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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记忆与历史之间
——论贾平凹的长篇小说《老生》

2017-04-14张文诺

商洛学院学报 2017年5期
关键词:老生贾平凹记忆

张文诺

(商洛学院 人文学院,陕西商洛 726000)

在记忆与历史之间
——论贾平凹的长篇小说《老生》

张文诺

(商洛学院 人文学院,陕西商洛 726000)

贾平凹是一个历史感非常强的当代中国作家,他能把刚刚逝去或正在发生的生活纳入笔端,传达出自己的思考,揭示出时代趋势。长篇小说《老生》以四个阶段的故事呈现了整个二十世纪的中国历史,贾平凹通过一个神奇唱师的记忆深入到历史深层,呈现出另一种历史图景。《老生》表现了贾平凹对人的存在的思考,表现出他对历史的忧虑以及对生命的悲悯。

贾平凹;《老生》;记忆;历史

文学作品艺术成就的高低并不与它是否反映历史相关,然而,任何一个作家都不能摆脱对历史进行呈现的诱惑。已经过去的二十世纪不可避免地成了历史,这段历史是中国苦难的历史,也是中国走向复兴的历史,这段历史是与我们最近的历史,对这段历史的呈现吸引了当代中国一流作家的巨大热情。莫言、刘震云、阎连科、张炜、陈忠实、刘恒、严歌苓等都对这段历史进行了呈现,写出了他们自己的二十世纪历史。贾平凹是一个历史感非常强的当代中国作家,他善于把刚刚逝去的或正在发生的生活纳入笔端化成文字,传达出自己的思考,揭示出一种时代趋势。贾平凹的《浮躁》《废都》《怀念狼》《秦腔》《带灯》等长篇小说反映的都是当时正在发生的生活,这些小说揭示了二十世纪后半期中国社会发展的每个时期的时代特征。贾平凹的长篇小说《老生》把整个二十世纪的中国历史纳入笔端,通过四个故事反映了二十世纪中国的历史进程,呈现出一种新的历史图景。在《老生》中,贾平凹写了他在以往小说中没有写、不愿写、不能写的内容。“能想的能讲的已差不多都写在了我以往的书里,而不愿想不愿讲的,到我年龄花甲了,却不能不想不讲啊!”[1]291显然,《老生》所反映的生活曾经压抑了贾平凹很长时间,写与不写,他一直很矛盾,因为《老生》所写的全是他的祖先卑鄙、龌龊的行为,他担心他写出来是对自己祖先的冒犯与玷污,然而,贾平凹决心要在能写的时候写下他不曾写的,以免为读者、自己、历史留下遗憾。“它可以使我们避免以前的错误,它可以把我们带入一种对话中去,这种对话可以帮助我们理解对他人实施暴力的后果。”[2]59贾平凹把二十世纪的历史化作了永不脱落的文字博物馆,让人们永远记住那段历史,在反思历史的基础上建构自我。

