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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的支点
——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两部著作

2017-04-13张川平

石家庄学院学报 2017年4期
关键词:陀氏巴登耶夫斯基

张川平

(河北省社会科学院语言文学研究所,河北石家庄050051)

文学的支点
——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两部著作

张川平

(河北省社会科学院语言文学研究所,河北石家庄050051)

在众多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传记材料中,他的妻子安娜所著的《安娜·陀思妥耶夫斯卡娅回忆录》和《一八六七年日记》有特殊的价值,某种意义上堪称作家生活的“实录”。安娜从物质和精神等诸多层面给予陀思妥耶夫斯基有力支持,帮助他对抗债务、赌瘾和疾病的困扰,爱情成为作家文学创作的支点。安娜的无私奉献在一定程度上成就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文学事业,这一论断至少适用于《卡拉马佐夫兄弟》这部杰作。

陀思妥耶夫斯基;《安娜·陀思妥耶夫斯卡娅回忆录》;《一八六七年日记》;债务;疾病;爱情

陀思妥耶夫斯基是19世纪俄罗斯文坛一颗耀眼的巨星,如果说托尔斯泰的创作代表了俄罗斯文学的广度,那么标志着俄罗斯文学深度的作品无疑出自陀思妥耶夫斯基之手,这一评价可以说是一个世界性的共识。陀氏整整一个甲子(1821年至1881年)的人生历程成为许多传记作家争相探索的对象,其中“疾病”“债务”“赌瘾”和“爱情”是陀氏文学人生无法绕过的四个关键词,特别是他的第二位妻子安娜·陀思妥耶夫斯卡娅所写的《安娜·陀思妥耶夫斯卡娅回忆录》(以下简称《回忆录》)和《一八六七年日记》(以下简称《日记》)更是将四者作了最为细致和感性的记述,在安娜的笔下,二人的爱情成为对抗陀思妥耶夫斯基频繁发作的癫痫病和深陷赌博泥淖的唯一有效的制衡力量,也是保证其文学创作的重要条件。

一、《安娜·陀思妥耶夫斯卡娅回忆录》:悲欣交集的人生

安娜比丈夫小25岁,二人相扶走过14年的婚姻生活。这14年是陀氏一生中最幸福和最出成绩的时光,他们生育了二男二女(长女索菲亚和幼子阿廖沙夭折),还清了沉重的债务,陀氏创作了大量长篇小说,包括饮誉世界的“扛鼎之作”——《卡拉马佐夫兄弟》。

安娜初识陀氏时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学习速记的女学生,由速记老师推荐担任陀氏的速记员。安娜帮助陀氏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内创作出长篇小说《赌徒》,使出版商借苛刻的条件准备侵吞陀氏全部作品版权的阴谋破产,从此,陀氏习惯了向安娜口述作品,再由安娜根据速记符号复写出来的写作方式,并在情感和日常生活的各个方面依赖安娜,而安娜早就钦慕陀氏的文学天才和成就,崇拜、怜悯交织而成的年轻女性惯有的“圣母情怀”,使她毅然且欣然地接受了陀氏的求婚。

这桩婚姻,从安娜的角度而言,甜蜜美满固然有之,当陀氏对她关怀备至,特别是不加掩饰地表白爱意时,安娜感到的是无与伦比的幸福,但婚姻生活带给她更多的是几乎难以承受的经济窘迫、身体负荷和精神重担。

