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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平城到洛阳:北魏丝绸贸易与佛教兴盛关系略论

2017-04-14

关键词:平城西域丝绸

张 爽

(江苏师范大学 历史学院,江苏 徐州 221116)



从平城到洛阳:北魏丝绸贸易与佛教兴盛关系略论

张 爽

(江苏师范大学 历史学院,江苏 徐州 221116)

5世纪后期,欧亚大陆丝路东段的商胡与僧侣、教团之间是相互依赖的关系。北魏灭掉北凉后,丝路东段贸易中心从河西姑臧转移至平城,河西佛教僧团也一并移到平城,丝绸贸易和大兴佛事对物资的消耗是北魏迁都洛阳的重要经济因素。北魏迁都洛阳后,大批西域商胡来到洛阳从事丝绸贸易,而洛阳的北魏工商货殖之民与官僚权贵从繁荣的丝绸贸易中赚取了大量财富,他们随之将赚取的大量黄金珍宝等投入到兴造寺塔等奉佛活动中,使洛阳和中国北方佛教大盛。而西域商胡、北魏各界投入到奉佛活动的大量黄金等贵金属物资,与欧亚丝路西段拜占庭、波斯、嚈哒及粟特商胡间的战争和经济往来有密切关系。

北魏;丝绸贸易;佛教;平城;洛阳

杨衔之在《洛阳伽蓝记》中曾详实记录了北魏孝文帝迁都洛阳后,洛阳城中王公贵族生活豪奢、佛事大兴、寺塔林立、僧侣教团众多、异域商胡齐聚、富商大贾云集、珍奇异宝充斥市井的繁荣景象。学界以往研究中,主要是将其看作洛阳经济繁荣、佛教兴盛的反映,并没有认识到这是北魏丝绸贸易与佛教关系密切的外在反映,更没有将其放置在北魏社会发展乃至中古欧亚丝路人口和物资流动的大潮中加以考察。实际上,北魏洛阳丝绸贸易的繁荣、佛教的兴盛,离不开北魏平城时代对丝路的大力经营和奉佛活动,某种程度上,洛阳丝绸贸易和佛教的密切关系,就是北魏平城时代丝绸贸易和佛教关系的放大和发展。因此,笔者拟从北魏定都平城到迁都洛阳的时空脉络,以欧亚丝绸贸易中的西域商胡、僧侣和物资流动为视角,对北魏丝绸贸易和佛教兴盛的关系这一中古中西交通史的重要问题加以研究,以期对中古欧亚丝绸之路和佛教传播的研究有所推动。

一 平城欧亚丝路东段贸易中心地位的形成与佛教兴盛的关系

自张骞通西域、欧亚丝路形成后,波斯、粟特等西域诸国商胡常携带奇珍异宝和黄金、白银等贵金属,以朝贡的名义,到长安、洛阳等中国内地大城市进行丝绸贩卖等国际贸易活动,逐渐建立起以商队为经商活动主体,以书信为联络方式,以小亚细亚君士坦丁堡、中亚撒马尔罕、西域城郭诸国、河西走廊、长安、洛阳、河北邺城等丝路沿线重要城市为商业据点的国际贸易网络。西晋八王之乱后,内迁的匈奴、羯、鲜卑、氐、羌等胡族酋长纷纷起兵反晋,西晋在中国北方的统治迅速瓦解。永嘉五年(311),匈奴贵族首领刘曜攻陷洛阳,中国北方陷入混战状态,洛阳、邺城等都市被洗劫一空,粟特商胡损失惨重[1]80,83,不得不以局势较为安定的河西姑臧(今甘肃武威)为中心,开展与中国内地的商业贸易活动。占据姑臧的前凉、后凉、北凉诸政权,以给粟特等商胡提供保护和支持为条件,从粟特等商胡控制网络中获得了大量的经济利益,使边陲小城姑臧迅速成为中国当时北方最为富庶的城市之一。太延五年(439),北魏征北凉,在姑臧外就虏获北凉王沮渠牧犍牛马畜产20余万头;占领姑臧后,“收其城内户口二十余万,仓库珍宝不可称计”[2]卷四上,89-90。

