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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广洋诗歌艺术简论

2017-04-14

张 星 星

(武汉大学 文学院,武汉 430072)

汪广洋(?—1379年),字朝宗,江苏高邮人,元末明初著名的政治家、文学家、书法家。少从余阙学,淹通经史,善篆、隶,工诗歌。元末举进士,流寓太平,太祖渡江,召为元帅府令史,后跟随朱元璋南征北战,出参军事,参政行省。洪武三年(1370年)封忠勤伯,四年拜右丞相,十二年贬广南,行至太平,赐死。广洋有《凤池吟稿》十卷,诗作五百三十余首,《列朝诗集》录广洋诗一百首,《明诗综》录三十一首。

宋濂《〈汪右丞诗集〉序》作于 “洪武三年四月廿一日”[1]863,王百顺《辨疑》亦载“洪武三年,汪公已进封忠勤伯,而集亦刻于是年”[1]953,可见广洋诗初刻于洪武三年。宋濂称“公以绝人之资,博极群书,素善属文,而尤喜攻诗。山林之下,诵公之诗者,莫不被其沾溉之泽,化枯槁而为丰腴矣”[1]863,评价颇高。然而跌宕的人生经历与悲剧性的人生结局,加之明代特殊的政治环境,使得“汪公名迹久淹闻于后者”,幸“赖有文字之懿”[1] 952,一度沉寂之后,明珠难暗投,万历四十五年王百祥重印《凤池吟稿》,称“汪先生当草昧之初,力挽宋元旧习,为明朝诗学正宗。所著《凤池吟稿》,脍炙人口,不啻夜光和璧”[1]952。王世贞评曰:“汪朝宗如胡琴羌管,虽非太常乐,琅琅有致。”[2]258穆敬甫道:“汪诗如春林舒叶,娇鸟群飞。”[3]102朱彝尊称“忠勤诗饶清刚之气,一洗元人纤缛之态”[3]102,《四库全书总目》评价其“究不愧一代开国之音也”[4]1465。可见,在明清两朝,汪广洋享有极高的文学声誉。

一、被忽视的“一代开国之音”

清末陈田《明诗纪事》中说:“凡论明诗者,莫不谓盛于弘、正,极于嘉、隆,衰于公安、竟陵。余谓莫盛明初。若犁眉(刘基)、海叟(袁凯)、子高(刘崧)、翠屏(张以宁)、朝宗(汪广洋)、一山(李延兴)、吴四杰、粤五子(孙蒉等)、闽十子(林鸿等)、会稽二肃(唐肃、谢肃)、崇安二蓝(蓝仁、蓝智),以及草阁(李晔)、南村(陶宗仪)、子英(袁华)、子宜(张适)、虚白(胡奎)、子宪(刘绍)之流,以视弘、正、嘉、隆时,孰多孰少也?且明初诗家各抒心得,隽旨名篇,自在流出,无前后七子相矜相轧之习。”[5]1此后,明诗盛于国初的观点逐渐为学术界所共识,对其研究或群体或个人也都灿若星河,屡见新篇,然而汪广洋却是其中被忽视的一位,文学史中几乎无闻,单篇论文也仅有一篇考据性质的《〈送许时用归越〉》(非汪广洋作)[6]。其他则散落于一些专著中,或于佐证史料时零星提及,或于地域文学分野中别列专章,如李圣华的《初明诗歌研究》第十一章第四节《汪广洋爽豁之诗》从“偏浅”“柔奸”之辨与调寄爽豁两个方面对汪广洋身处政治漩涡的悲剧人生与高朗清新之诗歌创作进行了论述。[7]459—464上海师范大学郁步生硕士学位论文《明代扬州府作家研究》第一章第一节《开国之音——汪广洋》[8],对汪广洋的悲剧人生与诗歌成就进行了简要分析,然而其依据汪广洋生活与创作时代晚于戴叔伦就判断《兰溪棹歌》为戴作极不严密,且文中多有谬误。*关于此论文中谬误,现指出两点:(一)第一节第一部分《有善始没善终的仕途人生》中称:“洪武四年(1371),朱元璋为了限制杨宪的权利膨胀,火速提拔汪广洋,然杨宪并不把汪广洋放在眼里,独断专行,而且对汪广洋违背其意愿办事,甚是痛恨,遂唆使手下侍御史刘炳弹劾汪广洋不够孝顺父母。洪武六年(1373),朱元璋听信谗言,罢黜汪广洋,放逐还乡,但杨宪依然不放手,再次上奏,朱元璋将汪发配到海南。……洪武八年(1375)冬天,朱元璋加封其为忠勤伯。”按:据《明太祖实录》与《明史》,汪广洋于洪武三年拜左丞,时杨宪先入为右丞,专决事,广洋依违之,犹为所忌,欲逐去之。六月庚辰,杨宪嗾御史刘炳劾广洋奉母无状,帝切责,令还高邮。宪恐其后复入,再奏,上觉其奸,召广洋还,宪诛。十一月乙卯,封忠勤伯。此皆为洪武三年事也。(二)第三部分《一点辩驳》中称:“《明诗综》不录汪广洋诗。”按:此处系断章取义,陈田《明诗纪事》谓:“忠勤七律风格高骞,《诗综》不录兹体,特登之以补其缺。”《明诗综》非不录广洋诗,不录其七律也,《明诗综》录广洋诗三十一首。

