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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性描写理论研究

2017-04-14曹万生

关键词:写实主义茅盾性欲

曹万生,余 洋

(四川师范大学 文学院,成都 610066)

茅盾性描写理论研究

曹万生,余 洋

(四川师范大学 文学院,成都 610066)

作为文艺理论家的茅盾在早期就表现了对性描写理论的关注。以往的研究侧重于茅盾作品的性描写研究。茅盾没有撰写系统完整的性描写理论,这些理论都散见于他的繁复文论与创作实践中。茅盾性描写理论的价值观是旨在反映现实,艺术观是客观如实描写与倾向性相结合,以上构成其现实主义性描写理论的框架。在此基点上,敞开其开放性,兼容并包现代性心理学与现代派艺术,具有开放现实主义特点。

茅盾;性描写理论;现实主义理论

茅盾早期作为理论家的时候,就表现了对性的关注,他认为:“男女之事,人生之一神秘也,关之不可,闭之不能。”[1]在《自然主义与中国现代小说》、《中国文学内的性欲描写》、《〈欧美新文学最近之趋势〉书后》、《打弹弓》、《读〈倪焕之〉》、《写在〈野蔷薇〉的前面》等等论文中,他阐述了自己对古代文学中的性欲描写的评价、对当前文坛性描写的批评以及自己的性描写理论。

一 价值观:旨在反映社会现实

茅盾的性描写理论是从属于为人生的文学观的。茅盾企图通过性描写展示社会现实的宗旨与他“为人生而艺术”的文艺观是一致的。他从社会和时代出发,始终坚持“为社会”和“为人生”的基本观点和价值标准。茅盾性描写理论的价值观是为人生文学观的逻辑体现,具有丰富的社会历史内涵,同时又反过来服务并支撑他的文学价值观。

早在茅盾强调为人生的文学观的1921年,他就以《小说月报》为阵地,对鸳鸯蝴蝶派以牟利为目的的性描写展开了系列的批判。在《春季创作坛漫评》中,茅盾轻蔑地不予置评该派,且断言该派根本不知道小说是什么,“他们是把小说当作私人的礼物,以一己的留声机的”[2],1922年,茅盾发表的《自然主义与中国现代小说》严厉地批判了鸳鸯蝴蝶派的小说家抛弃真实的人生不察不写,却只写些佯啼假笑的不自然的恶札,空撰男女淫欲之事的性描写;他认为此类性描写作品是毫无价值可言的。他举屠格涅夫借性爱写“青年的政治思想和人生观”[3],并正面号召新派小说家学习其为人生的性描写观。

1927年以后,他更加系统地进行了一系列论述。

一是通过古代小说性描写研究,正面主张性描写必须具有社会意义。1927年茅盾撰写了著名的《中国文学内的性欲描写》一文,论文通过褒扬《金瓶梅》,贬斥《肉蒲团》,一正一反,正面展示了性描写旨在反映社会现实的价值观,批判了为性描写而性描写的末流。茅盾认为,中国文学中的大部分性描写走进了专注“性交描写”的魔道,这些性交描写,在文学上是没有价值的,他严厉地批判了这种无往不写性交的描写。重要的是,茅盾对集性交描写之大成但同时大规模反映了明代市民社会的《金瓶梅》表现了明显的褒扬态度。首先,他分析明代盛行性欲小说的社会背景,明朝自成化后,朝野竞谈“房术”,恬不为耻。世人艳羡方士献房中术而骤贵。茅盾通过陶仲文、盛端明和顾可学,举例说明明代有靠房术和春方而得富贵的时尚,因此这自然便成了社会的“好风尚”。社会上的这种风气,于是自然而然地反映在文学中了。其次,茅盾明确指出:“《金瓶梅》等书,主意在描写世情,刻画颓俗,与《漂亮朋友》相类;其中色情狂的性欲描写只是受了时代风气的影响,不足为怪,且不可专注重此点以评《金瓶梅》。”[4]茅盾把《金瓶梅》的色情描写隶属于反映社会现实意义的基石上,是他对中国古代小说性描写正面意义的肯定。这鲜明地体现了他主张的性描写的为人生意义。与此相反,对后世模仿《金瓶梅》作者,文章展开毫不留情的批判。茅盾认为,他们为性描写而性描写,不能观察人生,尽其情伪,以成巨著,自始至终专注于性交描写,由此走入了恶魔道,加之这类小书产生于印刷术昌明的当日,流传于市井甚盛。茅盾批评到:“他们当然不配称为性欲描写的文学,并且亦不足为变态性欲研究者的材料。”[4]茅盾以典型的《肉蒲团》为例,认为此书意境稍胜,其宗旨在唤醒世人斩绝爱欲,所以特地描写淫亵之事,引人入胜,而后当头棒喝:文中不多的篇幅自始至终几乎全是描写性交,不曾于性交之外,另写社会现实人生,这便是一个极大的缺点,减低了它的价值。茅盾通过对《肉蒲团》之流的批判,从反向表明了性描写须反映社会的价值观。

