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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斯通纳》中的人性选择与生命意识

2017-04-14张建军

商洛学院学报 2017年5期
关键词:浮士德人性伦理

张建军

(商洛学院人文学院,陕西商洛 726000)

论《斯通纳》中的人性选择与生命意识

张建军

(商洛学院人文学院,陕西商洛 726000)

约翰·威廉斯1965年塑造的“斯通纳”,浓缩了人类在20世纪历史的“宏大叙述”中,一个普通个体的真实经历与精神超脱。他的独特声音与悖反行为,是对个体身份异化的一种伦理质疑。战争作为人性的试金石与分水岭,工业社会伦理环境要求个体必须在“浮士德精神”与“斯通纳心灵”之间做出选择:斯通纳在大学教育之后,经历了浮士德走出书斋后的四次人生追求,追寻自身在当时社会的伦理价值;也或在内心深处坚持的自我身份遭遇四次异化后,做出回归人性的伦理选择。社会环境对斯通纳不断地“否定”,促使他在伦理两难中发现内在自我,从而,走出文明进步对个体异化的假自治环境。在文学、爱与生命意识的交融中,形成与当时社会伦理环境鲜明对照的人性存在:“斯通纳心灵”。

《斯通纳》;社会伦理;人性选择;伦理两难;生命意识

约翰·威廉斯创作的《斯通纳》在蒙尘48年之后,以畅销书形式进入大众视域。接受错位中潜藏的美学价值,到21世纪人们才认识到。在20世纪60年代社会大变革时期,作品被剔除于主流社会之外,是因为斯通纳默默无闻的普通经历,及其懦弱退缩的个性,不符合“美国梦”(American Dream)的潮流驱动,同时,他的学者身份所体现的底层性,也不是“想象的共同体”[1]所必须建构的“英雄”主义。

斯通纳与众不同,说明人性标准已经被包裹的伦理环境所蚕食或吞没。威廉斯反其道而行之,超越时代局限,批评“国家—民族主义”以战争形式掩盖人类思想的多元化,深入挖掘从启蒙运动到两次世界大战之间,科学理性对社会文明发展的大力鼓吹作用与隐性规训效应。这一点可以从他仅有的三部作品验证。作者从历史层面上全面剖析了,美国精神作为“浮士德精神”延伸发展的兴盛过程及蜕变转型。从西进运动的物质积累与美国南北内战的民族融合开始,到两次世界大战对美国精神的文化整合为下线,是个体精神躁动于“宏大叙述”的重要时期。《屠夫十字镇》中,安德鲁斯接受超验主义,及爱默生言说在美国思想文化领域的“独立宣言”作用,使他1873年离开哈佛学院,带领大家探索西部世界,得到的却是疯狂、死亡与继续迷失;过渡到斯通纳生活的两次世界大战,绝大多数个体仍被裹挟在“前进”洪流中,无法确定自己的伦理身份。也就是斯通纳,这样一个雪藏在密苏里大学中的助理教授,在一次次人生选择的十字路口,坚持自己的选择,逐步显现出学者在社会思潮鼓惑下,已经丢失的伦理身份——斯通纳,人类社会发展的基石或精神脊梁。这又何尝不是一个重回书斋,冷眼观世的美国现代版“浮士德”。《奥古斯都》则是对历史英雄的现代性解构,延伸他在斯通纳身上建构的心灵真实,并对这些形象身上包裹的思想与历史进行去魅(deenchanted)[2],让他们回到生命本身[3]。探讨人类被伦理环境蚕食掉的人性与生命意识,斯通纳生存悲剧是问题的核心。

斯通纳形象的历史意义,是在异域时空终结浮士德开启的理性时代。他19岁进密苏里大学开始人性启蒙教育,拿到文学学位两星期后,“弗朗茨斐迪南大公在萨拉热窝遭塞尔维亚民族主义者暗杀”[4]24,开启了他在战争魔鬼引诱下的人生之旅。“一个单纯的土地之子”[4]30,在两次世界大战的历史循环中渡过了灰色一生,大学成了他苟且偷生的庇护所与纯洁灵魂的寄养地。在历史宏大叙述与个体真实体验之间,“战争与和平”是他一生伦理困境的集中展示,直到1956年,他默默无闻地死于美国社会进入转型发展的历史拐点,标志他与之对抗的战争矛盾,已经被商品经济的潮流替代,死亡成为他代表价值观必然消亡的象征。