罽宾(阿富汗)、天竺(北印度)、西域诸国僧侣进入中国传法的路线,大体与丝路东段的贸易路线重合。仅凭僧侣、教团根本无法负担到中国的高昂消耗,也无法走完险象丛生的沙漠和戈壁地带,僧侣、教团自身必须要借助丝绸商胡的经济力量。商胡在前往中国的长途跋涉中,面临着数不清、无法预知的困难和艰险,需要僧侣提供不断的精神支持和祈福。因此,僧侣、教团与丝绸商胡之间的关系是彼此依靠、相互支持的关系。这使有些西域僧侣往往也兼具丝绸商人的角色,如安息国高僧安清在2世纪末由西域来到洛阳时,就带“绢千匹,并杂宝物”[3]卷一,5-6;有的高僧本身就出身于从事丝绸贸易的西域商胡家庭,如东吴时高僧康僧会,“其先康居人,世居天竺,其父因商贾移于交趾”[3]卷一,14。由此,河西地区既是西域商胡进行丝绸贸易的集聚地,自然也是来自西域、天竺等地僧侣聚集之地,鸠摩罗什、昙无谶、慧嵩、道郎等高僧都曾在姑臧停留传法、译经[4]357-358。4世纪初,张轨占领河西后,该地佛教就十分兴盛,“世信佛教”,“敦煌地接西域,道俗交得其旧式,村坞相属,多有塔寺”[2]卷一一四,3032。

4世纪初,拓跋鲜卑建立北魏后,其单一的游牧经济结构,无法生产供应大量的铁器、农产品、布帛乃至丝绸等奢侈品,而这些势必会影响到北魏国家的经济和财政。因此,北魏建立前后,拓跋鲜卑除与中原进行贸易外,还十分重视通过鄂尔多斯沙漠东南边缘地带、无定河上游、秦州路(即经临洮县西行,在兰州附近西渡黄河,沿庄浪河谷西北行进,翻越天祝藏族自治县中部的乌鞘岭,过今古浪县至姑臧)、河西走廊这一路线,与西域诸国进行丝绸贸易[5]135-136,272。5世纪前期,北魏已经成为中国北方疆域最大、最富有的国家,“自太祖定中原,世祖平方难,收获珍宝,府藏盈积”[2]卷一一〇,2851。北魏控制了中国北方几乎全部的丝绸、绢帛产区,在都城平城储备了大量丝绸织品。和平二年(461)冬,“诏出内库绫绵布帛二十万匹,令内外百官分曹赌射”[2]卷一一〇,2851。西域商胡手中的“奇货异宝”,对北魏统治集团来说,也具有相当吸引力。北魏和西域商胡彼此之间相互的经济需要,使北魏与焉耆、车师、鄯善、粟特等国之间的使臣来往频繁[2]卷一〇二,2259-2260。

太延五年(439),北魏灭北凉占领姑臧后,曾徙凉州民3万余家于平城[2]卷四上,90,其中有粟特商胡和西域僧侣两个较为特殊的人群。《魏书》卷一〇二《西域传·粟特国》载:“(粟特)国商人先多诣凉土贩货,及克姑臧,悉见虏。高宗初,粟特王遗使请赎之,诏听焉。”[2]卷一〇二,2270北魏将在姑臧的粟特商人俘虏至平城并长期关押,直至十余年后粟特国王支付了高额赎金,粟特商人才得以获释。北魏这样做的目的,并不是贪图粟特商胡的钱财,也不是要以此向粟特国王勒索赎金,而是要通过扣留粟特商胡来控制其群体所建立的丝绸贸易网络,使丝绸贸易的中心由姑臧转移到首都平城。《魏书》卷一一四《释老志》载:“太延中,凉州平,徙其国人于京邑,沙门佛事皆俱东,象教弥增矣。”[2]卷一一四,3032北魏将僧侣与粟特商胡一并强行迁徙到平城,主要是基于僧侣与粟特商胡的密切关系。如果将僧侣留在姑臧当地,他们很可能会利用掌握的贸易规则和网络,继续招引其他商胡在姑臧进行丝绸贸易,而这无疑会影响北魏对丝绸贸易的全面控制。北魏灭北凉,实际上基本摧毁了姑臧丝路东段贸易中心地位,转而以平城代之。