这些研究都较简略且不够深入,对汪广洋生平之考证与作品特色之把握相对其诗歌成就与明初地位尚远远不够。何以在明清两代都评价极高的汪广洋在现代学术史上难有一席之地?

笔者浅见,原因有三:

其一,论明初诗者多好以地域分野划分不同的创作群体,如胡应麟:“国初吴诗派昉高季迪(启),越诗派昉刘伯温(基),闽诗派昉林子羽(鸿),岭南诗派昉于孙蕡(仲衍),江右诗派昉于刘崧(子高)。五家才力,咸足雄据一方,先驱当代。”[9]342将明初众诗人按地域之不同分成吴、越、闽、岭南、江右五大创作群体,加深了作者之间的联系与群体效应,明初以诗著者也多涵括其中。后世研究者多从其说,现代学术界则挖掘更深、划分更细,形成了流派纷呈、各放异彩的群体研究,如《以地域分野的明初诗歌派别论》[10]《元末明初浙东文人群体研究》[11]《元末明初吴中文人群体研究》[12]等,然而汪广洋不属于这五大群体中的一员,故无论是文学史的书写还是历史文学生态的研究都极易将其忽视。朱彝尊《明诗综》评汪广洋“五言如‘平沙谁戏马?落日自登台’……可入唐人主客图,静居、北郭犹当逊之,毋论孟载也”[3]102。认为广洋诗较高启或有不足,然远高“吴中四杰”中其他三子,四库馆臣亦以为朱氏所论“颇为允惬”[4]1465。广洋诗歌创作成就极高,在当时文坛盛名一时,然而游离于主流创作群体之外,是造成其在文学史上缺席的主要原因。

其二,汪广洋大起大落的人生历程、作为政治牺牲品所铸就的悲情人生与明朝统治者残酷的高压政策,使得一段时期内人们对谈论明初人物噤若寒蝉,其文集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不得流传,兼之明初文献诸多隐晦与缺失,使得汪广洋形象本身也迷雾重重。例如洪武三年封忠勤伯,诰词称其“剸繁治剧,屡献忠谋”[13]3774,比之子房、孔明,而洪武六年以“巽柔怠政”[14]1426“无所建白”[13]3774而谪广东参政,十二年竟以此毙命,如此自相矛盾的种种都使得汪广洋其人其诗的研究困难重重。对于现代学术界而言,汪广洋的诗集尚无校勘本、散佚讹误严重,史料缺失所造成如广洋家世、出生年月、元末举进士时间等皆不可考,这些都造成了汪广洋在文学史上的缺席。