斯通纳悲剧本质是“浮士德精神”对人类理性敲诈的客观再现。在道德律令与自然需求的悖反之间,浮士德经历靡菲斯特引诱下的人生追求,走向人生顶峰。歌德把完美追求的落脚点放在事业理想之中,让浮士德沉浸在“自由的土地上生活着自由的人民”[5]263的幻想中,他被表面热火朝天的事业干劲所迷惑,感叹:“你真美啊,请停一停!”[6]556浮士德的贪婪欲望被胜利的狂妄捕获。按赌约要求,脆弱灵魂瞬间就要被靡菲斯特带向地狱。从文学伦理学的角度看,浮士德形象确实完美地呈现了前工业社会的时代精神;但他对未来发展的伦理判断——自由的土地上生活着自由的人民,这种田园牧歌式的空想,始终脱离不了他生活时期伦理环境对个体的局限。一百年后,威廉斯写作《斯通纳》,就是以“土地—生命”为逻辑起点,展开对“浮士德精神”的反讽或“苔瑟拉”(续完或对偶),以普通人的身份,重新探究生命本质与时代精神的关系。为其命名斯通纳,表示他是内心世界有爱,坚如磐石的人。斯通纳在工业社会中期,发现“浮士德精神”以战争制造伦理混乱,使个体生活在精神荒原之中,经受社会异化与自我存在的伦理两难。斯通纳在回归文学、寻找爱与生命有机融合的过程中,逐渐确定“斯通纳心灵(stoner soul)”[7]与生命意识才是自己的伦理身份。以此对当时社会进行批评,希图以斯通纳形象对文艺复兴以来建构的大写人[8]进行秩序重构。

一、靡菲斯特式“否定”是人性选择

斯芬克斯因子(sphinx factor)是根据斯芬克斯之谜的故事,形成文学伦理学批评的核心术语,解释人在伦理选择中善恶并存的现象。威廉斯认为,生活在20世纪历史“宏大叙述”(Grand narrative)中的斯通纳,正是有浮士德与靡菲斯特善恶对抗的伦理选择。文本中,斯通纳的独特声音与悖反行为,是个体成长的真实经历与精神超脱,更是作者对工业社会伦理的质疑。斯通纳生活在两次世界大战的时空中,本质上,就是对“浮士德精神”中现代性的内涵“续完”与互文“对偶”,并从中发现被遮蔽的生命意识。斯通纳是一位躲在书斋中的知识分子,更是受工业社会发展影响的现代人,基于启蒙氛围形成的“美国精神”,不可能不影响他人生追求的伦理选择。以“斯芬克斯因子”来看,斯通纳是浮士德在现代社会的变异体,他生活周围具有“靡菲斯特”式“否定性”的人,如何以他们的“兽性因子”,一步步诱导斯通纳发现自身的“人性因子”,做出“stone”式(回归内心,发现自我)的伦理选择。

斯通纳生活在工业社会的中期,却坚守在书堆中,以研究中世纪文学为志业,博士论文研究《古典传统对中世纪抒情诗的影响》。他的研究范畴或所代表的思想观念,完全耦合于浮士德的伦理环境。他死后,同事向学校捐赠的中世纪文献手稿,当做对他的纪念与告别。历经挫折,“他的身份却始终是一位学者”[9],这种逆社会潮流而动的错位现象,表面是斯通纳身份认同不当而导致伦理混乱;其实是作者批判现代人自由意志[10]282中的“膨胀”与“永不满足”,澄清这一问题,就是现代人要不要继续在“浮士德精神”引导下,让工业社会加剧人的异化;还是像斯通纳,回归到人文主义起源点,成为一位学者,发现“浮士德精神”在发展中遮蔽掉的“斯通纳心灵”。

威廉斯运用互文性,从文学对人性关照的原点出发,批评远离历史现场的假自治环境(false autonomy situation)对“浮士德精神”在形成过程中言意关系的构造性倾向。浮士德从书斋中走出来,以上帝代言人的身份,经历四次追求后,沉浸在“自由的土地上生活着自由的人民”之梦想中,死后(缺失肉体)成为上帝(意义)的奴仆;斯通纳则是从贫瘠土地上生活着悲苦人民之现实中逃脱出来,环境的压迫与“靡菲斯特”们的“否定”,使他在美的职业中寻找自我,躲避战争对人性的戕害,经历婚姻生活对生命力的摧残,理想最终湮灭于伦理混乱中。在残酷现实的镜子中,他看清了自己的身份——一个残存在现代社会的人文主义者,然后,悄然无助地“回归”到书堆中。斯通纳作为对浮士德形象的还原,从文学对社会历史关照的现场出发,以自身与浮士德之间的镜像、续完与对偶关系,对人伦环境进行秩序重构。

