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印鱼
2017-04-15刘振广
1
羊夕月在床上折饼。马朝阳厌烦得嘟哝:真没办法!起身到别屋去睡。羊夕月想和丈夫吵,但顾忌夜深声高,只骂了一句他妈的,你等着!就搂住了身边的绒毛熊。骂出口她又后悔:让人家等着什么呢,你?
和她同岁的马朝阳还在岗位上。位子不显赫,县档案局局长,管不着用人也管不着钱,只管些发黄的故纸。但手下那十数个人请假办事,还得经他批准。还有人偶尔来送点小礼品,依旧“局长局长”叫得亲切。不像她退居二线放屁都不响了——她可是个不甘冷落的人!
失落、失势、失败。心里一连串冒出来这样三个字眼。羊夕月忽又想起两个朋友:教师劳春芝和医生夏景怡。年轻时的闺蜜,来例假的日子互相都一清二楚。可现在劳春芝以高级教师身份退休,在家里办数学辅导班,求教者不断。可现在夏景怡以主任医师身份还家,租了门市开诊所,比上班更神气。当年从学校转行从政时,她还志得意满呢:当今书不好教,独生子女都是小皇帝,任性不服管;学生家长溺爱孩子,不护犊子的少;你不严管,教学成绩上不去,校长不给好脸;你管严了,学生受不了,家长闹学校。当今医生不好当,药贵收费高,医患矛盾时有发生,出个医疗事故,吃不了兜着走。可熬过了媳妇就当上了婆婆,现在人家姐俩都比她好过了。她当万金油干部这么多年,荒废了一技之长,不失落又怎样?
遥想当年,有多少教师想跳槽办不到啊。她是幸运者,遇到了教师节到学校慰问的郭局长。那时她刚结婚,体形婀娜,面皮嫩白,美目俏眄,只瞥了郭局长几眼,就勾住了他的魂魄。郭局长表扬她讲的课有创见,是难得的好教师,把她调到了县局教研室。郭局长是全县出名的书法家,字写得欧风颜骨,小有成就,且临碑拓帖,不断进取。她为他拭案铺纸,濡笔磨墨。郭局长对她青睐有加,经常指点她也写两笔。后来郭局长升迁县政协副主席、主席,她就又随着调到县政协由办事员升为文卫科长。看来什么事情都有两面性,就是这让好多人眼红嫉妒的转行从政致仕,到头来还有这门庭冷落车马稀的后果。落得到了现在,她比自己原本窝囊的丈夫都不如了。
马朝阳和她是师范同学,曾经是学校的高仓健。那时她们这些单纯的女生还不很势利,不懂门阀不懂财富,只关注男人长得帅不帅,马朝阳就成了大家的太阳,人人仰望。面对众多的竞争对手,她很内敛,除了见面的莞尔一笑,从不往他跟前走。但到放暑假,旁的女生都忙着往家跑时,她却悄悄到车站去等着马朝阳。她给他买好车票,说想趁假期到他的家乡去旅游,看大海,与他结伴同行。马朝阳自然不拒绝,高高兴兴把她带上。同学到来,也自然不能让去住店,就把她带回家居住。到了马家,她对马父马母极尽尊重和礼貌,很快博得了马父马母的喜欢。他们就让儿子给她作导游。马朝阳爱上她的美丽乖巧,为她打伞,为她拎包,主动拉她的手,挽她的臂,三天旅游结束,就再也离不开了她。在海滨浴场洗澡,他们在海水中拥抱接吻定了终身。暑假后开学,旁的女同学又来追求马朝阳,马朝阳就谁也不再亲近。师范毕业,她随马朝阳来到他们县结了婚。
羊夕月有一段,很为力挫群芳夺得心仪的男人而自诩,从而她也认识到了她的能力和魅力。然而时过不到一年,贪恋枕席不再如饥似渴,她忽地就清醒了,马朝阳只是一个绣花枕头、银样镴枪头,能力平平,靠他进步希望渺茫,必须依靠自己来求发展。于是她就在那年教师节前夕,争取到了学校的一节公开课,来为到校慰问的局领导做教学改革汇报。她也就有幸得到了郭局长的赏识,从而不仅改变了自己的命运,还鼓捣得马朝阳也转行从政,鼓捣得他也当上了正科级局长。
如今她家的生活在这座小县城不能说不优渥。一家两个正科级,独生女儿大学毕业也受到照顾,安排进县委宣传部编县报,没有任何后顾之忧。但从她退居二线,她忽然就发现她现在的生活远不如劳春芝和夏景怡。人家充实,她空虚;人家工资之外又创收,她只有一份死工资;人家人脉广朋友多,她冷清寂寞门可罗雀。她不甘心!她从小就是人上人强中强,这人成熟了之后更不能居人之下!她相信,她最近煞费苦心给郭主席的那个建议,一定能叫她再次时来运转,开天辟地!
