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忌与替罪羊:阿尔比戏剧《山羊》的荒诞性阐释
2017-04-14樊晓君
樊 晓 君
(山西师范大学 传媒学院,山西 临汾 041004)
《山羊:谁是西尔维娅?——一个悲剧定义的注解》是美国先锋剧作家爱德华5阿尔比2002年获托尼最佳戏剧奖的作品。从剧名层面看,该剧有三个题目:“山羊”“谁是西尔维娅?”“一个悲剧定义的注解”;即该剧是关于一只被称为西尔维娅的山羊的悲剧故事。然而,国内外学界多以《山羊》指称该剧,较少涉及该剧的另外两个标题,忽略该剧剧名指涉山羊与悲剧的全部价值和意义。从戏剧文本形式创作层面看,阿尔比以先锋实验剧成为美国戏剧界的旗帜,反戏剧的解构性叙事手法是其惯用的创作方法,唯独《山羊》剧采用传统悲剧的线性叙事,显然是剧作家有意布局精心安排的结果,而国内外学界显然对阿尔比戏剧创作的这一独特悲剧形式关注不足。从内容层面看,《山羊》剧揭露被人类社会集体掩盖的赅人听闻的人兽恋伦理禁忌事件。国内外学界被该剧涉及到的人兽恋的伦理越界事件所震惊,多从伦理与道德禁忌、生态伦理批评等角度关注该剧,而对该剧内容对古希腊悲剧的戏仿关注不够。因此,重新认识和客观评价该剧具有重要意义。本文拟从阿尔比为《山羊》剧的三个题目入手,考察该剧从剧名、悲剧形式到悲剧内容对古希腊悲剧的映射与戏仿。
一、山羊:禁忌与替罪羊
“山羊”是该剧的第一个题目,也是国内外学界称呼该剧普遍使用的命名。《美国今日报》的埃亚萨·加德纳直接宣称:“《山羊》是一部自我放纵的作品,是阿尔比冷嘲热讽、蔑视家庭生活之类的作品中最极端的令人作呕的作品。”[1]约翰·西蒙以严厉的方式评论“《山羊》”为“咩,骗人的把戏”。[2]克莱夫·巴恩斯在《纽约邮报》炫耀他的标题《好吧,阿尔比的离谱的爸爸在田野里做什么?这可不是孩子们的游戏》,文中提到该剧通称为《山羊》。[3]国内学者杨翔在《伦理的界限:〈山羊〉的动物伦理观研究》[4]、张连桥在《伦理禁忌与道德寓言——论〈山羊〉中的自然情感与伦理选择》[5]、周怡在《论阿尔比戏剧中的动物形象》[6]中都通称该剧为《山羊》。阿尔比本人最初也曾模棱两可地宣称该剧为“四个人与一只山羊……之间的关系”[7]200。
首先,山羊具有人类文明禁忌的符号意义。人类文明将人类同其他动物剥离出来,人俨然成为大自然的主人。作为美国社会中产阶层的精英和代表人物,马丁多年来对妻子忠贞不二,思想开放,包容儿子是同性恋的事实,对朋友友好。马丁在50岁生日,获得建筑界最高奖项,即将成为世界城的建筑设计师。尽管马丁有教养、有才华,努力成为中产阶层的精英,但在人生最辉煌之际,依然陷入困惑与迷茫。作为农家孩子,他依然向往的是“新割的干草堆,农家气息,苹果香味!路旁茂盛的玉米,高垛的庄稼,一筐筐堆满的豆角、番茄和夏末才有的白桃……”[8]23。马丁对自然的向往与渴望,在现实行为中表现为,试图通过与山羊的恋爱得以释放。马丁对山羊的迷恋,如同希腊神话中人与动物的结合一样,是一种隐喻,隐喻人类对大自然的浪漫主义向往,隐喻人类对自身原始兽性得以释放的向往与渴望。人性的本能冲动中一直向往着与自然结合的力量,向往人类作为兽的本能的原始力量。约翰·伯杰在《为什么看动物》一文中指出,亚里士多德认为人的灵魂具有三重性:植物灵魂、感觉灵魂、理性灵魂。人类的理性灵魂是人区别于动植物的根本特性。