,他也在进行着他的工作。比如,对飞机上那4吨可疑的山竹的调查。根据货物清单上的地址—那是距离北京市区50公里的一处偏僻仓库,他和一个叫侯涛的年轻家属开车过去,以场地出租的名义,和负责人交流。随身携带的秘密摄像机拍下了这一切。但他得到的信息非常有限,山竹购买者是姓黄的一对台湾夫妻。他的调查卡在这里,没有再推进下去。
他并不常参与家属聚会,而用更多的时间坐在电脑前。硬盘里已经积攒了10T的资料。每次读取资料,他会把网断掉,称是为了防间谍侵入。他登陆外国的论坛,用翻译软件艰难地阅读里面的信息。论坛里有人说,疑似乘客的衣物出现在沙滩,于是他把照片放大,逐个细节观察,最后认定根本就是不同的衣服。他放心了,嗯,坏消息又一次排除。他和一个叫Paul Power的澳大利亚人建立联系,把他的言论翻译后发在群里。Power认为所有国家发出特赦劫机的组织或个人无罪的信息,人才能回来。
当这一切结束时,他想和儿子一起嘲笑所有经历有多么荒谬。他是拍过视频的,“儿子,你看这些人,多好笑,哇哇哭。”
新的努力
今年3月在吉隆坡举办的马航事件3周年集会,姜辉等6位中国家属也赶至现场,与国际家属发出共同倡议:让各国政府、波音公司、马航以及民间出资,建立规模为3-5亿美元的基金,利用利息维持现已中止的海中搜寻。
对于此行仍有一些异议,认为与外国搜寻队伍挂钩,误导了方向。“这其实是挺可怕的一件事情,就有点闭关锁国的感觉。”同行的徐京红感到忧虑,“你们爱怎么样怎么样,我就坚信我怎么样。这个没有用。不光没有用,而且整个人都会扭曲的。”
姜辉承认,之前他提过的信标漂流测试、10万人签名白宫请愿计划都流产了。但他也做成了许多事,除了留尼旺、毛里求斯、马达加斯加,他还去了澳大利亚,登上“发现号”,与搜索团队见面。那段旅程让他相信技术的力量,“他们把一米见方的东西扔到海底,五个全部找着”。
在漫长旅程中,他弄明白一些事,也对另一些事情产生了怀疑。但这又能带来什么结果呢?他说不清楚。相关报道寥寥,世界并不知道,也不在乎他做了什么。
他还在努力,认为自己变得更加理智。他不再重复阴谋论,而是把重点放在具体程序上。过去很长时间,他抗拒与律师接触,但现在,他在中、马都提起了诉讼。3月7日,他在吉隆坡高院代表16位家属立案成功,将马民航局与军方列入被告,依据是两者未遵照国际民航公约规定的工作流程行事。他也寄希望于法庭调查,披露更多马方未公布的信息。
在吉隆坡与马来西亚交通部长廖中莱见面时,姜辉提到想看登机录像—这个要求多次被提出了,却卡在繁琐的官僚程序里;他还提出马方发布的两周年调查报告只有两页目录,应该把更详尽的内容披露。当他提到中国老年家属大量爆发抑郁困扰,需要心理辅导,在场的马航负责人Fuwa回答,“没有办法去做。这些家属都是坚信人还在。”
“如果要是在预设一个前提下,你让对方接受你的观点,那叫洗脑。”姜辉与他辩论了一会儿,但没有结论。廖中莱最后说,看看是否可能联系一些中国养老院提供援助。
至于家属提议建立的搜索基金,廖中莱表达支持,承诺带到三国部长会议去讨论。姜辉颇受鼓舞,但同行的宋春杰私下对《人物》说,姜辉过于天真了,“你说家属成立一个基金,然后政府加入,你想想可能吗?”从这个52岁的投资人的角度看,那是一份规划空泛、无法落实的商业计划。他指出廖中莱不过是敷衍,“政府都这样,有一个人说帮你分担,他巴不得呢。”
宋春杰认为,就像过往无数次发生的一样,这次与廖中莱的见面并无实质进展。
在很多事情上宋春杰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冷静。他从未看好姜辉的信标漂流测试,“什么洋流分析,你做不到,你不是专家。”至于留尼旺的残骸上的贝壳尺寸,他觉得是姜辉想多了,“这个问题不值当我去思考”。他根本不认同阴谋论,从动机上就排除了,“人家有什么道理给你隐瞒一个飞机”。和很多国外家属认识接近,他认为失事源于波音的质量缺陷。