由农到文是斯通纳自我意识觉醒的伦理选择。在命运安排与自我选择的十字路口,斯通纳忍受19年毫无生机的灰色生活。疲惫与迟钝、绝望与忍耐、贫瘠与苍凉,是他与土地之间本能关系的写照。父亲想通过他上大学之后的科学技术,改变他们与土地的生存性依赖关系。但是斯通纳在自我意识觉醒之后,看到“父母脸在灯光里显得麻木不仁,面无表情”[4]22时,坚定不回农场的想法,决然与过去拉开距离,不想“被那个陌生形象的记忆搞得惊诧不已,那个人像土地般发黄,逆来顺受,且是从土地中冒出来的”[4]15。斯通纳为掩藏他思想的变化,很想陈述自己选择的重要性,但那些词语“好像都发自别人之嘴”[4]22,落在父亲脸上,“像一块石头接受着一只拳头的反复打击”[4]22。这对处于绝望状态的父亲,与饱受生活摧残的母亲来说,无异于残忍地兽性表现;可斯通纳自我意识觉醒了,红色砖墙有“从未出现过的安全和静谧感”[4]5。阿切尔·斯隆的超然与嘲讽,引领他在词语乏味、单调的意义背后,“发现一条线索,引领他到自己想去的地方”[4]9,这种文学悟性,让斯通纳“感觉血液无形地穿过纤细的血管和动脉,从指尖到全身微弱又随意地颤动着”[4]12,他毅然改变专业,置身于斯隆的文学之爱中,把杰西楼前被大火残烧的五根柱子,作为自己的神庙,拥抱浮士德式的孤独生活。“一个严谨的文学者可能会发现自己的技能并不完全适合土地的劝导”[4]18,斯隆的文学启蒙,成为对他伦理混沌的第一重否定。

大学是人性因子的庇护所,不是“浮士德精神”以青春狂热样式的微观展示,更不是在其文化扩散后,战争残留下兽性的隐匿处。斯通纳伦理选择中的“未来,不是事件、变化和潜在可能的涌流”[4]24,而是一块等待探索的人性领地。在大学中,“他把未来本身看作改变的工具而不是它的目标”。这一认识,得到斯隆的高度认可。斯通纳与马斯特思和费奇形成的惯例性聚会,并不是他们成为了吐露心声的亲密朋友,而是青春激情在彼此言谈中有所舒缓,可以苟活于大学给他们创造的小茅屋中。但是,战争在对兽性因子进行放大的过程中,使暴力行为的破坏性几乎面面俱到,也深入到他们的朋友关系中。戈登·费奇(Finch,雀类)作为社会低能儿,在迷茫、不确定的紧张中,充分表演着爱国主义的情感;马斯特思(Masters,主人)则是现世的李尔王,思想聪慧与心神疾病并存,因为口无遮拦的叫嚣与危害性隐患,必须被社会封存起来,成为“冰冷的汤姆”[4]30;斯通纳是生活在疯狂世界里的梦想家,像美国中西部的堂吉诃德,希望在图书馆中寻找真善美的安身之地,却被战争对大学的撕裂行为所破灭。他经历人性与兽性的痛苦斗争,做出不参军的决定,马斯特思告诫道:“你注定要遭受灭顶之灾”[4]37。这种“靡菲斯特”式引诱,就是斯隆看透战争本质之后所预料的:“一场战争不仅仅屠杀掉几千或者几万年轻人。它还屠戮掉一个民族心中的某种东西,这种东西永远不会失而复得。如果一个民族经历了太多的战争,很快,剩下的就全都是残暴者了,动物,那些我们——你和我以及其他像我们这样的人——在这种污秽中培养出的动物”[4]35-36,却往往被历史带上胜利的光环,掩盖他们的兽性因子;相比较,人性因子却被兽性因子不断挤压,其存在个体的生命力慢慢走向衰败。斯通纳感觉到,斯隆快要死了,这种必然性源于伦理环境变化了。马斯特思战死杀场的隐喻,象征他作为大学中青春激情的精神性存在,已经被战争蜕变成劳曼克斯这样一个“螃蟹”式的人物。劳曼克斯在后来与斯通纳的纠缠中,让斯通纳生不如死。回应了斯通纳要遭受“灭顶之灾”的预言,象征战争对人性的扼杀与人文精神的摧毁。