然而,人类与动物的某种本能是相通的,人类的动物本能一旦被激发出来,人与动物并没有本质区别。“除了人类,没有一类物种能从动物的目光中生发出亲近感,人类能从动物的目光中认识自己。”[9]马丁从山羊的眼神中认出自己,“那么清澈……那么信任……真诚……那么无暇”。[8]45然而,人兽恋是禁忌,是“罪恶!深重的、自我毁灭的罪恶!”[8]46马丁妻子斯蒂薇的话代表着人类社会对人兽恋禁忌的共识,“无论你的口味何等狂野,如果有一件事你不能去碰,那就是兽交”,因为“它同你成为一头动物有关!”[8]48
其次,山羊具有替罪羊的原型意义。山羊是古希腊戏剧比赛中需要献祭给神的替罪羊。通过替罪羊的牺牲,人类灵魂得以拯救,生命得以延续。《山羊》剧中人物马丁是一位“有教养、思想开放、有才华、有名望的绅士”[8]27,却总感觉迷失方向,最终陷入与一只山羊的人兽恋中难以自拔。马丁的罪在于既背叛婚姻,又逾越人与兽的物种伦理界限,破坏生物伦理关系。《圣经》中说:“凡与兽淫合的,总要把他治死”。*旧约:出埃及记22:道德和宗教的条例19.马丁违背婚姻伦理道德,其恶行的承担者却是山羊,山羊最终被马丁妻子枪杀,印证山羊成为马丁婚外恋、人兽恋恶行的替罪羊。山羊被牺牲,换回马丁回到人类社会约定俗成的轨道上来,生活得以继续。
二、喜剧性的反讽
“谁是西尔维娅?”是该剧的第二个题目。国内外学者多指出题目的出处,却未有对阿尔比为何为山羊命名作进一步阐释。《爱德华·阿尔比剑桥指南》中指出:“阿尔比的第二个题目,当然出自莎士比亚戏剧《维罗纳二绅士》中的歌曲。”[7]211乔晓燕认为,西尔维娅是对莎士比亚戏剧的互文指涉[10]。胡开奇指出,“此剧剧名中的‘谁是西尔维娅’取自莎士比亚戏剧《维罗纳二绅士》中普洛丢斯追求西尔维娅的歌曲‘谁是西尔维娅’。”[8]张定铨、周怡有同样论述[11]65。
山羊被命名为西尔维娅,名字本身就具有嘲讽与戏谑的反讽性。西尔维娅的名字来源于莎士比亚的戏剧《维罗纳二绅士》,该剧是“莎士比亚早期一出关于友情、爱情、见异思迁和重归于好的欢快喜剧”[12]。剧中著名歌曲:“雪尔薇亚伊何人?乃能颠倒众生?神圣娇丽且聪明,天赋诸美萃一身,俾令举世诵其名。”[12]147歌中的雪尔薇亚即西尔维娅。该剧以及剧中这首歌曲具有普及性,使得人们对西尔维娅耳熟能详。阿尔比戏剧中的山羊具有西尔维娅一般迷人的魅力,让马丁神魂颠倒、失魂落魄。马丁在反复强调他对山羊西尔维娅的爱和他对妻子斯蒂薇的爱一样多时,女人的价值与尊严在哪里?两性的争端尚未消停过,女性何时开始需要与一只山羊争风吃醋?
此外,西尔维娅的名字意味着山羊与人类社会中的女性一样真实存在,拥有人类女性的身份与权利。剧中马丁甚至称名叫西尔维娅的山羊为“慈悲女神”[8]13。主人公马丁认为名叫西尔维娅的山羊,眼神表情“那么清澈……那么信任……真诚……那么无暇”。[8]45马丁自认为只有这只名叫西尔维娅的山羊才能真正理解他,于是陷入人兽恋的深渊中难以自拔。马丁对西尔维娅的热爱,如同人类对自然的纯粹热爱,同时,马丁对女性的渴望和向往,也具有回归大地母亲怀抱的意象。女性与自然具有天然和谐关系,女性也常常被称为如同大地母亲般的爱与包容万物。古希腊神话中地母孕育万物,人类从土地获得食物与生命力,人类对自然有着原始的渴望与冲动。然而,人类文明传承过程中,女性依然成为男性社会的牺牲品与替罪羊。男性在热爱和赞美女性的同时,又以占有和伤害为代价。马丁狂热爱着名叫西尔维娅的山羊,然而,山羊是自愿自觉地被占有的吗?