二是茅盾对《沉沦》的某些偏激评价,也体现出鲜明甚至是偏激的现实主义价值观的倾向。茅盾一方面认为“《沉沦》描写青年的苦闷,可谓‘惊才绝艳’的了”,这种“青年的苦闷”表现得“惊才绝艳”,不无他所赞赏的社会意义的内涵;但另一方面他马上又苛评说“而我们试分析主人公苦闷的背景,便要惊讶于所含的社会性何其太少”,这正是文学研究会与创造社不同文学观对立偏见之使然,跟成仿吾所谓“《阿Q正传》为浅薄的纪实的传记”[5]同为一端。由于现实主义对情绪本体的偏见,茅盾的评论低估了《沉沦》中苦闷情绪的社会反抗性一面的社会性。第三方面,这段评论还体现了茅盾对情绪中“色情颓废”更进一步的排斥。在他看来,“沉沦热”中的模仿者,赶“社会性何其太少”的郁达夫更是不及,“成为毫无可取的色情狂的恶札,连最小限度的时代的苦闷也不能表现了”[6]。从这些激愤的评论中,我们感受到的仍是茅盾主张的性描写的社会意义旨归,当然,他只把这种社会意义限局于写实的而非情绪的层面中。至于文中贬斥的张资平的写实层面上的《苔莉》,在茅盾看来,更是几无可取了。

再进一步说,对于茅盾来说,性描写是一种艺术手段,其宗旨在于通过性欲描写来揭示社会现实人生。与茅盾这一思想截然对立的创造社元老郁达夫,看重的是性欲本身:“性欲和死,是人生的两个根本问题,所以这两者为题材的作品,其偏爱价值比一般其他作品更大。”[7]他笔下的性描写很多都是他自身经历的写照。郁达夫受日本“私小说”的影响,以“自我”为作品的主要内容,强调内心,表现自我。茅盾与郁达夫在此的对立,是写实与写心的对立,也是学界所谓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的对立。这是茅盾拘囿写实主义而看不到郁达夫的社会意义的一面的原因,也难怪茅盾对郁达夫描写性苦闷的《沉沦》不甚满意。

三是茅盾还在相关评论中倡导和肯定通过性描写展示主要社会事件和意识形态。茅盾的性描写理论具有鲜明的倾向性。在革命文学论争和对左联的评论中,他强调性描写不仅要反映社会现实,更要反映主要的社会事件和意识形态,描写重大题材,思想意义深刻,将理论倡导提升到了革命文学的范畴。在短篇小说集《野蔷薇》前言中,他曾说到:“这里的五篇小说都穿了‘恋爱’的外衣。作者是想在个人恋爱行动中透露出各人的阶级的‘意识形态’。这是个难以奏功的企图。但公允的读者或者总能够觉得恋爱描写的背后是有一些重大的问题罢。”[8]前言在他对丁玲《莎菲女士的日记》和抗战小说《乡下姑娘》的性描写评价中,也集中体现了这一思想。茅盾还在一系列文艺运动、思潮评论中鲜明地表现出了这一价值观。1937年,全国抗战爆发,抗战文学成了时代的主流,但是社会上却出现了蛊惑人心的色情文学,这些性描写不仅没有正确反映社会现实,反而制造“桃色”环境,粉饰歪曲现实,煽扬颓风,腐蚀抗战文艺运动。针对这些创作的问题,茅盾写作了一系列批判色情文学的评论文章。诸如,1944年作《杂谈文艺现象》,1945年5月4日作评论文《文艺节的感想》,抗战胜利后发表《八年来文艺工作的成果及倾向》,1946年3月24日在文协港粤分会、剧联和文艺作家协会三个文艺团体的欢迎会上作题为《和平·民主·建设阶段的文艺工作》的讲演,1949年7月茅盾在出席北平召开的第一次全国文代会上作了《在反动派压迫下斗争和发展的革命文艺——十年来国统区革命文艺运动报告提纲》的报告,都始终如一地强调文艺与社会和时代的关系,给煽扬颓风的低级趣味乃至色情读物迎头痛击,认为必须警惕和抵制这些有害倾向。