安娜的《回忆录》就是这样一本遭遇苦难、超越苦难的记录。陀思妥耶夫斯基一生深陷债务危机,但他对钱财看得很轻,他不仅主动负责整个家族的日常开销和债务清偿,而且常常将自己仅有的硬币施舍给乞丐和穷人。虽说“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在他是常有的烦恼,但他在钱上真正亏负的是自己和家人,对于关系更远的亲戚、族人、朋友乃至不相干的需要帮助的人,他从来都是有求必应,慷慨赠金。比如,他揽下的最沉重、最庞大的一笔债务是其过世兄长留下的,绝大部分属于“无以为证”的“虚构”债务。他日复一日地忍受着债主上门讨债的呱噪、羞辱以及要将他送到“债务人拘留所”的威胁,即使置身国外亦不能完全摆脱。他不断借高利贷,上当铺,拆了东墙补西墙,经济上一直捉襟见肘、狼狈应付。除了债主的逼勒,亲戚们对陀氏有着无穷无尽的经济上的索求,陀氏也将对他们的资助视为自己不可推卸的责任,甚至在与安娜结婚后,也无意、无法摆脱这些额外的负累。为了打发这些伸手要钱的人们,他不得不从杂志社、出版社、书商那里预支稿费,实际上是贱卖了自己的作品,每个印张他只能得到100到150卢布。而与他名气相当的作家,因经济宽裕,对稿费可以抱着可有可无的态度从容应对,反而在接受约稿时轻易得到每个印张400卢布的报酬。所以说,报酬上的悬殊差别基本无关作品的质量,只是“买方市场”和“卖方市场”有着不同的站位优势而已。

“预支稿费”不仅要忍受经济上的盘剥,更糟糕的是为了如期交稿,特别是有发表周期的连载小说,作家不得不草率为之,难以字斟句酌、精益求精,所以,不少人批评陀氏某些作品文字过于粗糙,不时出现一些重复和情节漏洞,而作家事后发现了这些硬伤或涉及主题思想和人物的败笔,却无法纠正,眼睁睁地看着并不完美的作品在世上流传,更无法制止和反驳别人无论出于好意还是恶意的批评。总之,经济困境严重影响了陀氏的创作状态和才华的发挥。

安娜的介入使作家很大程度上摆脱了这些纷扰,至少不用直接出面处理这些挤占时间、耗费精力、刺激神经的琐事。安娜创办了一家专供外省邮购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书店”,亲自打理书店业务,保证他们每年有八九百卢布的净收入,这对家庭开支不无小补。对付陀氏那些索取无度、近于劫掠的亲戚,安娜更是费尽心机,这些亲戚包括陀氏的继子、寡嫂及其子女、生活贫困的弟弟。安娜一面敦促他们自立,一面控制他们的“贪欲”,并在结婚后迅速出国,远离这些“恶狼”的“围剿”。但所有这些努力都是权宜之计,陀氏脖子上永远套着大家庭的枷锁,他临去世的前两天,他的一个妹妹还找上门来,力劝甚至是力逼他放弃姨母遗产的继承权,而陀氏非常希望经营一个庄园作为养育子女的资产来源,他曾经放弃了父母的遗产继承权,这次不想放弃了。

在所有与安娜对峙的亲戚中,陀氏的继子比较特殊,从安娜第一次出现在陀氏居所应征速记员的工作开始,就领略了他的恶意挑衅、无耻攻讦,他那些粗鄙的谰言常常会使陀氏情绪恶劣,陷入自责和懊恼的漩涡,而每每需要安娜百般劝解才能暂时忘却和释然。这位继子是陀氏已故的第一个妻子玛利亚与其第一个丈夫的儿子,陀氏一直视如己出,对其竭尽人父之责,这当然是建立在感念与玛利亚夫妻之情基础上的责任,但继子从来将这些视为理所当然,甚至变本加厉地榨取继父的血汗钱,结婚之后依然如故。在陀氏弥留之际,安娜不得已通知了这位与作家有名义上的父子关系的继子,但他来的主要目的是争夺遗产,要求徘徊于死亡边缘的继父当场立下有利于他的遗嘱。

由于无限度的“给予”已经成为陀氏与亲友相处的习惯,一旦陀氏夫妇试图遏制和改变这种惯性,那些受惠的人们不但毫无感恩的心思,反而以怨报德,令他们深感世态炎凉、人情浇漓,可以说,历尽沧桑的陀氏是带着身心两造的累累伤痕,带着莫大的遗憾和失望告别这个世界的。而所有这些对作家的伤害,都是安娜挡在前头,她最大限度地维护了作家及其幼子弱女的利益,特别是保障了作家的写作时间和创作心境,使他终于完成鸿篇巨制《卡拉马佐夫兄弟》,奠定了其不可动摇的文学史地位。