古希腊神话传说中人类因为犯下种种恶行,需要讨好神,先用女性,后用山羊代替女性献祭给神,以取悦神,平息神的愤怒。如古希腊神话中阿伽门农为平息女神的愤怒,将自己的亲生女儿献祭给神,女性同山羊一样都是作为牺牲品存在。山羊名为西尔维娅,意味着女性在人类文明的进程中沦为牺牲品和替罪羊角色。如同现实社会中,男性婚外恋,作为第三者的女性却往往成为牺牲品和替罪羊,受到妻子和社会的惩罚。同时,妻子又何尝不是牺牲品?《山羊》剧中妻子斯蒂薇得知马丁背叛自己,狂乱地喊:“我这边躺着等你,我一丝不挂躺在桌上,拿起你的刀!砍了我!剁了我!”[8]43暗示自己成为如同山羊般的牺牲品。山羊,或谁是西尔维娅,隐喻着山羊被赋予女性的身份,女性又如同山羊一般成为牺牲品,这个题目本身就具有反讽意义。
三、悲剧性的戏仿
该剧的第三个题目——一个悲剧定义的注解,“在初期作品没有被印刷宣传,但现在已经正式出现在公开发布的版本里”[13]13,也是被学界明显忽视的题目,国内外学者鲜有论述。这似乎提供了一个解释:“剧本如何从闪闪发光的喜剧暴跌为一个令人情绪奔溃的毁灭性的悲剧。”[7]204本文认为,该剧从剧目、悲剧形式、人物、内容、结局、悲剧效果等方面都具有对古希腊悲剧性的戏仿效果。
首先,该剧剧目说明,山羊本身就是悲剧定义——山羊之歌的戏仿。《戏剧艺术辞典》对悲剧的定义为:“源自希腊文tragoedia,山羊之歌——山羊是希腊人向神献祭的牺牲。指的是一种再现人类不幸的行动的戏剧,它通常以死人告终。”[14]391古希腊神话酒神祭祀仪式中用的祭品是山羊,酒神本身的形象就是半人半羊,祭祀仪式中人们载歌载舞装扮成半人半羊的形象,以酒神伴侣的姿态取悦神。半人半羊形象的酒神,隐喻人对人性自然属性的认可,对人性中的兽本能的认可;酒神死而复生的痛苦经历,以及其通过酒和艺术到达迷狂的境界,隐喻着人类通过艺术的非理性使生命的痛苦得以解脱。因而,酒神祭祀仪式的模拟酒神死而复生的悲惨经历,这就是悲剧的诞生。亚里士多德把悲剧定义为“一个高贵的、完整、有一定长度的行动的模仿;它的媒介是高雅的语言,具有各种悦耳之音,分别在剧的各部分使用;摹仿的方式是借人物的动作来表达,而不是采用叙述法,以引起怜悯与恐惧来使这种情感得以陶冶。”[14]391
其次,从悲剧形式上看,古希腊戏剧采用三联剧的结构形式,以剧中人物的死亡或不幸为结局。《山羊》戏仿古希腊悲剧三联剧的结构形式;戏剧行动表现的却是马丁的人兽恋行为,马丁的行为是对英雄行为的嘲讽;剧终以山羊之死宣告结束,人类犯错,山羊却被枪杀,结局具有嘲讽意义。斯蒂薇杀死山羊,如同古希腊神话中女性复仇,杀死的不是背叛自己的丈夫,而是毁灭丈夫心爱的一切,让对方痛不欲生而达到复仇目的。如古希腊悲剧美狄亚杀死自己的亲生孩子,报复背叛自己的丈夫。从悲剧人物角度看,古希腊英雄声名显赫,生活顺达,“英雄犯错,不是因为本身的罪恶或邪恶,而是因为犯了某种错误”[15]103。剧中马丁人物形象是对古希腊英雄人物形象的戏谑。马丁奋力拼搏,正义勇敢,不畏世俗,通过个人努力获得建筑界最高奖项,即将成为世界城的建筑设计师。马丁本身是极优秀的人,美国中产阶级的精英、楷模,然而马丁犯错,也不是因为自身的罪恶,而是因为他突然陷入迷茫,失去人生方向,然后进入非理性酒神迷狂状态,触犯人兽恋的伦理禁忌。此外,巴特认为“一切英雄生来无辜,他自己成为罪人以拯救上帝”[14]394。马丁成为罪人也是为了拯救上帝。上帝造万物,万物皆平等,人为什么不可以和山羊恋爱?马丁这一英雄人物形象充满滑稽荒唐的戏仿意义和价值。
