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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颢、程颐理学思想与佛教关系阐微

2017-04-14

山西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7年2期
关键词:藏经伊川程颢

耿 静 波

(天津社会科学院 哲学研究所,天津 300191)

程颢(1032—1085年),字伯淳,河南伊川人,世称明道先生。弟程颐(1033—1107年),字正叔,世称伊川先生。二程兄弟曾师事周敦颐,并深受其思想影响*关于周敦颐对二程思想的重要影响,《宋元学案》卷十一《濂溪学案》曰:“濂溪之门,二程子少尝游焉,其后伊洛所得,实不由于濂溪。”然据相关史料来看,此说未必属实。《遗书二上》载:“昔受学于周茂叔,每令寻颜子、仲尼乐处,所乐何事。”《粹言一》载:“子谓门弟子曰:吾受《易》于周子,使吾求仲尼、颜子之所乐,要在此言,二三子志之。”又见《朱文公文集》卷七十五,认为周子之学“其妙具于太极一图,《通书》之言皆发此图之蕴,而程先生兄弟语及性命之际,亦未尝不因其说”;卷九十八亦曰,“年十四五,与明道同受学于舂陵周茂叔先生。”可见周敦颐之《太极图说》及其“孔颜乐处”对二程理学思想形成的重要影响。。由于二程长期讲学于洛阳,传统上称他们的学派为“洛学”。某种程度上而言,“洛学”从真正意义上奠定了理学的基础[1]127。二程的著作包括杨时编辑的《粹言》二卷,朱熹编辑的《遗书》二十五卷和《外书》十二卷,程颢《文集》五卷,程颐《文集》八卷及《易传》四卷、《经说》八卷。

程颐曾在为其兄程颢所写的《明道先生行状》中写道:“先生为学,自十五六时,闻汝南周茂叔论道,遂厌科举之业,慨然有求道之志。未知其要,泛滥于诸家,出入于老、释者几十年,返求诸《六经》,而后得之。”可见程颢出入佛老几十年,对佛教义理及修习实践皆有较深体悟。程颢著名的《定性书》就曾被叶适批评,认为《定性书》深受佛老思想影响,其中多处可看到佛、老、列子思想的痕迹*“《定性书》,皆老、佛、庄、列常语也。程、张攻斥老、佛至深,然尽用其学而不自知者。”见叶适:《习学记言序目》,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751页。;黄宗羲也指出程颢之于佛教义理及实践的深刻体悟,并认同高景逸之明道对佛教弊端的认识乃宋明诸子中极为深刻的见解*见《宋元学案》,高景逸曰:“先儒惟明道先生看得禅书透,识得禅弊真。”载沈善洪主编:《黄宗羲全集·宋元学案》(第三册),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701页。。由上,我们可看到程颢对佛教思想的深刻体悟,以及佛教对其理学思想的极大影响。现据相关史料具体析之。

首先,程颢与佛教礼仪,以及其对佛教的整体态度。据《佛法金汤编》:“明道先生一日过定林寺,偶见众入堂,周旋步武,威仪济济,伐鼓考钟,外内肃静,一坐一起,并准清规。公叹曰:三代礼乐,尽在是矣。”[2]423“公每见释子读佛书端庄整肃,乃语学者曰:凡看经书必当如此,今之读书者,形容先自怠惰了,如何存主得?”[2]423另据《二程全书》,针对弟子“佛当敬否”的疑问,程颢认为佛乃西方圣人,自当敬之而不可怠慢。明道见定林寺僧人上堂之时礼仪清规的威严,遂心生敬意,赞赏有加;另外,由其对“佛当敬否”的回答,以及对释子读书端庄态度的肯定,可知其对佛教颇有好感,并主张在“至道为一”的前提下,客观对待儒佛之辩。综上,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佛教深邃的义理,以及精深的修习实践均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程颢,对其理学体系的建构起到了重要的思想助缘作用。