斯隆衰老意味着人性也需要生命力滋养,斯通纳不能只依靠师徒传承的精神食粮。斯通纳在复员老职工的招待会上,被伊迪丝的美貌和气质所吸引。特别是那双最淡的蓝眼睛,让他“仿佛从自己的躯体脱身而出,进入一种无法理解的神秘状态”[4]51。情感与婚姻,对于气质优雅的伊迪丝来说,不是生命力的完美展现,而是中产阶级教养要求她那样做,“我会尽力给你做个好妻子”[4]62,她语气中隐含决然的劲儿,斯通纳认为,“那是一种发出帮助的请求”[4]53。他帮助伊迪丝逃出家庭束缚与阶层规范,还原她缺失的童年生气;也是让他摆脱斯隆的精神统治。成长的独立性让斯通纳对未来生活充满信心:“他们之间仍然有种舒心感,他想象他们有种心灵神会的缘分”[4]55。实际上,这种对人性因子的共同憧憬,并不能弥补他们的阶层差异与思想鸿沟。他们的婚姻进入一种纯真状态,正常的情感需要,都要在酒精对思想意识的麻醉下进行,伊迪丝对情爱的排斥,表面看,是文明教养把两性生理关系作为兽性因子的误解而引起的,其实是文明教化论作为一种变形的兽性因子,对人性因子在潜意识层面的围追堵截。斯通纳回想伊迪丝的种种表现,他发现,在她父亲“脸上看到了类似关切、沮丧的表情,以及诸如害怕的东西,使他惊吓得沉默不语”[4]59;她母亲“满怀着根深蒂固的不满”,认为“婚姻是她个人职责的一部分”[4]59。她父母间表现出的“相敬如宾”,表面是文明教养,内在却潜藏着兽性因子,这就从根本上造成伊迪斯人生最初的病态孤独。然后她在自己的婚姻生活中,一步步把兽性因子完美展现给斯通纳,让他的生命慢慢处于干枯状态。

格蕾丝出生使斯通纳重新回到书堆中,女儿在其中生活成长,是他对保存在狭隘空间中人性因子进行生命认知的起点。如果说斯通纳在一战的迷雾中,也曾迷失于“浮士德精神”的鼓动。那么,格蕾丝对他的触摸与疼爱的唯一认可,使他重新回到对灵魂本质的追问:“你必须记着你是什么人,你选择要成为什么人,及你正在从事工作的重要意义”[4]36。斯隆以死身先垂范。“在愤怒和绝望的时刻,斯隆宁愿自己心跳停止,好以最后的沉默姿态来表达对这个深深地背叛了他的世界的爱与蔑视”[4]90。在斯通纳心中,斯隆这种死法,象征他是文艺复兴遗留下的人文主义者。这种选择的悲剧性是必然的,因为已经过了“生存还是毁灭”的年代。系主任的替代者劳曼克斯,19世纪文学的研究专家,就是明证。他体型怪异地扭曲,说明马斯特思的疯狂精神在他肉身上复活了;他在斯通纳家醉酒后对孤独童年的叙述,与大家产生亲近感,不是与斯通纳惺惺相惜,而是与伊迪斯同病相连:劳曼克斯抓住伊迪斯手,“好像是一时冲动,他略微弯了下腰,用自己的嘴唇碰了下伊迪斯的嘴唇。伊迪斯的手微微朝他的头发举过去,在别人的注视下他们这样持续了片刻。这是斯通纳见过最纯洁的亲吻了,好像完全是浑然天成”[4]101。斯通纳潜意识里,感觉到伊迪斯与劳曼克斯有一种病态的亲近感。斯通纳与劳曼克斯对“斯芬克斯因子”的不同认识,是他们分别代表浮士德与靡菲斯特的身份。劳曼克斯对兽性因子的顿悟,是伦理环境迫使他在身心两面的扭曲变形,并把兽性因子蔓延到知识权力运行的各个层面,否定斯通纳的人文存在;斯通纳通过斯隆的文学引领,经历各种失败之后,以文学对人性的关照,逐步体验到人性因子的存在。他以生命的圆融状态,放弃对名利的追求,选择停留在书堆中,“他逐渐打造成形的是他自己,他要置于某种有序状态的是他自己,他想创造某种可能性的是他自己”[4]103。这是斯通纳的人性选择,也是劳曼克斯等人在“靡菲斯特”式否定中,不断剥除他社会身份外在性建构的必然结果。