丝路贸易中心移至平城后,北魏国家并不直接出面进行丝绸贸易,而是委托给一些“都下富室好容服者”,即依附于北魏国家且具有一定经济特权的包买商,在平城专门的“金玉肆”等特定地区进行交易。这使北魏平城的丝绸贸易具有明显的“国家专有垄断”特征。《魏书》卷五三《李孝伯附李安世传》载:“国家有江南使至,多出藏内珍物,令都下富室好容服者货之,令使任情义易。使至金玉肆问价,缵曰:‘北方金玉大贱,当是山川所出?’安世曰:‘圣朝不贵金玉,所以贱同瓦砾。又皇上德通神明,山不爱宝,故无川无金,无山无玉。’缵初将大市,得安世言,惭而罢。”[2]卷五三,1175西域商胡所带来的珍奇异宝,经过交易,除少数“盈于市里”外,大多流入到北魏国库之中。据《魏书》卷一〇三《蠕蠕传》记载:“太和元年四月,(柔然)遣莫何去汾比拔等来献良马、貂裘,比拔等称伏承天朝珍宝华丽甚积,求一观之。乃敕有司出御府珍玩金玉、文绣器物,御廐文马、奇禽异兽,及人间所宜用者列之京肆,令其历观焉。比拔见之,自相谓曰:‘大国富丽,一生所未见也。’”[2]卷一〇三,2296可见,北魏国家通过控制丝绸贸易获得了巨大的经济利益。由于北魏丝绸贸易的国家专有性质,这使能分享支配丝绸贸易利益的只能是北魏皇室、地位显赫的大臣以及能够触及到丝绸贸易的各级官员和依附于北魏国家的僧侣教团。

北魏将姑臧的数千僧侣强行迁往平城,实际上是把河西高度繁荣的佛教文化整体迁到平城。受此影响,平城乃至中国北方佛教都有很大发展。强迁到平城的河西高僧群体,在北魏统治集团中很有地位。虽然太武帝一度灭佛,但是文成帝即位后,佛教很快得以恢复和发展,由姑臧迁到平城的高僧师贤、昙曜先后担任北魏国家掌管佛教的最高官职道人统(沙门统)一职[2]卷一一四,3036-3037。文成帝及之后相继掌握北魏国家权力的献文帝、文明太后、孝文帝均热衷于佛教,都认为建造寺塔是奉佛的最大表现[4]411,432。昙曜受河西大建佛寺石窟的影响,也有兴建佛寺、弘扬佛法的理想及兴建寺院、开凿像窟的实际经验。在北魏皇室和僧官的共同推动下,平城佛寺大兴,“京邑帝里,佛法丰盛,神图妙塔,桀跱相望”[6]卷一三,314。寺院像窟的大规模兴建,除耗费了巨大人力外,还直接消耗了大量黄金、铜等贵重金属。《魏书》卷一一四《释老志》云:“(兴光元年,454)敕有司于五级大寺内,为太祖已下五帝,铸释迦立像五,各长一丈六尺,都用赤金(铜)二十五万斤……(天安二年,467)起永宁寺,构七级佛图,高三百余尺,基架博敞,为天下第一。又于天宫寺,造释迦立像。高四十三尺,用赤金十万斤,黄金六百斤。”[2]卷一一四,3036-3037当时中国北方市集使用流通的主要是布帛和谷物等实物货币,相关史籍也没有北魏国家控制金铜矿的记载,北魏能够获得黄金和铜的途径并不多。因此,5世纪后期,北魏兴建佛寺所耗费的黄金和铜,应有很大一部分来自北魏国家和西域商胡之间所进行的丝绸贸易。

