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志”去哪了

文_本刊记者 王义正（发自湖南、江苏）

“同志”去哪了

文_本刊记者 王义正（发自湖南、江苏）

2016年11月19日，在河南省新乡市大气污染防治攻坚战第三次推进会上，新乡市长王登喜点评一些区县的大气污染防治工作，提及辖区领导时并没有称官衔而是称“同志”，辉县市、新乡县、新乡市工商局发言时提到开展的工作及分管领导，也都以“同志”相称。

2016年10月24～27日，中国共产党第十八届六中全会在北京召开，会议审议通过了《关于新形势下党内政治生活若干准则》，《准则》的第七条“发扬党内民主和保障党员权利”中，明确提出：“必须尊重党员主体地位、保障党员民主权利，落实党员知情权、参与权、选举权、监督权，保障全体党员平等享有党章规定的党员权利、履行党章规定的党员义务，坚持党内民主平等的同志关系，党内一律称同志。”

据本刊记者了解，在党的十八届六中全会之后的11月18日，新乡市委就发出了《新乡市人民政府办公室关于在公文运转和正式会议场合中进一步规范国家工作人员称呼的通知》。该《通知》称，同德则同心，同心则同志，习近平同志在中央政治局第三十三次集体学习时指出：倡导清清爽爽的同志关系，规规矩矩的上下级关系，根据市委常委会议精神，现将在公文运转和正式会议场合中进一步规范国家工作人员称呼，对于国家工作人员，无论是领导干部，还是普通工作人员，相互不称官职，一律称“同志”。

新乡市率先重拾“同志”的做法获得了社会的普遍赞誉，但也不免有人产生疑问，“同志”也曾在中国大地上广为使用，它是何时悄然“降温”？它何故被人“遗忘”？如今又为何要重新把“同志”找回来？

“同志”曾风靡一时

同志这个词是怎流行起来的？这可能是很多人共同的好奇点。

孙中山在《总理遗嘱》中就用过：“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这说明，即使在资产阶级民主革命时期，革命党人内部就已互称“同志”。甚至，孙中山1918年还曾发表过《告海内外同志书》和《致南洋同志书》。

对于中共来说，建党伊始，“同志”就已是固定称谓。1921年7月，中国共产党“一大”党纲就规定：“凡承认本党党纲和政策，并愿成为忠实的党员者，经党员一人介绍，不分性别，不分国籍，均可接收为党员，成为我们的同志。”新中国成立后，互称同志成为一种时髦、体面的传统。

改革开放伊始，在十一届三中全会公报中就明确：“全会重申了毛泽东同志的一贯主张，党内一律互称同志，不要叫官衔。”

党的十八大以后，对新中国成立至1977年期间中共中央制定的411份党内法规和规范性文件进行全面清理，其中，1965年制定的《中共中央关于党内同志之间的称呼问题的通知》继续有效。

而在新中国成立至20世纪90年代这段时间里，“同志”一词曾一度成为中国社会男女老幼皆可用的统称。翻阅1979年版《辞海》，其中对“同志”的解释有三项：志趣相同，志趣相同的人；政治理想相同的人，同一政党的成员互相间的称呼；我国公民彼此间的一般称谓。

而让“同志”能成为全社会普遍称呼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因为当时党内无论官职高低都统称同志，这一称呼由内到外，辐射发散为全社会的共同认知。中共湖南省委党校副校长吴传毅在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说：“以前‘同志’是很流行的也很时髦的称呼，无论见了谁，叫一声‘同志’都会倍感亲切。”

武汉市青山区副处级干部易国祥向本刊记者回忆说：“我被人第一次称为同志时，觉得自己长大了，有尊严。一次是刚到部队，被首长和老兵称同志；另一次是刚入党时，被党内同志称同志。现在，觉得这个词都有些陌生了。”

“同志”越叫声音越低

虽然1965年中央就有关于规范党内称呼的具体要求，而且历届党中央领导人也多次作过强调。但现实中，在一些地方，“同志”却似乎被越叫越少，声音似乎也越来越低。

“‘同志’一词渐渐不再被人广泛使用，应该是从改革开放中国经济发展进入快车道后的事。”湖南省委党校副校长吴传毅认为，改革开放不光是经济建设上的开放，也使人们的思想更加开放。

在此期间，一方面由于经济发展，人们物质生活水平提高，精神生活获得了更多的选择空间；另一方面还有多元的文化冲击，这也对当时的社会生态造成了一定的影响。

社会经济发展，使得人们物质生活的富裕程度出现了层次和差距。称呼的变化只是一个切入点，往深里追究，是人们对自己身份的认同出现了变化和差异。湖南一位党员干部对本刊记者分析，以前受制于社会经济落后，大家在物质生活上差异不大，后来生活条件好了，有的人富了，有的人依然还穷，这种生活环境的差异自然会让一些条件好的人内心产生优越感，一些条件差的人产生自卑感。“在这种背景下，一些人放弃了之前的‘同志’，对比自己地位优越的人改用尊称，体制内下级对上级则以官衔居多。”

“多元的文化冲击也是十分重要的一个因素”。吴传毅认为，随着改革开放的不断深入，经济发展成为社会发展的主流，“老板”也伴随着经济发展大潮席卷全国。体制内有人开始对领导不称“同志”甚至不称官衔，而称“老板”。

与“老板”相比，“老大”“大哥”则更多带有江湖气息。改革开放后，尤其是实行市场经济后，在一些地方利益取代共同理想，成为某些党政干部的信仰，因此，资本的逻辑也侵入到一些地方的党内和官场。同时，民间的江湖习气以及黑社会的人际规则也染指官场。