除了对文艺创作的评论,茅盾还把批判矛头指向了影戏院的影片。在《玉腿酥胸以外》一文中,茅盾抨击了专以“玉腿酥胸”为主题的影片,认为这些荒淫肉感的片子消磨了人们抗日救国的壮志,影片应该成为民众教育的利器,中国需要的是发扬民族精神和鼓舞民众斗志的影片,而不是这些麻醉人心的“玉腿酥胸”和“武侠迷信”。

二 艺术观:写实主义

1920年,茅盾穷本溯源地探讨新思想与新文学的关系,认为西洋小说已经由浪漫主义进而为写实主义、表象主义、新浪漫主义,而我国却停留在写实以前。因此,他在《小说新潮栏宣言》中提倡:“中国现在要介绍新派小说,应该先从写实派、自然派介绍起。”[9]此时的写实主义,对于茅盾来说,只是文学进化的一个阶段,是到新浪漫主义的预备和过渡。另一方面,茅盾不可避免地看到了写实主义“太重客观”和“太重批评不加主观的见解”这两个大的弊病。茅盾认为,新文学建设的最终目标是用分析与综合的方法表现人生的新浪漫主义。

1921年之后,茅盾克服了上述简单的文学进化论之后,面向中国实际,开始正式提倡写实主义,与文学研究会其他成员一同以《小说月报》为文艺阵地,坚决地与包括礼拜六派、鸳鸯蝴蝶派为代表的旧文学展开斗争,积极推动了中国新文学的健康发展。在这里,茅盾提出的“写实主义”,不仅包括了19世纪批判现实主义,也包括左拉、龚古尔等自然主义关于写实的内涵。然而,茅盾的写实主义,与左拉的根本区别,是抛弃了左拉的生物决定论,加入了茅盾同情“第四阶级”的人道主义观。可以说,这里的“写实主义”并不是一个单纯的概念,是茅盾结合中国文坛现状,分析取舍其内涵,带有“为人生”内涵的写实主义。在性描写的艺术观上,也体现了这种带有“为人生”内涵的写实主义。

首先,茅盾倡导为人生的客观描写。在批判鸳鸯蝴蝶派的长篇论文《自然主义与中国现代小说》中,茅盾批判中国旧派小说在思想上抱有游戏的消遣的金钱主义的文学观念,作小说的动机不是发牢骚,就是风流自赏。同年11月,茅盾又发表了批判礼拜六派的文章《真有代表旧文化旧文艺的作品么?》,茅盾借用子严君的“杂感”里的话,批判《礼拜六》以下的出版物只是“现代的恶趣味——污毁一切的玩世与纵欲的人生观”[10]。这些文人把人生当做游戏、玩弄、笑谑。旧派在思想上对性欲对人生抱有非客观的游戏态度,这正是茅盾借用自然主义来匡正其“玩世与纵欲”的重要原因。