一、记忆与历史

贾平凹的长篇小说《老生》通过一个唱师的记忆叙述了四个故事来反映二十世纪中国的历史进程,具有一种浓重的沧桑感与历史感。每个个体有自己的记忆,然而,记忆不仅仅是一个生理与心理问题,还是一个社会问题。个体想记住什么不仅仅是个人的问题,它还与集体记忆有关。集体记忆构成一种记忆的社会框架,个体记忆必然依靠这个框架才能发生。这个框架使得某些回忆成为“能够进行回忆的回忆”,某些回忆则被认为是“不能进行回忆的回忆”“不正确的回忆”、甚至“错误的回忆”而被压抑。“一个人想要记住的过去,在很大程度上是社会建构的,是由社会环境所铸就的。个体并不可能以任何他或她所意愿的方式去回忆。……当某一集团或利益集团成功地获得这种控制后,它就会决定民众记忆的内容和形式。”[3]对于过去的二十世纪来说,每个个体都有自己的记忆,然而,记忆并不是原封不动地保存过去,个体总是有选择地记住过去的某些内容,而对有些内容就不可避免地遗忘了。主流意识或者是一些社会集团也总是利用文本、博物馆、纪念碑等各种手段去影响个体记忆图式,迫使他们记忆一些有利于他们的内容,为自己建构合法性。即使是个体所记住的就是真实发生的事情,由于这些记忆可能与集体记忆相矛盾,那么别人也不会相信这个个体的记忆,当过去一段时间之后,甚至于这个记忆者也会怀疑自己的记忆是否出现了偏差。当一个个体忘记某个历史细节时,他通常去查阅历史资料,那么他正好落入了当权者的圈套,查阅资料的过程正是他记住当权者要他记住的历史的过程,他遗忘的历史可能再也难以恢复了。“常言道,历史是由胜利者撰写的。同样也可以说:历史是被胜利者遗忘的。”[4]当个体记忆都被集体记忆的图式规范化之后,我们可能遗忘一些真实的历史,那么就会出现历史虚假化的危险。

个体记忆受到集体记忆的影响与形构,然而,一些个体记忆也能对集体记忆产生影响,甚至能重构集体记忆。当然,这个个体必须具有与众不同的素质,比如较高的社会地位、超常的记忆能力、超长的寿命等,这样的个体记忆就能对集体记忆形成一种巨大的冲击与颠覆。《老生》中的唱师具备了这样的素质,他是一个具有神仙气质的人。他超越了时间、空间,谁也不知道他的年龄,谁也不知道他的行踪,他先是住在正阳镇、老城村,然后去过风楼公社、双凤县回龙湾镇的当归村,最后仙逝于上元镇棒槌山的土窑中。他跨越了阴阳,贯通了人鬼,不论是阳界阴界,没有他不知道的。二百年来秦岭的天上地下,天地之间的任何事情,你想知道的他都知道,你不想知道的他也知道。以至于要问的人再问他都有了恐惧,不再问了。他连接了人与自然,他可以与人对话,也能与兽对话。他去过别人不能到过的地方,他能清楚地知道别人不知道的历史。唱师就是秦岭地区会说话的“史书”,他记住当地人想知道的,也记住了当地人不想记住的。秦岭当地人都非常崇拜唱师,都认为他的记忆有无可置疑的权威性。历史是人写的,而人有他不知道的历史,唱师不是人,是“妖”,他能知道人所不知道的历史。唱师知道的是一般历史书中所没有记载的,唱师的记忆自然地能对其他个体记忆或者集体记忆形成一种再构的力量。可以说,在唱师的记忆面前,任何人的记忆,任何人书写的历史都有漏洞和盲点,无法与唱师的记忆相提并论。在《老生》中,唱师记住了秦岭地区所有个体所没有记住的历史,唱师站在完全客观的立场记住了主流意识或者一些社会集团不愿意让民众记住的历史,贾平凹把唱师的记忆记载下来形成一种稳定的物质文化文本,结晶成一种文化记忆。“文化记忆有固定点,它的范围不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化,这些固定点是一些至关重要的过去事件,其记忆通过文化形式(文本、仪式、纪念碑等),以及机构化的交流(背诵、实践、观察)而得到延续。”[5]文化记忆可以储存记忆,可以把个人记忆固化并对其它个体记忆产生影响。