其三,诚如《四库全书总目》所论,广洋诗“当时为宋濂诸人盛名所掩,世不甚称”。有明一代,宋濂是受关注最多的文人,太祖即推其“为开国文臣之首”[13]3787,后世对宋濂的研究更如雨后春笋、层出不穷,在后世形成的长期持续、声势浩大的研究队伍加以推崇、宣扬,致使汪广洋为数不多的传世诗文,逐渐为群星丽天的明初诗坛所掩。

本文从汪广洋诗作入手,着重分析其诗歌创作风格与特色,还原历史情境,以期挖掘被誉为“一代开国之音”的明丞相汪广洋的诗歌价值与文学史意义。

二、从征伐则震荡超越

汪广洋天资聪颖而博极群书,有极强的济世之心,“经国正期行素志,读书端不事虚文”[1]923。元末举进士后,流寓太平,后跟随朱元璋征战,壮烈生动的军旅生活在其笔下表现出与之相应的慷慨激昂之态,即宋濂所谓“震荡超越”者。如《康山观兵》:

楼船两翼挟艨艟,垂老观兵胆亦雄。炮火震天飞霹雳,刚风立海走丰隆。重瞳首寄龙泉下,独眼尸归马革中。战罢神威犹震怒,苍凉落日贯长虹。[15]1243

康山,又名康郎山,位于江西省余干县城西北鄱阳湖东南湖中。元至正二十三年、宋龙凤九年(1363),朱元璋大破陈友谅军于康郎山下,战事惨烈,广洋妹婿程国胜亦死于此战,诗或作于此时。“楼船”,《太白阴经》载曰:“楼船上建楼三重,列女墙、战格、旗帜、开弩、矛穴,置抛车垒石铁汁,状如城垒。” “艨艟”,亦作蒙冲、艨冲,东汉刘熙《释名》:“外狭而长曰艨冲,以冲突敌船也。” “楼船”“艨艟”,战备之精良,战阵之整饬也。“炮火”“霹雳”,战事之激烈,声势之浩大也。前两联写目之所睹,耳之所闻,视觉与听觉相结合写远景,从宏观落笔。颈联“重瞳”与“独眼”,“寄首龙泉”与“尸归马革”,运用对偶互文手法,以特写镜头,从微观写近景,无论重瞳与独眼皆战死无闻,战争之残酷、伤亡之惨重可见一斑。尾联以“犹”字生动传达出胜利之师的威武神气,而“贯”字气势如虹,收束以“落日”“长虹”,则渲染出一种悲壮的色调与氛围,虽胜利之师,回顾战争经过、死伤之众亦不由不寒而栗,苍凉沉重。尾联寓情于景,悲壮之中自有悲凉,又写远景也。整首诗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声色一体,读之使人如临其境,如闻其声,正如宋濂所论:“当皇上龙飞之时,仗剑相从,东征西伐,多以戎行,故其诗震荡超越,如铁骑驰突而旗纛翩翩,与之后先。”

又如《从军乐》:

从军乐,右插忘归左繁弱。天子有诏征不庭,重选前锋扫幽朔。出门万里不足平,宛驹照耀黄金络。去年鏖战葱岭东,今年分戍蓬婆中。蓬婆城外一丈雪,半夜紫驰号北风。少年忽忆慷慨事,便起酌酒浇心胸。酒酣耳热声摩空,手舞三尺青芙蓉。前将军,右都护,壮士在荣不在富。一朝手格楼兰归,人拥都门看驰骛。朝承恩,暮承顾,出入三军称独步。都门富儿空万数,人生岂被从军误。[1]897