与人事纠葛、债务纠纷相比,更令安娜揪心的是丈夫频繁发作的癫痫病和日益严重的肺气肿。癫痫病无法治愈,只能小心护理以减少发作的次数,降低发作的频率,缓解发作后必会持续几天的抑郁情绪,这种病切忌受到刺激,无论喜悦、兴奋还是悲伤、愤怒带来的激烈反应都会诱发癫痫。陀氏是在父亲去世后,不堪打击,开始出现癫痫症候,后来因《穷人》被别林斯基激赏而暴得大名,在一次上流社会的社交晚会上,当他被介绍给一位名媛时,由于极度紧张,当场倒地,彼得堡迅速传开陀思妥耶夫斯基“拜倒”在美人石榴裙下的轶闻,他的癫痫病也是尽人皆知。安娜婚前就知他的病情,并在婚后拜访姐姐一家时初次经历他发病时的骇人局面,此后时时处处小心维护。陀氏天生“一团火”的性格,特别是他随时发作的火爆脾气,无法避免、无法劝转,但安娜以常人难以企及的宽容和忍耐成功地控制了陀氏的病情,使之不致严重到影响生活和工作的程度。对于陀氏后来的肺病,安娜一直坚持每年让他出国疗养,这种疗养很有效果,大大缓解了胸闷、力乏等症状,使作家能够不间断地工作。在安娜的呵护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后半生,真正做到了生命不息,创作不止。

关于二人的爱情,安娜的《回忆录》更多写到陀氏对她、对家庭的相思和依恋,每次分离丈夫都会给她写信,诉说相思之苦。安娜还以幽默的笔触写到陀氏孩子式的嫉妒,每当安娜在社交场合被其他男子关注或与他们谈笑时,陀氏都禁不住醋意大发,作出一些过激的报复举动,说出一些可笑的讥讽抱怨的话,过后总要向安娜道歉,请求原谅。这些时时浮现的小插曲恰是陀氏夫妇婚姻甜蜜的佐证。对于命运悲苦的陀氏而言,妻子的温情关怀和无条件崇拜给了他莫大的安慰,安娜不仅为他的创作提供环境和物质保障,更重要的是激发了陀氏的创作欲望,赋予他再也难以被外界负面影响所侵蚀的巨大自信。

二、《一八六七年日记》:苦乐参半的旅程

安娜的《日记》详细记录了陀氏夫妇最初在国外的四年漫游生活,他们的路线是:彼得堡—德累斯顿—莱比锡—法兰克福—海德堡—巴登。

陀氏夫妇在德累斯顿从四月下旬住到七月初离开,其间,陀氏独自到巴登玩轮盘赌数日。夫妇二人每日的安排很少变化:(1)几乎每日或隔几日到邮局拿信件,盼望殷切时甚至一日数次去查看,这是与国内亲友联络的主要途径。在此期间,苏斯洛娃的信一度引起安娜的猜疑和试探,其实,苏氏对安娜的婚姻并无威胁。(2)到饭店吃饭,或到咖啡馆小坐,他们常去的是“黑尔比希”和“露台”,主要是选择物美价廉的所在来解决民生问题。(3)到美术馆、博物馆参观,他们往往数次往返,专注于自己喜爱的名作,比如,《西斯廷圣母》。(4)到图书馆借书,读书常常占据了他们夜晚的大部分时间。(5)散步是每日的功课,他们时常到“花园”听露天演奏的音乐。(6)购物,包括咖啡、茶、点心、甜食、药品、水果等,最常吃的是草莓和樱桃。安娜记录了当时的物价,在购买食品和日用品时,常常货比三家,但即便如此精打细算,也不免被“愚蠢而卑鄙”的德国人欺骗,更多时候是被饭店的侍者欺骗。因此陀氏对德国人很厌恶,常与他们爆发冲突。