长篇小说《老生》弥漫着一种神秘气息,这种神秘气息就来自于唱师的“妖气”。小说运用了多个细节渲染了唱师的“妖气”。他的长相有些妖,“高个子,小脑袋,眼睛瓷溜溜的,没一根胡子,”永远不老。他的行动有些妖,人人不知他的行踪,住上几年就不见了,几年后又回来了。他的饮食有些妖,一过中午不再吃饭,只喝水。他能够超越阴阳两界,能够跨越人与自然,能够预知未来,能够占卜吉凶。他把磨棍插在地上,一场雨后,磨棍就发了芽;他可以让老鼠变成蝙蝠;他神奇地预知了秋后的打摆子病;他知道河里的沙子夏季后能卖钱,他也能预测地震的强度。他能与死去的人对话。贾平凹通过对唱师妖气的描写,反映了作家对宇宙中不可知的力量的一种恐惧与敬畏,增添了一种神秘体验。刘再复认为:“文学的优越性就在于它能表达政治学、哲学、史学无法言说、无法表达的灵魂状态与情感状态,充分地展开对灵魂的叩问。人的生活(特别是人的内在生活)、人的命运中有许多无法用逻辑语言实证和表达的现象,又有许多难以解释的偶然、神秘的东西,恰恰属于文学。”[6]42比如《老生》写唱师为死去的人唱阴歌,我们一般认为唱阴歌就是一种迷信活动,但唱师说他为死去的人唱阴歌,是为了安放他们不安分的灵魂。唱师说每天他都梦见过死去的人,他说死了的人不认为他们死了。地主张高桂死了之后,阴魂不散,质问唱师。唱师告诉他,你的身子已经坏了,住不成了,灵魂该去哪儿就去哪儿吧。暮生死后,全村的牛都叫了起来,叫声非常凄凉。这些描写都非常神秘恐怖,具有一种超验意味,读后令人感到恐惧、悲凉,令人产生丰富的联想,可以让读者进入现实之外的超验世界与想象空间。

二、重绘历史图景

在《老生》中,贾平凹放弃了他以前比较常用的不可靠的叙述模式,他设置了唱师这样一个全知全能的叙述人进行叙述。选择什么样的叙述者并不仅仅是一种叙述人称与叙述态度的变化,它还意味着作家的叙述立场的变化。贾平凹以唱师作为全知全能的视角叙事,并不是要借助唱师确立一种权威性和霸权性,而是借助他的中立立场,宣示一种客观性与公正性。唱师的立场是一种人道主义的立场,这种立场超越了以往革命历史小说与新历史主义小说的讲述模式,它可以穿过这两种叙述的缝隙发现其遮蔽的历史,实现了对历史的全覆盖。革命历史小说与新历史主义小说都流于一种简单化。革命历史小说是“在既定的意识形态的规限内,讲述既定的历史题材,以达成既定的意识形态目的。”[7]革命历史小说通过高大完美的英雄形象、曲折动人的故事情节豪情满怀地讲述了中国人民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斗争历程,证明了革命的合法性与必然性,再现了那段历史,这是二十世纪中国历史的主流,这是任何叙述都没法回避的。然而,革命历史小说也有自己的弱点,它是一种预设理论下的叙述,往往把复杂的历史简单化、条理化。“革命历史小说在处理现实生活题材时,以战时两军对垒的思维将复杂的社会生活简单化、概念化处理,将所有的现象、矛盾和问题分门别类地划分得泾渭分明,失去了生活本应具有的丰富性、复杂性以及变动性。”[8]117新历史主义小说以“家族”“个人”的历史揭露被宏大叙事所遮蔽、掩盖的小历史,消解宏大叙事,以个人命运的“小历史”颠覆“大历史”。新历史主义小说挖掘了历史进程的复杂、曲折、偶然,写出了“大历史”遮蔽的“小历史”。然而,新历史主义小说也有自己的难以克服的弱点,它也是在一种理论预设下的叙事,新历史主义小说反映的是一种逻辑真实。“他们展示的是在革命历史小说所讲述的故事之外的一种可能存在的其他生活状态。”[8]29换言之,新历史主义小说反映的是一种理论上可能存在的生活,是一种观念下的生活。“新历史主义小说以‘时间并置’的方式颠覆正史意识,恰恰切入了正史意识的‘盲区’,提供了正史意识难以提供的‘新东西’填补正史意识忽视的历史空白,但是,对历史的全面怀疑和否定,又形成新历史主义小说的历史虚无主义和历史相对主义。”[9]