马朝阳进屋拉开窗帘。阳光立刻泼水似的洒满大床。
起床吧,夫人。天亮了,饭好了,就等您刷牙漱口用膳了。
羊夕月推开搂着的绒毛熊,瞪起眼睛:没心肝的,少年夫妻老来伴,我睡不着觉,你就不能陪我说句话?扭屁股跑了!
你是更年期综合症,今天快找夏景怡看病去吧。马朝阳笑:老夫老妻总有啥话说?咱啥话没说过?
她抓住身边的绒毛熊,抡起来甩到他身上:你还不是嫌我老了?前差几年,踹都踹不走你——没良心!
好了好了,拙夫这厢赔礼了。马朝阳不生气,滑稽地做个行礼的姿势,顺势把绒毛熊放在床角。
羊夕月不好再闹腾,下床去洗脸化妆。马朝阳人是废物些,但脾气好,在家里一直把她当女皇,所以她还是将就着和他过了这么多年,也欺负了他这么多年。
2
羊夕月想去找夏静怡,问问如何治疗更年期失眠。这时门铃响起,从猫眼往外看,见是郭主席,忙把门开开。
小羊,海边朋友送的皮皮虾,满籽,给你些尝尝。郭主席拎着一个滴滴答答淋着水的网兜进来。皮皮虾还活着,弯曲弹动,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响。
老领导,您总是关怀我。羊夕月接过网兜放进厨房水盆,扶郭主席坐进客厅沙发,就去沏茶。
小羊,别再忙活,我早饭吃的稀粥,不想水喝。郭主席笑容可掬,拉住她的手:我们就坐下說说话儿吧。
羊夕月坐在他身边,那只手也顺势放在了他的膝盖上。郭主席,从不上班,我每天都想你呢。
我也想你呀。郭主席摸起她的手:我退休,你退二线,以前天天见面的两个人,现在天天不见面,闹得这心里空落落的。
是呀。不怕您笑话,郭主席,我天天做梦都梦见还在您身边上班呢。
小羊,告诉我,从我把你调到教育局,咱们在一起工作了多少年呀?
羊夕月激动地把另一只手也按在郭主席的手上。我早算过,足足28年——教育局8年,政协20年。
28年,它让我们由同事、同志,变成了朋友、亲人。郭主席更激动了,把她的一双小手攥到了他的两只大手里。
是呀是呀,郭主席,这么多年,我家的大事小情儿,啥不是您老人家给操心?您比我父亲、公爹还亲!羊夕月的眼里转出泪花。
是的是的,小羊,这么多年,我家的大事小情儿,啥不是你给张罗给忙活?你比我亲儿子、亲闺女还孝顺!郭主席也动了感情,一伸胳膊把她揽进了怀里。
她温顺地伏在他胸前,像孩子伏在母亲怀里。他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她深深嗅着他的体息。两人都不言语,两人都听见了对方激烈的心跳。过去的28年,他(她)们不是没有想到过要有这样的亲密,可是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举止。今天是机缘巧合还是水到渠成呢?两个人心里都似清楚,又都不甚明白。羊夕月期待着郭主席的进一步动作,他要再有深入,她就一切顺应他的要求,实现过去曾经多少次有过、又多少次残忍地压制下去的那份想法。她闭起了眼睛,
郭主席的呼吸由急促渐渐变得平缓,手也慢慢离开了她的头发,身体缓缓挪离了她。郭主席没有再深入的行动,她睁开了眼。
小羊,对不起,我刚才有些冲动。郭主席不要说脸,连脖子都红成了刚出锅的虾米。
没关系,没关系——父亲拥抱疼爱女儿,女儿也想撒娇躺在父亲怀里呢。羊夕月在郭主席红红的脸颊上轻轻一吻,款款站起身。郭主席,以前28年在单位,咱们是工作关系,从今以后咱们都不上班了,咱们就是父女亲情,您说可以?