然而,茅盾在使用自然主义客观描写概念批驳礼拜六派的概念内涵时是矛盾的,一方面强调“客观描写”,甚至“完全用客观的冷静头脑去看,丝毫不渗入主观的心理”,强调这一面,是为了贬斥礼拜六的“玩世与纵欲”的“现代恶趣味”[3]。但事实上,他自己又带有另一种主观态度,即为人生的态度,这是最主要的方面。1922年,茅盾写作批评文章《“写实小说之流弊”?——请教吴宓君,黑幕派与礼拜六派是什么东西!》,反驳吴宓将黑幕派与礼拜六派一类的作品看作是写实主义,认为根源是吴宓不明白写实主义的三大要义:“第一义是把人生看得非常严肃,第二义是对于作品里的描写非常认真,第三义是不受宗教上论理上哲学上任何训条的拘束。”[11]其中茅盾所列“三义”中认为写实主义把人生看得非常严肃,这正是茅盾主观情感的注入和表达的体现。茅盾倡导学习自然派对于性欲的态度,“简直和孝悌义行一样看待,不以为秽亵,亦不涉轻薄”,这是自然主义客观的态度;接着,茅盾又要使读者只见“一件悲哀的人生,忘了他描写的是性欲”[3],这又表现出了悲悯人生的态度。在《真有代表旧文化文艺的作品?》中,也体现了主观因素的渗透。茅盾一面批判礼拜六派,一面又强调要使人“把人生看得极严肃,饮食男女以及起居作息都要迫切的做去”[10]。因此,茅盾的客观描写概念,可以这样概括:以悲悯人民、为人生的主观态度,客观如实地描写性爱。

茅盾反对将人生、恋爱、性欲看成是诲淫轻薄之事,提倡健全的性爱观,倡导客观的性描写手法。在《打弹弓》一文中,茅盾认为,在各走极端的禁欲(假道学)与纵欲(色情狂的描写)两种思想所表现的中国恋爱文学内,找不出健全的恋爱观念,但是在民谣中却看得到。他以《打弹弓》和《凤阳花鼓调》为例,认为此两首民谣是赤裸裸的性爱的告白,热烈活泼大胆的生命恋歌。茅盾在文中充分地肯定了其思想:“他们是民众的真挚恋情的表现,是健全的民众的恋爱思想,既不带有偷香窃玉的恋爱为游戏的怪相,亦不夹着色情狂的邪气。”[12]这与鸳鸯蝴蝶派、名士派等对待性描写的态度不同,根本的原因是他们没有人道主义观,也没有健全的客观实写。

其次,提倡性交虚写,具有艺术美感。1920年,胡先骕君在《解放与改造》杂志发表了《欧美新文学最近之趋势》一文,论述了写实主义的弊病。其中一节认为写实主义专写下级社会罪恶,所指“丑恶描写”实际上指“男女之事”的性描写不得艺术之美感。为此,茅盾在《〈欧美新文学最近之趋势〉书后》从三个方面专门驳斥胡君的观点,其中就性描写而言,茅盾说:“余以为西洋描写男女事之文学,固未有中国演义小说之动言及生殖器也。”[1]茅盾分析如中国的此种性描写责任并不在于写实主义,一是青年道德堕落之责,二是中国惟荐绅先生羞以为言,由此造成了中国并没有真正描写爱情之书。因此,茅盾提倡用西洋小说(写实主义小说)来矫正中国违反了艺术美感原则、专述性交如《金瓶梅》一类的作品。茅盾认为:“中国小说凡言情爱,即涉于淫亵,正当引西洋言男女关系之小说以矫其弊,不宜反拒而不受也。”[1]1927年,茅盾在《中国文学内的性欲描写》一文中专门探讨了中国古代的性交描写,指出中国文学在“载道”的信条和禁欲主义的礼教下,性欲描写的作品却蔓生滋长,不仅在写平常的才子佳人恋爱的故事中要嵌入一段性交实写,而且在以变态性欲为描写主题的小说中更是无往而非实写性交,这些实写的性交又无非都是性交方法的描写;茅盾认为:“这些性交方法的描写,在文学上是没有一点价值的,他们本身就不是文学。”[4]对此,茅盾提倡借鉴西方“性交虚写”的艺术手法,倡导真正具有文学意义的性欲描写,并以左拉和莫泊桑为例肯定了其“虚写”的手法。从前述两篇文章可以看出,茅盾倡导通过借鉴西洋小说“虚写”的手法以矫正中国作家“实写性交”的弊病,只有这样,才能描写出具有艺术美感和文学价值的性欲文学。