革命历史小说往往是呼应既定的意识形态,而新历史主义小说却是为了消解正史意识,二者都有各自的盲区。《老生》叙述的是唱师的记忆,唱师不属于任何阶级或者阶层,他既不“为尊者讳”,也不“为贤者隐”,他忠于自己的记忆。这样的叙述能深入历史的深层,能抓住历史的细节,因而呈现了一种全新的历史图景。贾平凹没有像新历史主义小说那样消解宏大叙事的合法性,而是通过唱师的记忆以四个阶段的故事反映了二十世纪中国历史的发展态势,写出历史进程中的吊诡与混沌。《老生》从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农民革命写起,小说揭示了农民革命爆发的必然性,陕南游击队的起事既有李得胜的宣传,也有来自下层农民的愤怒。小说虽然没有直接写穷人遭受的剥削与压迫,但小说通过王世贞迎娶四凤的情节突显了秦岭地区的阶级矛盾。正阳镇党部书记王世贞发现四凤长得漂亮,让保长带着重金去提亲,四凤父母虽然不想答应却不敢拒绝。王世贞把四凤娶回家里,根本没有与四凤同房,只是把她脱光洗净看了一个晚上,就把她给休了。在王世贞眼里,四凤作为一个穷人的女儿,那就不是一个人,只是一个赏玩的物而已。四凤一家遭受了奇耻大辱,四凤的爹娘羞愧难当,“三海的爹娘打开了儿子,说这事与老黑没关系,趴在地上给天磕头,然后自己扇自己,哭着:这是啥孽呀,这是啥孽呀!”四凤的哥哥三海指着太阳发咒,将来要阉了王世贞。秦岭游击队起事后,发展迅速,他们劫富济贫,开仓给村里老百姓分粮,许多人就投奔游击队,最多时近二百。秦岭游击队吸引了一批想改变现状的年轻人如老黑、雷布等,也吸引了一批与富人有仇的人,更吸引了一大批穷人。当然,小说也没有回避双方的互相残杀。游击队所到各地,看见高门大户就翻墙而进,捆住财东,要钱要物,如果反抗就往死里打,拿刀割头。而保安团对游击队的围剿也非常惨烈,李得胜死了之后,保安团把他的尸体扒出来,割下头悬挂在城门楼下。保安团把被俘虏的游击队员全部活埋,毫不留情。新历史主义小说往往突出革命武装对地主的残酷镇压,忽视了地主还乡团对农民的残酷复仇,这同样是一种历史盲区。《老生》写出了革命的合法性,革命不是盲目的个人欲望,也不是公报私仇,而是复杂的社会矛盾发展到一定程度所必然发生的。土地改革是中国革命成功的基础,这是一场改变了两千多年来的土地制度的伟大革命,土地革命对中国农民解放的意义不可低估。《老生》没有消解它的合法性,小说通过雇农白土的反应写出了农民对土地革命的欢迎。作家站在人道主义的立场把地主作为一个人而不是作为一个剥削者来写,揭露了土地革命的某些不合理之处。土改是以剥夺地主的土地分给农民进行的,而有些地主的土地并非是剥削而来。小说没有站在主流意识的立场上写农民的翻身乐,也没有站在消解革命的立场上写农民对地主的残酷专政。小说揭示了土地革命斗争中的残酷与血腥,土改中不停地死人,死的不单单是地主,还有农民,他们因分配不公斗殴打架而死。作者没有消解土地革命的合法性,而是质疑土地革命的手段与方式。土地改革把地主的土地分给农民,而农业合作化运动却是把农民的土地权收归国家,农业合作化运动严重挫伤了农民的积极性。《老生》通过唱师在棋盘村的经历,揭示了农业合作化运动的荒谬,农业合作化的历史就是一部饥饿的历史,饥饿把人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人性扭曲,心理失衡,人性中最丑陋的一面迸发出来。改革开放以来,让人民富裕起来成为主流意识形态的一部分。千百年来农民发家致富的愿望被激活,为了迅速摆脱贫困,秦岭地区的农民采取各种方法致富。小说描述了农民致富的心愿与热情,也没有回避他们的坑蒙拐骗及违法行为,他们为了挣钱,忘了自己的良知,遭到了自然的惩罚,一场瘟疫把整个当归村变成了无人区。“历史是由一定的具体个人在一定的时间和一定的地点回忆和叙述的,因而历史也是由具体的人创造的一个过程。”[10]贾平凹通过唱师的回忆完成了对二十世纪中国历史的重新书写,这既不是民间书写,也不是新历史主义书写,而是知识分子书写,这种书写正日益得到主流意识的肯定。小说有这样一个情节,革命成功后,秦岭地委要编写革命斗争史。秦岭地委安排游击队的后人进行编写,匡三司令对初稿大为不满,非常生气,把初稿烧了。原因是李得胜的侄子、老黑的堂弟、三海和雷布的亲戚、族人都夸大前辈的事迹,甚至移花接木,将别人的事变成了他们自己前辈的事迹,甚至很少提及匡三司令的事迹,匡三司令直接点名让唱师出来组织编写。这个情节很有意思,它暗示:民间写史以及个人写史都失之于片面与错愕,只有那种超越功利的知识分子叙事才能还历史本来面目。