其次,程颢与《华严经》。据《佛法金汤编》:“颢,字伯淳,河南人,谥明道,神宗朝为监察御史里行,尝曰:佛说光明变现,初莫测其旨,近看《华严论》,恰说得分晓,尽是约喻应机破惑名之为光,心垢解脱名之为明。只是喻自心光明,便能教化得人光照无尽,世界只在圣人一心之明。所以诸经之先皆说放光一事(云盖寺石刻)。”[2]423《解惑篇》亦曰:“神宗朝,为监察御史,谥曰明道。公深味《华严合论》,自谓有所心融意会为喜,以其所由,书于云盖寺。”由此可见,程颢对佛教,尤其对《华严经》是有深入思考的,并自语由读《华严经》悟得“放光”之理,此正为《华严经》由“依真起妄”“真妄交彻”思想对“真心”所作的独特诠释。可以说,《华严经》这种将“一心”本体诠释为“自性清净圆明体”,并在此基础上诠释心体与理体、生佛关系的思维理路对程颢后来体贴出理学之最高形上本体“天理”,以及与其弟程颐对“理一分殊”作出系统诠释都起到很大的启示与推动作用。

再次,程颢对佛教教义、义理及修习实践的理解。关于程颢对佛教的理解,大致可以从佛教教义、义理及修习实践三方面来看。先看其对佛教教义方面的理解。《佛祖历代通载》曰:“明道曰:佛学只是以生死恐动人,可怪一千年来无一人觉,此是被他恐动也。圣贤以生死为本分事,无可惧,故不论死生。佛为怕死生,故只管说不休。本是利心上得来,故学者亦以利心信之。”*《佛祖历代通载》,《大正藏》第49册,第696页中。另见《佛祖历代通载》关于程颢对佛教教义认知方面的其他记载:“明道曰:佛学大概是绝伦类,世上不容有此理。”(《佛祖历代通载》,《大正藏》第49册,第696页下);“金国李屏山居士辨曰:程颢论学于周敦颐曰:道之不明,异端害人也。”(《佛祖历代通载》,《大正藏》第49册,第671页上)《六道集》云:“程明道,不信地狱之说,谓佛为下根者设此伪教,怖令为善。”可见,明道对佛教教义主要持批判态度,这种批判表现在两方面:其一为对佛教之“地狱”“轮回”说的批判,其二为对佛教教义违背“纲常伦理”的批判,并斥之为“异端”。而另一方面,又对佛教精深的义理及善巧的修习实践表示出认同与赞许的态度。见《居士分灯录》:“侯世与问:孟子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颢引禅语曰:心则不有,事则不无。侯当下有省。又问:儒佛同异?颢曰:公本来处,还有儒佛否?”[3]600《二程全书》亦云:“今之学释氏者往往皆高明之人。”另据《历朝释氏资鉴》记载,针对侍郎杨子安的喜参禅而不肯明道,程颢以扇柄画地以启之;程颢还曾问道于灵源惟清禅师,就性理问题与惟清探讨。*“侍郎杨子安,喜参禅,不肯明道。每攻其徒曰:六经盖药也,无病安所用?适明道自涪陵,归遇襄阳。子安问曰:易从甚处起?明道以扇柄画地曰:从这里起。子安曰:这一画,从甚处起?明道无语,子安便起。”(《历朝释氏资鉴》,《续藏经》第76册,第240页上);“后明道致书,问道于灵源清禅师云:天下宗匠,历扣殆遍,独以老师未见为不足,不肯歇去耳。师答,其略云,若用拙者之言,一切屏绝,念念深切,直下自看,须见彻底明白,省力现成,乃奇特事也。仍示偈云:佛法从来没世情,是非邪正要分明。口头说得千千尺,心下须教寸寸行。公得此向导,深明其理。”(同上书,第240页上)由此可知,明道对于剔除宗教因素之后的佛教是非常认可的,故其以佛教之“心则不有,事则不无”会通孟子之“养气”;明道还借禅宗由重视自性自悟而采取的以“不可思议”之体态、动作接引学人的点化方式,可见其对佛教修习实践的关注与体悟;另外,由明道就佛教义理问题求教于灵源惟清禅师,我们足可看出其对“穷神知化”的佛教义理的深切领会。整体来看,对“宗教性”佛教予以批判,对“义理”佛教肯定与赞许的思想倾向明显体现在程颢理学思想中。