再次,他反对“记账式”的叙述,提倡“忠实描写”。茅盾在《自然主义与中国现代小说》中指出中国旧派小说在技术上存在的两个错误。一是他们连小说重在“描写”都不知道,却以“记账式”的叙述来做小说,所载无非是“动作的清账”,惟求报账似的报得清楚,让人味同嚼蜡。他以《留声机片》为例,让人疑惑该小说是什么“报告”。二是单凭想当然,只知道主观向壁虚造,空撰男女性欲之事,满纸都是虚伪做作的气味。1934年在评论杜衡的《怀乡集》时,也体现了茅盾对这两个问题的关注。他认为,作者杜衡注力于“艺术的完成”,却又感觉“感情的虚伪和事实的架空”;同样的“说明”也体现在性心理的描写上,茅盾评价杜衡开头只写了“女主人公若饥若渴的要求热烈的‘抚爱’,而并没有把这‘抚爱’的性质描写明白”[13],后来在写到女主人感情的突变时又没有表现出突变的心理。茅盾认为这正是由于作者贫乏的生活经验所致,要避免“虚伪”和“架空”,无须乎“理智作用(即思想)”,而是要不断整理分析作家丰富的生活经验。在对性爱的小说《重来》的评价中,茅盾分析其女人难以索解的感情和行为是因为时代的变化,但是作者仅仅是“说明”,并没有用文字组成的活的图画“表现”出来。在对抗战作品《突击》三幕剧的评论中,作者把田大爷家的十六岁的孙女写得太“摩登”、“解放”[14](指她“扑在”她成为大哥的青年农民身上欢跳),这种不合情理的描写也正是茅盾所反对的。茅盾认为要校正这“记账式”的叙述和不实不尽的描写,写实主义事事必先实地观察是我们应该引以为南针的,他赞赏福楼拜、莫泊桑创作前所作的预备工作。1936年,在《创作的准备》一书《关于“人物”》一节中,他专门阐述了对“活人”的观察。茅盾认为,不能局限于只在固定的地点观察,还要跟着“活人”跑,即要从人的各个方面、不同的场合来观察,也要明白他的职业生活、私生活甚至是最隐秘的私生活。文中我们不仅可以看出茅盾对人的观察细致全面,同时也看出茅盾对“最隐秘的私生活”的观察注意。

最后,对非科学描写的否定。在五四文艺思潮中,遵从实证主义、科学泛化的写实主义成为了主流思潮。茅盾早在1919年就开始撰写、翻译了一些科普性的杂论,如《探“极”的潜艇》、《第一次飞渡大西洋的R34号》、《人工降雨》、《三百年后孵化之卵》等文章,借以弘扬科学精神。1922年,茅盾认为:“自然主义是经过近代科学的洗礼,他的描写法,题材以及思想,都和近代科学有关系。这里所指的近代科学不仅包括遗传进化、心理学等自然科学,也包括了马克思和圣西门等社会科学。”[3]针对中国小说在题材上最大的毛病“内容单薄”和“用意浅显”,茅盾提倡把科学上的发现的原理应用到小说上,并研究社会问题、男女问题、进化论种种学说,当然也包括把科学的原理应用在性描写上。我们还可从茅盾对中国古代文学中非科学的性描写的否定批判看出他的态度。他总结中国的性欲小说中呈现了根源于原始人的生殖器崇拜思想的采补术、色情狂以及果报主义三种怪异特点。其中对采补术的批判,便是基于原始时代及其后来中国社会对科学知识的盲目。

性科学包括性生理学、性心理学的相关叙事,在茅盾小说中随处可见。茅盾小说习惯描写异性触觉、嗅觉、视觉等官能对性欲的刺激。首先是触觉的刺激。如《幻灭》中抱素触摸到静女士手心里传来的电流,顷刻间走遍全身;《创造》中娴娴肉感的身体使得君实软化;《色盲》中林白霜触摸到李蕙芳的手指,变得心跳加快;《路》中蓉撞上了薪,薪像感了电,异样的热的震动通过了他的全身;《多角关系》中月娥的手触碰到唐少爷:像有电,把男的身体酥麻了半边。其次,在茅盾笔下,女人散发出的发香、甜香、肉香、异香、热香、幽香、暖香、口脂香往往都能引起男人性欲冲动。最后,性官能的描写也很突出。比如茅盾笔下的慧女士、孙舞阳、章秋柳等时代女性无疑都拥有高耸的胸部和丰满的臀部,小说习惯通过这些时代女性乳房的高耸、乳峰的坚挺变化等刺激身边的男子贪婪的注视,也刺激着他们性欲的勃动,以完成情节的发展与性格的展示。