从戏剧内容看,该剧讲述马丁与山羊的婚外情,山羊被妻子斯蒂薇枪杀,马丁问“我问你,她到底做了什么!?”斯蒂薇停顿后轻声回答:“她爱你……你说的。爱得同我一样深。”[8]64故事内容本身充满嘲讽性。从戏剧效果上看,歌德认为:“净化事实上为一切戏剧甚至所有诗歌作品所要求。比起观众,英雄更经受着悲剧性的赎罪与和解;只是在此之后,通过反作用,同样情形发生在观众心里,观众回到家后并没有变得更好。”[16]235—236该剧人兽恋伦理越界事件令人极度恐惧,而主人公马丁纯粹的理想主义对美好的爱,对理想化的自然的向往,又令人充满对他犯错的怜悯与同情,从而得到灵魂的净化。该剧成功地将剧中人物的悲愤和痛苦传播给读者和观众,让人感觉荒唐可笑的同时,也引人深思婚姻、父子关系、友情、人与其他生物关系等方向的问题。
从戏剧精神角度看,该剧具备悲剧精神,同时又是对悲剧精神的戏谑。悲剧不仅表现不幸和死亡,更多的是表现痛苦,探索痛苦的渊源,即“悲剧故事摹仿的是人类的行动,后者以人物的痛苦和怜悯为特征,直到人物之间相互认出或认识到痛苦的根源的发现为止”[14]391。剧中人物都陷入痛苦的深渊。杀死山羊,马丁陷入更加茫然的境地,斯蒂薇遭遇马丁爱的背叛,痛苦才刚刚开始。马丁的儿子比利认为一切都没有意义,同性恋或许是其对无意义生活的一种对抗方式;父亲马丁的人兽恋,对人性的背叛,导致比利陷入更深刻的虚无主义深渊。好友罗斯,也陷入“犹大”身份的痛苦中。剧中人们都陷入痛苦的深渊,然而痛苦的根源表面源于马丁同一只山羊的婚外恋,嘲讽人类既要对抗婚外恋事件,还要对抗物种越界的恋爱现象,令人感觉滑稽荒唐可笑。
席勒认为:“悲剧性来自人物性格对一个强大的命运的抵抗,以道德的力量抵抗痛苦,而这种痛苦将英雄引向崇高。”[14]394该剧戏拟悲剧的形式和内容,然而该剧具有的反讽性、戏谑性,以及舞台演出中牵出一只真实山羊都具有滑稽的效果,这显然不符合悲剧的庄重、严肃、优雅。马丁的人兽恋被人类社会排斥,实际上是对人性失序的焦虑,对人类兽性本能日益彰显的担忧。剧作家将马丁的痛苦以一种悲壮的情绪渲染出来,令人感觉滑稽,难以接受却完全可以理解。
四、荒诞性的阐释
如上文所述,该剧同时具有喜剧性反讽、悲剧性戏仿,从剧目、剧中人物、剧情到内容以反讽和戏拟的形式,隐喻和象征的表达方式,表现一个悲剧性的主题:人类社会伦理道德的危机。该剧具有游戏、隐喻、象征的意义,是“一个需要译码的意义的制造者”[17]157。又如同“嘲讽戏剧”*嘲讽戏剧指的是,“力图回避任何明确的定义、摸索着向不可言说,或用贝克特的一个剧名来说朝着无可名状的方向渐进。”见帕特里斯5帕维斯著,宫宝荣等译,戏剧艺术辞典,上海书店出版社2014年版.,又具有反戏剧、荒诞剧、先锋实验剧创作方法的另类表述方式。《山羊》剧既不是喜剧,也不完全是悲剧。《山羊》剧尽管表面上看起来,是剧作家50余年30余部作品中唯一一部按照传统叙事手法创作的悲剧,实际上依然是一部表达世界荒诞、人生荒诞的先锋戏剧。