二十世纪已经离我们远去,但二十世纪的历史还在影响我们,“时间的流逝把丰富的历史和刻骨的心情渐渐过滤成了书本和文字,这些远离了现实的切肤之痛和难忍之苦的书本和文字,使历史与读者之间仿佛加上一层模糊的玻璃,使读者与历史有一种隔离感,人们不再直接感受到历史,却仿佛是隔岸观火,把历史变成了一出出上演的戏文或小说。”[11]贾平凹用《老生》呈现了一部生动的历史,让人们重回历史现场,去触摸历史大变动中的芜杂与混沌。历史是一种对过去事实的记录,文学是一种想象,是一种叙述。然而,“我们体验历史作为阐释的‘虚构’力量,我们同样地体验到伟大的小说是如何阐释我们与作家共同生活的世界。”[12]文学总是反映一些不该进入历史的细枝末节,或许正是这种细枝末节比一些历史大事具有更为丰富的价值。

三、对人性的拷问

长篇小说《老生》与贾平凹以往小说最大的不同是《山海经》的存在,《山海经》的存在增加了读者阅读的难度,这让读者的阅读速度不得不延宕下来进行思考。贾平凹在小说中加入了《山海经》的片断,并非是故弄玄虚,而是寄托了他的一种生命体验与哲学思考。孙郁认为:“贾平凹特殊的生命体验、摄取传统文明的视角、文本的非正宗性和语言的距离感,使得他的文本充满了复杂性,文字背后有一种强烈的历史意绪。”[13]贾平凹说:“《山海经》是写了所经历过的山与水,《老生》的往事也都是我所见所闻所经历的。《山海经》是一个山一条水的写,《老生》是一个村一个时代的写。《山海经》只写山水,《老生》只写人事。”[1]293贾平凹是按照《山海经》的结构来组织小说情节的,然而,《山海经》不仅仅暗示了小说的结构,它还隐喻了一种思维方式。《山海经》体现了中国古代先贤的思维方式,中国古代先贤认为:不管是山还是水,是植物还是动物,都与人一样是一个平等的个体;每个山、每条水、每个动物、每个植物都有自己的习性,都有自己的性格。贾平凹把每个人,不管是好人还是恶人,都当作一个平等的人来写。《山海经》与小说正文既有一种排斥,又有一种呼应,两种文本形成了一种张力。“《山海经》所呈现的中国原形文化精神是热爱‘人’、造福人的文化精神。”[6]192《山海经》体现了中国的原型文化,体现了中国的民族无意识,体现了作家的一种悲悯情怀。