二、伦理两难彰显“爱”与自我存在

“浮士德精神”中潜藏的“斯芬克斯因子”,不仅使个体在文艺复兴之后,自我意识蓬勃发展,更使“永不满足”的资本主义精神转化成两次世界大战的全面爆发。其实,“浮士德两难”与哈姆雷特的生死选择、俄狄浦斯王的十字路口抉择一样,都是无法解决的伦理悖论(ethical paradox),无论选择什么,都是走向问题的反面[10]262。由此推演,伦理两难不是要解决主体的伦理选择,而是以伦理环境的广度与深度,透视主体在伦理选择中的内在张力,从而在对其伦理价值的判断中,彰显主体的伦理身份。即把伦理问题还原到文学系谱学的最初之谜,“对于诗人来说,斯芬克斯之谜不仅仅是一个初始情景的谜,也不仅仅是一个人类起源的神秘,它也是一个更为阴森可怖的关于想象力之优先权的谜。一个诗人仅仅解出这个谜还是不够的,他还必须使他自己(以及他理想化了的读者)相信:没有他的介入,这个谜是无法编出来的”[11]73。威廉斯把斯通纳置于“浮士德”系谱中,就是以斯通纳面对的伦理两难,对“浮士德”中缺失的个体与“爱”重新编码,以获取他的人性身份。

“斯芬克斯之谜”回答“什么是人”,人又是什么?这是对“斯芬克斯因子”哲学思辨的过程论问题,要从伦理两难中进行辨析。斯通纳在文学启蒙下,主体意识觉醒,不满于“浮士德精神”对人与社会关系的回答,而要在对此的批评中,寻找他自身意义上的伦理建构。威廉斯对《浮士德》“伦理结构的重新演绎,是人物在文本伦理结构中给读者留下的伦理期待,是伦理矛盾与冲突形成的过程”[10]261。所以,斯通纳的伦理选择是一个互文性的对话平台,斯通纳在伦理环境中的思想纠葛与人性净化,是要续完浮士德伦理矛盾与冲突形成过程中的学者根基。浮士德把人从宗教中解放出来,人在觉醒中又面临“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的奴化。斯通纳以人类精神坚守者的身份,从三重矛盾中,回答人是什么的问题。土地与生命的矛盾,是对个体最基本价值属性的认定;原则与价值的矛盾,深层批判社会的道德价值沦丧;学问与情欲的矛盾,更是指向历史虚无主义对现实的误导。

伊迪丝一直扮演“斯通纳心灵”存在的各种对立面。他们不同的价值观,导致在婚姻成长过程中不同的走向,也成为三重矛盾关系展示的两个极端。斯通纳经历波折,回归书堆的过程,是一个自我存在与重返童年的心理过程,抛弃沉重的社会身份,成为一个没有重量的、个体精神完整的人文主义者;伊迪丝逃脱布尔乔亚式家庭束缚后,拒绝或逃避对自己身体及情感的认知,以社会文明与中产阶层教养,不断地把自己空壳化,并成为各种空洞理论最重要的承载者:社会发展的交际家与指挥者,慈善名义的罪恶收容者,爱情婚姻的形式主义者。也就是说,在20世纪洪流中,伊迪斯自我主体身份缺失,情感欲望匮乏,或二元分立论的集中代表,表明她伦理身份所体现的三重障碍,是斯通纳摆脱不掉的兽性阴影。

父亲之死使斯通纳确信,土地与生命是对立统一的关系。斯通纳的身体情感与思想意识被苦力劳作摧残了20年之后,毅然逃离土地,在文学艺术中寻找存在的价值;父母也在生活的重压下,没入贫瘠的土地中。表面看,斯通纳的选择是正确的。但他最终意识到,母亲“只想等着死,想在她曾经生活的地方死去”[4]109,不是维护她小小的尊严,而是“他们将变成执拗土地毫无意义的组成部分”[4]110,这种与土地的交融性,在他身上早已被所学的知识体系割裂了。父母死亡是对土地的献祭,让他找到了生命力存在的根源,常常激情迸发,从学生作业中看到他“开始流露出想象力以及某种试探性的爱的启迪等迹象”[4]115;当生命意识在他身上蓬勃发展时,伊迪丝却变成一具行尸走肉。银行家父亲自杀身亡,她失去精神依靠,成为一头四处乱撞的小鹿,参加各种社会活动,对格蕾丝进行中产阶层化教育,学习高贵技能,与斯通纳斗争等形式,挽救中产阶层的衰落命运。这种背时而动、生命力缺失的文明空壳只会使她的“身体意识”[12]不断萎缩,成为贵族阶层论的牺牲品。生命主体缺失,导致她也不愿意认识这一事实,一直沉浸在酒精的意识麻醉、劳动的身体麻醉与社会交际的思想麻醉中。