一切只是猜测。3年了,所有已知信息,仍拼凑不出一条完整的逻辑链。一次次成为舆论的悲伤样本,并不是家属的本意。持续不懈的追寻,是一场心力交瘁的消耗。
宋春杰記得,家委会里有个叫姜鸣的姑娘,特别善良,但当姜鸣开始在群里号召,“一定要忘掉痛苦,重新开始生活”,她就被排斥了。有次,连宋春杰也忍不住了,对她说:“为什么非要忘掉痛苦,为什么我不能记着370我继续我的生活呢?我从来不认为这是矛盾的。你越这样做,越证明你是一个正常的人!”他相对克制,有些人说的难听得多。后来,姜鸣以及另几位家委年轻骨干,不再活跃。
但很难说有谁真正脱离了这个群体。在作为集体决策的“投票群”,这里每个乘客对应一个家属,基本无人流失(很遗憾,文万成不在其中了)。那些选择“重新生活”的人,也注视着事件的进展。网名“漫步鱼”的家属在微博记录对航班上的丈夫的思念,被大量网友关注后,她几乎不再更新,集体活动也不再露面。但在马航3周年的节点,家属们在外交部递交给马政府的请愿,“漫步鱼”重新出现,举着牌子站在最前面。
选择和解赔偿的已经增至60余人。陪姜辉去过留尼旺和马达加斯加的白拴富也领取了,但这不影响他仍然是一名积极的行动者。吉隆坡的3周年集会,他也在场。他对《人物》说,最美好的愿景仍存在于他心中,但现在驱动他的,更多是对亲人的责任,“让真相尽快浮出水面,不要让它成为永远永远的一个谜”。
走下去。这不是什么伟大的使命,这近乎一种本能。选择这种生活,你必须接受它的每一部分,消化繁复的技术资料,准备法律文件,一轮轮地交涉,四处奔走,漫长等待……“如果母亲知道我这么做,她一定很心疼,但是我相信她也会认为我做的是对的。”姜辉说。这是他作为儿子的选择,是白拴富作为丈夫的选择,是宋春杰作为弟弟的选择,也是文万成作为父亲的选择……这是个人选择,也是一群人的选择。谁也不知道最后结果,它不是一道损益得失可计算的数学题。这样的坚持,为的是一个具体的名字,一个原本应该共度一生的人。
姜辉说,他理解那些视“活着”为信仰的老人。“那是家属的一种精神支柱,没有任何人有权利去剥夺他们的精神支柱。只不过他现在是在疾病期间,做出来他的一些反应。”他说,“妖魔化也好,或者说把家属描述成那种特别不理智,这不是他们造成的结果。是由于文化,是由于现实种种的情况造成的。信息不对称也是一个重要原因。”
至于家属提出的疑点,部分已经有了说法。官方请了通讯专家来做过确认,姜辉在场。乘客电话能打通,是电信服务方为保证用户接通率,先行放出的接通声音,而QQ上线,可能是盗号。
他并没有解释给更多家属听,“因为我觉得这事实,是很残忍的,很残酷的。”
2017年3月底,《人物》记者去拜访文万成,他展示了一项他的“证据”,他称儿子的电子邮箱在2014年底收到通知,显示有人更改密码,那应该是儿子给他发来的暗号。
邮件里确有“change”一词,但那不过是一封常规的产品服务条款更改的通知信。当记者脱口而出,指出这一点时,文万成愣了一会儿,不再说话,表情显得有些难过。但很快,他把话题岔开了。
那天晚些时候,他打开电脑,观看着登机录像—这是他刚刚实现的重大突破,姜辉多次向马方索要的登机录像,竟被他率先拿到手了。他没有透露具体方法。登机录像对于家属而言,有着重大意涵,它是目前亲人留存于世间的最后影像,一些老人也抱有希望,亲人从未真正登上那架飞机。私下里,文万成把录像发给了需要看的家属。
过去几天他看过多遍录像。4岁的孙子先前在里面看到爸爸,高兴得直蹦,“爸爸要回来了,爸爸要回来了!”
快进、倒退、暂停,机长走出来,并排的是副驾。然后,一个穿西装的男人从屏幕上方出现了,他平静地说:“你看,我儿来了。这不是还穿着那个坎肩吗?”对于所有家属来说,时间永远分为那天之前和那天之后。而他眼前的儿子,属于2014年3月8日之前,这让他感到些许安慰。
画面中,不同肤色的乘客一个个走过安检门。所有人的形象是那么清晰。有人推着婴儿车,有人搀着长辈,有人微笑着,有人打着哈欠。很快,飞机就要起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