《山海经》还暗示了贾平凹塑造人物的方式,在《山海经》中,每座山都有每座山的特征,每条水都有每条水的气质,绝不雷同。《老生》中的几个重要人物都有自己的特异之处,一般地说,那种把英雄人物一出生就塑造成不同凡人的方法是不令人满意的,现代小说都趋向于挖掘出英雄的平凡之处。其实,有的英雄人物可能很平凡,与他人没有两样,而有的英雄人物由于偶然或者巧合,一出生还真有不同凡响的,这也是事实。秦岭游击队队长老黑出生时恰巧爆发蝗灾,他娘因为生他难产而死,老黑长得高,长得快,长得壮,不怕熊,胆子大,枪法准,性格硬。墓生的娘被活埋快死时生下了他,他像个孩子,永远长不大。暮生有两个特殊本领,一是会学牛叫,一是善爬树,是头朝下爬树。戏生是个侏儒,但天生聪明,头脑灵活,会唱歌。贾平凹突出了人物天性的不同,李得胜心狠,老黑心硬,马生邪恶,冯蟹强悍。这种人物性格突破了新时期小说塑造人物的误区,有的小说为了突出英雄的平凡而片面突出英雄世俗的一面,以至于英雄成为英雄完全是一种偶然或者巧合,这是对英雄的简单化理解,英雄应该有英雄的素质。有的小说人物塑造为复杂而复杂,以至于人物面目模糊,有的小说根本就没有一个让人记得住名字的人物。还有的小说流于一种极端,坏人塑造得更有人性光辉,而好人的人性都不健全,甚至扭曲、变态,其实,这是对艺术的另一种简单化。有的人天性比较善良,有的人天性比较邪恶,有的人天性比较勇敢,有的人天性比较软弱,世界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人。贾平凹在《老生》塑造了几个天性邪恶的人物形象,如马生、冯蟹、刘学仁、闫立本等,这是一群以整人为乐的人,他们能想出难以想象的方法整人。正如莫言所说:“对那些几十年来一直以整人为业的人,对那些在可以打人也可以不打人的情况下积极地出手打人的人,对那些以打人为乐的人,反而需要不是用政治的态度、历史的态度来分析他们,而是要追寻他们个人品德方面的缺陷。我在农村时,的确看到过,有些人狠毒的性格,其实是从他们的家族中遗传下来的。俗谚道:狼窝里出不来善羔子。”[14]这些天性邪恶的人物在那个荒谬的时代大显身手,他们的存在让那个时代变得更为荒谬,从他们身上我们看到了人性的阴森与恐怖。