伊迪丝在家庭中的阶层文化论调,延伸到社会,就是大学中是否存在低能儿的辩证。大学中的低能儿,是个体对生命谜题不同的文学解读。在斯通纳一生呈现了三种阶段:马斯特斯像李尔王一样,有一种无药可治的疾病思想,必须被封存或保护起来,成为斯通纳内心深处永远抹不掉的阴影;劳曼克斯是受社会经济形态扭曲变形的异化者,大学也成为他们异化思想的散播地,必须与之进行终生的斗争;沃尔克是名副其实的低能儿,自己说:“在那个永恒的神秘面前,我们中最强有力的人都不过是最微不足道的低能儿,都不过是叮当作响的钹子和声音浑厚的铜管”[4]144。后两种是要改变大学内涵,斯通纳予以坚决反对,并声明,大学的人文性并不是保护兽性因子变形的低能儿。“对那些贫困者、瘸子们来说,大学就像一座避难所,一个远离世界的庇护所,但不是指沃尔克。戴夫会认为沃尔克就是外面那个世界。我们不能让他进来。如果我们这样做了,我们就变得像那个世界了,就不真实了……我们唯一的希望就是把他阻止在外”[4]172。他不惜以事业为代价,让沃尔克研讨课不及格,综合答辩不通过,极力反对在大学中收容兽性变形的弃儿。

斯通纳从土地情怀中发展出的生命意识,因与大学中弃儿斗争,而使自己堕入文化虚无主义。凯瑟琳·德里斯科尔小姐适时出现,就是把斯通纳作为人文主义者的符号,诠释在生命存在的情爱自由中,而不被固化的两元分立论割裂。在弃儿论中败下阵的斯通纳身心俱疲,沉重感让他意识到,“从长远看,各种东西,甚至让他领悟到这点的这份学问,都是徒劳和一场空,而且最终要消解成一片他们撼动不了的虚无”[4]185。他与凯瑟琳突如其来的情感爆发打破了一僵局,并在研究文学中发现了爱情。他们经历多次反复,“那层保护他们克制的皮层逐渐脱落……彼此向对方敞开,完美又无拘无束、惬意地撤去保护,且有绝对无拘无束的惬意感”[4]200。这是他与妻子婚姻失败的根本原因,伊迪丝永远装在中产阶层厚厚的堡垒中;而与凯瑟琳的结合,则摆脱世俗限制,达到身体与情感的交融状态,他们感觉“爱情和学问是一个过程”[4]205。从而,进入一种融会贯通的自然境界,把批评矛头对准传统中成长起来的“成见”——两元分立。受此影响,伊迪丝的人格分裂让斯通纳形成爱情三段论:年轻时,爱情是一种绝对存在状态;成长中,爱情是一种虚幻宗教的天堂;中年后,爱情是被转化的人类行为,“被意志、才智和心灵发现、修改的状态”[4]201。斯通纳对爱情的幻想被伊迪丝的病态婚姻观阻滞,幸而在与凯瑟琳的爱欲自由中,让他重新回归生命本质,体会到“只有爱的时候才会对自己有所了解”[4]202,完成对自身伦理身份的建构。

三、“斯通纳心灵”与生命意识

“浮士德精神”与“斯通纳心灵”是现代人伦理身份分歧的两元。斯通纳以先行者身份,通过四次失败的人生追求与三重矛盾的辩证认知过程,强调对生命力、原则性(真)与统一性(爱)的倾向性认识,形成生命意识是心灵存在的本质。但是,这种本质是非常脆弱的,容易受到社会环境制约,斯通纳说:“这是个丑闻或者伤害,不是因为这是我们非要克服的磨难,甚至不是因为我们可能要面对爱的痛失,只是因为我们害怕的毁灭,以及现在所做一切的毁灭”[4]222,包括他们在“爱”中认知的伦理身份。在舆论压力下,他们自然分离,在于强调:他们在情感与学问的交织中,已经把小爱与大爱的贯通起来;表面分离,其实是剔除爱情中沾染的社会性,把爱情融进生命意识,在生命圆融中见证精神独立。