需要厘清的是,该剧具有荒诞性,并不是说,该剧就是荒诞剧。《马汀究竟出了什么问题?》一文认为“《山羊》是一部荒诞剧”[11],本文对此持反对意见。荒诞派戏剧这一称呼的最早提出者马丁·艾思林,对荒诞剧的判断标准为:“荒诞派戏剧不再争辩人类状态的荒诞性,它仅仅是呈现它的存在。”[18]17然而存在主义戏剧与先锋派戏剧等现代、后现代戏剧都具有表现荒诞哲理的倾向,不同在于,“争取题材与表达题材的形式之间的完美结合,将荒诞派与存在主义戏剧区分开来”。其次“荒诞派戏剧倾向于彻底贬低语言,倾向于舞台本身的具体和客观化的形象创造出诗意”[18]17。荒诞派戏剧不仅仅是反戏剧,对此,萨特总结荒诞派戏剧具有“对心理学的拒绝、对情节的拒绝、对所有现实主义的拒绝”[19]190。也就是说,荒诞剧具有语言碎片化、非交际性,剧情片段性、无逻辑性,剧中人物不涉及任何心理分析和刻画,人物形象支离破碎,舞台空间设置具有隐喻、象征作用。荒诞剧的舞台效果甚至可能与人物对话之间形成反讽的矛盾效果。据此,《山羊》并不符合荒诞剧的剧情、人物、语言、舞台特征,但该剧追求人类生存的荒诞性和不确定性,是具有荒诞性的先锋实验戏剧。
该剧具有荒诞性,理由之一是该剧具有荒诞性的理论内涵。马丁·艾思林在“荒诞性”一章中指出,荒诞性“是缺乏目的……切断了宗教的、形而上的、超验的根基,人迷失了,他的一切行为都变得无意义、荒诞、没有用处……人的状态的荒诞性带来的形而上的痛苦感”[18]16。戏剧具有荒诞性元素,并不意味着就是荒诞戏剧。《戏剧艺术辞典》提出:“有必要区分戏剧中的荒诞元素和当代荒诞戏剧。”[14]1《山羊》剧展演的痛苦既是个人的,又是人类人性因素与兽性基因矛盾共存的普遍性痛苦,隐喻现代人“虽然身处社会,但原则上永远得不到满足,他自身也充满矛盾;人在本质荒诞的处境中被无法承受的矛盾折磨”[20]195。人类的理性是人区别于动植物的根本特性。只有当理性指导人们的言行、个人遵守理性伦理道德的规则,人类社会才能可持续发展,个人才能和谐融入社会。阿尔比以隐晦而嘲讽的方式,将人类内心深处的阴暗面暴露出来,表现现代、后现代人类行为可能的伦理现状,以及在理性与信仰失序或缺失的荒谬处境中,人们生存的世界无逻辑、非理性,人性不可预测。
理由之二,该剧具有荒诞理论视角。该剧试图用悲剧的形式承载荒诞的哲理内涵,表现人类赖以栖身的真实世界的无逻辑、荒诞性,真实揭露人类存在的痛苦本质。正如《戏剧艺术辞典》对“悲剧性视角、荒诞视角”的解释:“如今,对悲剧性和荒诞的认识越发模糊不清,原因是荒诞戏剧家似乎占据了古代悲剧的阵地,并且通过把作为人类荒诞境遇基本元素的喜剧性和悲剧性混合在一起,更新了戏剧分类的方法。不再有符合规则的悲剧,但是有一种生存的悲剧性情感却挥之不去。”[14]396“从悲剧性到荒诞性,道路有时很短,尤其当人不再能够辨认其摧毁的超验的本质,或者一旦个人对悲剧诉求的正义和合理性产生怀疑时。历史上所有的隐喻都深刻地揭示出悲剧行动中有着荒诞的萌芽。”[14]396该剧冲破人类社会文明的禁区,对人们的思想观念造成巨大的冲击力,激发人们关注人类自身的伦理冲突,人类与生物界、自然界的伦理冲突,以及人类现代文明自身内在的矛盾与冲突。该剧是悲剧性的,揭穿了人类存在的痛苦本质,以及人类自身人性与兽性因素的矛盾冲突。该剧也是滑稽荒诞性的,戏谑与嘲弄所谓的人类文明,讽刺人性的伪善与自私自利。
针对该剧,阿尔比本人认为,“所有的文明对其宽容度都有着专断的规范。本剧表现了一个家庭如何被一桩无法想象的事件深深的动摇以及他们如何解决这一危机。我希望人们对于自身的价值观的合理走向予以崭新的思考。”[8]65剧作家期待通过讲述令人震惊的人兽恋的荒诞事件,既具有喜剧性的滑稽反讽意义,也具有悲剧的严肃、崇高、净化力量,悲剧性精神与喜剧性讽刺效果的并存,隐喻着现代社会宗教信仰的危机,道德伦理、价值取向出现偏差,人类逐渐陷入孤独、空虚、荒诞的生存状态,迫使人们直面人类内心深处人性与兽性本能争战的痛楚,反思现代文明进程中人性的矛盾与荒诞处境。