可以!郭主席点头同意。
老爸!羊夕月甜甜地叫了一句。
哎!郭主席爽快地应了一声。
羊夕月似乎害羞地用双手蒙住了脸,吃吃笑。郭主席心里倒感到了慰藉——这是他在岗时多年的心愿,今天终于幸福地来临。羊夕月伸开双臂又把他搂住了,脸儿埋在他耳边:
不过,老爸,我还有一个条件。
啥条件?闺女,你说。
咱的父女亲情,只能咱爷俩知道——连你家婶子和我家马朝阳都不告诉。
为什么?
事儿少呗——您老还不懂?
好好,就依你就依你,我懂我懂的。郭主席又爽快答应。好闺女,你的心眼儿,比头发丝还细,比筛子眼还密。
羊夕月似乎有些羞涩,松开了搂着他的手。
郭主席脸上的红潮渐渐消退。羊夕月从茶几上拿过苹果,给他削皮。
夕月,郭主席说,不,闺女,你给老爸出的那个成立县书法协会的主意,经过我这几天的努力,大致有了眉目。县内书家都说,早就应该有一个这样的民间组织,沟通上下左右的关系,开辟市场,推销作品,开展书法艺术研究。经酝酿,决定请县委苏书记为名誉主席,我任主席,文化馆耿馆长和一中陈校长为副主席。我推荐你当秘书长,负责协会的日常事务。我今天到你家来,就是特意告诉你这件事。
郭主席,老爸!您这么快就把事情弄成了?您真能干!羊夕月喜形于色,乐得差点跳起来。
是民间有这个意愿,我不过是听你的建议,捡了个便宜。
老爸,就我那两把刷子,当书协的秘书长称职?
有啥不称职?这么多年,你可是我的嫡传弟子!没有电脑写字之前,哪次政协开会不是你书写会标?委员们谁不夸赞?大胆干吧,闺女,有老爸做你后台呢。
好,恭敬不如从命——老爸,那闺女就还是鞍前马后地伺候您!
羊夕月好高兴。前些时郭主席刚办退休手续,也觉得空虚无着,她就别有用心地提议他,利用得天独厚的全国书协会员的特殊身份,在县里成立一个书法协会,组织一拨人一起玩玩写字,找找乐子。没承想这么快他就实现了她的心愿。她把削好的苹果恭恭敬敬递给他。
好夕月,好闺女!郭主席咬一口,嚼得咔咔响,很开心。
3
新成立的县书法协会,有会员160余,涵盖了县直机关、各镇区、企事业单位以及农村的书法俊彦。有现任苏书记名誉挂职,由原政协主席郭大用任主席,来头大名声显,社会各界都认为这是振兴传统文化的扎实之举。书协副主席、县一中副校长陈有为,在成立大会上慷慨陈词:看今天我古老华夏,外语盛行,汉语式微。到处英语培训班林立,书法培训班又有几个?现在书协成立,侪辈当努力作为,扬我隶、篆、楷、行、草,布我中华母语!国家有识之士在央视举办了汉字书写大赛、成语大会,我们县里成立书协,正应其时!台下报以热烈掌声。
郭主席志愿奉献自家老宅以作书协机关。此宅五间平房,坐落在城乡结合部,地势不算优越,但交通便利。羊夕月巧做设计,靠左第一间安排驻会主席办公室,第二间安排书协办公室,第三间安排书法创作兼作品陈列室,剩余相通的两间,作为书法教室兼会议室。主席办公室的床榻、沙发、书橱,书协办公室的办公桌椅,创作室的大写字台案,均由一位书协理事、逢时木艺厂厂长冯诗提供。书法教室的课桌凳,陈有为副主席从一中拆兑,也很快配齐。布置办公地点的劳务费,添置笔墨纸砚、电话及其他用项的杂费,苏书记让秘书取走了单据,在县财政予以报销。
经过几天忙碌,书协机关一切布置妥当。郭主席就主持召开了第一次主席扩大办公会议。陈有为又激昂发言:针对当前时弊,书协的主要任务在于书法普及,因此首要的具体工作有两项:一是举办全县中小学生首届书法比赛,培养他们汉字书写的热情;二是举办全县各界首届书法比赛,改变目前一些人离开电脑就不会写字的状况。书协副主席、文化馆长耿耕说:陈校长的建议很好,以比赛形式开拓我县汉字书写新局面,形成风气,确实是一种很有效的办法,怕是舍此再无其他。与会者都同意他们的意见,很快形成了决议。郭主席當场拍板,并自任两项大赛组委会主席,安排了大赛组委会成员。大赛组委会成员又你一言他一语很快制定出大赛时间表。羊夕月一一作了会议记录。
羊夕月忙了起来。起草印制文件,打电话下通知,收取登记参赛作品,还要料理主席办公室的卫生,从早忙到晚。一忙一累,她就不再失眠了,倒床上一觉睡到天亮。马朝阳要和她亲热,她都懒怠应承。马朝阳说:老婆大人,你老人家就是不同凡俗,这更年期综合征,说过就过去了。她蹬他一脚:去你的!你还是搬到别屋去吧——等我啥会让你过来再过来!羊夕月把找夏景怡看病的事,早忘到了脖子后头。
中小学生书法比赛和全县各界书法比赛都获得了圆满成功。如此重大的文化盛事,惊动了市里省里的新闻媒体。报纸上电视名噪一时。记者采访,身为书协秘书长的羊夕月自然首当其冲,弄得她报纸上有名、电视上有影有声,无限风光。羊夕月心底高兴,看来她的设计已初步成功。谁说公务员退下来只能“瞪大眼儿(一种小鱼)——溜边儿”?我羊夕月就是要再搅起一股激流!