总之,5世纪后期,欧亚大陆丝路东段的商胡与僧侣、教团之间几乎是相互依赖的关系。北魏灭掉北凉统一中国北方后,丝路东段贸易的中心从河西姑臧转移至首都平城,河西的佛教文化也被一并移到平城,进而带动佛教在平城及北方各地的迅速发展。至太和元年(477),平城内有新旧寺院百所,僧尼2,000余人,四方有寺6,478所,僧尼77,258人[2]卷一一四,3039。而在南朝佛教最为兴盛的萧梁时期,总共有寺2,846所,僧尼82,700余人[7]卷三,622。由此可见,北魏平城时代的佛教规模已经达到中国前所未有的高峰。而平城及各地佛教的迅猛发展,直接消耗了北魏国库中从丝绸贸易中赚来的大量黄金、珍宝,成为北魏国家和社会一项沉重的经济负担,“贫富相竞,费竭财产”[2]卷一一四,3038。平城位于大同盆地,气候寒冷,土地贫瘠,北魏国家每年都需要从河北各地调集大量的物资,供应平城人口的日常需要和维持中央官僚体系的运转。孝文帝做出迁都洛阳的决定,固然有政治和文化的多重考虑,但经济的困难也是其中重要一点,其中需要大量交换物资的丝绸贸易和佛事消耗则是迁都经济考量中的重要因素。

二 洛阳丝绸贸易中的北魏国家、西域商胡、工商货殖之民与官僚权贵

西晋永嘉之乱后,洛阳四战之地的地理位置,使其城市建筑遭到严重破坏。孝文帝迁都洛阳,实际上是在汉魏洛阳城的基础上动用国家力量再建新城。新建的洛阳城有320(323)坊、120里、109,000户。如果按1户5人计算,洛阳人口达到545,000,是当时欧亚丝路上规模最大的消费型城市之一[2]卷八,194;卷一八,429[8]卷五,349。洛阳在交通上远优于位于大同盆地的平城,物资运输十分方便。北魏迁都洛阳后,得以直接控制中国北方农业区的核心地带。随着均田制和租调制的实行,北魏国家控制了大量可以用来供应洛阳人口生活需要和用于丝绸贸易交易的经济物资,“于时国家殷富,库藏盈溢,钱绢露积于廊者,不可较数。及太后赐百官负绢,任意自取,朝臣莫不称力而去”[2]卷一一〇,2858。北魏迁都洛阳后,西域商胡也携带大量物资来到洛阳,“逮景明之初,承升平之业,四疆清晏,远迩来同,于是蕃贡继路,商贾交入,诸所献贺,倍多于常”[2]卷六五,1438。由此,在北魏国库和洛阳集市上汇集了大量通过丝绸贸易转运而来的异域商品珍宝,“自魏德既广,西域、东夷贡其珍物,充于王府。又于南垂立互市,以致南货,羽毛齿革之属无远不至”[2]卷一一〇,2858。控制住洛阳的商胡,就意味着北魏国家能控制在洛阳所进行的丝绸贸易。因此,北魏国家对商胡在洛阳居留有着严格管理。他们先是被专门安置在城南宣阳门外的“崦嵫馆”,待居留满三年后,北魏国家为他们在“慕义里”赐予住宅[8]卷三,160-161。北魏国家在修建洛阳城时,规定每里开四门,门置里正二人,吏四人,门士八人[8]卷五,349。由此,西域商胡完全处于北魏国家的严格控制之下。至北魏崩溃前,北魏国家并没有在洛阳等都市征收市税[2]卷一一〇,2861。因此,虽然商胡来到洛阳要受北魏国家的管制,但在居住和税收上的优惠,使大批西域乃至拜占庭帝国的商人也来到洛阳经商定居,“自葱岭已西,至于大秦,百国千城,莫不欢附,商胡贩客,日奔塞下,所谓尽天地之区已。乐中国土风,因而宅者,不可胜数。是以附化之民,万有余家”[8]卷三,161。在其居住的“慕义里”附近,形成了丝绸交易的市场,“门巷修整,阊阖填列,青槐荫陌,绿树垂庭,天下难得之货,咸悉在焉”[8]卷三,161。