诗歌节奏轻快,气势磅礴,描绘出一个雄姿英武、激情满怀、渴望建功立业的少年形象。上半部分通过少年的装束“忘归”“繁弱”“宛驹”“黄金络”,少年的心态“扫”“不足平”,一个英俊有为的少年形象跃然纸上。中间四句,“去年”“今年”传递从军时间之久与捷战信息,“一丈雪”“号北风”,则从侧面描写征战环境之艰苦。在紧凑壮阔的渲染中少年忽忆“慷慨事”。何为“慷慨事”?陆游《秋韵感旧十二韵》有:“往者秦蜀间,慷慨事征戍。”[16]1904以广洋诗证之,“赋诗横槊慷慨事,笑指阑干近斗牛”[1]921。“慷慨事”,沙场点兵、的卢飞快,论战观兵、横槊赋诗者也。少年忆及昔日慷慨之事,彼时情景,历历在目,不觉热血沸腾,酒放豪肠,如临其境,惟“手舞三尺青芙蓉”,亮剑出鞘,足之蹈之而已。下半部分写少年之志,光耀门楣,三军独步,充满积极昂扬的用世之心与对前途的信心。

又如其《远游陪师西征》:

朝发庾公楼,夕扣滕王阁。长歌奋激烈,清风荡寥廓。张帆江水秋,伐鼔关月落。予亦将远游,明当造黄鹤。[15]1145

首联“朝”“夕”,时间之迅也,“发”“扣”,功成之捷也,寥寥四字,举重若轻,干净利落地刻画出其随大军克九江、入豫章,一路所向披靡的气势与豪情。颔联紧承上句,胜利之师何以为乐?滕王阁上长歌奋发,壮怀激烈,江上清风浩荡,似乎也为这胜利欢呼。颈联“江水”“关月”这样开阔的意象与“张帆”“伐鼓”的洋溢着雄健、阳刚之美的画面相结合,寓情于景,渲染出诗人与士兵们澎涌而出的豪情万丈。在如此气势中,诗人以“明当造黄鹤”收束全篇,将伐湖广之大捷在望溢于言表,妙不可言。整首诗情致高迈,一往无前。如此类酣畅淋漓的快诗还有“咏古三台”《歌风台》《戏马台》《凌歊台》,表现人生志趣的《长歌行》,赠友砥砺之作《田将军》等,虽非皆为军旅中作,然皆高朗有致、快意舒展,诚如王兆云所评:“汪右丞诗气骨雄浑,语意爽朗,卓然可传。”[17]87

三、哀民生则沉郁悲凉

战争毕竟是残酷的,它所带来的灾难是沉痛的。汪广洋生活于兵连祸结的元明之交,目睹了元朝渐衰、群雄逐鹿的过程,又多次随军参谋军事、指挥作战,亲历战火纷争之无情与时局动荡、百姓流离之痛苦,诸多作品诗风沉郁苍凉,读后令人想见当日情怀,甚或泪下者。如《过通许》:

广西少年轻学文,学武游远从北军。檄书催渡蔡河水,广西少年同日死。黄沙滂滂河水浑,髑髅锁血埋腥魂。惟有当时战残铁,夜夜寒芒烛华月。[1]894

诗后有注:“乙未年,广西军战败于此,迨今,人马朽骨迷满堤岸。”一将功成万骨枯,诗歌通过对广西少年不幸命运的喟叹,深沉控诉战争之残酷与罪恶。眼底虽不见血肉横飞、尸横遍野的战争场面,然而浑浊的黄河水犹血腥不散,遍地的人马枯骨仍触目惊心,残损之兵器犹在月光下夜夜泛出森然的寒光,此情此景怎不令人触目惊心、心寒胆战!对残酷战争之控诉与对战乱灾难中人民苦难命运之悲悯,在广洋诗集中多有体现,如:

中原板荡十余载,五兵血战三精亏。黄沙漫漫草离离,髑髅如霜骨如雪。(《野禽鸣》,卷二)[1]899

列郡摧残灰烬余,生民痛死沟壑里。(《珠湖篇》,卷二)[1]892

在其咏古七绝《月夜过马嵬坡》中,汪广洋对李、杨爱情固然有着“关月明明良夜何,秋风肠断马嵬坡”[1]946的同情,然而个人的离愁别恨较之战争所造成的累累白骨实在是微不足道,“也应不为真妃惜,只憾当初白骨多”。