除了陀氏的巴登之行,夫妇二人的社交生活很单调,基本与房东、仆人和商人打交道。安娜受邀参加当地速记学会的会议,二人为打听俄国沙皇亚历山大被刺的实情跑了一趟领事馆,陀氏拜访了屠格涅夫,此外的大部分时间夫妻厮守在一起,吵架、和好的桥段循环上演,老夫少妻、带有孩子气的赌气和言辞互伤并没有动摇婚姻的根基,反而使双方更深刻、更细致地了解对方,彼此更默契、更相知了。每次吵架,首先让步的几乎都是安娜,因为她怕僵持下去的尴尬局面和恶劣情绪会诱发陀氏的癫痫,然而这是不可避免的,安娜渐渐摸索出了丈夫发病的规律,发病前一般都会有预感和准备。《日记》中几乎每夜都写到陀氏向安娜“道晚安”,这是做爱的异名,二人依偎的绵绵情话使安娜倍感幸福,往往抵消了经济的拮据和琐碎的家务带给她的烦恼,使她对陀氏相当满意。安娜在德累斯顿确知怀孕,陀氏十分高兴,他常拿怀孕这件事开玩笑,安娜受窘,他反以为乐,夫妻俩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给德累斯顿的日子以及后面的旅途增添了很多甜蜜的回忆,他们每晚的夫妻夜话都要谈论、憧憬着儿女降生后的幸福生活。

总之,陀氏夫妇出国漫游的第一站德累斯顿的生活基本上是平静、惬意、愉悦的,虽仍债务在身,但并未影响他们享受二人世界的小日子,这也是安娜出国的目的,所以她感到很幸福。除了写几封信,陀氏未进行任何创作。

《日记》第二部分记录的是在巴登的两个月左右的生活,陀氏的主业是轮盘赌,输多赢少,甚至输掉最后一个硬币,输得靠典当和赊欠度日,不得不硬着头皮向冈察洛夫借钱,输得要忍受高利贷者的盘剥,输得翘首盼望国内的汇款,输得被房东和仆人蔑视、苛待,输得跪倒在妻子面前请求原谅,痛哭流涕地自责,不顾一个丈夫起码的信誉和尊严。

要命的是,陀氏永远相信下一注会赢,会赢成千上万法郎,一次性还清债务,并使他的“大家庭”成员们从此过上宽裕的日子,这种“执念”催逼他一趟趟回家向安娜要钱,出于怜悯,更出于无奈,安娜无法拒绝,装钱的“宽腰带”几乎被他榨得空空如也。陀氏在赌场上的疯狂换来的是安娜绝望的痛哭,为了维持衣食住行起码的开销,他们把首饰、衣物,包括订婚戒指典当出去,付拖欠的房租、午饭钱,买咖啡、茶叶、蜡烛等必需品,由于手头紧张,安娜对这些东西的价钱了如指掌,记录得非常详细,可见其无时无刻不在斤斤计较、精打细算。她在着装上的费用一减再减,衣服老旧寒酸,常常要自己缝补,鞋靴则送到鞋匠那里去补,却无钱置办新的。

当有限的那么几次陀氏赢钱的日子,他完全变回一个温柔、体贴的丈夫,一定会买很多水果,还要买一束鲜花送给妻子,然后二人大吃一顿,趁着精神放松,或散步,或听音乐,或读书,总之,相处和谐。但赢钱的时候总是很少,大多数的情形是陀氏脸色苍白、神情阴郁地回来,忏悔之后仍无法释然,因为解决不了现实问题,常常因为什么小事而大发雷霆,夫妻大吵,虽然总会和解,但这对安娜造成的精神刺激更大,何况她还怀着身孕。他们的长女索菲亚因一场小病夭折,这不能不让人怀疑她在妈妈肚子里的时候就没有发育结实。

巴登狂赌的日子自然更不会写什么作品,夫妇二人常常到阅览室读报,在家就是那几本读过多次的书,所以日子很单调乏味。陀氏在车站狂赌时,安娜常常一个人散步,日记中写到巴登的古堡以及各处的自然风光,由此也可看出安娜的寂寞,她不止一次坐在路边的长椅上痛哭,不在乎路人惊疑的目光,宣泄着无以言表的悲伤情绪。

尽管生活拮据、情绪动荡,安娜仍觉得二人在国外相依为命的日子很幸福,她害怕回到彼得堡陀氏的亲戚们中间,在那里她被“挤出”包围陀氏的小圈子,很难感受到丈夫的爱。巴登的日子虽然浸透泪水,但他们不改每夜“道晚安”的习惯,这一仪式使日间的一切不快和烦恼尽行消散。