西域商胡所进行的丝绸贸易涉及到的资金借贷、种类繁杂的商品货物、众多的交易环节,仅凭西域商胡的力量根本无法完成。因此,西域商胡所进行的丝绸贸易离不开洛阳本地商人的参与。大批商胡的到来,必然也会带动洛阳工商业贸易的繁荣。北魏兴建洛阳时,在城西规划了专门的工商业区域“大市”,大市四周有通商、达货、调音、乐律、退酤、治觞、慈孝、奉终、准财、金肆等十里。《洛阳伽蓝记》卷四《城西·法云寺》:“市东有通商、达货二里。里内之人……有刘宝者,最为富室。州郡都会之处,皆立一宅,各养马十匹,至于盐粟贵贱,市价高下,所在一例。舟车所通,足迹所履,莫不商贩焉。是以海内之货,咸萃其庭,产匹铜山,家藏金穴。宅宇逾制,楼观出云,车马服饰,拟于王者。”[8]卷四,202从中可见,大商人刘宝拥有一个以大量资金作为后盾,由马匹、舟车充当交通贩运工具,覆盖洛阳等州郡都会的商业贩运网络。他所掌握的商业网络,经营贩运的物品种类众多,被称为“海内之货,咸萃其庭”,其中自然包括西域商胡所携带的金玉珍宝和丝绸缣帛等丝绸贸易的大宗商品,他拥有的大量资金也必然有相当部分来自于丝绸贸易和使用于丝绸贸易。总之,通过参与丝绸贸易,洛阳大市周边的十里中有许多类似刘宝的“诸工商货殖之民”赚取了大量财富,出现“千金比屋,层楼□□[对出],重门启扇,阁道交通,迭相临望。金银锦绣,奴婢缇衣,五味八珍,仆隶毕口。神龟年中,以工商上僭,[议]不听衣金银锦绣。虽立此制,竟不施行”[8]卷四,205之市况。

利润丰厚的丝绸贸易,自然也吸引了不少北魏统治集团的成员参与其中。如北海王元详利用其“位望兼极,百僚惮之”之权势,大肆贪污勒索,垄断官府和商家的货物运输,派自己的手下家奴巧取豪夺,还在洛阳大市商业区东掖门外驱逼商户平民,强占宅邸店铺,以此牟利[2]卷二一,560。尚书令李崇及其子李世哲也利用手中权力,在洛阳及邺城从事包括丝绸贩运交易在内的工商业活动。《魏书》卷六六《李崇传》:“(李崇)然性好财货,贩肆聚敛,家资巨万,营求不息。子世哲为相州刺史,亦无清白状。邺洛市鄽,收擅其利,为时论所鄙。”[2]卷六六,1473有的地方官员直接运用权力胁迫商胡,敲诈勒索资财。如凉州刺史元暹,“贪暴无极。欲规府人及商胡富人财物,诈一台符,诳诸豪等云欲加赏,一时屠戮,所有资财生口,悉没自入”[2]卷一九,445;冀州刺史元遥,“以诸胡先无籍贯,奸良莫辨,悉令造籍。又以诸胡设籍,当欲税之,以充军用”[2]卷一九,445。《洛阳伽蓝记》卷四《城西·法云寺》载:“河间王琛最为豪首……琛在秦州……遣使向西域求名马,远至波斯国,得千里马……次有七百里者十余匹,皆有名字。以银为槽,金为锁环。诸王服其豪富……琛常会宗室,陈诸宝器,金瓶银瓮百余口,瓯檠盘盒称是。自余酒器,有水晶钵、玛瑙〈盃〉、琉璃碗、赤玉卮数十枚,作工奇妙,中土所无,皆从西域而来。又陈女乐及诸名马,复引诸王按行府库,锦罽珠玑,冰罗雾縠,充积其内。绣、缬、油()、绫、丝、綵、越、葛、钱、绢等不可数计。”[8]卷四,206-208中亚所产名马历来是丝绸贸易中的重要商品,一向价格不菲。河间王元琛既然能在任秦州刺史时,为获得中亚名马,以国家名义不惜万里派使者去西域、波斯购买,那么,元琛为获得暴利,也必然会用手中权力组织商队,去西域甚至更远的地方采购珍宝。上引《洛阳伽蓝记》记载,元琛家中储藏着“不可数计”来自西域的奇珍异宝,说明以元琛为代表的北魏大官僚控制着大量可用于丝绸贸易的物资。总之,北魏宗王、官僚权贵利用权力直接插手丝绸贸易的各个环节,要远比没有权势的工商货殖之民获利更快更多,进而成为洛阳丝绸贸易中获利最大的群体之一。