读《老生》有一种如芒在背的感觉,感觉好像有人在拿着一根带刺的鞭子抽打自己,那是因为贾平凹把我们每个人人性中的那份恶赤裸裸地展示出来,在良知的法庭上进行审判。贾平凹写的就是我们的祖父辈、父辈、儿孙辈的罪恶,我们每个人做过的违背良知的事情。长篇小说《老生》揭示了人性之恶与历史前进的悖论。贾平凹说:“在灰腾腾的烟雾里,记忆我所知道的百多十年,时代风云激荡,社会几经转型,战争,动乱、灾荒、革命,运动,改革,在为了获得温饱,活得安生,活出人样,我的爷爷做了什么,我的父亲做了什么,故乡人都做了什么,我和我的儿孙又做了些什么,哪些是光荣体面,哪些是龌龊罪过。”[1]291这部小说毫不留情地揭开了人们的面纱,直接袒露了人性中的狠毒、邪恶、嫉妒、贪婪、猥琐。作为一个革命知识分子,李得胜不分青红皂白,就把那位为自己做饭的老人打了一枪,老黑为了表示自己的决心,又打了一枪,把老人打死。游击队逃到山里,住在姓冉的一家,姓冉的儿子要去告密,老黑要把他活埋,最后挑了他的脚筋。保安团逮住老黑与四凤后,剖开四凤的肚子,把孩子挑出来,是个男孩,用刀像剁猪草一样剁成碎块。对老黑用尽酷刑,砸碎了老黑的卵子,砸到把上半身和下半身分开了才停止,最后剜出了老黑的心。马生丑陋,懒惰、无所事事,每天在街上晃悠,骂骂咧咧。他一当上村委会副主任,老城村便陷入血雨腥风之中。马生利用土改,斗死了王财东、张高桂,害死了和尚,吓疯了白菜,逼疯玉镯,烧了刑轱辘家的房子。冯蟹与刘学仁为了批斗资本主义尾巴,阴差阳错地揪出了棋盘村最漂亮的媳妇马立春,马立春喝农药自杀,后来成为一名傻子。闫立本为了惩罚改造分子,设计了各种意想不到的酷刑,让那些改造分子痛苦不堪。不仅如此,小说还揭示了普通人心中的恶。拾粪人为了报复徐老板向保安队告密。农民刘巴子为了立功,不惜颠倒黑白。白菜的男人为了惩罚和尚,带领一帮人把和尚打死。老秦为了填饱肚子,吃了别人扔的死婴。乡村教师张收成多次乱搞男女关系。当归村村民为了牟取暴力,添加各种农药,严重危害了人们的生命安全。“正是这种恶,使20世纪下半叶的中国多次处于政治运动的残酷斗争之中。”[15]小说揭示了历史进步与人性之恶的两难,每当历史发生大变动时,纲常崩坏,法制无力,人性中的恶被激活、被放大。“恶是历史发展的动力”,借用小说中的人物的话来说:“搞土改还得有些混气的人,让他当副主任。”“卑下的贪欲、情欲、物欲以及与此相应的暴力、欺诈等种种手段时常成为推进历史进程的杠杆。”[16]当我们为历史的进步而欢呼时,我们应该意识到,历史的进步有可能是以我们美好的人性的部分丧失为代价的。贾平凹认为:我们每个人都有罪恶,不能认为别人对自己犯下了罪,我们对别人的犯罪就是可以原谅的。这是一种深刻的忏悔意识与原罪意识,我们应该对历史的进步保持一种反省与忏悔。

正如谢有顺所说:“他的写作,常常充满痛感,好像写作的目的就是为了如何卸下这一精神重担。”[17]展示人性中的恶不是目的,而是为了实现对人的救赎,小说通过烘托人性中的善实现对人的救赎。白土是一位贫穷的农民子弟,父亲因为吸鸦片败光了所有家产。哥哥白河离家出走,他不得不一个人借债埋葬了母亲。为了还债,他把地抵给了洪家,为了还债,他去给王财东家扛活抵债。王财东对白土的帮助不乏有利用的目的,但王财东毕竟帮助了白土,白土还是非常感谢他。白土非常忠诚,非常勤劳,不嫌吃喝。斗争王财东时,他不愿斗争,分给他两间屋子,他也不好意思去住。让他与玉镯成亲,他不敢干那事。为了保护玉镯,他整夜抱着玉镯睡,他对欺负玉镯的马生,不知该怎么报复,为了保护玉镯,他带着玉镯远走他乡。玉镯是王财东的妻子,她美丽、善良、温柔,待下人好,帮着白土放羊,赢得了白土对她的尊敬,两人相濡以沫几十年,最后安详地死在一起。戏生虽然也有坑蒙拐骗的行为,也干过混事,但他坚守做人的良知,他带领全村人种当归,成了老板、成了名人。当瘟疫到来时,他这位当归村的致富带头人被当作传染源不让进村。当归村陷入大面积瘟疫时,戏生打电话向上级通报情况,又指挥村民抵抗瘟疫。戏生包扎了自己的伤腿,带领村民深埋死人,封存尸体。不想自己也患了瘟疫,死在自己炕上。白土、玉镯、戏生以德报怨,白土、玉镯死后,迫害过他们的马生把他们合葬在一起,戏生得到了全村人的谅解与尊重。这部小说不但揭示了人性的恶,也讴歌了人性的善,呈现了人性的光辉。“贫穷容易使人使强用狠,显得凶残。”[14]33我们要保持人性中的善,我们要以德报怨,那么,我们的未来就会少一份纷扰,多一份平和;少一份痛苦,多一份幸福。