巴登之行的具体情景,也可参阅列昂尼德·茨普金的《巴登夏日》。这是一本以陀氏夫妇巴登度假为素材的小说,它写了两个旅程,一是作者从莫斯科向彼得堡进发的火车旅程,一是作者在车上阅读安娜1867年日记中所写的陀氏夫妇到巴登度假的旅程。茨普金描述的陀氏夫妇的巴登假日是阅读安娜日记的“再创作”,一定意义上,也可视为对日记的想象性“评论”或是与安娜的“潜对话”。

《巴登夏日》也重点描述了陀氏的赌瘾,他一次次跪倒在安娜面前,一面忏悔,一面拿走最后一个银币。但不同于人们的惯常推理,作为一个不折不扣、无可救药的赌徒,陀氏并不给人以绝情的印象,相反,他是个呵护妻子的丈夫,是个懂得柔情示爱的丈夫。与白天无休无止的赌场奔波相伴的是夜晚无日缺席的激情做爱,他们夫妻之间称之为“告别”(《日记》中命名为“道晚安”)——像一个秘密活动的暗号,茨普金则用“游泳”隐喻,将这一私密过程以恰当的具象呈现在读者面前。显然,赌博和做爱都是陀氏激情释放的方式,其结果往往是失败而非胜利,赌场上固然输个精光,床上的陀氏也没有到达那个“三角形”的顶点,但他终于平静下来,可以回归写作了。茨普金似乎并未过分渲染和强调刻不容缓的债务危机对陀氏造成的巨大压力,他将赌博对陀氏的意义界定为消耗掉那些无以处置的激情。

《巴登夏日》中的安娜并非如回忆录中一贯的镇定和宽容,当陀氏肆意挥洒畸形的激情时,安娜的焦虑、无助、悲伤、愤怒也遍布她在巴登所到的每个角落,包括她在追讨房租的房东和蔑视他们的仆人那里所受的屈辱,但夫妻两人在巴登苦苦相撑,终于全身而退,相互搀扶着离开了这个疯狂的度假胜地。

《巴登夏日》还写到了陀氏对苏斯洛娃的疯狂爱慕,他在与安娜同行的巴登之旅中还收到了苏氏的来信,这使安娜深感嫉妒和恐惧,好在陀氏对苏斯洛娃的爱并无结果,他们终生只能做朋友,二人的交往徒然引起安娜的猜疑和紧张。这件事在安娜的回忆录中付之阙如,显然她有意回避了这一给她带来负面影响的感情纠结。

《日记》第三部分记录的是在日内瓦驻留的日子,后期写得相当简略,口气不是实时记录,属追忆性质的补录,也夹杂着事后诸葛的评论。

陀氏的癫痫在刚到日内瓦的日子有过频繁剧烈的发作,他们把这归咎于日内瓦善变的坏天气,癫痫病的雪上加霜使他们日益落入了贫病交加的境地。

在日内瓦,陀氏两次到萨克森赌博,输掉了好不容易筹来的生活费,夫妇二人又陷入典当度日、苦盼亲友汇款的困境。他们的房东是两位老太太,平时对他们照顾得很好,但当他们拖欠房租时也不免要驱逐他们。和对德国人的看法类似,他们也极度瞧不起瑞士人,比如,写到瑞士醉鬼之多,恰好证明了这个国度的“自由度”,有点微不足道的史迹都要大张旗鼓地纪念,等等。安娜的笔下从不掩饰他们作为俄国人与生俱来的优越感,是不是这种过分的民族国家的荣誉感使陀氏极端歧视犹太人呢?《日记》中很少正面流露,只是在意识到被犹太商人欺骗时,才会出现粗鲁、刻薄的评论。