郭家大院房前都是裸地。郭主席开春种的各种花草,这时开得姹紫嫣红,招蝶引蜂。赛事过去,院内静谧安适,俨然世外桃源。郭主席去拉赞助没来机关,羊夕月就在创作室铺开宣纸,练起书法。有几位厂长、经理、董事长,来讨郭主席墨宝时也求她赐墨。她没有拒绝——也不能拒绝——憧憬已久的卖字梦想就要成为现实,她能把进门的财神爷推出去?字不过硬就往硬里写,写不出佳作大不了滥竽充数——书法这东西,好和坏又有个什么具体标准?还不都是信口雌黄人云亦云?她的字只要郭主席一赞赏,马上指鹿为马!不过下笔能写还是必须的,她得练得手法熟练。
嘀嘀——
门口汽车喇叭响。是谁来了呢?她放下笔迎出去。
来人让她大感意外:竟是她的好姐妹劳春芝和夏景怡!
发福的劳春芝着一身宽大的蓝色套裙,依旧难掩腹部臀部颤动的赘肉,双下巴,脸膛白白胖胖,成了铜锣,眯着一双细眼朝她笑。夏景怡还是那么瘦,面色还是那么黑,穿一袭白大褂,抱一块白木板,好像来了位非洲朋友,眨眼光显眼白。
她说:二位姐姐不忙着发财,咋有閑工夫到这儿来?
小妹又升了官,我们前来给你祝贺!两人一人抓住了她一条胳膊。
什么官?闹着玩!羊夕月灿然一笑,带她们进了她的办公室。咱们姐仨,我的官儿还不就是你们的官儿?我当官还不是给你们当公仆?这句笑话并非瞎说,她在政协当科长期间,在好些事情上都给她们找过人帮过忙。
那是那是。所以我们才来向小妹——也是为我们——表示祝贺!两人嘻嘻笑。
然而小妹此官已非彼官。羊夕月摆手:此官之微,除非两位姐姐要写字我能办到,其他的事什么都免开尊口。
妹妹,你说对了,姐姐就是要来跟你学写字的。劳春芝坐在椅子上气喘吁吁。我听人说,练书法修身养性,锻炼身体,我就决定不再办那数学补习班了,跟你来潜心学习书法。
夕月。夏景怡说:我的诊所至今还没块牌匾,我今天是特意来让你题写牌匾的。
这些都好说!羊夕月立马答应:劳姐学书法,爱啥时来啥时来;夏姐的诊所名,我立即命笔!
羊夕月就带两位闺蜜到创作室写字。两位闺蜜面对四壁琳琳琅琅挂着的书法作品,脸上都流露出崇敬贪羡之意。
夏静怡说:妹子,你真了不起,一个女人竟也会写这么好的毛笔字!
她嘴角一撇:这有什么?咱念书读过《卖油翁》,“无它,唯手熟耳”!
劳春芝嘟哝:我再写,再熟,怕也写不出。夕月妹子简直是巾帼天才!
羊夕月问夏景怡:你的诊所起个啥名字?