三 开放性:多种创作方法的兼收并蓄

在开放、多元的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作为现代主义哲学和美学基础的叔本华的唯意志论、尼采哲学、柏格森生命哲学(直觉主义)、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说以及以象征派、未来派、神秘派、意识流、表现派、意象派为代表的相关现代主义文学思潮、性心理学等逐渐涌入中国。以茅盾为代表倡导“为人生而艺术”的现实主义作家,并没有对性心理学及现代主义文学思潮表现不屑一顾的态度。在早期,特别是新浪漫主义文学时期及以前的文学活动中,茅盾就用“拿来”的眼光积极热情地译介现代主义文学,并在性描写中通过对无意识、梦境、变态心理学以及苦闷的书写巧妙地吸收与融合其艺术内涵。虽然受性心理学及现代主义艺术思潮的影响,但是茅盾对于性描写“为人生”的社会价值观始终是坚定不移的。他以现实主义理论思想为基础,敞开其开放性,博采众长,对其他创作方法兼收并蓄,真正体现了五四开放的时代精神。

茅盾的开放性,有三个方面的体现与变化。第一方面,是上述新浪漫主义时期的理论开放。第二方面,转向现实主义理论以后,则主要通过具体引进现代主义相关创作手法来体现其开放的特点,下面的相关论述就是这方面的具体体现。第三方面,是《夜读偶记》对现代主义思潮的关闭。

首先,对本能、无意识的描写。弗洛伊德把人的精神结构分为三个层次:意识、前意识和无意识。其中,无意识是一种本能,主要指性本能的冲动。这一部分个人是意识不到的,但是它却能影响人的心理和行为。在茅盾看来,性是人生的一部分,应该给予正确评价,小说“亦无非写饮食男女等人生大欲”[15]。在茅盾笔下,无论是小资产阶级、军人、革命者、工人还是农民等各个阶级都受本能、欲望、冲动的支配和驱使,而且这种本能的冲动是不自觉的、潜意识的,不可明说和难以抗拒的。静女士受本能的驱使与抱素结合;一股“难以抵抗的力的冲动”使得环小姐说服了道德观念与革命青年发生关系;《一个女性》中的琼华也是因为这股“不可抗的力”作怪而陷入性苦闷;《虹》中不相信命运的梅女士,却不得不承认是这股力牵掣着人的行动,使得事与愿违。这些不得不说是受了无意识理论的启发。

但弗洛伊德心理学强调非理性的性本能,完全否认了社会存在和社会生活对文艺的影响,否认外界事物的影响,并把性本能作用过分夸大到不恰当的地步,导致了泛性欲和纵欲主义。茅盾则与此不同,他笔下的人物是具有理性的社会存在物,思维、意识活动在人的精神生产过程中起重要作用。虽有性欲本能的冲动、放纵享乐,但是也有理性思考的精神,比如孙舞阳对于方罗兰的态度、学生薪性欲的抑制、吴荪甫努力克制刘玉英的性诱惑、吴少奶奶把对性的渴望藏于心里等。

其次,对梦境的刻画。现代主义追求人内心的最高真实,对主观精神世界的强调,使得他们不满足于表面的描写,从而转向对人内心深处的窥视。梦是人的无意识的真实反映,是表现人深层心理世界的重要途径。弗洛伊德认为,人在现实生活中被压抑的性欲并没有消失,在梦境中,这种本能欲望通过梦表现出来,使得被压抑的欲望得到满足。对梦境的描写,成为了五四作家文艺创作中常用的艺术手段。