陀氏在日内瓦观看了当地欢迎加里波第的盛况,并参加了世界和平大会的一次会议,但印象不佳。其次,被迫看了多次消防员的列队游行,也几次被火警时集结消防员的笛声惊扰。

安娜在《日记》中依然发泄着对陀氏亲戚的种种不满,同时,对自己及小家庭给母亲带来的经济上的烦忧很内疚。安娜在接到母亲的照片后,愧疚之情无以解脱,遂用私房钱给母亲买了头巾和呢裙,并附上自己的近照寄回去。安娜常常设想把母亲接出来一起生活,这种母女之情很感人,但陀氏无法理解,他只知请岳母寄钱来,却从未想到给岳母买点什么表达感激的心意,甚至在收到岳母未付邮资的信件时,也会抱怨不停。陀氏除了“道晚安”时的深情告白以外,他平时是个脾气极端暴躁、毫不宽容,更非善解人意的丈夫,特别是他发病前后,常会来个歇斯底里的大爆发,令安娜动辄得咎,只得忍气吞声、委曲求全。《日记》中很多篇幅是可怜的安娜在自言自语地“倒苦水”。

这本《日记》与前面有所不同,在二人认识周年纪念的那些日子,安娜追忆了当时的细节、场景以及自己内心情感的细腻变化,为数十年后她撰写《回忆录》提供了鲜活详实的第一手资料,后者这部分的叙述几乎照搬《日记》,很少改动。

在日内瓦,陀氏开始撰写《白痴》的提纲,七次重写,正式创作时仍采取当日口授,次日由安娜誊清的方式,但进展缓慢,一来安娜有数月的身孕,繁重的速记和抄写工作会使她吃不消;二来陀氏并没有充分成熟的构思,安娜常常停顿下来等他,使速度大大减缓。总之,《白痴》在日内瓦开笔,甚至在德累斯顿和巴登已在构思,但它的完成却要在二人漫游的后面的站点。

三、爱情:陀思妥耶夫斯基人生与文学的支点

近百万字的《回忆录》和《日记》,对于了解日常生活中的陀氏极有帮助,通过安娜的娓娓陈述,我们知道了作家陀氏的作息习惯是早晨从中午开始;写作习惯是开列详细的写作提纲,正式写作采取口授随后誊清的方式,所以依靠二人的合作;癫痫病人陀氏的发病规律和惯常情景是身体剧烈的颤抖、抽搐,神志不清,心情抑郁,脾气怪癖暴躁,对家人常有不可理喻的苛求和暴虐,赌徒陀氏的执迷不悟,不输到山穷水尽的地步绝不罢休,对妻子哭诉的忏悔之词从不兑现。作为丈夫的陀氏,白天为生计,为微不足道的一点小事,甚至为无关痛痒的一句话而与妻子争吵不休,夜晚则用“道晚安”的绵绵情话寻求和解。

毋庸置疑,《回忆录》和《日记》也会带着作者的盲点、狭隘和偏见,所以要与多个版本的陀氏传记对照阅读,才能得出相对客观的印象。《日记》附录了托米尔斯卡娅的文章——《作为文史资料的安·格·陀思妥耶夫斯卡娅的日记》,作者首先充分肯定了日记独特的他人无法取代的史料价值,也从安娜的《日记》《回忆录》以及他人的回忆文章中读出不少互文的佐证和歧义,得出的一个主要结论是:当晚年的安娜将自己的日记从速记符号译为俄文时,并非忠实的“直译”,而是有不少删减和重写,其原则是美化作为著名作家和思想家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光辉形象,任何有损这一形象的笔触都进行了修饰或径直删除,同时,她也在一定程度上美化了自己的形象,如删掉了不少她与陀氏那些“无耻”的亲戚之间水火不容的紧张描述等。总之,在全面性和完整性上《回忆录》胜出,但《回忆录》无法掩盖《日记》中那些信笔写来、直抒胸臆、无所顾忌的鲜活实录的价值。《日记》是原始记录,从中更可看出二人的真性情。

尽管存在种种局限,安娜的两本著作依然提供了有关陀氏的日常生活甚至一些隐私生活的最鲜活、最生动、最具质感和个性特点的描述,这些琐屑细节揭示了陀氏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矛盾体,一个在苦难的炼狱中煎熬挣扎的圣徒。