景怡诊所——就以我的名字命名,可好?夏景怡征求她的意见。
景怡——景色美得叫人和悦、愉快——很好,很好,咱就叫这个名字了!
羊夕月把那块白木板放在大写字台上,先用红油漆在上边画了个红十字,再在下边题写那诊所名。景怡——景移,她的心里忽地又出现了另一个同音字。是啊,她的书协秘书长除了卖画,也开工资,她以前羡慕两位闺蜜拿着退休金又创收的好光景,现在也转移到她的头上来了……事在人为,从来如此!
4
羊夕月洋洋得意。她送给那些厂长、经理、董事长的字,都给了不菲的润笔。郭主席称她的字“女风男骨,别有韵致”,要推荐她加入省书法协会。那些厂长、经理、董事长都恭维,说他们一定要好好保存着羊秘书长的墨宝,等待将来升值大赚一笔。
羊夕月天天给郭主席擦了桌子抹了椅子,搞好了办公室卫生,就到创作室用功写字。劳春芝也早早骑自行车来学习。随着身上赘肉减少,她笔下“双勾”、“描红”的点、横、撇、竖、捺,也渐渐有了模样,好看了许多。
劳春芝说:夕月,你看我是不是应该结束描红,进入“对临”了?
羊夕月握笔正专心,不愿分神,随口说道:哪里?描红是基础,再描一星期!
劳春芝尽管心腻,还是听从指教,继续一笔一划描下去,不再打扰她。
不过还是有人要打扰羊夕月的。陈有为和耿耕认为,全县的书法普及工作不能浅尝辄止,应该继续深入,建议郭主席研究新办法。县委苏书记更认为弘扬传统文化要做扎实工作,不能满足于热闹一阵子,要求郭主席继续采取新措施。郭主席就一再召开主席扩大会议。然而在当前形势下,中考高考都把英语作为三大必考学科之一,而不是像历史上的科举考试以毛笔作文章取仕,想让在校学生学习书法,根本不现实。各行各业都普及了电脑办公,再想恢复毛笔钢笔写字也不可能。所以一次又一次的主席扩大会议,并没有研究出来好办法好措施。羊夕月作会议记录作得头都有些发疼了。
几经研究,最后还是陈有为副主席提出了办法:把书法比赛制度化常规化,一个季度赛一次,常赛久赛或许就能形成风气。耿耕支持,说每季的比赛都作为半决赛,年底进行总决赛,重赏冠、亚、季军,就像科举时代重赏状元、榜眼、探花,以激励全县上下汉字书写的积极性。郭主席表示赞赏,但提出一个问题,重赏可以,也只有重赏才能影响风气,但奖金从哪里来?这是一个不容回避的关键问题。会议气氛顿时有些凝重。是啊,银子钱是硬的,天上不下,地上不长,到哪里去找呢?陈有为副主席思索有顷,紧皱的眉头忽然松开了:郭主席,咱可以傍企业拉赞助。你看央视搞汉字书写大赛和成语大会,不都是冠名什么什么赞助吗?我们也照猫画虎,找企业出钱,让比赛具有广告性质,既办成我们的事,又使企业获得宣传之利,这样互利双赢,资金问题也迎刃而解。大家鼓掌,表示赞同,称赞陈副主席真是书协的智囊。
这时羊夕月提出一个问题:各位主席,年终决赛奖金有了着落,每季半决赛的资金怎么解决?首届比赛是郭主席到工厂蹭老脸要来的赞助款解决的笔墨纸砚、评委用餐等各项费用,从今以后活动转入常态,总不能老靠郭主席去蹭脸吧?智囊陳副主席微微一笑:羊秘书长这个问题提得确实现实,不过有了年终决赛的那个办法,这个也不难解决。至于其他杂费,可参考教育界举办各级学科竞赛收取报名费的办法,简便易行,立竿见影。又是热烈鼓掌,鼓得陈副主席都红了脸。
羊夕月欲舒缓陈副主席的激动,不失时机地又提出了第二个问题:各位领导,我先声明,不是我图轻闲,书法比赛常规化常年化之后,书协办公室就我一个人,莫说我本来就本事平平,就是像孙猴子有三头六臂,怕也忙不过来。我挨点累事小,耽误工作事大,所以请领导们考虑考虑,是不是应该给我添加一二助手?应该,应该!郭主席首先表态:就小羊目前的工作量,咱们办公室再增加两个人也不多!众人齐声附和:添人,添人!为把工作做好做细,赶快添人!郭主席看了看手表,见时间不早,作会议结论:同志们,今天的会议就开到这里。办公室添人添谁,由羊秘书长物色人选,尽快落实到位。今天的会议开得很好,解决了当前我县书法普及和我协会发展的大问题,我要抓紧去向苏书记汇报,想他也一定会很满意!