三 洛阳丝绸贸易与北魏佛教兴盛的关系及影响

对于北魏皇帝、官宦、工商业者乃至庶民阶层来说,佛教是国家长治久安、缓解现世痛苦、死后得到永生的精神寄托。迁都洛阳后,北魏社会各阶层都热衷于奉佛,洛阳佛事大盛,洛阳成为西域僧侣所向往的“佛国”,大批僧侣循着丝路来到洛阳。西域商胡出于对佛教的虔诚信仰,往往资助胡僧修建寺院。他们不仅在其聚居的慕义里建菩提寺[8]卷三,173,还在洛阳城西为西域高僧昙摩罗修建法云寺,在修建中消耗了大量黄金珍宝,“佛殿僧房,皆为胡饰,丹素炫彩,金玉垂辉”[8]卷四,201。西域高僧携带大量佛经来到洛阳,这些佛经往往是北魏国家弘扬佛法所急需。因此,北魏国家十分重视对西域高僧教团的安置。如宣武帝时北魏国家直接出资为西域高僧教团兴建永明寺。“时佛法经像,盛于洛阳,异国沙门,咸来辐辏,负锡持经,适兹药(乐)土……百国沙门三千余人”[8]卷四,235-236。灵太后为安置西域高僧菩提流支及率领的700译经梵僧,佛祐北魏政权,不惜巨资兴建北魏规模最大、最为豪华的永宁寺[9]卷一,596-597。在修建永宁寺的过程中,北魏国家消耗的黄金、铜、玉石、丝绸等贵重物资更是“不可胜计”[2]卷一一四,3043。在北魏国家不计财力兴建佛寺的带动下,北魏社会各阶层也投入到狂热的奉佛浪潮之中,“由是远近承风,无不事佛”[10]卷一四七,4594。北魏宗王、大小官僚向正始寺等寺院捐赠了大量金钱和房产[8]卷二,99。即使是里坊的庶民百姓,也承担了里坊之内佛寺的大部分开消。如洛阳建春门外御道北建阳里,内有璎珞、慈善、晖和、通觉、晖玄、宗圣、魏昌、熙平、崇真、因果等十寺,日常所需全部由里内士庶二千余户所供给[8]卷二,78。《魏书》卷一九中《任城王云传》载:“灵太后锐于缮兴,在京师则起永宁、太上公等佛寺,功费不少,外州各造五级佛图。又数为一切斋会,施物动至万计。百姓疲于土木之功,金银之价为之踊上,削夺百官事力,费损库藏,兼曲赉左右,日有数千。”[2]卷一九中,480从中可见,迁都洛阳后,北魏全社会的奉佛活动,消耗了北魏国家所持有的大量黄金等贵重金属,以至于北魏国库从物资充盈变为亏空,财政入不敷出,市面通货紧缩,还大大加重了平民百姓的力役和经济负担。如前所述,迁都洛阳后,丝绸贸易成为北魏国家财政收入的一个重要来源。而洛阳佛事消耗的物资,如黄金、丝绸、玉石乃至金钱,大部分也是直接来自西域商胡、工商货殖之民、北魏国家及统治集团的大小成员参与的丝绸贸易所得。可以说,洛阳丝绸贸易是洛阳佛事兴盛的经济基础。以消耗大量黄金等贵重物资、金钱为代价,洛阳佛教达到极盛。迁都之前,孝文帝只允许在洛阳城内建永宁寺、外城建尼寺一所、其余寺院都建在城郭之外的限制,很快就被突破[2]卷一一四,3044。至北魏末年,洛阳有寺1,367所,约占北魏全境13,727所寺院的10%。