斯通纳以苦难者的身份,在为心灵寻找归属的反溯过程中,让他成为“浮士德”在现代社会的逆崇高镜像。斯通纳退守,因为“无论他从哪里转身,这个世界都像一座监狱”[4]219,只有回到书堆中。工业社会对个体的挤压,书堆是斯通纳唯一的生活空间。这种“归隐”的表达,残存着美国超验主义的影子,也是“浮士德精神”在现代社会的伦理变奏。20世纪前半期社会思潮发生历史巨变,在历史转型与现代发展趋势中,斯通纳遭到与浮士德相反意义的身份认同。威廉斯的“斯通纳心灵”,它是否可以像“浮士德精神”作为资本主义发展动力一样,承载起现代个体的真实存在。威廉斯从三方面进行论述:进入大学,文学唤醒斯通纳的精神善源;在各种人性净土的滋养下,他一直保持着本真存在;在发展中遭遇的死亡现象,让他如凤凰涅槃,在浴火重生中,直面伦理困惑所产生的生命意识。

文学是斯通纳人性觉醒的起点,也是保持他人格独立的精神源泉。他与文学相遇,让他“感觉自己从时间中被移了出来,旁观着时间在自己面前流逝,像个宏大、并不均匀地翻转着的立体景观”[4]13。这是文学神秘性对生命意识的形象认知。在斯通纳看来,文学不仅仅是一种语言叙述,文学的自由表达,更体现出生命意识对爱的广泛认同。他“对文学、语言以及心智神秘性的热爱,在字母和词语的细腻、奇妙、出其不意的组合中,在最漆黑和冰冷的印刷文字中自动呈现出来——这种爱,他曾经深藏不露,好像那是非法和危险的,现在开始表现这种爱了,起先还是试探性的,接着大胆勇敢,最后就完全是自豪地表现了”[4]115,使他在学生中广大受欢迎。在文学中发现的生命底色,成为他在失败中寻找安慰与寄托的依靠点。外在的灰色,并不能完全湮灭他内心的熊熊大火,反而坚决地弘扬人文理念。以文学的微弱力量,抵制沃尔克之流对大学的玷污,对女儿进行无微不至的关爱;以文学给予他醍醐灌顶式的通透,在与凯瑟琳的情感欲望中达到生命的交融。

土地于斯通纳是生命的起点,“他很少想起早年在布恩维尔农场的经历,但是他的意识边缘却经常会想到自己的血缘传承。这是祖辈给予的传承,而他们过着卑贱、辛苦、坚忍的生活,他们共同的道德信仰就是把自己的脸交给一个严苛不公的世界,而那一张张脸毫无表情,铁硬又荒凉”[4]226。斯通纳在生存斗争中被土地剥离了出来,但从祖辈“铁硬又荒凉”的脸上,他发现了血脉传承中的人性因子,支撑起他在大学中不合主流思想的独特行为,也消除他上农学院改变土地,大学作为行业协会的隐含性质对人的精神割裂。

生命意识与工业社会分工异化的矛盾,体现在布尔乔亚文化核心组成部分的家庭中,就是他对童年的珍惜,不愿意在世俗意义上长大。斯通纳与伊迪丝结婚,他希望把伊迪斯从家庭桎梏中拯救出来,还她一个美好童年;但对深受布尔乔亚流毒影响的伊迪丝来说,婚姻只是她完成身份转换与精神弑父的过程。斯通纳对婚姻生活那种童年般的纯洁构想,最终只能替换成对女儿格蕾丝童年成长的关爱,书堆中女儿的纯洁身影成为他心理童真期的最佳写照;在斯通纳的童年情结与伊迪斯的中产阶级教养论之间,格蕾丝主动选择以怀孕逃离家庭漩涡,从而把伦理困惑转换成对生命意识的思考。格蕾丝婚姻事件,一方面,把童年情结封死在他们父女共同的记忆中,另一方面,又经历了与母亲相同的罪恶。她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利用爱德逃离家庭,并使对方在无爱婚姻中战死杀场的罪责;由于自己无法摆脱母亲潜意识的影响,只能把儿子交给爱德父母抚养,希望他们给儿子提供一个正常的童年生活;她则在孤独中用酒精麻醉神经、萎缩自我,从形式上向童年回归,成为父亲童年情结的物质载体与精神缩影。