散了会,羊夕月就告诉了郭主席她早物色好的两个人选,一个是学习书法达到痴迷的她的闺蜜劳春芝,另一个是郭主席在家待业的外甥女詹丽。羊夕月对郭主席的社会关系了如指掌,他妹妹的闺女毕业还没工作,正好来这里上班以待高就。郭主席还能说什么呢?除了表示感谢,当然就只有同意。
5
菊花盛开时节,全县秋季中小学生书法大赛和社会各界书法大赛落下帷幕。繁忙过后的轻闲,让羊夕月心情更为恬适,就邀劳春芝和詹丽到院子里来赏菊。
劳春芝不仅书法已进入“对临”阶段,而且减肥大见成效,腹部臀部的赘肉明显减少。她采一朵金菊递给羊夕月:小妹,真感激你给我安排了这份好工作。
羊夕月和詹丽一起在菊花丛中采菊花。她要做一个插瓶摆到郭主席的办公桌上。接过劳春芝的菊花,她说:好姐姐,你就踏踏实实地跟着我干吧,我保证你身子继续瘦,腰包重新鼓!
劳春芝着实感动。因为比赛结束,羊夕月给了她一个红包,她拆开数数,竟抵得上她办补习班的收入。她说:夕月,我为健身来跟你学书法,谁知你不仅让我健了身,还让我像以前一样保持了第二收入——你真是我的亲妹妹!
好姐姐,谁让咱从小就要好呢?羊夕月从詹丽手中接过插满白的、黄的、粉的、紫的菊花的花瓶,送到郭主席办公室去。
劳春芝从心底充满了对羊夕月的钦敬。狼行天边吃肉,狗走天边吃屎,人家就是比她有能力能办事。失之东隅,得之桑榆,这笔收入是她根本没有想到的。跟在这样人的后头就是有好处,听她指三划四也值得。至于作为领导的羊夕月究竟得多少钱,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至于詹丽在这儿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她不愿多嘴也不想多嘴——反正她也累不着,多干点活儿,正好有利于减肥。
郭主席开车回来了。他是到海边造船厂,去联系年底决赛冠名事宜的。
羊夕月摆好了花瓶,正往里注水。估计院里的劳春芝和詹丽听不到,她就压低声音,亲昵地问:老爸,事办得顺利?
顺利。郭主席眉里眼里都是笑意:明天签协议。闺女,四海造船厂厂长柳满园,还特意嘱咐,要我明日带你一起去吃海鲜。
您老面子真大。羊夕月顺手在水盆里给郭主席洇了一个手巾把儿:老爸,擦擦脸吧,咸咸的海风吹在脸上,肉皮紧巴巴的不舒服哦。
好闺女,你咋心这么细,这么会疼人呢?郭主席接手巾的时候摸摸她的手。你家马朝阳真有福气!
羊夕月飞快地在郭主席手上亲了一下,指指院子。郭主席点头,微笑,擦脸,不再言语。
次日,当羊夕月跟郭主席赶到四海造船厂的时候,海水正涨潮。码头边挤满了顺潮上岸的大小渔船,帆樯林立,鸥鸟飞翔。渔人忙着卸货、加油、加水、补充给养,往来穿梭,热闹繁忙。码头上形成了一个临时海产品市场。内地商家赶潮来收货,争价还价,熙熙嚷嚷。
郭主席把车停在一边,说:夕月,时间尚早,咱们先逛逛海市。
好,跟老爸犒劳犒劳眼睛。
推开车门,呛鼻的海腥味儿扑面而来。这味儿乍闻臭,适应一会儿就觉得鲜,里头透着鱼虾香蟹贝香。
羊夕月跟在郭主席身后走进海市。虾是活的,在箱子里弹跳不止;蟹是活的,吐沫舞钳螯;贝也是活的,斧足裸露,频频呲水;鱼有活的有死的,死的箱里放了冰,活的摇头摆尾,还有一种蓝色的鱼会叫唤,郭主席说那是海豚。
一个渔人和一个商人正为几箱梭鱼讲价。梭鱼很大,每条都有二尺多长。渔人说你老弟给的这个价钱太低,我不卖给你!商人说不是我给你的价钱低,是你的货有问题。说着他拿起一条梭鱼,你看,这鱼身上趴满了鱼虱子!渔人就笑:你老弟真不是打鱼人,外行!秋天的梭鱼哪有不趴鱼虱子的?这个节气天暖水温,正适宜鱼虱子生长,鱼虱子正猖狂呢!羊夕月好奇,仔细观瞧那鱼虱子。只见它们和梭鱼一样颜色,背上的吸盘紧紧吸在梭鱼的腮边和腹部,商人用手抠都抠不下来。她不禁产生了一个疑问:梭鱼因样子长的像织布梭,在水中游得飞快,才得了这个名字,而那鱼虱子无足无翼,是怎么追上梭鱼,趴到它身上去的?她就问郭主席,郭主席也摇摇头,回答不上来。那渔人和商人,经过一番讨价还价,终于还是做成了交易。渔人装起钱,转身要上船,羊夕月追了过去。
大哥,请教你一个问题。
那渔人站住脚,痴望着眼前这个风韵犹存的俊俏女人:你说。
请告诉我,那鱼虱子没腿没翅,是怎么趴到梭鱼身上的?