西域僧侣与西域商胡关系密切,对包括丝绸贸易在内的经济活动十分熟悉,众多西域僧侣和教团兼具商团性质。北魏国家对佛教的大力扶持和各阶层对佛教的大量捐助,使西域僧侣教团成为具有一定政治权力和大量财富的特殊性商团。他们在洛阳传法修行之时兼从事丝绸生产,如永明寺中来自西域诸国百国的僧侣三千余人就“尽天地之西垂,[耕耘]绩纺”[8]卷四,236。为方便进行市场交易,僧侣直接将寺院建在工商业闹市,“今之僧寺,无处不有。或比满城邑之中,或连溢屠沽之肆……梵唱屠音,连檐接响,像塔缠于腥臊,性灵没于嗜欲,真伪混居,往来纷杂”[2]卷一一四,3045。他们利用依附国家的特殊政治权力和财富,以建寺为名,大肆巧取豪夺公地民宅,“比日私造,动盈百数。或乘请公地,辄树私福;或启得造寺,限外广制。如此欺罔,非可稍计……自迁都已来,年逾二纪,寺夺民居,三分且一”[2]卷一一四,3044-3045。迁都洛阳后,“争修园宅,互相夸竞”,是北魏统治集团中帝族王侯、外戚公主财富支出的重要方面,也是当时洛阳都市的一个风尚。在此影响下,靠丝绸贸易、土地兼并、接受巨额捐献而拥有大量财富的洛阳寺院,也将其中一大部分用于兴建占地广阔、规模宏大、栽种各式异国草木珍果的寺院园林。如宝光寺,“园池(地)平衍,果菜葱青……园中有一海旁……葭菼被岸,菱荷覆水,青松翠竹,罗生其旁”[8]卷四,199;白马寺,“柰林蒲萄异于余处,枝叶繁衍,子实甚大。柰林实重七斤,蒲萄实伟于枣,味并殊美,冠于中京”[8]卷四,196;瑶光寺,“珍木香草,不可胜言。牛筋狗骨之木,鸡头鸭脚之草,亦悉备焉”[8]卷一,46;秦太上君寺,“诵室禅堂,周流重叠,花林芳草,遍满阶墀”[8]卷二,94。洛阳西域高僧等众多僧团特权性的暴利经济活动,雄厚的财力和宏大的寺院,立即成为各地僧团羡慕和效仿的目标,“今此僧徒,恋著城邑……非但京邑如此,天下州、镇僧寺亦然。侵夺细民,广占田宅,有伤慈矜,用长嗟苦”[2]卷一一四,3045。由此可见,从洛阳西域高僧到遍布北方各地的大小僧团,几乎都成为一个个以打着奉佛译经弘法名义,不择手段,大肆谋取经济利益的人数众多、势力庞大的商团群体。财力雄厚的寺院出于佛教普济众生的信仰和扩大教团影响的现实考虑,往往会拿出一部分经济所得用于赈济平民或者直接招徕农民使之成为依附农民。这对北魏末年饱受力役压迫、时刻有破产流亡之灾、没有从丝绸贸易中受益的平民百姓,具有巨大的吸引力。这是北魏末年僧尼人数恶性膨胀到200万众,寺院达到3万余所的重要原因。这使北魏国家在为奉佛付出巨额财富的同时,又丧失了大量劳动力和赋役征收对象。因此,北魏后期因丝绸贸易而兴盛的洛阳佛教及其带来的佛教在整个北方的扩张,是导致北魏后期经济崩溃乃至最终灭亡的重要原因。

四 余论:北魏奉佛消耗黄金的来源与欧亚丝绸贸易的关系

北魏佛教兴盛消耗了难以计数的珍宝玉石和黄金等贵金属,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通过丝绸贸易和与西域商胡交易而来。