茅盾的创作中不乏梦境的描写。《子夜》中,吴荪甫面对寡妇刘玉英的强烈的诱惑,几次动摇,但是他都用理性战胜情欲,把注意力转移到了公债市场和工厂问题。当吴荪甫无论是在社会上还是家庭中威权露着败象,加上双桥镇受损以及四小姐和阿萱对他的“忤逆”,使他感到了总崩溃。最后在梦中与刘玉英在旅馆相会,暴躁的心情得到了转移与发泄,这正是吴荪甫无意识的愿望。茅盾通过梦境的刻画,展示了内心真实复杂的民族资本家。同样的梦境描写也体现在《诗与散文》中,青年丙决定在表妹那里觅取的“灵之颤动”,却又被桂奶奶的肉体所诱惑。面对内心的脆弱与矛盾,最终在虚幻的梦境中与桂奶奶肉体结合获得了满足。不同于赤裸裸的性交实写,梦境描写使得性欲描写具有独特的审美意义。

再次,变态心理学的借鉴。弗洛伊德变态心理学认为,性变态是从孩童时期就开始了,主要表现为恋物癖、同性恋、自恋、窥淫癖、施虐狂和受虐狂等。弗洛伊德指出变态性欲的原因是:“常态的性的满足的缺乏可以引起神经病。实际上由于这种缺乏的结果,性的需要乃不得不使性的激动寻求变态的发泄。”[16]244从茅盾《中国文学内的性欲描写》一文中可以看出他对非正常性欲的关注。除了对性交描写的批评外,他认为性欲描写的文学大都应该是变态性欲的研究,但是中国的性欲文学却是个例外。茅盾认为,“性欲描写的目的在表现病的性欲——这是一种社会的心理的病,是值得研究的。要表现病的性欲,并不必多描写性交,尤不该描写‘房术’”[4]。文中,茅盾批判了中国的性交描写在文学上没有一点价值可言,但他却肯定了变态性欲在病理研究的用处。在茅盾的创作实践中,有自恋、物恋、同性恋等变态性心理的描写。但是,茅盾的病态性欲的描写,与其他受弗洛伊德、霭理士影响的作家是有所区别的,茅盾只是在表现方式的使用,旨在反映病态的社会。

再其次,对《苦闷的象征》的接受与吸收。首先,茅盾运用“文艺是苦闷的象征”解释文艺创作。他曾在《从牯岭到东京》中阐述自己创作的缘由:“我很抱歉,我竟做了这样颓唐的小说,我是越活越不成话了。但是请恕我,我实在排遣不开。我只能让它这样写下来,作一个纪念。”[18]171945年,他又在《回顾》中回忆自己如何开始写第一篇小说:“因为那时适当生活‘动’极而‘静’,许多新的印象,新的感想,萦回心头,驱之不去,于是好比寂寞深夜失眠想找个人谈谈而不得,便喃喃自语起来了。”[18]在这里,创作是茅盾排遣苦闷的一种渠道和方式,婚姻与事业的双重“矛盾”正构成了他苦闷的根源。此外,茅盾小说中的性描写带有鲜明的苦闷色彩,几乎所有的性爱都没有一个好的结果。静女士两次性爱经历的幻灭;慧女士对男人的玩弄和报复;方罗兰在时代女性孙舞阳和妻子陆梅丽之间的“动摇”;章秋柳用性拯救史循而染梅毒;“色盲”林白霜在李蕙芳和赵筠秋之间的游移徘徊;环小姐在道德与情欲的冲突下选择自杀;梅女士有性无爱和张婉卿有爱无性的婚姻生活;林佩瑶的患得患失等等,在茅盾笔下看不到正常美满的婚恋、性爱生活,相反都是一些婚恋、性爱悲剧。在这其中,我们看到了茅盾的爱情观在东西方两种文化价值模式冲突中的隐痛。同时,无论是《蚀》、《野蔷薇》,还是后来《虹》中的性描写,茅盾都将革命政治的隐喻蕴含其中,表达了他对革命的担忧与焦灼。茅盾抒写了一个个现代中国人生的苦闷,这种人生的苦闷与社会紧密相连。这与厨川白村的理论一致,他认为人类苦闷的根源主要是现实社会。这也明显的与弗洛伊德把苦闷归于“性的不满足”不同。厨川白村以一种现实主义批判精神看到了隐藏在人们心中的社会现实生活的压抑与苦闷,正因为这一点,更容易被包括鲁迅、茅盾在内的中国知识分子所接受。