漂亮妹子,你问这个呀。渔人回答:那我就告诉你吧,那鱼虱子并不叫鱼虱子,学名叫鱼印鱼。水暖时繁殖,浮在海水里。别看它没脚没翅,可它会等待。当那梭鱼从它身边游过,它就糊在梭鱼身上,而且一糊身就永不脱落,寄食寄生一辈子,梭鱼再也拿它没办法。
哦,原来是这样啊。羊夕月顿时明白了。
这就是世间万物,啥有啥活法儿。渔人又贪恋地看了她几眼,扭身上船去。
老爸,真有意思。羊夕月挎住了郭主席的胳膊。
是的,大自然造物就是充满神奇。郭主席说:闺女,咱这就去四海造船厂吧——想不到你对啥事都这么仔细。
6
柳满园厂长非常高兴地和他们签订了冠名协议,又摆一桌丰盛的海鲜宴,什么鲍鱼、海参、鱼翅、黄螃、干贝摆了一桌子。酒酣耳热之时,柳厂长向郭主席提出一个请求:为了扩建造船厂和适应渔港发展需要,他想买断码头的地皮,进行房地产开发,以他的能力,为县里打造一座海边渔城,请郭主席给他在书记、县长之间搭桥沟通。
郭主席满口答应。柳厂长,你是政协委员,不说为你服务是我的责任,就说咱哥们之间,你的事还不是我的事?他和柳厂长连连碰杯。
大哥,你说我该怎么接触苏书记?柳厂长呷了一口酒,虔诚地问询。
郭主席沉思有頃,说:眼下倒有一个好机会——苏书记有一幅业界非常看好的篆书《龟虽寿》,要和我的一幅作品一起,参加省会的秋拍。你去把它买下来,不就和苏书记连上了线挂上了钩?
大哥高见,高见!柳厂长笑成了弥勒佛。小弟不光要买《龟虽寿》,还要炮打双星,把你的传世之作也拍到手!来,大哥,小弟敬你一杯!
郭主席和他见了底。
午宴结束,柳厂长和郭主席都喝得酩酊大醉。
厂办主任把郭主席的车开到渔家乐宾馆,要了两个面海的房间,安排郭主席和羊夕月休息。
郭主席躺到床上呼呼睡去。羊夕月在一旁犯开了寻思。郭主席醉成这个样子,看来今天是不能再开车回家了,必须得在这里过夜。她怎么办呢?是回家还是不回家?要回家,和厂办主任说一声,他一定会安排车辆把她送回去;可是郭主席还在醉酒之中,她怎能扔下他不管呢?那样做,别说他们情同父女,就是普通的上下级,也有点不近情理。就掏出手机来给马朝阳打电话,很自然地撒了一个谎:
朝阳,四海造船厂厂长柳满园回程的航班延误,要晚上才能到家。我们工作上的事只能等他回来才能洽谈,我今夜回不去了……
责任编辑/乙然
作者简介:
刘振广,河北滦南人。当过农民、教师、机关干部。出版中短篇小说集《月亮旁边有彩云》,散文随笔集《岁月遗踪》等,主编《皮影戏在滦南》等多部书。河北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通俗文艺研究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