由此可断言,格蕾丝的悲剧是父母爱情缺失对她生命意识的消减。她与母亲都是这一伦理环境制造的牺牲品,没有爱,人性残缺。斯通纳的浮士德外形,绝不是伊迪斯认为的:“你的身体里面全被吃空了”[4]278。她对斯通纳生命意识的空壳化认识,是她没有意识到身体中深藏的爱,并把两者分离的表现。斯通纳不是没有爱,而是一直把爱潜藏在文学、土地与童年的情怀之中,只有与凯瑟琳相遇、相知与灵肉结合,才使他的“爱”在生命交融中得以扩散。情欲与学问融合,是人性因子的自然表达,这种纯粹的爱情形式,在生命意识的衬托下,成为人类社会的大爱。

死亡对于斯通纳,并不意味着生命体的消亡,而是否定“浮士德精神”对生命意识的理性抽象。凤凰涅槃,向死而生。斯通纳的死亡是一种仪式,是他在超验层面上完成对生命的认知,达到文学、爱与生命的共通境界。他一生经历的死亡事件,及亡者与命运抗争透露的生命意识,促使他一步步走向人性完整。在书斋中,与文学亡魂相遇,是他生命意识开始觉醒的标志;好友马斯特思批判社会,宁愿战死异乡,也不愿苟活于大学的避难所,成为他终生摆脱不掉的精神魂灵;生身父母热爱土地,坚守苦难,他们死后与故土融为一体,是对生命力最原始的尊重;精神之父斯隆是抵抗兽性因子的死亡雕塑,坚决反抗战争对人类的戕害;女婿爱德是他精神上的儿子,他却选择逃出无爱婚姻的陷阱,被“浮士德精神”的杀人机器所绞杀。这些人体现的死亡意识,都是围绕斯通纳的人性选择,对生命意识进行模糊探知。斯通纳最终在死亡体验中对生命的知性表达与价值肯定,首先是对他们死亡体现的生命意识进行画龙点睛,肯定现代性视域中每一个人的精神价值;其次,斯通纳把文学的人文性、个体的本真性与生命的圆融性贯通为一体,形成现代人的伦理身份与精神追求:斯通纳心灵。他的死亡仪式,完成了“浮士德精神”在现代社会的伦理蜕变,个体追求走向求真、求美与求善的最高境界。

四、余论:伦理变奏与文学教诲

“文学是特定历史阶段伦理观念和道德生活的独特表达形式,文学在本质上是伦理的艺术”[13]14。浮士德形象中承载着18世纪启蒙运动以来人类社会发展的文化模式。到20世纪,威廉斯以斯通纳内向性发展的独特形象,与浮士德形象内涵完全悖反,他是在普通个体生命的意义上,反对宏大叙述与集体话语的文化影响,避免个体成为工业与战争的“空心人”,转化情感表达与文学审美,就是斯通纳以土地、爱与生命的人性因子填补“浮士德精神”影响下的思想空壳。斯通纳对浮士德学者或底层形象的“续完”与“对偶”,从文学审美功能达到伦理教诲目的,完成对中产阶层精英思想与民族英雄主义的解构与虚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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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聂珍钊.文学伦理学批评:基本理论与术语[J].外国文学研究,2010(1):13-22.

(责任编辑:彭治民)

A Discussion on Human Choice and Life Consciousness in Stoner

ZHANG Jian-jun
(School of Humanities,Shangluo University,Shangluo 726000,Shaanxi)

In 1965,John Williams shaped the image of Stoner.It represents the real experience and spiritual transcendence of ordinary individuals in the historical context of"grand narration"of the 20th century.His unique voice and abnormal behavior is the ethical questioning and literature teaching on identity alienation.With war as the touchstone and watershed of human nature,the individual must make ethical choices between"Faust spirit"and"Stoner Soul".After Stoner accepted university education,he also experienced four pursuits.with a choice of returning to genuine ego of human nature Williams makes Stoner out of the civilization of fraud,a false autonomous environment of individual alienation and makes himself in ethical dilemma,thus forming"Stoner Soul"in the merging of literature,love and life to realize the ethical variation of social environment.

stoner;ethical environment;human choice;ethical dilemma;life consciousness

I712.074

A

1674-0033(2017)05-0033-07

10.13440/j.slxy.1674-0033.2017.05.007

2017-08-16

陕西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12J131)

张建军,男,陕西礼泉人,硕士,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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