在如此细致地观察陀氏的命运遭际时,不免令人心生“假设”的冲动:如果陀氏的人生可以重设,比如,假设他没有投考工程兵学校,而是像他的父亲一样学医,或者直接从事文学创作;假设他没有放弃父母庄园的遗产;假设他没有参加彼得拉舍夫斯基小组的活动,因此免去死刑的惊吓和十年流放的苦役生涯;假设他理智地考虑一下自己的处境和对方真实的心思,没有娶新寡的玛利亚为妻,而是听任她嫁给所爱的中学教师,从而不必背上一个患肺病和歇斯底里症的妻子及其好逸恶劳、只知享乐的儿子的抚养重担;假设他拒绝接过哥哥遗留的债务,那么那些大部分无凭无据的所谓“债务”就会不了了之,他即使继续负责寡嫂和侄儿侄女的生活也会轻松许多。如果这些假设成立,那么省去这些生活磨难的陀氏也许不会常常陷于焦头烂额、左右为难的境地,他也许不会患上癫痫病,即使患上,也不会频繁爆发以致愈来愈重;如果不被频频逼债,也许他不会成为一个赌徒,徒然将大把金钱和宝贵的时间挥霍在赌场;如果没有病和债的折磨,他或许写得更从容、更精致些,他会早尝小家庭的欢乐,索尼娅不会因疏于照顾而在异域夭折,阿廖沙也不会因遗传了癫痫病早逝。一句话,如果命运稍稍眷顾于他,即使不会像屠格涅夫和托尔斯泰那样生活优裕,广有产业,陀氏也会享受到更多世俗的幸福,但上帝选择他背起沉重的十字架,以他苦难多舛的一生和从受难的挣扎和思考中流淌出的充满了救赎意识和悲悯情怀的文学作品铸就了一座辉煌的丰碑,所有的假设与这座文字和思想的丰碑比起来都显得愚蠢和微不足道。在陀氏的身上有一种甘愿奉献甚至下地狱的精神,这使他周身闪耀着圣徒的光辉。

作为“圣徒”的陀氏并非彻底孤独,与安娜的结合,大大冲淡了命运的苦味。面对陀氏乱麻般搅作一团的才华和病态,安娜以“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巨大勇气毅然踏入这个深渊。安娜对陀氏的帮助是全方位的,不仅是他生活中的伴侣,创作上的助手,更是他的心灵护士和精神支柱。她最大限度地隔离和解除了丈夫的生活负担和债务负担,爱情成为陀氏生活和创作的支点,在与债务、赌瘾、疾病的较量中,二人合力创造了不朽的文学奇迹。

“托尔斯泰在克里木谈到安娜·格里戈里耶芙娜时说,俄国的许多作家如果能像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样,娶到这样的好妻子的话,那他们都会感到心满意足。”[1]274鉴于托尔斯泰与其妻索菲亚的紧张关系,可知这是托翁不无酸楚的经验之谈和肺腑之言。安娜用自己善良、无私的美德和超乎常人的处世智慧帮助陀氏成就了伟大的文学事业,这一论断至少适用于《卡拉马佐夫兄弟》这部杰作。

[1][美]马克·斯洛尼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3次爱情[M].吴兴勇,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

(责任编辑周亚红)

The Fulcrum of Literature:A Review of Dostoevsky's Two Works

ZHANG Chuan-ping
(Institute of language&literature,Hebei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Shijiazhuang,Hebei 050051,China)

Among the varied biographies of Dostoevsky,Anna and Dostoevsky:Memoirs and Diaries in 1867,written by Dostoevsky's wife Anna,have special value.They are considered in a sense the writer's life"record".From both the material and spiritual aspects,Anna gave Dostoevsky strong support,helped him to fight gambling addiction,debts and illness.Love became the fulcrum of his literary creation.What Anna did contributed,to a certain extent,to the achievements of Dostoyevsky's literary career.This argument at least applies for the masterpiece Karamazov Brothers.

Dostoevsky;Anna and Dostoevsky:Memoirs;Diaries in 1867;debt;sickness;love

I512.06

A

1673-1972(2017)04-0051-06

2017-05-18

张川平(1970-),女,河北石家庄人,研究员,博士,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与文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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