二十世纪已经成为历史,我们对二十世纪的触摸可能只能依靠一些历史文本,然而,“我们所修的历史只是对历史的客观存在的一种阐释,而不能等同于历史客观存在本身。”[18]文学有可能通过对历史细节的记录实现对历史的深层次把握,可以说《老生》呈现的二十世纪并不是我们原来所了解的二十世纪,它呈现的是一部曲折、动荡、充满疼痛感的历史。《老生》再现历史,不是为了让我们记住我们祖先或者我们自己所犯下的罪恶,更重要的是让我们面对现实,面对未来,坚守我们的良知。“那就是要培养每一个人的责任良知,无论是面对恐怖、暴力还是面对利用宗教或意识形态来反对其他个体或群体的企图。”[2]71如果人类不坚守自己的良知,缺乏一种原罪意识,那么时代一旦发生变化,人类欲望就如打开的潘多拉盒子,一发不可收拾。谈起贾平凹的作品,学界津津乐道的是他是一位坚持本土化与民族化写作的作家,其实,这种理解不能说错误,但至少低估了贾平凹,贾平凹有他自己的理想,贾平凹说:“作品要写出人类性的东西,要有现代意识,也就是人类意识。”[19]对于贾平凹来说,本土性与民族性是作品的外壳,而内质是现代意识与人类意识。陈晓明说:“本土性或民族性在文学价值评价方面并没有多少优先权……文学就是文学,所谓的本土性或民族特色也只能是在文学性的构成的整体中去认识,也就是说,它在构成文学性方面可能起到的真实有效的积极作用,而不是为了民族性而民族性,为了本土性而本土性。”[20]现代意识与人类意识就是要关注人类共同面临的问题,关注人的存在的问题,关注人的价值问题。《老生》表现了贾平凹对人类存在的深刻关注以及对人类将来的深刻忧虑。“欲求和挣扎是人的本质。”[21]可以说,人是不能摆脱自己的欲望的,人的欲望的存在就意味着历史前进脚步的艰难与曲折。从这个意义上说,人的存在本身就具有荒诞性,因为人不可能摆脱自己的欲望,人的存在会威胁其它物种、自然甚至人自身的存在。借用书中的话来说:“人在大自然中和动物植物在一起,但人从来不惧怕任何动物和植物,人只怕人,人是产生一切灾难厄苦的根源。”人类愈是要实现自己的欲望,人愈是要把世界变得更好,世界有可能变得更糟。我们所能做的只能是:善待一切物种,以原罪的心态对我们的存在进行反思与反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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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M].石崇白,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427.

(责任编辑:李继高)

Between the Memory and the History——A Discussion on Lao Sheng

ZHANG Wen-nuo
(School of Humanities,Shangluo University,Shangluo 726000,Shaanxi)

Jia Pingwa is a contemporary Chinese writer with good sense of history and writes down what that had passed or happened exactly to express his own throught and disclose the history tendency.Lao Sheng presents the history of the 20th century through the four stories and Jia Pingwa goes deep into the deep layer of the history through the old singer's memory to appear anotherhistory view.The novel expresses Jia Pingwa's thought to the human existence,the anxiety to the history and the sorrow to the life.

Jia Pingwa;Lao Sheng;memory;history

I207.42

A

1674-0033(2017)05-0011-07

10.13440/j.slxy.1674-0033.2017.05.003

2017-05-12

张文诺,男,山东阳谷人,博士,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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