汪广洋擅长从战后黄沙散漫、残骸遍地、荆棘丛生中窥测当日战乱之苦、战事之烈。在其五言律诗《过颍州废境》中,这种满目兴亡之感则尤为分明:

倡乱伊谁始,频年战未休。风云随变态,淮水尚安流。绿野弥荆棘,黄沙惨髑髅。移舟暂临眺,掩涕不胜忧。[1]914

战争所带来的生灵涂炭已是可叹,而天灾荒年、旱涝蝗虫,百姓饿殍遍野、十室九空的悲惨境遇投注在诗人的笔下,显得格外沉痛、悲哀。如其洪武元年参政山东时所作《曹州》:

河北生灵苦,曹州最可哀。兵兴多在难,水溢屡为灾。蒿草侵城合,狐狸上冢来。伤心寥落地,一顾一徘徊。[1]914

这首诗与《过颍州废境》写作手法一致,由抒情起,由特定意象组成一幅幅令人不忍直视的画面,前者定焦“绿野荆棘”“黄沙骷髅”这两个典型场景,这首诗则取“蒿草侵城”“狐狸上冢”这两幅生动的图景,刻画出曹州兵难、水灾接连而来所造成的城池破败、民不聊生的萧条境况。颈联与尾联紧密衔接,意蕴无穷,诗人见此情此景,伤心寥落,步步回首。抑或废城春深,一只或几只野狐来这乱冢之上找寻旧日的伴侣,临去不忍,频频回首?兵水无情,生灵有爱,狐犹如此,人何以堪?末四句在抒情上虽不如杜甫“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之掷地有声,细细揣摩,若身临其境,亦令人肝肠寸断,叹息连连。两首诗皆终之以无法自已的哀思,“移舟暂临眺,掩涕不胜忧”、“伤心寥落地,一顾一徘徊”,与老杜“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有异曲同工之妙,皆传承自屈原“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读来令人伤心泪下。

对世乱年荒中黎民疾苦的深切同情在广洋诗中亦随处可见,如:

世乱人家少,年饥草泽深。(《陈州》,卷五)[1]914

关中兵旱久,黎庶窜亡多。(《赠张主事关中讲究运道回》,卷五)[1]918

破屋哀哀啼老孀,只因兵后又年荒。一家十口存无二,废尽门前陌上桑。(《宿井山废寺四首》其四,卷十)[1]918

淮河西与蔡河接,八百里程无一家。废邑经年埋草莽,遗民何处梦桑麻。蝉声呜咽沿堤柳,狼迹纵横匝路沙。唯有伤心旧时物,毁垣髙倚夕阳斜。(《太和县》,卷八)[1]931

对民生疾苦关怀的另一面,则表现为对顺应民心之举措,或好雨时至之天时的一种赞赏,如“大抵喑呜非帝德,由来宽厚合民情”[1]931。又如《过鼎湖得雨》:

好雨来天阙,层云覆鼎湖。九农承厚泽,四海慰来苏。丰稔行将见,炎蒸坐觉无。老夫殊有喜,狂舞动三呼。[1]918

诗后有注曰:“南陕久旱,御香一至,甘霖大降。”久旱之后,甘霖大降,农事承泽,四海复苏,丰稔可见,暑热顿消,此情此景,作为一位时刻心系苍生、关怀黎庶的诗人之欣喜自是无以复加、跃然纸上。

四、抒感怀则深沉悠远

陈田《明诗纪事》评广洋七律“风格高骞”[5]93,其七律中一些感怀之作,融合以世运之治乱、兴衰之代变则显得尤其深沉悠远。如《过高邮有感》:

去乡已隔十六载,访旧惟存四五人。万事惊心浑是梦,一时触目总伤神。行过毁宅寻遗址,泣向东风吊故亲。惆怅甓湖烟水上,野花汀草为谁新。[1]930

元末,社会动荡、战乱频繁,汪广洋虽常年行游在外,但对故乡高邮情感深厚,《凤池吟稿》中收录其多首吟咏故乡风物之作,如《珠湖篇》:“湖光倒浸玻璃冷,湖水弥漫几千顷。中有峰头玉井莲,靓理凝妆照秋影。”[1]891记忆里的故乡宁静而美好,然而,“一朝万事随转烛,伐鼓鸣钲战舰过。战舰飞来截湖水,彩帜牙樯半空起”。战火无情,所及之处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故时隔十六年后,诗人再过高邮,所见所闻令人倍感悲哀。首联“十六载”与“四五人”,乡思岁月之漫长与旧友亲朋之零落形成巨大反差,“已”与“惟”,两个虚词串联其中则情感尽现。别离后日日相思,归来时物是人非,记忆与现实的对比让人怀疑这万事惊心浑然只是一梦,而触目所感,一切又如此真实,令人徒增伤感,只得去向那些被战火烧毁的故宅找寻旧日的遗址,向着东风洒泪祭拜故亲。1367年,朱元璋大军攻克苏州,汪广洋与老母举家完聚,方得知兄长继先已于乙未年(1355年)病故,作《哭继先兄二首》,有“想在艰难际,悲来泪彻泉”“幽恨何时已,空悲到日斜”[1]912句,意悲情切,真挚感人。亲友亡故者多,家乡也面目全非,面对这从前可怜可爱的五湖烟水,诗人不觉更加惆怅,万物皆在流转更迭,惟草木不知愁,看这年年依旧的野花汀草,它们为谁而开为谁而妍呢?以此收束全诗,含蓄蕴藉而遥旨深远,深得姜夔“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余致。整首诗对仗工整而不着痕迹,疏朗有致,情感自然,为广洋七律佳篇。

如此类诗还有《曲阜县》:

狐兔纵横走夕阳,断篱荒径入牛羊。可怜东鲁成焦土,曾是西周奠故疆。汶泗尚余春寂寂,龟蒙遥对晚苍苍。偶披荆棘怀前古,独有弦歌思激扬。[1]933

此诗作于汪广洋参政山东之时,诗前自注:“拜轩辕少昊墓于郭外,谒先圣庙于鲁城,遂与衍圣公孔士行历郊原、披荆棘,访周公庙址,灵光殿基于荒烟杳霭间,及观颜子庙、望孔林,苍翠聚蔚,使人悲感交至,不能自已于怀。乃赋诗纪所见云。”寥寥几笔,东鲁文明馥郁之地横遭战火荼毒,兔走狐悲,荆棘遍野,先贤往圣之庙宇尽淹没于荒烟杳霭,其悲哀与无奈尽现。

然而,其深沉悠远不限于悲凉之态,亦有着爽豁超然之致。如《岭南残腊遣怀》:

一麾长忆出南京,万里车书载笔行。驿路通关疑陇蜀,人家濒海似蓬瀛。三冬地暖花争发,半夜鸡鸣潮又生。公馆莫言岑寂甚,草虫啾唧到天明。[1]922

这首诗作于洪武六年汪广洋由右丞相贬为广东行省参政的冬天,被贬的原因是“畏懦迂猾,于其伸冤理枉,略不留心,以致公务失勤”[18]25。这与汪广洋早期仕途经历和朱元璋对其任用是相矛盾的,如除中书右丞诰词中称其“道足以佐文治,学足以庇民生……属陕右之地初入职方,辍自端台出任省寄,仅逾半载,劳效已著”[1]866。这是一种智者的沉默,抑或懦弱的逃避?汪广洋先与杨宪同位,“宪恶其位轧己,每事多专决不让,威福恣行。广洋畏之,常容默依违,不与较,宪犹不以为慊,欲逐去之”[14]1217。百般隐忍依旧遭到排挤,三年六月,杨宪嗾御史刘炳劾广洋奉母无状,帝切责,令还高邮。事实与否,已难定夺,然广洋诗中“慈亲膺寿考,诸弟喜平安”[1]911、“最喜慈亲健,都忘两鬓斑”[1]918等对母亲、对家人的关怀与惦念,收到家书之欣喜屡屡可见,因此,说他对母亲不孝,似是难以信服。宪犹以为不足,“恐其复入,又教炳奏迁之海南。上觉宪奸,乃复召广洋还,宪坐是诛”[14]1217。后与胡惟庸共事,惟庸“阴执国命,渐起邪谋”[19]48,较杨宪有过之而无不及。在这样上猜忌而凶狠,下处心而积虑的环境中,广洋自顾不暇,只得“浮沉守位”[13]3774,如此,依旧不能幸免,洪武六年被贬,十年复位,十二年被下诏赐死。伴君如伴虎,汪广洋两度拜相,两度罢相,每一次皆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给人以懦弱无能之感。然而,一旦离开这水深火热之地,他的诗中便充满了热血与活力。面对瞬息万变的宦海浮沉,他始终以豁达超然的态度面对,无论是艰辛坎坷的羁旅途中,抑或荒凉偏僻的贬谪之所,他始终保持着谦逊平和的心态,融入新的环境,自得其乐。如此,虽述羁旅之状、荒寒之苦,亦爽豁超然。“一麾长忆出南京”,万里之遥,对京城的思念与不舍固然有之,路途之艰辛与漫长固然有之,然而没有牢骚,没有抱怨,只是时刻带着发现美、感受美的眼光去发掘、体验那些不期而遇的美好。路途之遥,似通陇蜀,然而烟水缭绕,又如置身蓬莱。虽是寒冬,而南方地暖,百花皆已绽放,令人惊喜。夜半无眠,侧听那雄鸡长鸣伴随着拍岸的潮声,似乎透露出淡淡的感伤。然而,诗人笔调一转,虽说在这里孤独寂寞,但窗外尚有啾唧的虫鸣伴我到天明,春天已经来了。

又如《岭南杂录三十首》其五:

牂牁流水碧潺潺,潮落潮生草木闲。一片海云吹不起,越人遥指是厓山。[1]948

《明诗评选》选录此诗,王夫之评曰:“无限厓门之悲,一字不涉。此公自英雄,那得有栈豆之恋!”[20]326广洋之爽豁超然,可见一斑。

汪广洋诗作内容丰富,题材多样,其咏物之作亦匠心独具,别有趣味。如《梅杖为西霞霍维肃赋》:

铮铮古干锵鸣铁,拄到西湖浅水涯。素质可能韬玉润,溜皮犹自着霜华。临风倚竹幽香在,和月敲门瘦影斜。一段阳春旧清致,等闲来伴老西霞。[1]932

霍维肃,元末人,与余阙师门都有交游,余阙有《送霍维肃令尹》[21]4—5,余阙弟子郭奎亦有《答霍先生书》[22]等。首联“铮铮”写梅杖之瘦硬苍劲,亦可想见梅之傲雪绽放,凛然不屈也。“铮铮”二字,主人翁之品性尽现。“古干”,经霜历雪而后沉淀者也。“锵鸣铁”,铁骨铮铮,掷地有声也。通过首句的刻画,梅杖与其主人之形态大略已出,更显含蓄蕴藉、旖旎风流矣。“拄到西湖浅水涯”,拄梅杖想见梅花之态“疏影横斜水清浅”,见此态又如临西湖梅盛之景“千树压西湖寒碧”。用语平易,却能引起诸多美好的联想。颔联亦如之,蕴玉润霜华于素质溜皮中,尤见品格。颈联则熔铸前人而自铸新词,匠心卓绝如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使人如闻其香,如见其态。行文至此,主人之风骨、神韵早已跃然纸上,而“阳春旧清致”又增其高雅、绝尘之态。全诗虽为咏物,实则写人,象征手法的运用炉火纯青。整首诗情致摇曳、活色生香,无纤靡之态,无粗粝之弊,实为明初诗作之善者。其他诗如《梅信》《梅魁》等,也都别具幽致,诚如穆敬甫所评:“高朗有致,构思颇觉不苦。”