肯定《山羊》具有荒诞性,并不是说给该剧贴上荒诞派戏剧的流派标签。荒诞性指的仅仅是一些相继被批评家们指称为前卫戏剧、新戏剧、反戏剧,甚至是超戏剧的互不相似的作品相互接近的那些趋同性。阿尔比通过貌似悲剧的创作方式,嘲讽与戏谑性地批判剧中人物对人类伦理禁忌的突破,展示现代人在人类文明进程中的替罪羊形象,质疑人性的丑陋。同时,引导人们进行思考:关于个人在家庭与社会的责任与角色,关于失去精神信仰的现代文明,人类的文明将何去何从? “真理一旦被认识,人就处处感到存在之令人恐怖的荒诞性。”[19]3120世纪末的美国社会,物质的丰富性,思想的多元性,一方面给予人们更多选择的自由,另一方面,过度的自由也导致人们精神上的痛苦与迷茫。在各种反传统的运动中,家庭伦理、人与人的关系伦理、人与自然的关系伦理逐渐发生重大变化。当同性恋成为常态时,家庭结构也面临重大变革。阿尔比坚守反戏剧的先锋实验剧创作方式,以质疑与反思戏剧艺术形式与人类存在的现实世界为己任,使《山羊》具有史诗般的深刻内涵。
[1] Elysa Garner. A Perverse Albee Gloats in “Goat”. USA today, March 11,2002.
[2] John Simon. Baa,Humbug. New York Magazine,March 25,2002.
[3] Clive Barnes. Well, Albee Darned—What's Dad Doing in the Field? It Isn't Kid Stuff. New York Post, March 11,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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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乔晓燕.山羊或谁是西尔维娅的互文性[J].作家,2015,(5).
[11] 张定铨,周怡.马汀究竟出了什么问题?——读阿尔比的新作《山羊》[J].英美文学研究论丛,200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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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Eawrd Albee. The Goat, or Who is Sylvia?(Notes toward a Definition of Tragedy). Woodstock:overlook,2003.Further references will be cited parenthetically in the tex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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