程颐与佛教的关系亦大致体现在三个方面。

第一,程颐对佛教“宗教性”因素的批判。《居士分灯录》云:“或问:佛说生死事如何?颐曰:譬如水上沤。又问:佛说生死轮回可否?颐曰:此事说有无皆难,须自见得。圣人只一句断尽了,曰:未知生,焉知死?”[3]600《万法归心录》载:“伊川曰:鬼神是二气之良能,阳气生天为神,阴气下地为鬼。既言因果是假,天堂地狱非实。阳气生天为神,阴气下地为鬼。又堕因果感应之内。”[4]402《三教平心论》亦有程颐对佛教的鬼神说予以批判的相关记载。*“程颐,儒者也。其论佛也,则以为邪诞妖异之言,涂生民之耳目。盖佛之说无涯,而颐之见有限。”(《三教平心论》,《大正藏》第52册,第784页上)整体看来,儒家的“现实性”品格使得程颐更注重“生人”之事,故如同其兄程颢,程颐亦对佛教之生死、轮回说予以严厉批判;以“阴阳之气”理论反驳佛教的地狱、鬼神之说,并视佛教的“鬼”“神”为异端邪说。

第二,程颐以是否合乎儒家“至道”为标准评判佛教。《佛祖历代通载》云:“伊川曰:或谓佛之道是也,其迹非也。然吾攻其迹耳,其道吾不知也。使其不合于先王,固不愿学也;如其合于先王,则求之六经足矣,奚必佛?”[5]697儒学作为一门经世致用的学问,是实学。故其“大道”皆能落到实处;理学家一般认为,佛教虽也讲“大道”,但缺乏具体的工夫。程颐正是在此意义上批判佛教之“迹”,进而以佛教之“道”是否合乎“先王之道”为标准评判佛教之优劣。可见,程颐是在以儒学为核心坐标的前提下评价佛教的社会功能及其教义、义理。由此,我们也就自然能理解其于“儒学本位性”基础上对佛教所作的评判。