对于个别官员而言，也乐于被称“老板”“老大”。如2013年被判处无期徒刑的四川省乐山市政府副秘书长陶宏伟就在其忏悔书中写道：“听到有人叫我‘老板’，浑身肌肉都舒坦。”

“这是将‘同志’关系市场化的表现。”吴传毅指出，全面深化改革，要让市场在资源配置中起决定性作用，但市场规则不适用于政治生活，更不能取代党性原则。

江苏省常州市委副处级干部周龙认为，“同志”变成“老板”，让本来的平等关系，变成了雇佣关系，信仰的纽带变成了资本的纽带。“这不但庸俗化了党内关系，更容易滋生不健康的党内氛围。”

有媒体曾专门对这种官场“称呼学”进行过分析，指出称“老大”在基层会比较多，更江湖气一些；到了市级干部这一层，就会被透着商业气息的“老板”所取代。

忘记了“同志”只剩下官衔

有人提出，十八届六中全会通过的《准则》是“党内政治生活若干准则”，那么党内政治生活是否应该和一般社会生活有所区别呢？

本刊记者采访的多位党政干部均表示，他们目前对于领导、同事、下级的称呼中，官衔占比最高。而“同志”一词，虽然仍会被用到，但往往限于正式会议或者党内政治生活中。

党内政治生活主要指“一课三会”，也就是支部党员大会、支部委员会、党小组会和党课。这些场合应当严肃，互称同志非常正常。吴传毅告诉本刊记者，在中共湖南省委党校的所有会议上，互称“同志”早已成为习惯，“前几天参加的一场校务会议上，我对新任的常务副校长严华也称其为同志。”

易国祥则认为，“称官衔并无不妥，在党内政治生活中，要一律改称“同志”，很有必要，但在平时生活中，如果是很亲密的人，不管是上是下或是同级，非工作场合直呼名字可能更能表意。如果双方认同，也不能说不亲切。”

但周龙认为：“该用同志用同志，该用官衔用官衔，只是过去这些年，我们忘记了同志，只记住了官衔。”

张峰（化名）是中部某县县委办公室干部，从23岁进入机关，已经做了14年文字工作。他的一项重要工作，就是为县领导起草各类讲话稿。“有一次，有个刚到任的上级领导临时来县里开会，我一疏忽把他之前的职务写错了，县领导发言时也顺口念了出来。那个上级领导当场指了出来，场面很尴尬。”张峰开玩笑说，“如果只称同志不列官衔，可能就避免这次‘事故’了。”

对一些人来说，领导称下属为同志，感情上还能接受，不过要是换过来，让下级称上级为同志，一些习惯“书记”等领导称谓的上级不适应，下级也会觉得不自然、不习惯。甚至，在一些官僚主义思想较为严重的领导干部眼中，直呼姓名加同志，是一种对上不尊的表现，就好像下属没个下属的样子。

“有些人不想要‘同志’，只想要听话的仆从，这是官本位思想在作祟。”湖南一位党员干部对本刊记者说，纵观十八大以来那些落马的贪官，有多少人正是因为没了“同志”，关键时刻连提个醒的人都没有。2016年12月16日，《南方周末》发表了题为《“为什么没人对李亿龙说不”衡阳样本：三任市委书记连续落马》的文章，就曾尖锐地指出了这个问题。

“称官衔没错，但称官衔时不应忘记双方的‘同志’关系。”该党员干部说。

叫一声“同志”亲切又给力

“同志”的回归，其实反映的是党的意识和党员意识的复苏和觉醒。习近平同志甚至曾说过：“过去这些年，很多人忘记了自己的第一身份是共产党员 。”

互称“同志”不是简单的一个称谓，更是一种意识，要求称“同志”则是要对这种身份的一种加强。2015年5月，江西省委曾出台《关于加强作风建设营造良好从政环境的意见》，要求全省各级领导班子和领导干部不得搞人身依附、不得只对领导个人负责而不对组织负责，党内一律互称同志，不得以“老板”“老大”等称呼领导干部。

其实，党和政府一直都在重视这一问题。而在此一年前，广东省纪委就发出通知，严明党政机关工作人员之间一律不准使用“老板”“老大”等庸俗称呼。通知指出，不得把领导称为“老板”“老大”，下属称为“哥们”“兄弟”等。

“在机关工作，怎么称呼上级、平级和下级确实是个事儿。对领导，一般都是姓氏加职务，这些年都习惯了。一下改称领导为‘同志’，这个弯儿挺难拐。”张峰说，称呼平级和下级的同事还好一些，但称呼领导“同志”心里真没把握，怕他心里不高兴。“再说了，现在这种氛围还没有形成，我要是带头叫‘同志’，怕被人嘲笑，显得很另类。”

“这需要时间，就像‘八项规定’一样，党员干部需要时间去适应。”吴传毅认为，“同志”的回归只是一个时间问题。目前不称“同志”的现状是经过几十年的时间形成的，要改变也并非一朝一夕之事。

也有党员干部表示，“党内统称‘同志’的出发点是为了恢复党的好传统，促进党内政治生态好转。如果只是单纯地改个称呼，那就只是新媳妇把婆婆改口喊妈一样，只是表面工作。”

新乡市委组织部干部王绍坤表示，“‘同志’只是一个称呼，却有着深刻的内涵和丰富的意义。称呼里面有政治，有党性，有形象。过去的艰难岁月里，一声声‘同志’曾给予每名党员巨大的鼓舞和信心。如今，我们面临的形势和任务绝不比过去任何一个时候轻松，更加需要每一名党员同心同德、同向同行。叫一声‘同志’，亲切又给力。”

（本文参考了《人民日报》《南方周末》等媒体相关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