随着20世纪50年代政治文化意识形态的影响,以1958年《夜读偶记》的产生为标志,茅盾完全否定并严厉批判了性心理学及相关现代主义。当然,这不能说是茅盾一个人的偏颇,而是特定的历史条件影响下意识形态的转变。在高度紧张的政治空气中,当然不可能用一分为二的观点对西方现代派作出实事求是的客观评价。

茅盾从20世纪20年代开始就在一些评论文章以及创作谈中阐述自己对性描写的看法,坚持了一生。通过大量散见文论的爬梳与创作实例的清理,今天,我们建构了茅盾的性描写理论,一言以蔽之,即开放的现实主义性描写理论。旨在反映社会现实的价值观以及客观写实的艺术手法,共同构成了茅盾的现实主义的性描写理论。在此基础上,茅盾敞开其开放性,在早期理论与长期创作中,对其他非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兼收并蓄,相互为用,合理借鉴其艺术内涵,丰富和拓展了现实主义文艺理论。其理论展示了茅盾思想的复杂性与独特性,体现了主观与客观、现代主义与现实主义碰撞和交融,由此形成了具有丰富社会历史内涵、独具茅盾特色的性描写理论。茅盾的性描写理论及其创作成就成为其创作个性的鲜明体现之一,并深刻影响了现代文学的创作风貌。

[1]茅盾(署名雁冰).《欧美新文学最近之趋势》书后[N].东方杂志,1920,17(18).

[2]茅盾(署名郎损).春季创作坛漫评[J].小说月报,1921,12(4).

[3]茅盾(署名沈雁冰).自然主义与中国现代小说[J].小说月报,1922,13(7).

[4]茅盾(署名沈雁冰).中国文学内的性欲描写[J].小说月报,1927,17(号外:《中国文学研究(下)》).

[5]成仿吾.《呐喊》的评论[J].创造季刊,1924,2(2).

[6]茅盾.读《倪焕之》[N].文学周报,1927-05-12.

[7]郁达夫.文艺鉴赏上之偏爱价值[N].创造周报,1923-08-12.

[8]茅盾.野蔷薇[M].上海:大江书铺,1929.

[9]茅盾.小说新潮栏宣言[J].小说月报,1920,(1).

[10]茅盾(署名雁冰).真有代表旧文化旧文艺的作品么?[J].小说月报,1922,13(11).

[11]茅盾(署名冰).“写实小说之流弊”?——请教吴宓君,黑幕派与礼拜六派是什么东西![N].时事新报·文学旬刊,1922-11-01.

[12]茅盾(署名玄珠).打弹弓[N].文学周报,1925-03-09.

[13]茅盾.杜衡的《怀乡集》[J].文学月刊,1934,2(4).

[14]茅盾.突击[J].文艺阵地,1938,1(4).

[15]茅盾.见闻杂记[M].文光书店,1943.

[16]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

[17]茅盾.从牯岭到东京[J].小说月报,1928,19(10).

[18]茅盾.回顾[N].新华日报,1945-06-24.

[责任编辑:唐 普]

A Theoretical Research on MAO Dun’s Sexual Description

CAO Wan-sheng, YU Yang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Sichuan Normal University, Chengdu, Sichuan 610066, China)

As a literature theoretician, MAO Dun showed interest in sexual description in the early period of his writing career. The existing research mainly focuses on sexual description in his works. MAO did not compile a book on sexual description theories, all of which can be seen in his books on literary theories and writing practice. The value of MAO’s descriptive theories lies in the reflection of reality and artistic view as a combination of objective description and tendency, which form the frame of his realistic descriptive theory. MAO’s theories have their open and realistic characteristics in which they include both modern psychology and modern art.

MAO Dun; sexual description; realistic theory

2016-05-18

曹万生(1949—),男,湖北黄冈人,四川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余洋(1990—),女,四川资阳人,四川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

I206.7

A

1000-5315(2017)02-011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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