第三,程颐对佛教义理、修习实践的双面性态度。据相关史料,程颐对佛教义理之高深给予肯定,并将其渗入到理学体系的架构之中。如《外书》卷十二:“庄周与佛如何?伊川曰:周安得比他佛!佛说直有高妙处,庄周气象,大都浅近。”[6]425《遗书》卷十五:“释氏之学,又不可道他不知,亦尽极乎高深。”[6]152另据相关文献,程颐也有接触禅僧且阅读佛教典籍的经历*《遗书》卷三:“先生(程颐)少时,多与禅客语,欲观其所学浅深,后来更不问。”(程颢、程颐:《二程集》,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63页)。尤其《佛法金汤编》《禅林宝训》等佛教史料多提到程颐参问灵源惟清禅师,并就佛教义理与惟清进行探讨。*《佛法金汤编》曰:“弟颐,字正叔,号伊川。元丰末以通直郎授崇政殿说书,入侍经筵,尝致书于灵源清禅师叩问禅要。……深观信入真实不虚也。”(《佛法金汤编》,《续藏经》第87册,第423页上);《禅林宝训拈颂》曰:“灵源谓程伊川云:多难成其志,无难丧其身。故君子安不忘危,理不忘乱。……须信佛因魔锻炼,铜睛铁脊镇三千。”(《禅林宝训拈颂》,《续藏经》第64册,第528页中);《禅林宝训》曰:“灵源谓伊川先生曰:祸能生福,福能生祸。……故君子安不忘危,理不忘乱者也。”(《禅林宝训》,《大正藏》第38册,第1038页中);“灵源谓伊川先生曰:夫人有恶其迹可畏其影,却背而走者,然走愈急,迹愈多,而影愈疾。……日用明此,可坐进斯道。”(同上书,第1038页中);《归元直指集》载:“《嘉泰普灯录》云:程伊川、徐师川、朱世英、洪驹父咸问道于灵源禅师,故伊川之作文注书多取佛祖辞意,信源流之有从也。”(《归元直指集》,《续藏经》第61册,第460页中)我们从中可看出程颐对佛教义理的好感及认可。而程颐本人因常读佛教典籍,故其对佛教义理也了解颇深。《道余录》就存有其以“万理归一”理论会通“华严三观”的记载。*“或问伊川先生曰:某尝读《华严经》:第一真空绝相观,第二事理无碍观,第三事事无碍观。譬如镜灯之类,包含万象,无有穷尽,此理何如?曰:只为释氏要周(遮),一言以蔽之。曰:万理归于一理也。”(《道余录》,《嘉兴藏》第20册,第333页上)可见,《华严经》之“一即一切”“一切即一”之圆融无碍理念,以及以“一真法界”统摄四种法界的本体论思想对程颐后来“理一分殊”理念的提出之重要影响。然而,在赞叹的同时,程颐又表现出批判佛教义理的一面。《佛祖历代通载》云:“伊川曰:禅家之言性,犹太阳之下置器耳,其间方圆小大不同,特欲倾此于彼耳,然在太阳几时动?又其学者善遁,若人语以此理,必曰我无修无证。”[5]696另外,《佛祖历代通载》有关于程颐对“艮卦”,以及佛教的“印证”思想进行批判的相关记载。*“伊川曰:看华严经,不如看一艮卦。”(《佛祖历代通载》,《大正藏》第49册,第697页上)“伊川曰:佛家印证甚好笑,岂有我晓得这个道理却信他人?”(《道余录》,《嘉兴藏》第20册,第697页中)我们从中可以看出程颐对佛教义理既赞叹又批判的双面性。

再看程颐对于佛教修习实践的态度。《二程全书》云:“今僧家读一卷经,便要一卷经中道理受用;儒者读书,却只闲了都无用处。”由此,可以看出其对佛教之“修心”实践重在落到实处的肯定;《遗书》卷十五载有其对佛教“禅定”实践的认可*“有人欲屏去思虑,患其纷乱,则须是从禅入定。”(《二程集》,第168页);《外书》卷十二亦记载,程颐见弟子“静坐”,便叹其“善学”*“伊川每见人静坐,便叹其善学。”(《二程集》,第432页),但他又认为,不能光是“静坐”,如果光“静坐”,就与禅宗的“徒手兀立”没有差别了,所以他提倡包含了“敬”的“静坐”,认为“敬则自然虚静,不可把虚静唤做敬”[6]157。另外,程颐在借鉴佛教“静坐”基础上,纳“敬”于“静坐”,从而丰富了宋明理学修习实践的内涵。然而,程颐在赞叹、借鉴、吸收佛教修行实践的同时,也对这种实践予以批判。“伊川曰:至忙者无如禅客,行住坐卧无不在道,便是常忙。”[5]697可见,“儒学本位性”的思维基点决定了程颐必定会在不同场合及情景下作出对佛教不同的价值判断。

[1] 侯外庐,邱汉生,张岂之.宋明理学史[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7.

[2] (明)心泰.佛法金汤编[M]//续藏经:第87册.日本:藏经书院,1905—1912.

[3] (明)朱时恩.居士分灯录[M]//续藏经:第86册.日本:藏经书院,1905—1912.

[4] (清)超溟.万法归心录[M]//续藏经:第65册.日本:藏经书院,1905—1912.

[5] (元)念常.佛祖历代通载[M]//大正藏:第49册.日本:大正一切经刊行会,1922—1934.

[6] (北宋)程颢,程颐.二程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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