汪广洋诗作中还有一些生动活泼、清新自然的民歌。如《竹枝词三首》,其一:

涧水泠泠清见沙,妾心如水谅无他。愿言莫学杨花薄,一逐东风不恋家。[1]950

以涧池水之清澈见底喻妾心之忠贞无暇,愿君心亦如我心,莫学轻薄杨花之游荡无家,纯真晓易,富于浓厚的生活气息。又如《涉江采荷花》:

郎骑白马临江浒,妾采荷花涉江浦。郎情若比藕丝长,妾心胜似莲心苦。藕丝长,难绾结,莲心苦,莫如妾。天长地久此心存,花落花开任情绝。[1]897

清新爽朗、缠绵欢快,深得南朝乐府风味。其他如《东吴棹歌》《淳安棹歌》,也多从江南民歌与乐府古题中取材,并熔铸于自己的心胸、情感,描摹江南风物,风格清丽可喜,不饰雕琢,自然天成而又韵味悠长。又如这首一组著名的《兰溪棹歌》:

凉月如眉挂柳湾,越中山色镜中看。兰溪三日桃花雨,夜半鲤鱼来上滩。野凫晴蹋浪梯平,越上人家住近城。箬叶裹鱼来换米,松舟一个似梭轻。棹郎歌到竹枝词,一寸心肠一寸丝。莫倚官船听此曲,白沙洲畔月生时。[1]951

三首诗风格一致,明朗欢快,动静结合,优美如画。然而,对其中第一首与另一首《苏溪亭》*《苏溪亭》:苏溪亭上草漫漫,谁倚东风十二阑。燕子不归春事晚,一汀烟雨杏花寒。的著作权,一直以来争议不断。于此,蒋寅先生在其《大历诗人研究》下《戴叔伦作品考述》一节中已有考证[23]507,兹补充之。据国图重印万历四十五年刻本之《凤池吟稿》,已收录二诗,而广洋集中与二诗风格相近或类似表达之作甚多,如“越中山色镜中看”与“镜里青山画不如”[1]951,“兰溪三日桃花雨”与“东风连日桃花雨”[1]948、“桃花春涨近来生”[1]950,“夜半鲤鱼来上滩”与“雪色鲥鱼上水来”[1]942等,以诗歌风格而论,二诗更接近汪作。

同时,汪广洋作品中这样清丽可喜之作尚有许多,如《淳安棹歌》其一:

淳安县前江水平,越女唱歌兰叶青。山禽只管唤春雨,不道愁人不愿听。

王夫之评曰:“全在脱手处好。俗笔亦往往以此自骄,孰知不然。”[20]327

汪广洋诗风格多样,诗艺精妙,享誉一时。以上只简单分析学术界关注较少的几种,其他如朱彝尊所推崇“饶清刚之气”之五言律诗,如“相望隔千里,目断楚云飞”[1]902“对客开春酒,当门扫落花”[1]904;题画诗中与自然山水的寤寐神交、相亲如故之“山如游龙水如练,寤寐神交久相识”[1]895“落花溶溶江水春,江上好山如故人”[1]895;运笔流畅若行云流水、气势雄浑之“一朝纵笔恣挥洒,万里长江落胸臆”[1]896等,皆朗朗有致,卓然可传。

自然,广洋诗中也有部分应制之作,如宋濂所谓“典雅尊严”类台阁之文者,如《大祀》《上寿》《大祀圆丘喜甘露降应制》等,这类诗“宣教化而弼皇猷”,自然艺术水准不会太高。然而,在元末“铁崖体”所造成的纤靡绮缛之风横行文坛时,广洋诸诗震荡超越、气骨雄浑、清刚典重,无疑为廓清元末积习之一大先驱,后明朝诗学先后两次掀起声势浩大的复古运动,与包括广洋在内的明初诗人群体对汉唐壮阔气象之积极追寻与成功实践是分不开的。在这个意义上,汪广洋的诗歌创作可谓是引导了明朝诗学之正宗,堪称为有明“一代开国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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