而西域商胡的黄金来自于何处呢?北魏控制丝路东段及迁都洛阳前后,也是欧亚丝路西段拜占庭、波斯、嚈哒等国战争频发之时。5-6世纪,拜占庭帝国出于国家统治和教会活动的需要,每年都要花费巨额金币,从波斯手中购买丝绸等物资,一直有绕过波斯开通丝路的政治经济要求;而波斯为垄断向拜占庭乃至欧洲的丝绸贸易、获得高额利润,也必须要控制丝路所经的两河流域、叙利亚及亚美尼亚等地区。因此,双方之间争夺商路的战争不断。拜占庭屡战屡败,每次停战之后,都要用黄金向波斯支付赔款。如公元503年,拜占庭就与波斯达成每年向波斯缴纳3000磅黄金的条约[11]69,75,而这一数额则相当于5世纪后半期拜占庭帝国国库黄金储备的3.5%[12]468。5世纪,游牧帝国嚈哒崛起中亚后,占领了丝路东西交通枢纽索格底亚那(今撒马尔罕),与以索格底亚那为商业基地的粟特商胡结成以分享丝路经济利益的军事经济联盟。嚈哒屡败波斯,占领众多丝路商镇,迫使波斯将大量白银和从拜占庭赚取和掠夺来的黄金,以贡赋的形式转交给嚈哒。这些黄金、白银等贵金属又通过嚈哒保护下的粟特等西域商胡与北魏的丝绸贸易活动流入中国[13]111-112。这些贵金属大部分被北魏国家和社会各阶层投入到兴建佛塔等社会性的奉佛活动中,成为北魏佛教兴盛的重要原因。

由此可知,伴随着欧亚丝路物资流动和佛教传播,北魏从平城迁都到洛阳,不仅是北魏帝国从游牧到汉化的转型之路,也是北魏控制丝路到成为欧亚丝路财富、贸易中心的过程,同时也是北魏社会从接受佛教到佛教“征服中国”的过程。从国际视角来看,北魏佛教兴盛也是中古时期欧亚大陆丝绸贸易繁荣的产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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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司马光.资治通鉴[M].北京:中华书局,1956.

[11]PROCOPIUS.HistoryoftheWar’s,Vol.I[M].withanEnglishTranslationbyH.B.Dewing.Cambridge:HarvardUniversityPress, 1996.

[12]JONESAHM.TheLaterRomanEmpire284-602:ASocial,Economic,andAdministrativeSurvey[M].Baltimore:TheJohnsHopkinsUniversityPress, 1986.

[13]TienneDelaVaissière.SogdianTraders:ahistory[M].withanEnglishTranslationbyJamesWard.Boston:BrillAcademicPress, 2005.

[责任编辑:凌兴珍]

FromPingchengtoLuoyang:RelationshipbetweenSilkTradeandBuddhismDevelopment

ZHANGShuang

(InstituteofHistory,JiangsuNormalUniversity,Xuzhou,Jiangsu221116,China)

In late fifth Century, merchants, monks and religious groups are interdependent in the east part of Eurasia Silk Road. After the Northern Wei Dynasty had exterminated the Northern Liang, the Silk Road trade center changed from the eastern Hexi guzang to Pingcheng while Buddhism in Hexi also moved to Pingcheng. Silk trade and Buddhist consumption of materials are important economic factors for Emperor Xiaowen’s decision of moving the capital to Luoyang. After the moving of the capital to Luoyang, a large number of western merchants came to Luoyang to do silk trade. Industrial and commercial businessmen and the bureaucracy benefited a lot in silk trade. In turn, they put the money in Buddhist activities such as building temples, thus making Luoyang and northern China prosperous in Buddhism. Gold and other precious metals by Western merchants and local residents into Buddhist activities have close relationship with wars and economic exchanges among Eurasian Byzantine, Persian, Hephthalites and Sogdian merchants.

the Northern Wei; silk trade; Buddhism; Pingcheng; Luoyang

2016-06-19

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4-6世纪拜占庭与欧亚丝路贸易关系研究”(15BSS005);江苏省教育厅2013年度高校哲学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早期拜占庭帝国丝绸贸易研究”(2013SJD770001)。

张爽(1979—),女,吉林辽源人,历史学博士,江苏师范大学历史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为中西交通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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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1000-5315(2017)03-014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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