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波澜的记叙
2017-04-15赵涵漠
赵涵漠
最近我在读帕特里夏·海史密斯女士的小说《天才雷普利》。我当然是带着一种想象的框架去阅读这本书的—毕竟,它被称为“推理小说”,还曾获得过一项侦探文学奖。我误以为那甫一出场就带着些郁郁寡欢的雷普利先生应该是位侦探,即便不是职业的,恐怕也会歪打正着地去解决些罪案。
但接下来的阅读感受难免会包含些慌张,甚至懊丧,主角雷普利不但没有展示出英雄主义的一面,甚至偷窃,撒谎,与正派相距过远—我仍然是怀抱希望的,毕竟在通俗小说中,这样特意被塑造为更贴近人性的侦探不在少数。直到雷普利在大海上杀掉了他最要好的朋友时(用船桨狠狠地将朋友打垮,刺死,再扔进大海),我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希望必须破灭了,我追随的不是一个侦探,而是一个凶手—他杀了一个人,甚至此后他还杀了第二个人。追逐线索的警察和侦探先后短暂地出现,但仅仅一两个章节后就毫无作为地离场。我们必须看着这位焦虑不安的凶手获得胜利,金钱,新的社会身份,他什么都有了,没什么反转或高潮可言,甚至也沒有华彩的犯罪篇章。小说像地下河水一样向黑暗涌去,毫无波澜。
这是一种颇为古怪的阅读体验,文学评论者们常用以描述这本小说的形容词即是“disturbing”。一切都是反情节的,读者既猜不到何时会随作者爬上山峰或跃下深谷,甚至在这个故事中可能根本就不存在山峰或深谷。这有点像《人物》所从事的工作—对真实生活中的故事的记录,命运之手安排着故事的节奏,几乎所有那些打动人心的故事都没有框架可言。
2016年春天,从马来西亚起飞的那架著名的飞机MH370失踪两周年,《人物》曾经记录过那群失踪者家属的故事,当时的主笔王晶晶曾写道,“没有起点,看不到终点……希望和愤怒共同寄生在这些家属身上,吸吮着他们的生命力。”一些人相信自己的亲人仍活在这个世界上,飞机只是被劫持了,他们用一切微小的证据、传言、不确定去佐证自己的结论。家属中那些接受死亡事实的人被视作严重的背叛。
2017年春天,MH370失踪的第三年,主笔谢梦遥再次去写了有关这架飞机的故事,你能看到,故事的主题仍是如此,没有起点,看不到终点,家属们期待的戏剧性的时刻没有发生,失踪者们仍无踪迹,没有遗体,但也没有重逢—从去年到今年,这两篇报道的主题是相似的,家属们仍旧相信乘客活在世界某一个隐蔽的角落。但这几无变化的局面背后,等待、沉默、搜寻、希望,却因时间愈久而变得加倍惊心。
真实生活总是缺乏波澜可言,它甚至不允许任何文学的技法去设置悬念和冲突。但可以因此就认定它缺少力量吗?3月27日,谢梦遥正在山东采访一对老夫妇,他们的独子乘坐MH370后失踪至今。第二天,谢梦遥发了一条朋友圈:
“昨天住在老人家里,她为我煮了面,我们聊起搬入的新家,突然间,她语气平板地对我说了一句:‘简单铺了地板,等我儿回来要重新装修的。我想即便10年后,我也忘不了她操着山东方言说话的那一刻,她神情笃定的样子。”
是的,那些最有力量的诉说常常埋伏在日常生活之中,它们会突然跳出来,狠狠击中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